第四章
作者:史铁生    更新:2021-11-09 23:17
  价值与虚荣
  自杀之事,为何只发生在人间?割腕,跳楼,卧轨,服毒,自缢,溺水……为什么畜类就不?为什么猿鱼犬马等等从不曾有?人,这可是为的什么?活着,但是想死,啥原因?
  直接的原因各式各样。根本的原因嘛——我得如实相告,我得提醒您:丁一一带的另一种更隐秘、更强大的危险是什么,是因为什么。
  依我看是因为能力,能力的比较。或曰价值,价值的优劣,价值优劣的比较所产生的威胁!比如商店里摆放着很多录音机,有一个喇叭的,有八个喇叭的,有单声道的,有环绕立体声的,于是乎价值以及价格,高低悬殊;便宜的放在不显眼的地方,昂贵的则摆在张扬的位置——醒目、辉煌,令人赞叹,令人羡慕。此丁一一带之通例,物遵此律,人循此则。但功能差的就注定不能醒目吗?价值低的肯定价格就得便宜?也未必。事在人为,有一种变通的方法叫作:宣传,或曰“炒作”。就是说,把先前的顺序颠倒过来——倘不能以价值获取醒目,那就以醒目去换算价值。此丁一一带的潜规则。
  因故,虚荣蔚为风气,风气弥漫得久远,即成风俗。愚蛮之如丁一者,自是难免此类俗风的熏染。不过老实说,虚荣一事我也难辞其咎——真可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原因嘛,大致是这样:我说我是我,丁一是丁一,可别人未必这么看,别人把我俩看成一码事。故而那丁之所为便常被认作我之所愿,那丁之丢人现眼的行径,便好像都是我的指使。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我说丁一好虚荣其实我也难免,我也做不到荣辱不惊,我也不愿代人受过。正如丁一暗地里说我的:你还不是想把自己择择清楚?是呀是呀,虚荣一旦成风,大家彼此彼此。何况有些事确非我之所愿,却也只好与他分担,替他遮掩,缩小丑陋,放大光荣——想的是互利双赢,实在是相互怂恿,助纣为虐。
  人有不自私的吗?舍利取义者有,舍名而利他者无。要是把你做的好事都算在别人名下,你修养高深或还可以处之泰然,但要是把别人的丑事硬安在你头上,怎样呢?料你雷锋也得急。实至名归,固然可敬可贺,但这光荣的诱惑也便使得虚荣悄然成长。
  说起丁一的虚荣,够得上罄竹难书。先说一件:一度,此丁热衷于结交名人。这么说吧:一见名人——无论是经商的是治政的,是弄墨的是从戎的,也无论中西和左右——其笑势必可掬,其怀立即若谷。说是阿谀也许有点过,但我看得出,其情其状与见普通人时根本两样,不说是百般恭维吧,至少是懂不懂的一概随声附和。尤其是不管跟谁聊天,时不时地总要提些名人,说些你并不认识的名人之私情逸事,话里话外透着我丁一跟他们是一拨的,一伙的,同一水准,惺惺惜惺惺。这让我不痛快,堵得慌,不舒坦。过后以及当时,我也悄悄劝他:算了嘿哥们儿,这有劲吗?甚至夜半更深,借着梦的自由我挖苦他:这能算是您的一碗饭吗?他脸也热,心也跳,但一下子收不住,似有一股强大的贯性,翌日依旧,积重难返。我咋办?当着好些人你说我能咋办?只好帮他圆呗,让人相信这厮绝非牛B绝非虚张声势,俺们确实是整天跟名人一块混着兄弟姐妹的不分你我,一块“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一块“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一块“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因而呢,俺们也非等闲之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要不咋着?