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章
作者:张承志    更新:2021-11-09 14:34
  第06章沙沟诗草
  在宁夏川和西海固,老百姓有一种争相传抄秘籍的风习。几种抄本,虽然都没有印刷,但却遍藏四乡。平日上寺礼拜、劳动之余摸索着能念几个阿拉伯文的人,鼓起勇气抄阿拉伯文本。至少抄行文间的阿文的本子——有一些无名氏,不知什么时候译了一些缩写本,包括关里爷的书。百姓们对这些抄本看得非常神秘,一般不愿借人,哪怕是同村同姓的多斯达尼来借阅。这种抄本的流传,像是指示着什么。
  ——还不是写出心灵的体验。
  只是朦胧的、表现心灵的一种意识。
  我放浪于他们的风土和故事,也放浪于这种奇异的文学之中。
  我判断和体会。
  众多钞本中,有第七辈导师、沙沟太爷马元章的一册诗词、杂感、对联和散文的合集。
  这是哲合忍耶民众最信赖的汉文著作,八方争抄,处处散布,我自己就见过好几种副本。
  它主要写成于沙沟。
  沙沟的诗——它既是沙沟这个光阴的诗,又是沙沟穆勒什德的诗。
  我打开这部诗集的扉页,不可思议的一种沉重感和袭人的苍凉迎面而来。我被慢慢地吸引住了。
  遨游西北四十春,苍苍白发已满头。
  回思畴昔遭大事,年方弱冠无知识。
  妇女尽节激义愤,主圣眷佑脱困危……
  太平景象虽光冕,有名无实类杭柑,日事无益神空耗,光阴似箭甚堪惜。
  齿落腰疼吾已老,深忧后人难继余,愿主假年遂素志,完全遗嘱见先君……
  如此沉重的心境,吸引着我进入。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他深深地警惕着和平。我觉得自己似乎无意中攀住了一道门,看见了门内藏着的一颗鲜活心灵。
  午夜恐惧霓云降,半生负罪何以赎……
  已坠暗世合泥期,罪孽深重祷难达。
  长夜漫漫何时旦,尝盼东方两眼穿。
  日诵罪己唱悔段,哀求上帝施白恩!
  这种七言长歌,在沙沟诗集中数不胜数。他似乎常常有需要一泻千里地倾诉的时刻。他倾诉时使用汉文七言,一气百十余韵不绝。他喜欢评论史事,指点英杰,引用典故。但是,我牢牢地凝视着他的——悲凉:道友公私均整理,主圣教道则振兴,唯恨未饮三湘水,深感弗登周武山。
  午夜思维性焦躁,朝夕忧虑心神驰,身虽衰老志耕钓,常惧还矢恐无期。
  陇山既老一世雄,滇池何生百代英!
  晨昏祈祷鲜感应,罪孽深重难格天……
  他的自责和负罪感使我震惊。在诗中,他似乎在向我表露心迹,又似乎在向我显示机密。没有人曾深读这一部沙沟诗,多斯达尼们只是满足自己的信仰需要。他的心孤独无依,尽管哲合忍耶已经是中国数一数二的大教派。
  居于黑暗唯求恕,真主颁赦东方明。
  沫浴更衣复初景,礼拜感赞谢大恩。
  有时他怒面问天,诗中有激烈之句迸溅:
  十有八年少动静,莫非灵魂亦无知?
  不急公愤有私恨,然何哑哑无声息!
  陇山无情将吾老,上帝有意困英雄。
  自古英雄莫余如,年逾花甲无一成!……
  他独自踽踽前行,四野只是沙沟黄土。他独自缓缓回味,留下了一些即景生情的短章。
  今日复过黑窑洞,忆昔当年来沙沟。
  骞一小驴驮行李,开平查李三人随。
  沿途不敢令人晓,进庄尚且先通知。
  屈指今年三十九,所经艰苦难尽述。
  后生不肯学前辈,欲望奢侈成惯伎,老成凋谢鲜有继,天不生才奈并何!
  旧日侍从皆脱凡,今朝出行无故人。
  抚今追昔心感痛,睹景伤情泪潸然。
  他从云南带出来的穆勒提,一个个脱凡离世。他不仅缺乏理解者,也缺乏亲密者。开平阿訇和查、李二人,尽管忠实地守护着他的左右,但是哲合忍耶的民众不善感情交流。
  又如一首关川诗,在“黑窑洞”之后,“黑窑洞”一诗尚写于壮年。但是老年的他并未因时光而获得安宁,壮年的他也未因来日方长而情骄志满——伤感和不安,永远地笼罩着他的诗。这种诗性,令我沉思:
  关川起身葛家岔,心烦意乱不安宁。
  猛忆蒙尘所经地,目睹心伤泪潸然。
  回思昔年殉道事,我今荣耀到此间!
