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红方
作者:宁肯    更新:2021-11-09 15:51
  1
  果丹坐在白色本田后座上,前座空着,成岩驾车,她应该坐在前座,但是没有。对于这辆新换的走私车今天她还是第一次坐,她对这辆车是陌生的。
  在后来果丹的书中她这样写道:“新的一年来了。与往年没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出门,成岩帮我打开车门,我感到一股水果的清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车里坐的不应该是我,而是一位新人。事实上他也的确有了一位新人,我们已开始平静地甚至友好地谈论分手的事宜。我们去参加红方酒店的开业典礼,谢元福亲自打电话过来,我无法拒绝他。谢是唯一还常提到马格的人。那个神秘的电话我始终没告诉谢,我想今天告诉他,马格就在深圳,他离我们并不远,甚至近在咫尺,甚至也许他曾经就出现在红方酒店工地,他知道我的电话,显然成岩已见过马格。”
  她这样推测是含乎逻辑的。她设计了何萍这个人,或者说把马格旧日的情人搬到深圳,是非常关键的,白日梦因此开始朝向纵深,并且开始摆脱自己,故事具有了多义性或更多的可能性。现在她就要见到马格了,当然她已不再是果丹,或者不完全是,那个叫“果丹”的人因此飞翔起来,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与马格的见面是期待已久的,她已掌握了生活的秘密。
  关于红方酒店开业典礼,其实与别的酒店在开业那一天没什么不同。照例是张灯结彩,宾客如云,酒店草坪前简短的仪式。元盛总裁同时也是酒店董事长谢元福致词,然后是总经理何萍讲话,她介绍了酒店经营定位、宗旨。来宾、政要、社会名流、贵妇淑女分列两侧,佩戴着锦绣胸卡,苏健飞一杆港商巨子的使仪式显得财源滚滚。电视记者跑前跑后,豪华轿车盈满停车场。
  随后也无非是在礼仪小姐引领下,来宾款款步入酒店,进入宴会厅。爵士乐队在中央演歌台上演奏,萨克斯闪烁着金属光芒,场面盛大庄严。不过应该提及的是黄明远设计的宴会厅的确别具风格,罗马窗廊气势恢弘,空间体现了后现代的拼贴效果,一组组大小不一独立又连通的就餐环境奢华而又随意,中央是表演和舞者空间,如此格局在深圳是独一无二的。
  已经七点了,马格还迟迟未到,仪式他不参加,酒会他总应该来吧。
  马格无疑是今天的关键,风姿卓约的何萍一直悬念着马格,她安排了一场好戏,特别是见到我或那个叫果丹的女人之后,她就更希望马格尽快到来。现在果丹就坐在她对面,她们已匆匆握过一次手,那是她与成岩刚到的时侯。那一刻她注意到何萍的眼睛微微跳了一下。她也同样。不,不是她们相似,而是截然不同。如果说何萍干练而风采夺人,那么我认为果丹显然正好相反,果丹是沉静的富于质感的。不过更应惊讶一点的还是何萍,因为只有她握有秘密,她一直想见见果丹是人什么样的女人,现在她见到了。是的,她们都同样引人注目,只是也许果丹更感人一点,因为她是忧郁的。
  何萍对果丹的打量使她们的目光经常相遇,有时她们互报微笑,有时果丹一闪而过。显然果丹感到了不适,以致连苏健飞和谢元福都注意到了这点。他们正说着什么,谢元福抽空笑着对苏健飞道:
  “苏先生,你看,有人说男人喜欢看漂亮女人,而女人则只注意女人,这话真是不假,你瞧何小姐怎么老是盯着我们的果丹不放?”果丹脸就有些微红。
  苏健飞说:“能让何小姐注目的女人还真不算多,主要是成夫人的确是一代才女,仪态非凡,我等皆可称俗物了。”
  “苏先生过奖了,”果丹说:“我本是不入流的,今天是让谢总强拉来的。”
  “真的吗成先生,谢先生在夫人那有如此大的面子?”