要不丁一他跟我闹哇,说什么:“世事艰辛你怎么就不体谅些个?”——这是一件。再有一件:曾有很长一段时期,那丁对其出身讳莫如深。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不单是旁观者清,不单是亲历者明,我还是直觉,我还是潜意识。潜意识无所不知:最让那丁羞愧的,并非其祖上乃“黑五类”之首——地主,而是其后来的门第之平庸——工人。工人,论阶级当属荣耀,论地位却处卑微。这又是后话了。先说俺的姓名——丁一,这其实是那丁步入青春、略晓人情世态之后擅自更换的。俺们原名丁二。一字之别,或说一笔之差,雅俗可鉴。这我有必要解释一下:这个“一”字,其简洁,其清疏平淡,其不饰雕琢,已显其孤傲、高雅,再与这“丁”字相配——天底下笔画最少之名姓,便更见其特立独行!况乎“天人合一”“万法归一”“一马当先”“一花独秀”都是好词汇。“二”则不然,“忠贞不贰”“不二法门”“二流子”“二百五”“店小二”,其“二”无不具贬义。其实呢,凭丁二父母之才学,当初并没有、也不可能有上述斟酌,丁二之名所以落实进户口簿,盖因该丁之上还有个哥,名曰丁大。从小“老大”“老二”地叫顺了嘴,父亲见那负责登记的老头笔也举得久了,心想就这么着吧:丁二!此后若干年内,俺们一直都以平常心愉快地受用着此一方便之名。但某年某月,春风乍动,忽一股“深闺幽怨”或是“价格攀比”似的风气吹入丁二,此丁忽儿不满,继之郁闷,常为此名之俗气而懊恼不迭,立志要换个高雅些抑或独特些的。用他的话说:别让人一听咱这名便看穿咱这出身,以为咱寡见鲜识不近文化。于是这厮便开始了一系列的筹谋策划,奔走和运作。我劝他拉倒:这名是爹妈给的你不能改,这就是咱的命运啊你改得了吗?改得了和尚你改得了庙?你一改,别人一瞧你改,得,欲盖弥彰!他不信,撇嘴,瞪眼,哼哼唧唧地说:你是你,我是我,以后你还是少干涉我的事吧!这倒是让他给说对了,姓名一事在我看全同狗屁,要改你就改吧,我叫啥都行,叫啥你也不过是我的一段路途,一次坎坷,说不定还是一片泥沼,一口陷阱呢。旅途无极,我的经历、经过、经受或担负浩浩汤汤不见首尾,随人怎么叫吧我还是我,叫什么都是姑且之名。
  泠泠
  丁二更名的直接冲动,如今回想,很可能是由于一个名叫泠泠的女子。
  泠泠跟我们同住一条街上,比丁二大着好几岁。这女子以前并未让丁二瞩目。但某年暑假之某清晨,丁二起得早,觉着好玩吧,便跟着哥哥一起去给人家送牛奶。丁大不比丁二满肚子歪思邪想,丁大厚道,不单品学兼优,且早早就懂得了为父母分忧。那天哥哥蹬着车,弟弟车前车后地跟着跑,东家两瓶,西家三瓶,一路清风旭日,薄雾流霞。丁二说:“好玩儿!”丁大说:“好玩明儿你送!”丁二不接话,丁二觉着今儿八成能有什么好事。送来送去就送到了泠泠家。丁大踮起脚跟把奶瓶塞进奶箱之际,丁二唱唱唧唧地顾自眺望天边。这时候泠泠出来了。泠泠见丁二的光头圆圆亮亮煞是有趣,便站住了笑,忍不住在那秃瓢上胡噜一下,问:“你叫什么?”那时的丁二尚在纯真,自是坦言相告:“丁二!”谁料却惹得泠泠前仰后合,笑得直不起腰。丁二先还是傻呵呵地跟着笑,渐渐便有了些想法,于是反问:“那你叫什么?”心想你不就叫个“玲玲”吗,有啥稀罕?然而泠泠不答,拽过丁二的手,在他手心里写下两个出人意料的字。“什么什么,”丁二歪着光头看她:“你叫冷冷?”“不对,Ling——Ling!”泠泠纠正他,然后飘飘然走远。丁二望着那渐行渐杳的身影,一脸的愕然忽儿搅动起满怀春风。在我的印象里,这丁二不单从此对泠泠刮目相看——尤其是她那忽具魅力的身形、步态与音容,而且懵懵懂懂开始体会了名字的高雅与低俗。