  先人积德后人享,富贵勿忘艰难时。
  年近古稀志未展,祈主假年遂我心。
  最长的一首长诗,是写给他的挚友和学生、著名的云南穆勒提老何爷的。这是一首挽歌,细腻委婉。“十八鸟儿出云南”之际,随着他逃离东沟的五个人已经死了一个。老何爷追随着他,至此已是五十三年。这一次,在关川道堂者何爷落马摔伤,急救无效,突兀地无常了——而几天前他本人的坐骑“大青”刚刚死去。极度的哀伤,绝望的预感,深深的内疚,折磨着当时还在潜伏隐藏中的导师马元章。
  他给老何爷办了隆重葬礼。先至西吉滩,再埋入沙沟坟苑。毛拉沙赫本人亲自给这位为哲合忍耶拚死赌命、奔波一生的门徒站了者那则(殡礼)。导师穆勒什德的儿子们为老何爷穿孝,导师本人宣布老何爷为自己义子。何爷家族从此姓马,与诸子排行起名。但是——悲剧是不可阻止的,忠勇之士正渐渐稀少。马元章本人能够安排庄严肃穆的葬礼,但是不能弥补自己难言的遗憾和心伤。
  从亡五人已卒一,回忆绝粮犹寒心。
  拌命舍生守绝地,主开一径复逢生。
  微服徒步离虎口,闻信肩履来寻余。
  追随五十有三岁,千辛万苦志益坚,百折不回秉正气,为公忘私是素行。
  腊月十一祭忠毕,十二侍余同出游,十三中途忽堕马,息于关川麻乡约,十四遣人探汝病,尚冀渐愈常侍余,十五惊闻汝归真,惨目伤心泪潸然!
  急速派人抬回舍,停于西吉北厢房,余于沿途被众缠,延至半夜方归家,进门惨然泪难禁,掌灯看汝面如生。
  半世功苦尚未赏,何以讵遭意外灾?
  哀哉汝死于跟余,幸哉汝死于余目!
  年近古稀非夭寿,素志未酬心难甘。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
  马革裹尸伏波志,禳星祈寿忠武心。
  十六送殡人齐集,三个阿訇洗尔身,一家三辈亲殓汝,道堂窑门站者纳,一颗门牙摇半载,汝死前夕落口中,余思此乃汝之分,殓时放于汝顶门。
  因余无暇亲送汝,与汝永别心难安,仁武奎衡弟兄辈,素服步履送沙沟。
  汝死前日大青死,天不遂人何此极!
  都是深刻的前定。一切都是无力穷究的神秘异界。
  几十年前有人恭恭敬敬地抄写着他的遗诗——那个人曾经打算收集齐全,为此恳求他的孙子即名震西北的英雄马国瑞协助。百姓们守密惯了,不愿把私藏秘籍示人。
  那个人悄悄走了,后来只印了一页,向八方友人分送。举念中应当在五十年前由那个人编印的《沙沟诗草》,仍然在农村用手抄的形式流传。
  几十年后,准确地说是五十年后,我来到了宁夏川和西海固。我不知为什么也举了同样的意。百姓们仍在守密,仍然守着抄本不肯示人。我也感到无力出版印刷,我也仅仅只能在这里印上几页。也许包括我的心血之作也仅仅只能是抄本,在心心相印的几个朋友之间默默流传。
  机会也许在开始时就错过了。谁也看不见自己眼前眉睫的终结。永恒的只是你我透明的心灵。
  第07章天问
  谁布下了充斥四极的空气,无嗅无色,让它运载着无常?
  满心堵塞,欲诉无语,欲哭不敢,无常的边界在哪里?无常的形状什么样?无常仅仅是死灭么?无常仅仅是命运么?
  只因为我们被赶进了死角,只因为我们被逼进绝境,只因为我们一辈辈只能为打一个窖装满浊冰堆雪、人畜吃饮一年,而再没有一丝气力读书认理——于是就只能用无常二字,就永远无法知道原因么?
  皇帝和刽子手,他大和他娘养他时,难道不也是只有一股精水么?他当娃不穿裤子闹耍的时辰,难道已经长全了一颗黑心肝么?
