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作者:钟仅    更新:2022-05-22 15:06
  第57章
  夜幕温柔拉下,病房里的灯光照出的那一小片天空,依旧可见大雪降落。
  护士长刚给仍然在昏睡中的谢昳拔下输液针头,旁边就过来只手,十分自然妥帖地拿了棉片按住她手背上的针眼。
  五十来岁的护士长怔愣片刻,偏头看去,发现是病人的男朋友。
  她满意地笑了笑,对江泽予道:“你这小伙子不错,细心、会心疼人。
  我每天照看这么多病人,能把细节照顾到位的家属不多。
  我家丫头和你们差不多大,还没有男朋友,我还真希望以后啊,她能找个像你这样的。”
  江泽予闻言对她笑了笑,此时他换掉了在警局里的那身衬衫西服,穿上了一身舒适的家居服,干净清爽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是个成功企业家,反倒像来陪女朋友住院的大学生。
  护士长显然对这样的男孩子十分有好感,何况江泽予已经被她列进了女婿标准之一,于是说话都笑眯眯的:“没事儿,别担心,刚刚最后一瓶水已经挂完了,一会儿睡饱了就能醒。”
  “嗯,谢谢您。”
  护士长点点头,乐呵呵地出了门,还体贴地给“小两口”关上了门。
  江泽予老老实实按了两分钟才扔掉棉片。
  谢昳地身上穿着之前护士给换的病号服衬衫,或许是睡得不太舒服,两道长眉头一直紧皱着。
  江泽予伸手拨开她散乱的长发,这才发现她脖子和锁骨处出了细密的汗,汗珠粘腻,难怪会不舒服。
  房间里的暖气温度确实有些高。
  男人站起身,走去卫生间里拿了一条干净毛巾,然后用热水沾湿又拧到半干。
  他走回病床边上,俯下……身子,动作轻柔地用温热毛巾给女孩子擦了擦脸。
  擦完脸之后,他又伸手解开她领口的扣子,想要擦擦她汗湿的脖颈和锁骨。
  可当他在解第二颗扣子的时候,手腕忽地被攥紧,床上的人蓦然睁眼,条件反射性地颤抖了一下,同时干涩至极喉咙里发出惊恐的嘶嘶声。
  有那么一瞬间,她半睁的那双眼睛里不再有璀璨星光,而是充盈着沉郁的恐惧与深不见底的绝望。
  江泽予被她眼中的痛苦震慑住,当下便红了眼睛,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她攥得紧紧的拳头,哽着嗓音说:“昳昳,你看着我,是我。
  不要怕,一切都过去了,我在你身边啊。”
  谢昳的眼神闪过一丝的迷茫,沉滞大脑似乎仍在判断着眼睛接收的信息。
  和昏暗寒冷的酒窖里不同,眼前是病房里纯白的天花板和长条白炽灯。
  占据视野更大部分的,是一张她熟悉至极的英俊脸庞,过分漂亮的眉眼泛红,和坚毅流畅的骨相相融合,仿佛新生藤曼一般,一寸一寸长进她的眼底。
  方才如经年沉疴般深深刻进骨子里的绝望与惊恐在霎那间痊愈,谢昳张了张嘴,双颊真切的疼痛感让她知道这不是梦境。
  这是她的阿予啊。
  江泽予见她久久不语,心下有些慌乱:“怎么样,昳昳,胃还难受吗?
