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作者:冯小刚    更新:2021-11-09 16:19
  大约等了一个小时,徐帆来了。
  那时她是短发,穿着一条墨绿色灯心绒的背带裤,裤腿肥大且短,吊在脚脖子上面像个打鱼的南海姑娘。mpanel(1);
  徐帆一脸的歉意,对我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刚把衣服泡水里,洗完才过来。我这人有一毛病,活不干完了心里疙硬(难受)。
  我说:你就那么自信,不怕我走了?
  她说:你不是说没有什么正事吗,反正也是闲聊走了就走了呗,又不是我要找你。
  都说湖北姥不好对付,我是有亲身体验的。
  之后,我带她到饭店地下的歌厅去和刘蓓一伙人汇齐。见到刘蓓、江姗、陈小艺,徐帆立刻变了一个人,就是那种原形毕露的感觉。先是互相拥抱彼此抚摸对方的小脸蛋,然后发出一声声不怀好意的尖叫,气氛出现一种汗地拔葱式的热烈。然后她们开始唱歌,有粤语歌也有英文歌,这两种歌徐帆都不行,徐帆拿手的是民歌。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徐帆能唱得很高,并且声情并茂。很多年后我偶然发现,她不仅可以唱“一条大河”,还能按李娜的高度唱“青藏高原”,最撕心裂肺处仍显得游刃有余。让我喜出望外,如同存折里的一笔钱突然利息暴长。
  当时,我为了不让徐帆觉得我过于心怀鬼胎,所以一进去就和李强、张健左一杯右一杯地干酒,基本上就没怎么和她说话,只在一扫而过的视野中盯过她几眼。
  时间不长,徐帆起身告辞,我陪她走回剧院。
  路上她对我说:不喜欢熬夜。
  因为剧院的大门已经锁了,我又陪她绕到后院的一个小门处,告别后,她身手敏捷翻过墙消失在黑暗中。
  我是怀着那样的心情离去的,觉得她还行,同时也知道这块骨头不好啃。
  第二次见到徐帆是在一个多星期以后。
  我这个人有一个弱点,一大堆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是挑气氛的,话也密,人也风趣,生熟不忌。一对一就傻了,不知道说什么。说出来得话也都是言不由衷,特别容易把自己弄得道貌岸然,忘了自己其实是一个大灰狼。明眼人都知道有几个姑娘喜欢正人君子?多数还是期待着度过一个不平静的夜晚。为了避免一对一的情况发生,我叫上了王朔陪我去“人艺”。我准备步子迈得再大点,关系搞得再近点。
  我知道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迅速把关系庸俗化。
  下午五点来钟,我们走进了徐帆的宿舍。
  徐帆见到我们也不感到惊讶,态度不卑不亢。
  我说:晚上一起吃饭吧。
  她说:今天不行,我得去青艺看话剧去。
  我问:什么戏?
  她说:《火神与秋女》。
  我说:看那玩艺有什么劲呵?
  她说:跟你吃饭有什么劲呵?再过半小时我就得走了。
  这时我有点打退堂鼓了,趁徐帆出宿舍去水房。
  我对王朔说:咱俩自己吃吧。
  王朔说:你要听她,下回她也不见得去。叫她一起上车,路上不停车直接给拉饭馆去就完了。去向阳屯。
  向阳屯是一个朋友开的,在颐和园那边,那一阵子特火。吃得全是忆苦饭,进屋就脱鞋上炕,弄得跟进了村里似的。那种饭抽不冷子吃一顿还行,连着吃个两三顿就真觉得是回到旧社会了。后来很多人效仿,深受那些想请客又不肯吐血的假大款欢迎,口口声声说,尝个新鲜,冒充山珍海味吃腻了。我是从小吃贴饼子长大的,难吃的感觉至今仍牢记在心,想忘还忘不了呢,决不想再受二茬罪再吃二遍苦。我同意去向阳屯吃饭的惟一理由是,那儿离市里远,一旦把徐帆拉到那里,天也黑了,戏也开演了,估计她也就不非得回城里看戏了。
  就这么定了。还得说人王老师高,哪能她说不去就不去了。
  徐帆从水房回来,看我们还在屋里坐着,就说:你们还没走哪,我可得走了。
  我们一起下楼。
  我对徐帆说:上车吧,我们先顺路把你送到青艺去。
  徐帆说:不用了,谢谢你们。我自己骑车去。
  我说:这你就有点没劲了,吃饭不去,车也不肯坐,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
  我们一起上了路,小白兔钻进了大灰狼设下的圈套。
  我当时开得是一辆“天津夏丽”,汽车拐出“人艺”,经美术馆、五四大街、北海,一路向西扎下去。
  徐帆说:“青艺”不是这么走。
  我说:我们就没打算去“青艺”。
  徐帆有点急了,说:你们怎么这样呵?这不是绑架吗?我命令你停车。
  我说:那是不可能的。
  徐帆:那我跳车。
  我加快车速,说:你跳吧。
  徐帆见硬的不行,又变成商量的口气,哀求道:求求你们了,好哥哥们,让我去看戏吧。明天我请你们吃饭还不行吗?
  说实话,我当时真的有点心软了。也怕玩笑开得太过火了不好收场。但我从后视镜里看见王朔表情泰然,又坚定了决不放弃的信念。心想,反正也得罪她了,要么一起吃饭,要么再也不见面了。
  汽车一路向西,徐帆破口大骂。声称,就是到了地方,她也不会进去吃饭。
  到后来,车里安静了,没有人说话。汽车仍一路向西。
  我的心都差不多碎了的时候,汽车开进了向阳屯。
  我以为,车一停她就会嘭地摔上车门扬长而去。但事实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糟糕。
  车停了,王朔说:都到了就一起吃吧。
  徐帆想了想,跟我们一起走进饭馆。
  事后我对徐帆说:当时我已经不知道是为什么了,就希望车能飞到向阳屯,然后你下车走人,好像这件事的目的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结局。
  徐帆对我说:我确实是觉得天也黑了,又那么远,赶回去戏也看不成了。最重要的是,你们也不是什么坏人。要真是流氓我就跟你们拼了。那天一进饭馆,怎么就那么巧,又撞上了张健、刘蓓一大群人也在那里吃忆苦饭。徐帆见到他们,气消了一半。
  那天吃饭的印象在我的脑子里仅有一瞬间的功夫,只记得,坐下就端起了倒了半碗的白酒,连干3碗向徐帆道歉,然后就晕了,最后说得话还隐约记得,拉着徐帆的手,挨个人地嘱咐:一定要把我妹妹送回宿舍。
  据王朔第二天告诉我,坐下没有15分钟我就自己给自己灌趴下了。回去的路上是别人开的车,我一直躺在后座徐帆的腿上。一路上车停了无数次,我重复着说的一句话就是:我想吐。
  当我听到我一直躺在徐帆的腿上时,酒全醒了。
  我详细地向王朔打听,徐帆当时是什么表情?我什么姿势躺在她的腿上?她的手放哪儿了?
  王朔笑着说:手一直托着你的脑袋。你吐了人一身。没有烦你。
  一股暖流袭上心头,我说:我要没喝醉多好呀,这么好的机会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