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昔年种柳
作者:冯唐    更新:2021-11-08 12:10
  柳青的翻译活儿的确不好做,翻译公司不接,有人家的道理。这世界上有两类人酷爱蹂躏语言、创造词汇,一类是文艺评论家,另一类是科学家。柳青的三盘录像里,听见的好些词,翻遍了各种字典,也找不到解释,我只能根据前后语境、新词构成和医学逻辑揣摩。只有三天时间,我是睡不成觉儿了。在干活儿当中,我总结出一个道理:不要总觉得自己特牛逼。不要总觉得自己比其他人牛逼,总揽别人干不了的活儿。别人干不了的活儿总是麻烦活儿。十几年前,电器质量不好还买不着的时候,修电器的师傅明确指出,开过后盖儿经过别人捅咕的电视机,修理费加一半。我们医院是全国各类疑难杂病中心,送到这儿就算送到头了,再说没治,就有什么好吃的什么爱吃的就吃什么吧。住院医看到推进来一个转了七、八个医院的,肚子开了七、八次的病人,头就不由自主地胀大,光病历就成百上千页,跟普罗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似的,几个晚上都读不完。难怪男人有处女情结。曾经沧海的姑娘柔情似水,好了伤疤忘了疼,只清楚记得萧郎的长处,接手的人持续时间短些、怠慢些、鼻孔毛长些、说话无趣些,姑娘便轻叹一声眺望窗外,窗外月明星稀。可是,话又说回来,人总是喜欢牛逼。电器师傅捅咕亮了那台早就乱七八糟了的电视机,心情无比舒畅。我们医院的大夫每每想到自己是抵挡死神的最后一个武士,每每表情神圣。我们从小,一听到赛金花、苏小小之类九龙一凤式的人物,口水就分泌旺盛,寻思着什么时候能轮上自己。柳青这件翻译活儿干成了,我的翻译技术也算牛逼了,我就又有一样养活自己的本事了,更不怕学校开除我了。
  我跟我女友说,我接了个翻译录像带的活,挺急,三天后要交,我得自己回家做,家里有录像机。干完了,能发一笔小财,咱们大吃一顿,红烧猪头。我告诉我女友,她这几天可以在东单多逛逛,相中了什么花衣服,记下来,我得了钱之后去给她抓回来。我女友浅浅地笑了笑,说,你去吧,别太累,我要回北大去一趟,有点事儿。其他什么也没多问,这对于我女友很少见,她通常的做法是,不告诉我任何她自己的事情,对于我的事情,她需要知道所有细节,尤其是要知道谁是我的联系人,确定我只卖艺不卖身。我猜想,我女友可能还沉浸在大考完毕的空虚中,不想说话。不少人,大考完毕和性交完毕之后,常常感觉空虚,不由自主地认真思考,这一切都为了什么,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土话管这种高xdx潮后的苦闷叫做“拔出悔”。
  我带着那三盘录像带回家,很快发现,这件事情不能用录像机做。我听一遍,记不下来听到的全部内容,用录像机倒带重放,又慢又毁磁头。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哥哥的反动《跟我学》就锁在第二个抽屉里,伸手可及。我担心我把持不住,再看一遍资本主义有多么腐朽没落。我的时间不多了,好些活儿要干,我不能浪费体力。于是我改变了策略,我拿录音机录下来录像带里的讲解,再根据磁带把讲解内容听写下来(录音机倒带重放快多了),然后逐句翻译。我带了录音机和磁带回学校,家里诱惑太多,又没人给我做饭吃。
  狂干了五个小时,我基本把录像带中的英文听写下来了。头晕脑胀,得歇歇脑子,我回到宿舍,躺倒在床上,点着一棵烟,烟灰弹到床头一个空酸奶盒里。