  名考
  这一带的取名颇有讲究,从中常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年龄、出身,以及前辈的寄望或本人的志趣,甚至时代的印记、潮流的变迁。
  设若某君名“守仁”或“守廉”,你先要猜他是在六十岁上下,其父或其祖父大半是个传统的读书人,要不就是个传统的没读上书但一生崇尚读书的人。再比如这人叫“继业”,叫“绳祖”,其祖上八成富贵,多属士绅、官宦、商贾一类,唯恐其子孙不肖,败坏门风或荡尽家财。若是“耀祖”呢?虽一字之变,意蕴全非,料其祖辈必常有怀才不遇、生不逢时之感受,便把族门荣耀加倍地寄托在了下一代身上。当然,此类名字的所有者,现在必都不很年轻了。五十岁左右的人,名字就比较多样;他们落生之际正值朝代更迭,故常有叫“建国”的,叫“爱华”的,叫“建军”的。但有些人仍在旧时的习俗中徘徊,于是乎“铁生”呀,“志强”呀,“淑英”呀也是一类。再年轻点儿的,一字之名就多起来,“辉”呀,“立”呀,“威”呀,那时候革命情绪到来,要简洁、有力,要显示出与旧时代的繁复与暮气的背道而驰,势不两立。至于叠字,比如“莉莉”,“毛毛”,“平平”,则要怀疑那是新贵之后,这样的家庭大半都用着仆人,仆人以此类娇滴滴的乳名讨主人欢心,主人果然中计,故而这一类总似长不大的名字也就跟着长大起来。再比如叫“抗美”的,叫“超英”的,甭问,其人必生于“抗美援朝”和“大跃进”时期。再后来,这一带闹过一场史无前例的革命,凡不能跟紧形势、不能聊表忠心的名字,未经讨伐先自羞愧,那就改吧!于是就又有了一代叫“继红”,叫“立新”,叫“卫革”,叫“学军”的了。那场革命过后,取名的潮流大致分为两路:一是要显示文化品位,比如一个生猛的小伙儿叫“默僧”,一位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叫“慕禅”;另一种是要冲出亚洲的,比如叫“大卫”,叫“珍妮”,叫“迪诺”。当然,还有些人对取名颇为轻率,相信有几个字能上户口就够,如“小刚”,“晓明”,“大平”……竟至有姓王名“国”的,姓杨名“伟”的,姓贾名“为民”的,可见其父母对姓名(的谐音)是多么地不在意。与此相反,有些取名专好冷僻玄深的字眼,这类名字的所有者多半是艺术家和文人,或艺术家和文人之后;比如两个“呆”字并立,念什么?又比如三个“又”字一上二下摞在一起,怎么讲?查字典去吧您哪,一般的字典里还未必有。但也有些取名既立意高远,又谴字平实,比如著名作家光未燃,陈荒煤,严文井。现在的作家不兴这一套了,恰恰地不喜欢那么风雅、豪迈,要的是随意,不染铅尘,比如“皮皮”,比如“小渣”——你一听此人作家,打赌吧:年轻一辈!年轻作家的儿女呢,删繁就简去雅还俗,比如叫“丑牛”,叫“末羊”,意思不多,牛年和羊年生人而已。四字的姓名(复姓除外)大半出自九十年代以后,随着人口增长,重名遂多,鉴于电话号码的不断增位,取名也便多选取一字,甚至有的念起来就像是一句话,或者完全不像话的。不过字数要是再多,比如什么什么斯基、斯坦,什么什么夫、娃、子、郎……此地尚少,还要寻之四夷。
  据说很久以前,单凭姓氏即可看出一个人的出身贵贱。不过我来丁一之后,这传统已然式微,惟India、Germany等地尚有遗风。姓氏既已良莠难辨,这一带的取名就尤其要论个高低;名,不仅显示着出身门第,也显示着一个人的品格、趣味、志向、文化素养……总之,芸芸众生之中它强调着差别,强调着不同的价值期求,甚至市场价位;不单取名,还有其他,乃至一切。