  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谢昳依旧没有说话,睁着眼睛一瞬不顺地盯着他看了许久,然后忽然伸出手,虚弱地勾住他的脖子向下使劲。
  她难以控制地吻住了他,甚至于动作有一些急促凶猛,咬着他下嘴唇的那股子劲儿,像是溺水之人抱住浮木的时候。
  几分钟后,唇分,谢昳轻轻地喘息着在江泽予耳边说道:“阿予,一睁眼就能看见你,我很开心。”
  她回忆起那个冰冷的酒窖,期间混乱恐怖的细节她已经不愿意再回想,可当时的心情却不停涌现上来。
  在她被扯着头发拖进酒窖的时候,在周子骏疯狂地捏着她的下巴给她灌酒的时候,在她因为胃痉挛疼得在地上缩成一团的时候,又或者在眼睁睁看着周子骏砸坏了一个酒瓶,拿着锋利碎片狞笑着向她走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怕死。
  从小到大,许多同学们羡慕她家境富裕,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可只有谢昳自己知道,她其实和门口孑然一身的流浪汉没什么区别,她没有一个完整的家,没有真正爱她的人,也没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
  这个世界于她来说,似乎没有太多东西值得去留念,甚至在美国的五年里,她在失去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视她如珍宝的少年后,曾经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心理崩溃。
  那时候她不是没有想到过一死了之。
  所以死亡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但她如果真的死了,他肯定会难过的吧,明明他们这么不容易,才重新走到一起。
  这念头一起,她竟悲惧至极、难以控制地绝望起来。
  ……
  夜色已深,两个人一整天都没进食,紧张情绪松懈之后,饥肠辘辘的胃双双开始叫嚣。
  大年初一,医院附近的饭店关了十之。
  谢昳胃病复发,现在还吃不得刺激或者不好消化的食物,两人于是点了份鸡丝粥外卖。
  外卖小哥冒着风雪送餐,离开的时候拿到了一个大大的新年红包,他本来以为是贺卡,上了电瓶车之后打开一看,被里头整整齐齐的一叠毛爷爷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不解地抬起头看了看医院的名字,没毛病啊,而且刚刚那层不是精神科啊……
  病房里,江泽予一边耐心地喂谢昳喝粥,一边简意赅地和她解释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情,以及他和周子扬一直以来的合作和筹谋,当然,他略过了其中危险的部分。
  见多识广如谢大博主,也在听到这一系列细思极恐的安排之后,没出息地瞪大了双眼……这一连串的谋划,包括怎么劝服刘秘书、那份精神诊断书、以及周子扬与周擅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实在是环环相扣,太过于精妙。
  她简直要以为自己是某部权谋剧的女主了。
  谢昳品味许久之后,依旧有些咋舌:“也就是说,你竟然真的利用互联网的资讯推送,把刘秘书变成咱们这边的人了?”
  这方法简直让她觉得匪夷所思,可细想之下却实在是极妙,现代人有哪个离得开网络,而网络上形形色色的咨询,能够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钻进每个人的思维和认知,那种潜移默化的力量异常可怕。
  “我记得刘秘书跟着周奕已经十几年了吧,并且他的父亲是周奕父亲的秘书,这要是放在古代,刘家可以说是周家的家臣了。
  当年谢川曾经也想过要不要收买刘秘书,但最后思来想去还是担心风险太大,反而会暴露。”
  谢昳张嘴,喝了一口男人喂的鸡丝粥,咕哝着给了极高的评价:“唔,阿予,你这一招实在高明,简直就是杀人于无形。”
  江泽予从床头柜上抽了张纸给她擦了擦嘴角,而后又递了一勺粥:“究其根本,还是源于周奕为人太狠辣,对待下属也一样。
  这十几年里,刘秘书作为他的心腹,对他的惧怕远远大于恩情,这次周奕又把这么烫手的事丢给他做,却没有给他足够的心理保障,刘秘书最后会产生猜忌和他离心也是难免,我不过是充当个背后推手。”
  “不管怎么样,昳昳,这件事情到这里就彻底过去了,往后,不会有人再伤害你……”,男人说到这里,心有余悸般深深吸了口气,他低下头,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哑声说道,“我保证。”
  诺言比千金重。
  夜色苍茫,雪花与大地热烈亲吻,狂风卷叶,而他,从来没有辜负她。
  谢昳眨了眨眼睛,忽然凑过去亲了口男人的脸颊,嘴上没蹭干净的粥糊沾了他一脸。
  她从来都知道她的阿予智慧胆识统统过人,却仍是判断错误低估了他。
  原来,时间已经给了二十二岁那年痛不欲生的谢昳最好的礼物。
  在她离开的这五年里,她爱的人于这凶猛丛林中迅速厮杀并成长,如今成了这般威风凛凛的模样。
  他是领地之王,却愿意把柔软怀抱给她,用尖利爪牙护她在怀。
  谢昳伸出纤细手指,在他脸上蹭了蹭,然后挑了挑眉半是玩笑办是认真道:“三个月的青椒炒肉盖饭,还真没有白送,早知道当初我就该对你好一些,不是松露鹅肝也该是海参鲍鱼的。”
  她吸了吸鼻子,平时很凶,但笑起来很甜,两只眼睛弯起来,乖得像个孩子:“阿予,谢谢你呀,你最近工作忙不忙?
  找个时间,我们一起去一趟拉萨,好不好?”