  宿舍里清静无人,有女朋友的找女朋友去了,没女朋友的回家了,厚朴去学校图书馆借组织学的教学参考书了。我们下一门课该上组织学了,从组织的水平,更加深入地了解人的身体。象其他科目一样,中国的教材和国外的没法比,人家一、两年更新一次,出新的一版,经典教材往往已经有十版以上的历史,并且印刷精美,图例清晰;国内的教材五年不更新一次,教材用纸比我们小时候当手纸用的《人民日报》还差,上面的图片如画符捉鬼。我姐姐在网上读国内的新闻,说有个外科医生把病人的肝脏当成脾脏切下来了,问我,一个在右边,一个在左边,一个象块大三角铁,一个象个鞋底,怎么可能搞错?我说,你回来看看这些医生是读什么样的教材学出来的,就不感觉奇怪了。学校图书馆有新版的外国教材供我们参考,但是不够人手一册;尤其是图谱类,彩色铜版印刷,价钱太贵,图书馆一共也没有四、五本,讲课老师还要私留一本,不能让学生比自己还清楚,所以常常借不到。厚朴总能借到,他动手奇早。“笨鸟先飞,我不笨,还先飞,就能飞得老高老高。”厚朴说。我想象厚朴这个胖子,展翅高飞的样子,常常笑出声来。厚朴借回书来,怕我们找到,总藏得很隐蔽,然后就“此地无银三百两”,向我们宣传,尊重别人隐私是个人成熟的标志,是社会文明的写照。但是我们几个很少在乎个人成熟或是社会文明,需要看图谱的时候,乱翻厚朴床铺。就这么点地方,要找总能找到,比去图书馆方便。但是有时候,把厚朴梦遗后没来得及洗涤的内裤也搜出来,恶心半天。六个医学博士挤在一间十二、三平米的宿舍,还有什么个人隐私、社会文明好多讲?
  我睡上铺,床很短,人躺在枕头上,脚伸一伸碰到床另一端的铁栏。对着枕头的一边是一面墙,刚从北大搬到医大的时候,我女友用大块白纸替我裱了一下那面墙。本来还要扯几尺布,把床四周罩起来,创造个人空间。我女友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图案,是米老鼠还是牡丹花。
  我说:“算了吧。”
  “为什么?”
  “我也不是女孩子,要在床上换乳罩,不好意思让室友瞅见我的大小。即使我要换内裤,在被窝里可以进行,外人看不见。”
  “还有呢?”
  “我也不自慰,我有你,即使我要自慰,我有垂杨柳的小屋,要自提也不用在宿舍床上。”
  “其他原因?”
  “再说,同宿舍其他五个人都挂了床帘,我挂与不挂,效果一样。”
  在我对面的墙上,我贴了一幅仇英的设色立轴山水,很好的印刷,我从灯市口东口的中国书店找的。我喜欢从范宽到朱耷,所有好山水。好的山水看久了,我的空间、时间就会错乱,人就在山水之间,一头花香雾水,看不见宿舍里肮脏的饭盆、水杯、牙缸、换洗衣服、桌椅板凳。我看过一幅漫画,犯人把狱室墙上的窗户勾了边,画两根天线,仿佛电视机,以后典狱长从窗口走过,向里面张望,犯人就微笑。
  我的床上到处是蟑螂,辛荑睡在我下铺,说他做梦都梦见,蟑螂屎从我床上簌簌掉下来。我告诉他,那不是梦,有时候蟑螂和它们的屎一起掉下来,所以睡觉的时候千万别张大嘴。我的书没其他地方搁,我在床靠墙的一侧,高高低低码了一溜。蟑螂除了喜欢甜食,还喜欢书,它们喜欢容易藏身的地方。我对它们的感觉,从厌恶到无所谓到相安无事,与我对好些亮丽姑娘的感觉殊途同归,从惊艳到无所谓到相安无事。
  我的书是蟑螂的都市。小到芝麻、大到花生,不同发育阶段的蟑螂徜徉其间。我带了一本精装的《鲁迅全集》到学校,不小心水泡了,硬书套中间凹陷下去,我放到书堆的最底层,想压平它,结果成了蟑螂的市政厅,它们在那个凹陷处聚会,讨论它们认为重要的事情。我闲极无聊的时候,我猛然掀开《鲁迅全集》上面压着的书,《鲁迅全集》上的大小蟑螂被突如其来的曝露惊得六神无主。最大的一只肥如花生,趴在烫金的“迅”字上,一动不动,时间一时凝固。三、四秒种之后,蟑螂们回过味儿来,互相交换一下眼神,随机分成两组,第一组朝“鲁”字,第二组朝“集”字,分头逃去。在我还没下决定歼杀哪组之前,全数消失。