  包装
  故而“包装”一词日趋显赫。
  其实取名也是包装,出身呀、成分呀、职称呀等等都是包装,不过是较为原始,较为粗暴、简陋、愚昧,较为乖张。惟当历史走到一步坦率的时代,一切含蓄、隐喻、羞赧才被视为多余,凡及形象、身份和地位的明标暗示这才被一语道破:包装。——多么直接多么彻底,免去多少煞费苦心的遮掩和粉饰!但,何至于耽搁恁久才有了如是之恰切的总结?料必与商业的终于翻身做主有关。不过“包装”既已名正言顺,又可堂而皇之,假冒的品牌也就难免野火春风了。个子矮的可以让鞋底长高,眼睛小的可以把眼皮做双,胸瘪的可以丰乳,肚肥的可以去脂,脸黑的可以增白,慕西人之黄发者则一染而偿夙愿……包装的手段之多不胜枚举,但就“包装”的本意而言,都算不得什么新发明,古已有之。比如有过“留发不留头”的残酷历史。比如“三寸金莲”如今想来是多么丑陋,而当初竟是美女名媛之必备。近些的,比如我初到丁一的那些年,有人在新衣上身之前先就打两块补丁,以示革命。我曾在一座废弃的古园里见过一位年轻的小提琴手,乐谱摊开在灌木丛上,衣裤为层层补丁复盖以至本色难辨——在那年代你不会怀疑这是艺丐,而要想到“君子固穷”,你不会在他脚下洒几枚硬币,而要赞叹其“贫贱不移”的铮铮硬骨。惟当时隔久远,心平气顺之后,方才看出那其实也是包装。都是包装,只不过包装的规格、式样随时代而有变迁。再比如丁一这厮,我记得他曾于某一革命风潮汹涌之年,挥锤三刻,便把家中全套的古旧家具砍出一派时尚风范,兼为自己赢得一腔革命豪情。但这仍是包装,毫无新意。
  包装,乃此一带于生存之下的第二等大事。这风俗,上可追溯到亚当、夏娃失乐园的年代——比如那两片无花果叶的遮挡。下嘛,大约就要到永远。
  目前怎样?较之以往惟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若来丁一一带旅行,切记切记,这里早由工业、商业、科技还有传媒领导了一切,莫说服饰、发型、装修和陈设,就连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也都是包装了。(于是又有“操作”、“运作”、“炒作”、“策划”等词汇应运而生。)总之,内里是什么已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包装。温饱诸事多已(或暂且)无忧,现代之忧莫过包装。近观远望,熙熙攘攘、甚嚣尘上——微服出访的帝王若问何事?乖巧的幕僚当答:莫非包装!文化也是,比如你可以不读书,但家中不可以不摆上几架子书。你可以不知那些书里都说的什么,但万万不可不知其中一些时髦的主义,和种种著名的人与事,否则一旦party或者salon,名人们一会儿“海德格尔”一会儿“福科”,一会儿“话语霸权”一会儿“政治正确”,哥们儿你要是晕头转向总是插不上嘴那就尴尬。我教你一招:设若别人说得天花乱坠,而你听得云里雾里,莫急莫怕,倘若影影绰绰你还能记起一句半句的时髦话语(比如“多元文化”呀,“精神诉求”呀,什么什么“主义”或“流派”啦),麻烦你就把话题往那儿引。这就叫扬长避短。诀窍是捡犄角旮旯别人不大留神的地方说。然后正襟危问:“可知?”倘答:“不晓。”或疑:“什么?”事情就有点好办——名人尚且不知,你岂非操作(运作或策划)成功了一次精彩的包装?我咋知道?废话!再说一遍:我不单是永远的行魂,也不仅仅是潜意识,我还是丁一的隐秘!不过呢,说真的,每当这时我也发虚,我一发虚那丁就冒汗,一身一身的冷汗。是呀是呀,这事我有责任,“扬长避短”可是我教他的。不过眼瞧着他丢人现眼,我总不能不给他指条道儿吧?事过之后我就后悔,觉得龌龊,我跟他说:哥们儿你脑子也不笨,咱这到底是干吗呀!他愣半天,又在云里雾里。我说:咱是啥就是啥,干啥弄得乱七八糟的啥也不是啥了呢?我说:有一天闹得当众出丑,你非把我也搭上不可!那丁听得羞惭满面。