  “苏先生还不知道吧,谢总是一言九鼎的人,有时我们的家事都非要谢总出面才行,比如就像今天。”成岩说。
  苏健飞端起酒杯:“谢先生我必须敬你一杯了,能请动成夫人看来非谢先生不可,以后说不定还要有劳你呵。”
  谢元福大笑,与苏健飞干杯。见何萍一言不出,有些奇怪。
  2
  “何老板你今天是怎么了,要学我们果丹不成?平常你最活跃,今天怎么话少了?这可就不像你了。”
  “在大作家面前我当然要话少些。不过你们刚才其实都弄错了,我注意果丹大姐除了敬仰果丹大姐的才貌,其实也还另有原因。”
  “另有原因?那可得说说了。”谢元福道。
  何萍神秘兮兮:“我说另有原因,是因为现在还有一个人没到场,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来,但我想他会来,他应该来。”
  “谁呀?”谢元福大声问。
  “这人果丹大姐是认识的,可能在座的人还有人认识。”
  “快说,到底是谁?我也认识?”谢元福问。
  何萍含笑不语,无论谢元福如何急切。掌握秘密的人总是这样。
  而成岩脸色已是骤变。他当然想到了是谁,但这个人不失踪了吗?
  果丹自然也十分吃惊。我是这样想的,果丹也许瞬间想到马格,但决不相信这个人会是马格。她对何萍这个人欣赏但并不觉得亲切,过于强大的女人不仅让男人也让女人感到不适,她不知道这个大姐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还是等他来了,你们自然就知道了,不过这人和您无关。”何萍对谢元福道,同时看了果丹成岩一眼。
  “这么说老成也认识?”似乎只有谢元福蒙在鼓里。
  成岩就是成岩,他已冷静下来。事已至此,他镇定而决然地问何萍:
  “何老板,你就别卖关子了,他还在深圳?”
  “他走了又回来了。”
  “老成,谁呀?”谢元福问。
  “马格。”
  “马格?!马格来深圳了?”
  “谢总也认识马格?”现在轮到何萍惊讶了。
  谢元福激动得顾不上何萍。
  “是。”成岩说。
  “你见着他了?!”
  “我见到了。”成岩说,非常冷淡。
  “什么时侯?”
  “有一段时间了。”
  “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我还没来得急他已经走了。”
  谢元福已不再激动,而是困惑,显然感到了什么。他的目光从成岩毫无表情的脸上移开,开始回答何萍:
  “何小姐,你说的马格是我们西藏时的朋友,我一直在找他。何小姐也认识马格?”
  何萍想起来了,谢总好像说过也去过西藏。
  “我们可以说一生下就认识了,”何萍说,“我们是邻居,都是北大子弟,他父亲还是我父亲的领导,您说我们得认识多少年了?”
  谢元福并未显得怎样惊讶,显然他仍为成岩的阴影所困惑。
  “马格现在在哪儿?!”
  “他住在一个地下室里,前一段还在咱们酒店工地干过,他开灰车,刚离开不久,他在酒吧弹吉他。”
  谢元福转过头,“老成,这是真的?”
  “是,”成岩说,非常镇定,“他到了酒店工地,我原想告诉您,不过,我想还是等您去工地视察时,你见到他,那样不是更好。我没想到突然不辞而别,离开了工地,连何老板也不知他的去了哪里。”
  何萍感到吃惊,成岩撒谎时如此平静。算了,还是别戳穿他吧。
  3
  马格到了。餐桌上的人随何萍突然站起来,都回过头去。
  “瞧,他来了!”何萍说,离席去迎马格。马格没看见这里,正跟门口迎宾小姐问着什么。小姐向这边走来,显然是要过请示什么。马格看见了何萍,何萍后面还跟着一个人,这个人后来大步超过了何萍。
  马格摘掉墨镜,与元福握手、拥抱。感人的场面,不少来宾都注意到这个男人的拥抱。这是两个阔别的见面,久别的友谊,失散多年的兄弟般的见面。何萍异常感动,马格有这样的朋友还愁什么?