  她在昏迷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她还不想死,她都没有跟他一起去拉萨呢,明明五年前就说好的。
  ……
  一个月后。
  北京城,某封闭式精神病院。
  这已经是郑医生第五次到主任办公室告状了:“主任,三号病房那个病人情绪非常暴躁,要死要活的。
  从入院到现在,不仅各种自残,还抓伤了好几个护士。
  昨天下午我和周大夫他们几个合起来才绑住他,结果晚上刚松开绳子就又发作,病床都险些被他拆了。
  他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没病,说要去告我们?
  精神病患者有哪个会说自己有病的?
  我看他是病入骨髓,救不了了!”
  办公桌后,年近花甲的刘主任翻着病例,面无表情地听着他长篇大论的抱怨,耐心听完全部才肃色道:“小郑,你工作才一个月,见过的病人有限,平时少说话,多积累经验,干我们这一行,首先就要有极强的心理素质。
  患者现在情况怎么样?”
  郑医生挨了训,立刻摸摸鼻子道:“口服思诺思已经没有效果了,我刚给他打了镇定剂。”
  刘主任点点头,取下鼻梁上架着的老花眼镜,沉思了片刻后说道:“准备一下,下周给他做个脑部立体定向手术吧,明天开个会诊,考虑一下对患者采取双侧前扣带回及双侧或单侧杏仁核毁损术。”
  他话音刚落,郑医生便犹豫道:“这……主任,对于普通的精神病人,脑部手术一般做得不多,临床上大多数还是靠药物治疗……”
  郑医生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刘主任冷哼了一声道:“正常情况确实是那样,但三号房是普通病人吗?
  Taylor医生的诊断书你看过了吧,他这是难治性的精神分裂症和躁郁症,还具有极度暴力倾向和反社会型人格障碍。
  三号房身上背了好几桩案子,其中有个刚刚成年的女孩子,就因为被他强……奸、虐待,回去就割腕了,好在抢救及时,没有出人命。”
  刘主任皱着眉,从办公桌上那堆杂乱的论文中找出几篇丢给郑医生:“你把这几篇论文拿回去看一下,数据证明,脑部定向手术对于他这种有强烈暴力倾向、反社会心理的重症精神分裂患者非常有效。”
  他说着抬起手揉揉眉心:“并且,家属也同意了。”
  ……
  与此同时,两千多公里之外的青海省,一趟从北京始发的特快火车慢慢停靠在格尔木站。
  这趟列车的终点是西藏,拉萨。
  经过了二十多个小时的旅程,疲惫感消弭了旅客们眼里的兴奋和新鲜感,车厢里除了零星几个上下车的旅客们搬动行李发出的声响以外,异常的安静。
  其中一节高级卧铺车厢中,谢昳靠坐在床头,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
  明明是同一片天空,在不同的地段却展露着不同的模样,一路过来,似乎是造物主用修图软件一点一点吸掉了灰色的杂志,露出了天空的本来面貌。
  高远,又蓝得纯粹。
  她看了一会儿那天空,眼睛有点酸,便拿起那个诺基亚手机玩俄罗斯方块……一个月来,这个手机她一直习惯性地带在身上,走到哪儿都不忘揣进兜里。
  骤然打开游戏,没来得及关的游戏音吵醒了床里头在补觉的男人。
  “昳昳……”,江泽予闭着眼,伸出胳膊抱住谢昳的腰,把脑袋贴在她腿上,“到哪儿了?”