  这样的时候他通常会困倦,哈欠连天,然后昏昏睡去。此其自救方式之一种。不说,睡觉,忘记,只当啥也没发生,此乃“包装”一径化险为夷的普遍对策。不过也好,这样我的自由时光就来了。梦啊,多么令人神往!——在丁一以及丁一一带旅行,务需有这样一处大本营,以利休养生息。好比是躲避战乱的桃花源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又好比此地一句极为粗俗的歇后语:挨操打呼噜——假装不知道。
  可我万没料到,欲梦之时也是最易遭受攻击之际,丁一那厮竟利用这自由时光反唇相讥:这光是我的错吗?你干吗不当众揭穿我呢?面子都是我挣的,你跟着沾光,事后别人还没说什么呢你倒先来指责我!你说什么,有一天我会把你也搭上?你这不也是怕丢人吗?你这算不算是虚荣?哥们儿,先都想想自个儿得啦!是呀是呀,这一回轮到我理屈词穷。
  我们昏昏然默坐无语。
  月上中天。
  旋即星光灿烂。
  最后我说:睡吧睡吧,可怜的人。
  我期待万籁俱寂。我期待梦中平安。梦,或可把我带回到生命的起点。
  此夜无梦
  偏偏此夜无梦。
  此夜睡得警警醒醒,睡得乱七八糟。前半夜起风了我也知道,后半夜下雨了我也记得。隔壁的小两口唇枪舌剑吵闹了一宿,一字一句我都听得明白,单不知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吵?为什么结婚?以及为什么还不离?天快亮时来了个劝架的,一个老太婆。老太婆一进门就嚷:“干吗干吗呀这是?说了归齐你们到底这是想怎么着呀?什么爱不爱、情不情的!你叔我们压根儿就没说过这俩字儿,我还不是给他生了三男二女?搭伙过日子呗,吵什么吵!”老太婆的话有如催眠曲,此后我睡得安稳安稳,昏天黑地一丝梦也不来。
  人间真相一
  取“一”废“二”更名之后,丁一曾一度心平气定,自觉已是弃凡脱俗,跻身高雅。尤其无论什么名单名录,但具斯名,必赫然榜首——虽说是占着姓氏笔画的便宜,但毕竟鲜明夺目,令此丁沾沾自喜。然而这份舒心与惬意并不持久,很快他就发现了名不掩实,其卑微之出身仍难免被人牢记,心中郁闷遂渐渐依旧。
  如今回想,最是有几件事让他耿耿于怀。第一件是在“文革”之初,我记得,那时的空气中和阳光里,忽然飞扬起一句口号:“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照理说,这口号非但不能对丁一构成威胁,反当助其光荣殊显——丁家祖上虽是地主,但随时代巨变,家道中衰,眼见着衣食无计,丁父自知“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便去速成了一套做饭的手艺,正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吧,厨师也算工人!那丁因而有了一份响当当、大可以去做革命中坚的资本。故而一天,当一个最为傲慢的革命组织宣告成立时,他便以十倍的自信跑去加入。然而现实总是要复杂得多。
  丁一到时,只见某教室门前人群踊跃,几位天然领袖端坐于讲台中央,正一一审查加入者的资格:
  张三?——到!出身?——革干!——通过,通过,通过……授袖标!