  夜里,不开灯,宿舍里也不暗。宿舍的窗户正对东单银街,五色霓虹泛进房间,五色眩目。一家叫做“新加坡美食娱乐中心”的光匾就在我们楼下,时明时暗,我的夜晚不是黑的。那个娱乐中心的南侧,是新开胡同。八点以后,天一黑,就有一家人在胡同口支个铁皮灶,卖炭烤肉串。男的戴个花帽,女的披个花围巾,儿子套个花褂子流个青鼻涕,一家人冒充新疆人。男的烤,女的收钱,儿子负责把风,看是否有工商执法前来收缴,肉串没了,儿子还负责骑车到不远的一间小房去取。男的富有创新意识,他们烤的肉串种类可多了,羊肉、板筋、羊腰、鸡心、鸡脖子、鸡腿,要肥有肥,要瘦有瘦,撒上孜然、辣椒末、精盐,炭火一烧,青烟一起,可香了。女的充满经营头脑,烤肉摊兼卖啤酒、“娃哈哈”、口香糖,还配了几把马扎儿,让人坐下来吃好、多吃。辛荑、黄芪掏钱请我吃了一回,见我没闹肚子之后,放心地吃上了瘾。我们常一人买十串、二十串当夜宵,就啤酒,王大一学期之内坐塌过老板娘两把马扎儿。十点来钟,小姐们到娱乐中心上班之前,到烤肉摊吃工作餐,上班的时候好有精神有力气。看着她们,小小的姑娘吃那么多烤肉串,我们想,有钱的大老板挺难对付,这碗饭也有难吃之处。有三、四个小姐,我们常见,脸熟。她们卖十串羊腰、一瓶“娃哈哈”,羊腰不许烤老,少放盐,多放孜然、辣椒末。胡同口挺黑,看不清她们的面目,炭火间或一旺,冒出火苗,看见她们涂抹得感觉夸张的油彩。我们坐在马扎儿上,就羊肉串喝啤酒,仰头看她们,觉得她们高大而美丽。她们吃完,签子扔了,买一包“绿箭”口香糖,打开包装,几个人分了,一边嚼,一边从小挎包里拿出瓶香水,喷去身上发上的膻味。一时风起,烤肉摊的青烟散开,她们轻薄的衣服飘摇,向娱乐中心走去,我们闻到香气,看她们穿了黑色长丝袜的大腿,消失在青烟里。
  晚上两点,娱乐中心的霓虹准时熄灭,一些人恹恹地出来,钻进门口等着拉最后一趟活儿的“夏利”车,悄然而去。没有了霓虹,月亮现出本来的蓝色,月光撒落,溅起街上的尘土。天凉如水,夜静如海。一个喧闹的城市真正睡去,我的大城象是沉在海底的上古文明。这种时候,我常狐疑,女鬼会从某个角落出来,她穿了黑色长丝袜,轻薄的衣服飘摇,她有一头又黑又长的头发。
  我的初恋有一头又黑又长的头发,我高中的时候常常感觉她是一种植物。我在北大读医学预科的时候,上过两种植物学,我都学得很好。植物分类学教授,体健如松,头白如花。植物教授说,植物分类学是一门很有用的学问,比动物学有用;如果学好了,以后我们和社会上的姑娘谈恋爱,在街上闲逛,可以指给她们看,这是紫薇,这是玉簪,这是明开夜合,她们一定对我们非常佩服,然后我们再告诉她们这些植物都属于什么科什么属什么种,她们一定对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认为我们知识丰富;相比之下,动物学就没有如此有用,你和你女朋友走在大街上,绝不会有野兽出没供你显示学问。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在燕园里跟着植物教授游走玩耍,采摘植物标本。我做了一个棣棠花的标本,夹在信里寄给我初恋,固定标本的纸板上写了“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我是个快乐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到我初恋这里就忽然敏感而深沉。那个夏天,我和我初恋逛团结湖公园。这个公园就在她家楼下。她弟弟在家,那个夏天她弟弟一直在家,我说不如逛公园去吧,好象上次逛公园是小学时的事情了。我初恋换上白裙子,粉上衣,头发散下来,又黑又长,解下来的黑色绒布发带套在左手腕上。那天阳光很足,我还是想起了女鬼。如果我的初恋真的是种植物,她只有通过女鬼的形式才能展现人形。我的初恋说,她很喜欢我寄的棣棠花标本。我们坐在公园的一个角落里,地势隐蔽,一只小而精致的昆虫从我们坐着的条凳前经过,气质不俗。我初恋问我,这个昆虫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刚学完植物学,动物还没学到,无脊椎动物学要到下学期才上。我初恋说,好好学,我想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后来,我动物学得了优秀,我知道了关于那种昆虫的好些事情,我还找到了一张美国印的明信片,上面印了这种昆虫交配时的场景。我初恋已经坐进了大奔,和少壮处长一起意气风发了。我再没逛过那个公园,没见过那种虫子,我想我初恋也早就忘记了。
