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张承志    更新:2021-11-09 14:34
  第四章自由的街巷第14节自由的街巷(1)
  (1)
  那个老外瞪圆了眼,好像我的摩洛哥日程是缺心眼儿和变态。“你不去菲斯?你没听说过菲斯?那么你为什么要去摩洛哥?”但不管她怎么瞪眼,我虽惭愧也只能坦白地再说一遍:“哪里是菲斯?我真的不知道。”
  如今回想着,自己在哑笑摇头之外,依然琢磨不出怎样解决这个问题。
  实在不容易。菲斯?中国人谁都知道,既便是摩洛哥,大概我们也顶多在中学的世界地理课上听老师念到过一次。或者听相声演员的顺口溜里念叨过。它是不毛之地还是富比英美,它是白人还是黑兄弟——我们中国人一概不知。仗着一部美国电影,不少人耳际有了一个“卡萨布兰卡”的曲子在缭绕;但情迷卡萨布兰卡并不意味着知道摩洛哥在哪儿,更何况莫名其妙的菲斯。
  我没有这个雄心。除非改造中国病入膏肓的教育制度,否则没办法讲清楚菲斯。谁能在一篇小文里,既有大西洋地中海的形势,又有罗马帝国和阿拉伯的历史;既有情调浓烈的生活,又有它在民族之林中的位置?
  这事还是留待未来。
  有趣的是,当我将信将疑地,把路线改向菲斯,并且真地去那儿转了一圈儿回来以后——我几乎马上就盼着再去一趟。虽然面纱仍然对我遮着,我对它的了解和老外朋友瞪眼时差太多——但我已经被它迷往。它如一块有魔法的磁石,吸引着人心想念它。身体没有向它靠近是由于国界的障碍;灵魂因为响往神秘和美,所以控制不住地倾倒于它。
  (2)
  顶多说说这城市给人的感觉。不,也许我的意思是说说建筑。也不,我是想说说那些魔法建筑组合以后的外观,它们的平面布局。还不,我像一切浅薄的游客一样,只是被它那错综无限、百徊千转的天方小巷弄得迷迷糊糊,像吃了蒙幻药,像醉在那摄人的阿拉伯情调里。
  我被凭空扔进了深渊。阿拉伯的平顶屋彼此拼砌嵌挤,那真是“栉次鳞比”,夹缝处自然出现了一条小巷,又一条小巷。
  我的眼睛因为目不遐接疼痛了;蜿蜒变幻的小巷两侧,每一个洞开着望着我的都是铺子。每一栋小屋小楼,每一个门面窗口,都是铺子,铺子,铺子。
  夺人眼目般闪烁的是金碧辉煌的镶嵌细工。紧排其次的是挂满四壁的彩画陶盘。炉火旺处香气四溢的不知是什么佳肴小吃,还有香料、毛皮、绸缎、富士胶卷、经书、木器、摩洛哥袍子、麦当劳、铁器、染坊、银行支店、小学校、经学院、清真寺、美丽的双眼皮大眼睛、沿单行线踱步的毛驴、瞟着你的银髯老匠人、三两交谈的阿拉伯姑娘、不可思议地在小巷里飞奔穿梭的下了课的儿童——唉,世间的众生万物,都在这无法辩认更何从记住的、纠缠叠加恰好如文字所谓“一团乱麻”的密巷小街之中,像河水分流注进了无数的沟渠,喧嚣着,流动着,生机蓬勃地活着……
  我被这流水般的巷子冲涮裹胁,顺流而下,仅一会儿功夫便完全迷失了方向。我的脑海是白茫茫的,不会思想,只会兴奋。这么奇妙,这么不可理喻!要知道这不是一小块残留的老城区,整个菲斯古都原色原形式地维持着这种中世纪风貌。来前知道了它是世界文明遗产之一;但我没有想到,这处文明遗产不像中国那些已经彻底变成“遗产”的名胜古迹——菲斯旧城包括人们今天熙熙攘攘的生活本身,都一同被列入人类文明的奇观,被列入保护的名单之内。领路的摩洛哥青年(幸亏有这么一个朋友!他是木匠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对我的兴奋表示满意,但他强调说:“要知道最不可思议的是:旧城在今天仍然是商业中心。”
  我跟着他一拐弯,又进入一个七八条小巷汇聚的芝麻大小的广场。眩目的铜器在灯光下晃闪着,飞窜的小孩背上的书包在一掀一掀。铺子,铺子,铺子,只有你的筋疲力尽两腿酸麻,没有巷子的尽头和店铺的结束。
  我累坏了,一屁股坐在一个蜜饯甜食店的门口,勾勾地盯着玻璃柜里那些让人馋涎欲滴的东西。
  “这是五百个喀什噶尔的总和,”我对木匠博物馆的朋友说,“休息,休息一会儿。”
  他关心地问我:“或者就不再多走了,我们只去稍微看看古代染坊?”