  李四?——到!出身?——革军!——通过,通过,通过……授袖标!
  …………
  几位天然领袖之外,还有个漂亮女生站立一旁,专门负责发放袖标。袖标依质地与宽窄之不同,红艳艳地分摞桌前。丁一的眼睛又直了,当然不是看那袖标,当然是看袖标后面的那个女生。
  她姓秦,秦峨。丁一悄声跟我说:“山”字边加一个“我”的那个峨,刚改的,以前是“女”字旁的那个。/行了嘿!我说他:又琢磨什么呢?/你说是“山”加“我”的好呢?还是“女”加“我”的好?/当然是“女”加你好呗!/对对,我看也是。
  这小子倒老实,痴痴迷迷的连嘲笑都听不出来了。
  喂喂,你看!怎么那些袖标有的是绸子的,有的是缎子的,有的是布的呢?怎么宽窄也不一样?
  那厮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事,目光直勾勾的再也躲不开秦娥了。
  王五?——到!出身?——高干!——通过,通过,通过……授袖标!
  孙六?——到!出身?——烈士!——通过,通过,通过……授袖标!
  周七?——到!出身?——革军!——通过,通过,通过……授袖标!
  赵二?——到!出身?——革干!——通过,通过,通过……授袖标!
  …………
  “丁一?丁一!”
  “哎哎,到!”
  “出身?”
  “什么?什么出身?”
  “废话,问你呢!”
  “噢噢,工……工人!”
  “通过”“通过”“通过”……“授袖标!”
  那丁心如跑马,早已不知身在何处,此时急慌慌上前几步,从秦娥手上接过一条袖标。平生头一回碰到她的手哇,那厮不免周身一抖,涌动起一股暖流。
  秦娥其时一身洗白的旧军装,束腰耸胸,短发齐耳,尤见其丽质非凡。
  头一次接触就这么稍纵即逝,那丁怏怏然走出人群。走了很远才发现:咦,咋回事,这袖标怎比别人的窄呢?别人的五寸,六寸、七寸,怎么我的只有四寸?别人的有缎子的,有绸子的,怎么丁一的却只一条红布?丁一想回去问问秦娥,却又不敢,犹豫之间已从众人的议论中听出缘由:袖标的宽窄与质地,盖据父母之级别的高低而不同!
  丁一呆愣片刻,思绪一下子跳到《西游记》的末尾:师父、师兄都已成佛,凭甚俺老猪只得个罗汉位?但见佛祖威然,八戒只好喏喏。——唉唉,佛界尚且如此等级兮兮,丁一想想也只有“正确对待”吧,遂将满腹狐疑同那四寸宽的红布一齐藏入怀中。
  人间真相二
  好在丁一虽对“红绸”“红缎”心存羡慕,却并不怎么喜欢那帮“红绸”“红缎”的所有者——秦娥除外,故而心绪还算坦定。
  丁一与之要好的,是自家院子里的几个年龄相近的朋友。自家院子里的几个好友,出身不红也不算太黑,除去“臭老九”就是“反动学术权威”,连四寸的袖标都不能有。他们虽敢怒不敢言,私下里却常对那帮“红绸”“红缎”流露着鄙视。
  鄙视的理由之一:那帮人有什么呀?
  鄙视的理由之二:那帮人,其实有什么呀?
  鄙视的理由之三:那帮人,说真的,他们到底有什么呀!