  灾难来时,怎就拦也拦不住呢?
  太爷、爷、娃娃他大,现在是娃个人家,几辈子人举了舍西德的念,穿着血衣裳睡进拱北山上——还要怎样虔诚呢?
  春天一颗雨点没有,麦收被一顿冰雹毁掉。天只是万能的主的花园,为甚不驯服这残忍的天呢?
  听见了吗,我们辈辈高念的即克尔!
  承领么,我们万千人洗大水跪雪地捧起茧子都磨碎了的两掌,乞求的都哇尔!
  我们罪大。我们永世接近不了。
  可是我们的穆勒什德——他们提着头颅、带着剐碎的肉身、舍去男子的独特部位、散了妻小家乡、走过黑牢和现世的火狱,他们不是已经代我们求情了么?为什么只有无常?
  痛苦的边界在哪里?
  忠诚、正道、坚守、信仰的回赐在哪里?
  赎回易卜拉欣圣人亲生子的羊羔子,哪一年能为我们出现?难道哲合忍耶真的只有当那只羊羔的前定,难道干罪行亏的公家才是幸运的伊斯玛仪勒?
  信仰者的终极是什么?
  没有回讯。
  但是我们依然诚信,用牺牲证明诚信。
  阿米乃……
  ※※※民国八年沙沟太爷马元章实现进兰州的事实,是他对自己事业和生命感悟的结论。他果断地向兰州进发,使哲合忍耶飞跃成为中国最强大的教派。
  次年,民国九年即一九二○年,可怕的海原大地震发生了。沙沟太爷马元章不是在兰州都市,而是在苏菲老人的贫瘠荒山深处——西海固腹心的西芨滩窑洞中,在信仰的赞念中,被突然坍塌的黄土高原淹没。
  享年六十八岁。
  后来知道,这次大地震即使在世界地震史上也是罕见的,史称海原大地震,震中烈度十二度,震级为八点五级!
  极震区东起固原州,西至甘肃景泰,全灭了贫瘠的西海固,面积竟达两万平方公里以上。地震时,北京电灯摇晃、上海时钟停摆、汕头客轮荡动、广州墙落泥片。震感甚至远达越南海防市。
  地震没有先兆,余震三年之久。此次不可思议的灾难中,共死亡二十三万人。银川以北接近蒙古沙漠的长城被地震切断,黄土高原地貌全改,高崖成沟底,连山裂开巨口,平地出现了小湖。
  哲合忍耶在西海固教区的多斯达尼和他们躲避风雨的泥屋,被这场大地震又毁灭了一次。哲合忍耶刚刚由沙沟太爷进兰州象征的明亮前途以及幻想,又被彻底地粉碎了表象,打回了老家、归回了根本。
  有一位老阿訇回忆说:“刚刚礼罢了虎夫坦,毛拉正在念《穆罕麦斯》。我退出道堂窑,突然觉得夜黑得不见五指。呼呼的北风吹来,浑身一阵寒噤。走到前院,猛听见西边轰轰轰大响三声,地摇了,房屋在乱响中全都坍倒。我赶快往道堂窑跑。跑到见道堂窑已经不见了,只有冒着气的土。大家发现毛拉没有从道堂窑里出来。我就动手刨,那时谁也不知道毛拉被压在哪里。有个被土块夹住没有打坏的阿訇喊:往这搭刨!太爷在这搭!后来刨出了毛拉,但他已经归真了。”
  兰州拱北老马阿訇回忆说:“第二天我去沙沟送太爷,冰消了,河水大。我过不去,迟到次日早晨才从冰上过去。
  到了家里,看见多斯达尼还在刨人。我看见国瑞师傅,他手里拿着一炷香,步行着往前走。
  当我随到坟上时,我看见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亡人,都停放在路的两旁。当时沙沟拱北已给迎来了太爷。当我靠近归真太爷的坟圹时,我连上前向他道色俩目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能跪在他身旁,当时的悲哀痛苦怎能言说!那一天,多斯达尼都失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
  众人只是痛哭。四下还震着,全部的房子都给摇平了。“
  一九二○年的海原大地震,消灭了哲合忍耶甚至中国回教的虚荣、功绩和奢想,使之又回归于自己的本质——穷人的宗教。