  (3)
  我在极度的亢奋和感叹中,竭力挣扎着恢复思索。不,这不是那种“景点”看罢就可以离开的城市。菲斯用它腹中秘藏的全幅天方夜谭,给来客施魔法,使人在享受和满意中昏昏欲睡。只想住下不走。这是一座使人喜欢得盼想在此安家的城市。
  为什么呢?
  东京那么繁华如花,我在滞留中却心无宁日。哪怕我那么欣赏它似文化似宗教的美,哪怕我行走人群如鱼在水没有语言障碍和不便,我依然心不能安。欣赏敬远之后,终于作别了它。
  而菲斯这样的小城却朝我响着一个讯号,像一个撩拨的乐句。我的心动了;我压抑着自己渴望投入音乐的欲望,我竭力不去想若是自己采纳了如此生活方式会怎么样。
  瞧,又来到一所麦德莱斯——经学院。标志牌上写着它建于伊历245年,那时中国正在盛唐。建筑已是珍品,而珍品又这样密集——我还是无法驱走心中惊异的感觉;怎么可能呢?这样的生活方式!人同时置身于历史和现代,同时居住在文物古建和陋室泥屋,同时体验着梦境和真实?
  麦德莱斯内厅灯火如炬。桔黄的光线里,一些老人正在晚礼。敞开的一个个侧门通向巷街,有鲜艳的姑娘在那儿说着悄悄话。儿童在炸甜食的摊子前等着,鱼贯走过台阶的,是驮着货物的毛驴。歇息一阵我又顺着小径走,每一转身都是一面绚丽的风俗画,每一上下都迎着更撩人的音乐
  好象一切只是为了大饱眼福。好像一切不过为了在视觉的盛宴中遗憾。世界这么美,自己却被排除在外。心醉着,头晕着,我不觉也哼着什么,任上上下下的幽径把我引着,在这十万迷宫里乱逛。
  走了几个时辰以后,我才意识到——使人叫绝的不是建筑,是建筑做为材料的拼砌。是街巷,是街巷编织的神秘地图。人如流水注入其中,激活了一个奇迹。成为奇迹的,不是城市的古老,而是古城的布局。
  第四章自由的街巷第15节自由的街巷(2)
  (4)
  用编织来形容也不够。这种古城的深街曲巷行走时并没有循着一个针法。用流水形容也不行;一是没有那么多交叉的渠;再说水往低处流,而菲斯的巷子是立体的——每处台阶的上下,每座悬梯的连接,都使城市变成了多层。绞尽脑汁,我完全没办法对付这种平面。它究竟该怎么表达呢?它的学名叫什么呢?