  起初丁一听着痛快,解气,便也随声附和,却总不明白那个“什么”究竟是指什么?几个好友对“那帮人”极尽挖苦、讥讽和嘲笑,而后买几瓶汽水开怀痛饮,相互间更加情深意切。于是乎勾肩搭背,东游西逛,继续轻蔑着那帮“红绸”与“红缎”。丁一间或只为秦娥作些辩护:“喂喂我跟你们说,秦娥可不是(他们)那种人。”或者:“嗨,你们发现没有?秦娥可不(像那帮人)那样。”或者:“真的,不骗你们,秦娥跟那帮人一点儿都不一样!”好友们先持异议,继而窃笑,最后考虑到凡是朋友赞成的我们也要赞成,便苟同道:“好好,秦峨不是。”或者:“对对,她跟那帮人不一样。”或者:“没错儿没错儿,秦峨肯定跟那帮人毫无共同之处,行了吗?”于是那丁心舒气朗,咬着冰棍,顶着七月的骄阳,继续跟好友们一同闲逛,并继续贬低着除秦娥之外的那些“红绸”“红缎”,不断嘲笑着“那帮人”实在是小人得志,寡闻鲜见,实在是土得掉渣。——“不信你上他们家瞧瞧去,书都没一本!”“谁说没有,也许有几本扫盲课本吧?”……于是渐渐地,丁一觉出有点不大对劲儿了——怎么晴天朗日的,总好像藏着一缕阴云?一缕阴云欲集又散,欲散还集,这到底怎么回事?终于,丁一听出些弦外之音了,几个好友分明是在暗示:惟咱这样的高知家庭才不寻常,惟咱这样的书香门第才算高贵,才能高贵得长久与牢固。教授、专家、学者、名人……就算鹰有时比鸡飞得低吧,可鸡永远飞不得鹰那般高!论学问,论见识,论功名成就,文化修养——“说真的,那帮人!他们可有什么呢?”这情绪,在当时虽不宜像那副对联似的大肆张扬,但在几个好友之间却不掩饰。丁一心里“咯噔”一下子,忽觉得不是滋味。再想想,又觉得他们说得似乎也不错。可再听听,心里依然不是滋味,于是步履怯怯,只啃冰棍,不再附和。
  丁一默默无语,忽如秋风萧瑟,四野空荒,身上和心里都一阵阵地冷了。他摸摸怀里那条袖标,忽然明白:无论是红是黑还是什么别的颜色,他丁一注定只宽四寸。
  几个好友发现了丁一的沉闷,并马上看懂了他的心曲,于是纷纷给他安慰:“喂,你可跟那帮人不一样……”“工人,工人多棒呀,你们工人其实挺好的……”“工人怎么啦?你们工人才是最伟大的哪……”——啊,你们!我们!他们!丁一脑袋里“轰”地一响,明白了:“我们”不是“他们”,“他们”也不是“你们”,“你们”当然也不会是“我们”……丁一听得直想哭,直想拔腿逃走。但他还是站着,还是蹲着或者坐着,还是脸上带着微笑。淡薄的阳光使天空显得苍白,风在高处肆无忌惮,好友们的声容笑貌虽仍清晰,却怎么好像渐渐扁平,渐渐飘离,越飘越远……
  人间真相三
  再一件事是在此后不久。那日,空气中和阳光里忽又飞扬起另一句口号:“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然而也正是此日,“好汉”与“混蛋”的界线忽不明确——某些“英雄”老子和某些“反动”老子一齐站在了台上——丁一那几个好友的父母,以及“红绸”“红缎”的几位爹娘,并排接受批斗——高干、革军、教授、专家、名人……一同低头弯腰成了“我们的敌人”。
  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丁一问其好友,好友默不作答。
  丁一再望望那边的“红绸”“红缎”,怎么连他们也是敢怒不敢言了?