  他们并肩穿过大厅,引来无数目光。谢元福大名鼎鼎,马格长发飘然。两人入席,所有人都站起来。马格与苏健飞握手,两人并排坐下,另一边是谢元福,在两个大老板中间马格并未谦让。像没看见成岩一样,马格倒是与黄明远点了点头。成岩旁边的位子空着。马格在穿过大厅时远远看见果丹离开的背影,她去了洗手间。她无法面对迎面走来的马格,因为那一刻她怕止不住眼睛的潮湿,她远远看到他已感到有些眩晕,恍如隔世。他如此挺拔,棱角分明,一袭黑色T恤,一双雾一般的眼睛,并无半点潦倒之态。她必须离开一会,她的脸在发烧,她要到洗手间好好平复一下自己。
  马格当然知道她有意躲开。
  果丹悄然回到坐位上,酒正喝得热闹。
  “马格,我知道你过去不怎么喝酒,”元福说,“不过今天不同,来我们再干一杯。”
  他们碰杯。何萍鼓掌,大家都鼓起掌来。
  苏健飞举起杯,对马格道:
  “我的先人东轼东坡先生有句词,所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马格与谢先生今日重逢,实在感人,我提议,为他们的重逢,再次干杯!”
  所有人都站起来,连果丹也茫然地跟着站起,大家举杯共饮,唯有成岩动一动不动。小姐把酒重新添上,马格举起杯:
  “借苏先生的词,我也记得一句,所谓'相逢一笑泯恩仇',成老板,我们谈不上恩仇,不过是点儿恩怨罢了,有元福兄在,我敬你一杯,同时,也想敬夫人一杯。成夫人,请赏光。”马格站起来。
  成岩站起来,果丹站起来,脸立刻红了。
  “你今天像个国王,而我像是被赦免的人。好,我干了。”
  成岩一而饮尽。
  马格说:“成总何出此言?我不明白。夫人,能替我解释一下吗?”
  果丹已完全镇静下来,尤其是他称了她“夫人”之后。
  “你今天的确风光,高朋满坐,如果是我,我就知足了。”她冷冷道。
  “我知足,见到夫人我已经非常知足。不过我真的风光吗?今天大家不过是同情我罢了。您还有什么教诲,请不懔赐教。”
  “几年不见,想不到你真是长进了。”果丹毫不示弱。
  元福丈二和尚摸不出头脑,苏健飞也莫名其妙,何萍当然明白其中奥妙,但她没想两人一见面居然唇枪舌剑,冷嘲热讽,打起嘴架来。
  一直没说话的黄明远此时出来解围,不着边际地叉开话题:
  “马格你变化还真是挺大的,你在哪个乐队,最近有什么演出,也让我们欣赏一下,我过去也弹过一段时间吉他。”
  “我那是卖唱,哪儿是演出,黄总是老实人,怎么也笑话我?”