  沙沟太爷马元章,字光烈,经名穆罕默德·努尔,道号逊迪格拉(忠于真主的人),于一九二○年农历十一月初七夜逝于西芨滩道堂,——现在的西吉滩哲合忍耶满拉学校。逝后先送沙沟拱北,后迁张家川宣化岗。他的遗骨经受的劫难,本书不予叙述。因为哲合忍耶任何一代穆勒什德,都不仅要为教门献身,而且要一直献出骸骨——这一点已经由前几辈人反复证明了。
  他是在完成了“进兰州”的伟业之后,马不停蹄地赶回沙沟和西海固穷乡僻壤腹地的。
  从上一年四月初八开始奔赴兰州,在兰州上坟一百天,然后奔赴关川,一路尔麦里,直至进入家乡西海固。
  他的穆勒提、大阿訇西马营阿布杜·秀库尔叙述道:我用了一生心血,用信仰的功课,用阿拉伯文字,全美了《兰州传》。……九月二日(民国八年)太爷从兰州起身,欢送的人万众拥挤,送了三十里路。三日到了马坡,这里有他祖先的坟茔,在马背上他念完了古兰经三十本。兴隆山道人跪迎太爷。又到了小马家;太爷指点着:这个村是小马家,那个村是大马家,这里住道祖,那里住多斯达尼,讲了金县艰难迁徙的往事。四日干尔麦里住下关营,五日至古马境,再到了关川磨米湾,尊敬地进了道祖坐静干功的旧窑。干尔麦里,教胞马正信从八十里外为一行担来了甜水,关川一带只有苦水。六日在关川,骑一个黑马,经过被害在四十六年的多斯达尼坟园。共有十一处坟园。七日在关川拱北旁边念了古兰三十本。九月十日,走了铁葫芦庄子,在山顶为以前的牺牲者上坟。十一日葛家车庄,九月十二日进了会宁城。后来骑着那黑马,过鹿岔沟,到黑窑川,十八日到大坪。二十日那天,前往西吉滩。走了八十里,到了家里。多斯达尼围在他的周边,就像婴儿依着哺乳的母亲一般。二十五日他到了沙沟坟园,一路上念着古兰经……
  抄写这样的日程表也许太多余了。其实,我还节略了西马营阿訇逐日逐晚的宗教功课记录。我两次逐日抄写沙沟太爷马元章进出兰州回到沙沟的日程表,是因为我感到了——他正匆匆地奔向自己的归宿。这归宿,是由地震象征的——压迫和赤贫,是对官府礼遇、衣锦兰州的否定。
  多斯达尼们坚信不疑:他知道自己的死期。
  我也应该说:他至少有了关于死的预感。
  真诚突破限度,灵感——不仅是作家的灵感,而且是人的灵感——就会出现。我本人、我熟识的每个哲合忍耶人,都有过体验。
  那么,历史和意义,就都有了重现的可能。
  我怀念他。
  身上天天带着纯洁之水,口中永远诉说着对主的爱,避开城市,走进荒山,使历史变成情感,使低贱穷人变得高贵自尊——然后他走了。他一路匆匆,走向自己的终末。
  我怀念他。
  ※※※沙沟太爷马元章逝后,哲合忍耶的教务主要由其四子马震武主持。其他,板桥派在二太爷马进西逝后,其第十子马腾霭被尊为穆勒什德。沙沟、板桥两系中,还有一些教务的分理,兹不一一详述。
  二十世纪即将结束。
  万象都显示出一种似乎大结束和大开始、大生死与大抉择的倾向。哲合忍耶已经迫切地需要进步和总结,为此我写作了此书。
  由于种种考虑,这部沙沟故事或者心灵故事,决定只写到这里就止笔。文学不讲究完整。比如关里爷、毡爷、曼苏尔都没有更多地对现代使用笔墨。《红楼梦》没有写完。鲁迅只写了散文和短篇,根本没有开始他的总结之作。
  沙沟太爷马元章的光阴结束了,而现代刚刚开始。我也许还有精力写下去,但也许我的前定仅仅是这半部。
  哲合忍耶的满拉们正在苦学准备。我把希望寄托于他们,一切迹象都表明,他们身上承担着更重大的使命。他们,或他们的晚辈。
  我只是想说——读者们,我从未想用这些文字强求你们接受哲合忍耶;我只是希望你们相信我的话:在中国,为着一颗心能够有信仰的自由,哲合忍耶付出了难以想象的牺牲。你们曾经相信过我独自一人时的文字,请再相信我站在几十万人中间时,创造的这种文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