  红旗遍地,歌声漫天,革命口号响遏行云。这时,我看见丁一的父亲在人群的边缘出现——一条油渍渍的白围裙,正推了饭车给大会送来午餐。
  争吵着的人们立即向他围拢,递上餐券,递上各式各样的饭盒。无论哪派,都不向他要求立场,都不要他表明归派,不约而同都容忍着此一中年男子对革命形势的置之不顾,惟争先恐后只请他照料好大家的辘辘饥肠。丁一的父亲呢?只见他神情恬淡,举止舒然,竟好似不知有会,或不知这会在何为,单信饥者当食,便给不管是谁一一盛菜,盛汤,盛饭。我看他仿佛红浪翻滚中的一缕异色,尘嚣危惧处的一隙平安,比之那些沉浮难测的儿女爹娘,我想丁一这下你该为自己的出身而骄傲了吧?我偷眼望他,却出所料,那丁缩首缩尾正企图回避一切目光。
  这倒怪了!你又怎么了?
  那丁欲哭又觉滑稽,想喊又知无理,拔腿跑开吧又恐不合时宜。
  哥们儿你到底咋回事,我怎看不懂了呢?
  丁一不响,惟频频苦笑。
  说说,喂说说,什么大不了的事跟我也不能说吗?
  丁一不响,惟苦笑弥深。
  现在,要我看,光荣可是非我们莫属了,不是吗?
  谁料那丁轰然爆发:对呀对呀,“我们”!不不,是“你们”!
  什么“我们”“你们”的,跟谁呀你这是?
  我看,还不如他站在台上!
  他?谁呀?你说谁还不如站在台上?
  丁一眼中闪动起泪光。
  什么什么?我这才有点明白了,冲他喊:你说的这叫什么!
  丁一背过身去。
  啊,原来这样!原来他恨不能父亲这会儿是站在台上,他恨不能父亲是在台上低头挨斗,也不愿意他是在台下埋头盛饭!可怜的丁一,原来他仍然羡慕着那几位好友,羡慕着那些“红绸”与“红缎”,羡慕他们的出身、他们的门第……可怜的丁一以为自己终于明白了一件事:落难的名人也比厨师光荣!挨斗的“高干”也比工人高贵!刹那间他相信他看清了一幕人间真相:有一种卑微是永生永世的,有一种蔑视根深底固,有一种无恶之罪是生来注定!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人人都是这样想,只是不这样说。
  很久很久他不再理我,一味地站在那儿,呆滞的眸中红浪翻滚,或是那条四寸宽的东西还在他心头颤动。
  嗨,你动动,兄弟你这样儿可有点儿吓人。
  这样,他才挪动脚步,走出人群。
  你说得不错,在他们眼里,咱永远都是异色。
  为什么?
  你还问为什么?因为平庸,因为低贱!他眯缝起眼睛来看我:你还说什么尘嚣危惧中的一隙平安?
  他站下,不动,看树上的风,看水中的影,看天边越沉越红的夕阳。
  你倒是告诉我,他说,一个平庸的人,一个被认为是平庸的人,也有平安吗?
  你倒是告诉我,他说,一个被忘记的人,被忽略的人,可有什么平安?
  你倒是给咱说说,他喊,一个从来就不被发现的人,肯定比一个挨斗的“高干”,比一个落难的名人,更平安吗?
  我见他眼睛里的迷茫在增长。我见他扭曲的面容中怨愤在深入。远处的夕阳正渐渐暗淡,我劝他:走吧哥们儿,咱回家。我担心这样的情绪只要再坚持一会他就要变成画家Z了,丁一就会像Z那样永远地走进愤恨,走进征服他人的欲望,以及走进什么都可以是、什么也都可能干的“精神”,再也唤他不归。
  太阳下去了。
  处处浮起淡蓝的雾霭。
  还好还好,看样子还好——丁一惟无奈地叹在心里,一路回头还是张望那几个好友,张望那些漂亮的女生,并没有像Z那样咬紧牙关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