  马格自己也不明白今天话特多,而且总是跑偏。
  “他现在住地下室,在酒吧卖唱,哪儿什么国王又风光呀。”何萍插了一句。
  “行了,”元福说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们怎么倒打起嘴架了,来,喝酒,喝酒。”
  4
  第二节音乐开始,爵士乐队奏起一支布鲁斯节奏的舞曲。人们离席,靓男淑女、商贾贵妇或牵手,或相挎移进舞池。
  “你们也跳舞吧,何小姐,还不邀苏先生?我这辈子就是土生土长,总也上不了舞场。明远,成岩,请夫人们跳舞。”
  苏健飞起身,向何萍伸出手,他们牵手移进舞池。黄明远夫妇也站起来。成岩却没有动,严峻如木雕一样。马格转向果丹:“夫人,我可以请您跳个舞吗?还记得吗,我们曾像跳过一曲,德彪西的月光,良辰美景,西藏的月亮。”
  果丹不理马格,恨得牙根直疼,但马格居然走过来,赖皮赖脸:“夫人,我没别的意思,我不过是想旧梦重温。我正式请您,您最好别拒绝,如果您拒绝我将一直站在您身旁,直到得到您的垂青。”
  简直是无赖,果丹真的生气了。他太过分了,分明是给成岩看的,再僵下去怕是要出事,她只好站起来,极不情愿地随着嘻皮笑脸的马格进入舞池。她浑身僵硬,在触到他手的那一刻她的心猛然剧烈跳起来。很慢的曲子,他们缓缓地转动,她的脸侧向别处,不看他,而他的手事实上是在抚摸她,手指在她的腰际像弹一支曲子。她不理他,强忍泪水,不知道是愤怒抑或悲伤。他如此放肆,几乎是下流的,把她搂得如此近,根本无法挣脱他。他强悍的身体像磁铁一样。许多年了她不一直梦想着这样的身体吗,但不是这样的场合。那是深夜,在西藏,在寺院的废墟,在残垣断壁之中,只有他们俩,他们跳舞,如梦如幻。多少次她想象着那样的场景,那样的见面,那时她的心在融化,月光,雪水,时空倒转,什么也不用说。在他的怀抱,享受着那样的时刻,那样的无言,心的每一次跳动;享受风,马群,早晨的露水,云,梦中的河流,哭声,雪……
  “你是不是很冷。”他问她,在她的耳畔,能感到他说话的气息,像一股寒流,她的心收得更紧了。她不理他,他说:“别这么紧张,这么多人他不会看到我们,我们只有这点时间,放松一点,好吗?”
  她根本没想到他,她感到莫大委屈。她平静下来,转过头开始注视他。他微笑,他的笑是成熟的,亲切的,嘲讽的,遥远的。
  “你过得好吗?”她问。
  “很好。”他说。
  “你呢?”他问。
  “不好。”她说。
  “不好也应该说好。”他笑道。
  她再次侧过头去。
  “我给你打过电话,还记得吗?”他说。
  她没反应。他们旋转,从何萍苏健飞身边滑过。
  曲子结束了,他说:“你该离开他了。”
  他们回到餐桌上。成岩的座位空着。
  5
  酒会结束了。元福要马格不要回地下室了,就住在红方酒店,马格没答应。“你还不知道我?有地下室住就不错了。”他说。元福没办法说服马格,亲自开车送马格,何萍与果丹也在车上。很快就到了一座塔楼的公寓前,车停下来,何萍宁愿在外面站着也不肯再到下面去。
  地下室干净了没几天又成了老样子,昏暗,潮湿,恶臭,垃圾遍地,而且吵得要命,说话都听不清。碎玻璃险些把果丹滑倒,元福一把扶住了果丹。要不是亲眼看见果丹难以置信马格生活在这种恶劣的环境里,好在他的房间还算干净。何萍还在上面等着,元福果丹站了一会摇着头离开了。马格送他们到楼梯口,他没有再上去。他想对果丹说,这就是他的世界,他爱这个世界。
  他拿起心爱的吉他,一边拨弄琴弦,一边漫无边际地想事情。他已习贯在琴上思考事情,他在想果丹。元福并没让他怎么惊讶,他不认为他的地位与他有任何关系。元福没有变,他们一见如故,这使他很高兴。倒是果丹让他难以理解,她如此不幸为何还没离开那个人?他不知如何形容成岩,事实上他是可怜的,他是个永无宁日的人。他恨这个世界远胜过任何人,胜过任何一个乞丐,任何一个绝望叫嚣的歌手。他不知道是什么造就了成岩这个人,使他的心如此黑暗。名声、财富他都获取了,他还要什么,还要怎样?果丹无法反抗他?命里注定摆脱不掉这个人?他有信仰吗?这个词在马格脑子里蹦出来马格自己也觉得可笑,可同成岩比起来马格真觉得自己是有信仰的人了。