  向导告诉我,有一位英年早逝的专家,叫M-阿达博士,他是专攻这种古城文明的,据说他的著作大气磅礴,被阿拉伯人奉做经典。若是你在去年来,倒是可以和他谈谈。
  我找不到词汇。我无法概括、描述和抓住它的精神。我只是被俘虏和被摄走了魂儿,心里沉沉地爱慕向往,身体绵软地不想挪动。我感到这些魔法的小巷在窃笑、在奔突、在逗引,我只知追上它们我就能看见那自由的精灵。
  咦,自由的布局和自由的城市规划。或许可以命名这种阿拉伯城市特征为“自由主义规划”?或者说,因为它完全摒除了官僚的规划,所以它是一种不规划的建筑自由主义?……
  天黑透了。
  菲斯也消失在黑暗里。
  在旅馆的留言簿上,看见一篇房客遗留下的感想。恰巧的是,这房客也像我一样为菲斯魔性的布局烦恼。文章中他称这种平面和建筑布局为——无政府主义的城市布局。我读了很受启发。也许无政府主义的概念,比自由主义更能传达奔放的、叛逆的自由精神?尤其在这自由主义的概念,被美国的霸权和国产的侏儒一再糟踏的时代。
  (5)
  幸好我手头留下了木匠博物馆的小册子,里面有一张菲斯的局部平面图。
  这是一帧奇异的地图。它奇异在——为了标明木匠博物馆的位置,它使用了1厘米=20米的比例尺,因此使地图上显现出了大多数街道、巷子、城堡墙、院墙和屋墙。
  刹那间我解出了这道要命的难题。
  或许破译菲斯的魅力,可以试试从平面入手。平面、规划、布局,它们决定了城市的气质和精神。从菲斯到喀什,以至天方夜谭的使人想入非非的环境;哪怕解读它们的魅力需要一千零一个角度,那么第一个就是这布局——这建筑物和交通路的图案。
  自由自在的私家建筑,借着邻居的院墙或背隅,砌了起来。一家比它更加囊中羞涩的小屋紧挨着它,恨不得三面墙都借用它的。接着是一个摊子,然后有一口石头泉水井。连续三家商号鳞比而筑,但半圆形的柜台使路已经拐了一个圈。第三家卖经书的商号一侧,矗立着一座马格里布式的方塔,它连接着一座社区的小清真寺……
  描写之间,一条窄巷已经蜿蜒了多时,而且几经伸缩后,在三家半圆的商号那儿转向了背后。还有数不清的巷子没有描述,还有无限的职业、种类、平民、公益的建筑在前后左右簇拥蔓延。置身其中你只觉得乐不可支但是晕头转向;只有跳上半空,只有获得地图般的附瞰之后,你才能会意地赞叹菲斯。
  编织、拼嵌、流水、无政府、自由主义——都可以仔细从这幅局部的平面中读出来。这是多么美妙的图案!它完全用不着再加修改,就是一张奇特的图案画。我若是服装设计师,就把菲斯的1:2000平面图直接印成女人裙子的绸料,让她们袅袅婷婷,使菲斯实现再一层的叠幻流动!
  夜深了。我在菲斯的小旅馆里,不能入睡,望着闪烁的万家灯火。
  人必须爱一座城市。否则人就如一只乌鹊,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我想象着M-阿达博士的阿拉伯古城文明著作,我猜他一定是爱得至深,才把它选为自己的题目。而我却没有挚爱不渝的城市,没有爱得要为它献身的城市。在坦克改装的推土机轰鸣中,在横蛮的工地杨起的沙尘暴中,我的城市早已被当做危房,拆光毁净。
  在文章末尾我要坦白:其实我在菲斯只住了一夜。既由于种种不得已,也限于种种条件。若不是仰仗了那恩人般的木匠博物馆,我就沦为编造虚假游记的三流文人了。我没能按照我的路数,迅速结识小巷深处的朋友,没有在麦德莱斯或民家求宿。我更没能像在喀什噶尔那样,使他们隔着语言就听懂了我,在洞知之后,再写成文章。
  我还是把这一角地图当成插图,让它帮我解释。而且我放弃曾经闪过的一个坏念头:把这地图裁下一角,在文章中说,它是现代派艺术绘画。然后从下朝上写字,从中向四边打印,编一个菲斯的小说。不只一个人曾因这种小说走红,但他们的念头一文不值,配不上我们目击的文明。我没有完成关于菲斯的写作;我只是借助它,抒发了我对向往的城市的爱情,以及对之断念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