  列车上的单人床非常窄,挤下两个人不容易,可两人却心照不宣地把包厢里另外一张床当成了行李架。
  江泽予看了一眼谢昳的手机屏幕,她手速飞快,指尖一层一层填满的俄罗斯方块被消除,手机发出愉悦的“滴滴”声。
  短暂的列车开动,行驶在铁道上,发出“哐当哐当”的杂音。
  江泽予翻了个身躺平,看着白晃晃的车厢顶。
  “为什么只按了‘2’啊。”
  他的声音很轻,在这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微不足道,可话音刚落,就感觉到怀里的人浑身一僵。
  江泽予没有再问。
  谢昳僵着身子继续玩俄罗斯方块,却心不在焉起来,两分钟不到就死了,连平常半分的水准都够不上。
  谢昳把手机放在一边,沉默了许久后,半开玩笑道:“我还以为你不会问呢。”
  他那么聪明,她便没想要用蹩脚理由辩解。
  当时周子骏把她拖到地窖里,将她的手机从包里翻出来,踩得稀碎。
  谢昳自知逃不掉,于是趁着他转身挑红酒的间隙,拿出这个诺基亚发送求助短信。
  长按数字“1”会发给她的阿予,长按数字“2”则是韩警官。
  谢昳第一反应就是两个都按,何况诺基亚小小的九宫格键盘,“1”和“2”靠得那么近,其实可以一起按。
  但就在她快要按下去的时候,她犹豫了。
  她想起了十二年前的那个废旧工厂……正是因为当初她藏着恳求和无助的笑容,才让他从此卷进这命运的残酷漩涡里,背负了那么多的磨难与痛苦。
  最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在监狱里度过了痛苦的两年,此后被人诟病、不论多么努力都被这社会否定、丧失了所有的公平机会,甚至于……他连唯一的亲人都失去了。
  所以谢昳没有按,她不敢按。
  ……他好不容易活成如今灿烂模样,她只希望他永远平安,不被伤害,不用失去。
  此时,开往拉萨的火车上,谢昳低着头看着床单上的一个线头,想了很久很久。
  她觉得这辈子总得有次审判的,他也应该知道一切,知道他父亲为他做的一切。
  窗外白云朵朵,她的声音轻得像归来候鸟。
  “阿予,你知道在你入狱之后,叔叔曾经不停地寻求方法上诉吗?
  他后来生病去世,也是因为思虑成疾。”
  江泽予虽然没能跟上她跳跃的思维,怔愣片刻后,仍然沉声答道:“嗯,我知道。
  我爸不让亲戚朋友们告诉我,但我其实猜到了……那段时间我为他办丧事,收拾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他写的上诉书,一本字典厚的一沓手写书,整整齐齐压在书桌抽屉里,旁边就放着我从小到大拿的奖状。
  我现在还能背出来。”
  “‘我的儿子从小品学兼优,是北京城的高考状元。
  他母亲去世后,我一个人如父亦如母,我没有辜负我的妻子,我尽力学会怎样教育他、照顾他,我把他好好地带大了。
  他对我孝顺,对邻里和善,对学业上进,基于这些,我坚决不能认同检察官给出的结论,我的儿子不可能是一个缺爱的反社会者,他不可能做出报复社会的行为。
  ’”
  时隔多年,他笑得还是有点难过:“他只有初中毕业的文化水平,小时候辅导我功课的时候,认得的字还没有我全。
  那上诉书上面,其实有很多错别字。”
  谢昳在听到一半的时候就止不住掉了眼泪。
  对于那个青年丧妻、含辛茹苦的父亲来说,儿子就是他的一切啊。
  可十二年前的那件事情,摧毁了他的儿子,也摧毁了他的骄傲,和他的世界。
  谢昳哽咽着,说出了一直一直藏在心里不敢说出口的话:“阿予,你后悔吗?
  后悔救了我。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坐牢,你父亲也不会死,你本可以过上轻松、美满的生活,不是吗?
  那样的话,说不定每周末你都可以回去,尝一尝你父亲做的菜,和他一起喝杯酒,看个电视……”
  江泽予总算明白了她的思虑。
  他的女孩儿竟然想把这一切都往自己身上揽。
  邪恶的人做了多少坏事都无感,可善良的人却常常心怀愧疚。
  他坐起身,笑着刮了刮她鼻子:“我的小姑娘当时上大学的时候就一根筋,每次做逻辑题都会错,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么笨,逻辑混乱、分不清因果对象。”
  “你怎么能因为这事儿责怪自己呢?
  伤害我的、伤害我父亲的,从来就不是你啊,你是那件事情的受害者,不是施害者。
  我爸从小就教导我,善有善报、不以善小而不为。
  我长到十八岁都吊儿郎当混不吝,没能达到他的期许成为一个特正直的人,却独独在成年时候做了这么一件善事儿。
  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双手叉腰对我说:‘小子,这次做得不错,不愧是你老子的儿子!’”
  火车逐渐靠近西藏,空气里似乎都有了古老又神秘的檀香味,江泽予咬着他的小姑娘的耳朵,替她一点一点擦掉眼泪。
  ……“这世界上的恶意我们没法控制,却不能因为恶意就拒绝传达善意。
  从今往后我愿意一直善良,因为我得对得起老天给我最大的恩赐。”
  “我这样的人,此生有幸遇见你,我永远不后悔。”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