  也许不该怪果丹,果丹战胜不了这个人。甚至福尔摩斯也拿这个人没什么办法,因为他的犯罪是无形的,你打败他他是可怜的,你被他打败或奴役则是天经地义的,这个人就是这样。不能不承认他智商颇高,但也许太高了,与他的心灵不成比例,福尔摩斯的许多罪犯不都是这样吗?比如那个数学教授。
  想到这些马格深深的同情果丹。一个的命运如果同这种人连系起来实在是可堪同情的。马格点燃一支烟,和衣躺在折叠床上。
  睡梦中他被元福推醒,他问元福几点了,元福说已经九点了。才九点,这可不是他起床的时间。元福今天来接他去他家,他排除了所有的事情。
  元福住在一个名叫作“银海花园”的小区,独立的上下两层的楼房,带花园和露台,花园除了栏杆爬满藤萝,实际上是个菜园,鸡舍兔笼一应具全,夫人孩子小保姆正喂鸡弄兔。她们居然都知道马格,好像认识他很久了,原来元福的大客厅里竟然悬挂着一张当年他们在布达拉宫前巨幅合影照片。客厅装饰具有明显的藏式风格,不但有卡垫、藏桌,居然一面墙上还供奉着一个藏式佛龛。至于西藏手工艺品更是比皆是,不仅如此,元福夫人说,元福至今保持着早起喝喝甜茶的习惯,茶砖是专门从西藏搞来来的,而且不用茶杯只用木碗。
  现在夫人把甜茶端上来,早就煮好了,只等马格到来。马格喝了一口,别说还真像那那么回事。马格与元福盘坐卡垫促膝而谈,事实上他们在西藏也没如此享受过西藏。元福问了许多问题,马格毫无保留。
  元福夫人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菜。元福还挺专制,不让孩子上桌,夫人也只好陪孩子在别一间饭厅用餐,夫人不时过来斟酒布菜。
  “何小姐说你不要别人任何帮助,别人谁都可以,唯独我你可不能拒绝,咱们先说定了。”元福举起杯。
  “你还想让我也当个老板不成?”马格笑道。
  “当老板又怎么样,你还不能当老板了?”
  “也是,你都能当老板,我就算了吧。”
  “别贫,说正经的,你别在酒吧卖唱了,何萍跟我说想把红方酒吧交给你,她让我跟你谈,我倒也觉得可以暂时这样安排你。她心里还真有你,不指望你赚钱,希望你把音乐做起来。”
  “别异想开天了,”马格说:“红方是什么地方?是接待富人的地方,我的音乐会把你的酒店闹个底朝天,客人还不都跑了?”
  “一个酒吧,还能闹哪去?”
  “你不信?昨天你去我那儿没看见那帮人?那可是一帮酒鬼、浪荡鬼,所谓的'朋克'.'朋克'你懂吗?就是把头发染成屎黄、饱了发困、饿了发呆、活着难受、屙不出屎的一群疯子。我把他们招去你的酒店还办不办了?”
  “有这么严重?”
  “行了元福,咱不谈这事了,你发迹了我很高兴,你想帮我这份情我心领了。朋克甭管怎么胡闹,是一种活法,这世界需要秩序,也需要胡闹,否则都一样了,都去做生意还有什么意思?”
  “这样,”元福妥协了:“别的我不再说什么了,我送你一套房子吧,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但我知道你需要有个住的地方。”
  “得了,”马格说,“我知道你是建筑大王,一套房子对你小菜一碟。可我就喜欢地下室,你别以为我说的不是真话。我们别说这个话题了好吗?打住,”马格做了个手势,“再让我说我可就没好话了。”
  元福叹了口气。
  “你说人活着为什么?”元福问。
  “你是有钱了才这么问。”
  “是。”
  “所以这事我无法回答你,你还是自己捉摸吧。”
  “马格,我问你,你要是有了钱做什么?”
  马格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想了想,忽然笑道:
  “不是有个什么'希望工程'吗?捐给'希望工程'呀。”
  “我已捐助了两所'希望小学',可是……”
  “你呀,别想那么多了,你就多挣钱吧。”
  马格希望结束这个话题,这不是他考虑的范围。他们又谈起了西藏,这是让他们神往的话题。元福邀请马格故地重游,马格含糊地答应了。马格对西藏的感情远不如元福,西藏是元福精神的圣地,而马格面对的是整个大地。
  6
  白色本田奔驰在南方海滨公路上。一路几无行人。
  成岩驾车,黄明远坐在旁边,车上只有他们两人。
  阳光明澈,照在一湾蓝色海上,海在不断扩大,伸入海里的岬角渐渐变小,沙角就要到了,成岩停下车,他们从车上下来。
  面对南方一月的海,面对外零丁洋,成岩脸色凝重。
  成岩约黄明远出来散心。一个星期来他的心颇不平静,马格出现在红方酒店出乎他的意外,许多天他在考虑一个问题:他怎么总也摆脱不掉这个人呢?这个人他妈的是怎么回事让他这么狼狈?他到底有什么?他为什么一见到这个人心就开始发抖,或者发霉?如果说他仅仅是诗人时内心是虚弱的,那么他现在有钱了,他是这个时代的骄子,为什么依然感到虚弱?
  他这么多年披荆斩棘,孜孜以求的到底是什么?
  一切他都有了,诗人的名声,老板的财富,能够超越的他都超越了。但不能超越的他似乎永远难以逾越。他依然没得到拯救。
  他突然觉得失去方向。
  他想到童年,想到那个三省交界贫困乡村的童年和少年。他从未爱过家乡,十五岁就背井离乡,离开了那片令他厌倦甚至仇视的土地。那里的落后和野蛮是惊人的,他还清楚地记得一位远房叔叔死时的情景,叔叔死于一场纯粹是农民式的恶作剧:被屁熏死了。那时他只有五岁,他还记得那天跑去看叔叔死去的样子,叔叔面如土色,午休时他大汗淋漓睡在大槐树下,一个以能一口气放五十个屁炫耀乡里的家伙来到熟睡的叔叔面前,脱下了裤子,肛门对准了叔叔的嘴。类似的野蛮无耻行径同样也无数次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他幼小的生殖器曾多次被田间强悍的女人们捏出来,大肆羞辱,她们哈哈大笑。
  他憎恶那片土丑陋的土地。
  但这些天他想到了那片土地,他已有经有十年没回去过了。
  家乡的河,树木,村舍,父老乡亲,恍如隔世。
  他毕竟出自那片土地,对那片土地怀有复杂的感情。
  不能责怪那片土地,就像不能责怪家乡的贫穷、庄稼、父亲。
  他向黄明远倾诉着这一切,他们有着相同的经历。
  多少年来,他没有朋友,黄明远是他唯一的朋友。
  “明远,你知道我曾有过对不起你的时候吗?”成岩忽然问黄。
  黄明远感到突然:“老成,你想哪儿去了。”
  “我对你有过,我知道,我也知道你从没对我有过。”
  “你今天是怎么了?”
  “我在想些东西,想一个人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我想我可能与这个世界的关系过于紧张,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太累了。”
  “老成,说实话,你最让我佩服的就是这一点。在你身上我总能感到一种深沉的给我鼓舞的力量,你代表了许多人你知道吗?”
  “是,明远你说的不错,我曾经为此十分骄傲,甚至十分狂妄,狂妄得无边,没什么能放在我眼里的东西。可是,明远,为什么我还是常常摆脱不掉自卑呢?为什么我们总还是感到被侮辱和被损害呢?”
  黄明远当然明白成岩何出此言,他们过去就曾讨论过这个问题,他的感触不如成岩深主要是因为成岩心性太高,爱上了果丹。他虽然得到了果丹,但并未得到果丹的心灵。多年来他们关系一直不正常,马格是他们生活中挥之不去的阴影。马格真是个神出鬼没的人,他简直是成岩的克星,摊上这个人真是没办法,以成岩的心性当然是无法咽下这口气的。
  “老成,有些事情也得想开点。”黄明远劝道。
  “是。”成岩明白黄明远所指。
  他们坐在海水汹涌的礁石上,海天一色,空无一物,只有海浪永不息止。
  “深深的海洋,”成岩自语:“你为何不平静,不平静,就像我爱人一颗动荡的心。”他不断重复着,眼睛潮湿了。
  7
  “明远,你见过我这样吗?”成岩问。
  成岩这时是感人的,少有的平静、感人。
  黄明远被感动了:“老成,别太伤感了,我们都快进入中年了,再找个女人吧,你该有个后代了,我们的后代会比我们幸福,他们不会有我们这样多的心里坎坷,爱情对他们会自然得多。”
  “是,我现在承认,在感情上我输了。我跟马格是一场'生死劫',这'劫'我打不赢了。”成岩缓慢地说。
  “人生就像一场'劫争',其实无所谓输赢,谁先投子,谁先解脱。”
  “至理名言。我原先总解不开这个'劫',我像是打赢了,对手没有投子,只是消失了,我并未看到终局。而且我的心态一直不好,根本不承认他是我的对手。一个流浪汉怎么能做为我的对手?这一点最初让我感到耻辱和愤怒,而他竟然赢得了她的芳心!这些天我一直在寻找原因,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因为他血缘或家世?他有着高贵的血统?现在看来并不完全是这样。明远,有件事一直埋在我心里,你还记得诺朗冰川那件事吗?”
  “怎么不记得,那次你救了马格。”
  “当时我是那么说的,可事实并完全如此。”
  “怎么?”黄明远睁大眼睛。
  “那次我看上去是个英雄,别人也都这么认为,实际上有两个重要的细节我一直忽略没讲。一是当初我和马格共同承担着那块突然塌方的冰檐,我的确要求过留下,让他先走,这是真的,但马格并没像我说的那样马上逃之夭夭。事实是他荒唐地要求掷硬币以决定谁去谁留,那种关头他居然想得出来。我气坏了,没法跟他再争下去。其二,果丹掷硬币,她掷了,上帝选择了背面让马格逃生。可你想,当时上帝在谁手里?”
  “你是说,你怀疑果丹可能……”
  “她离我们有十米远,那枚硬币翻出后,她好像,我当时有一种直觉,我觉得我隐然洞见了她的一种神情,她可能撒了谎,马格并没猜对。”
  “真的,这怎么可能?!”
  “我也觉得不太可能,所以一直没把握,也无法证实。可是她那一刻的神情,后在我的梦中反复重现,我甚至在梦中梦见她对我说她撒了谎。后来我们生活在一起,她一直给我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使我越来越相信她撒了谎,她让我感到是迫于某种东西才跟我在一起的。如果真是这样,明远,我成了什么?她心里依然挂念着马格,连孩子也不给我生一个,她不希望有我的孩子。”
  “老成,我觉得果丹还不至于此吧?马格没来之前你们的关系是尽人皆知的,她对你应该是有有感情的,至少我看也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
  “难说,明远!”
  “要真这样,我看你倒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问题他为什么喜欢马格,不喜欢我呢?这是关键。”
  “算了,爱是说不清的。”
  “不,肯定有原因。”
  “你太认真了。”
  “我可以放弃她,我已经决定了,但我必须找到原因。”
  “那又何必?”
  成岩长叹一声。
  “好吧,我听你的,你说得对,人生就是一场'劫'争,谁先投子,谁先解脱。我准备投子了,彻底投子。今天我找你来,还想谈一件事,我准备离开元盛,到海南去一段时间,可能的话我就留在海南了。我在海口认识了一个姑娘,她非常爱我,她那儿有个文化传播公司,还办了一份杂志,她希望我能够加盟。我想先过去看看,可能的话我准备把在元盛的股份全部卖掉。”
  黄明远恍然,成岩原来已经把自己安排好了。
  “你就留在元盛吧,”成岩说:“我会找元福谈,你来接替我的位置,我走了元福就不会对你设防了。”
  黄明远无言以对,不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