  我拔下耳机,按下随身听的放音键,老柴《悲怆》响起,我的随身听音色不赖。我头晕脑胀的时候,常常想起我的初恋。其实,女鬼容易现形的时候,我都容易想起我的初恋,比如风起了,雨落了,雪飞了,酒高了,夜深了,人散了。《悲怆》响起,晃忽中我初恋就坐在我对面,人鬼难辨。我瞪着我的近视眼,她的样子清清楚楚。我看见她唇上细细的绒毛,好象植物花萼下细细的绒毛。我们安安静静坐着说话,她好象了解我所有的心情,我听不见我们说话的声音,我们絮絮叨叨,吐出白蒙蒙的水汽,凝在她细细的绒毛上,结成露水。
  我想,一定是我生长过程中缺少了某个环节,阴阳阻隔,心神分离,才会如此纠缠。缺了什么呢?象哥哥那样浪迹在街头,白菜刀进去,红菜刀出来?乱伦?遭遇女流氓?
  那个夏天要结束的时候,我的初恋要回上海,她的学校要开学了。我问她,为什么当初不留在北京,事情或许要容易得多。
  “我当初一个北京的学校也没报。我想离开,离开这个城市,离开你,重新开始。有其他姑娘会看上你,你会看上其他姑娘。也会有其他男孩看上我。你、我会是别人的了,想也没用了,也就不想了。”
  “现在觉得呢?”
  “想不想不由我控制,没有用,还是要想的。我当时展望,你会在某个地方做得很好,会了不起。我呢?会有人娶我,我会有个孩子,他会叫我妈妈。一切也就结束了。”
  “我是没出息的。刚能混口饭吃就沾沾自喜,自鸣得意。”
  “不会的,你会做得很好。我要是认为你不会做得很好,我就早跟你了。”
  “为什么呀?我们不是需要鼓励上进吗?”
  “你这棵树太大了,我的园子太小了。种了你这棵大树,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心平气和的日子,我还有没有其他地方放我自己的小桥流水。”
  “我又不是恐龙,又不是粗汉。”
  “不是你的错。是我量小易盈。其实不是,其实我一直在等一棵大树,让我不再心平气和,让我没有地方小桥流水。我好象一直在找一个人能抱紧我,掌握我。但是等我真的遇见这样一个人,好象有一个声音从心底发出来,命令我逃开。”
  “我不是大树。有大树长得象我这么瘦吗?我没象你想那么多。我高中的时候遇见你,这件事对我意义重大,这件事可能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知道挺难懂的,我都不明白。举个极端的例子,别嫌恶心。人们把死去和尚的牙齿放在盒子里,叫做舍利子,还盖个塔供奉。这口牙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对供奉它的人很重要。有时候,我觉得,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别误会,我说的是,我看着你,我自己慢慢长大。没有你,不看着你,我感觉恐惧,我害怕我会混同猪狗。有了你,我好象有了一个基础,可以看见月亮的另一面,阴暗的、在正常情况下看不到的一面;我好象有了一种灵气,可以理解另一类,不张扬的、安静从容的文字。拿你说法做比喻,一棵树可以成长为一棵大树,也可以成长为一个盆景。即使成为大树,可以给老板做张气派的大班台,也可以给小孩做个木马,给老大爷做口棺材。如果我没有遇见你,我一定认为,一棵树只能成长为一棵大树,只能给老板做张气派的大班台。”
  “你既然都长大了,都明白了,还理我做什么?”
  “经是要天天念的,舍利子是年年在塔里的。”
  “花和尚念《素女经》。舍利子在不在塔里,对于和尚来说,不重要。和尚只需要以为舍利子在塔里。”
  “我不能唬弄自己。我不握着你的手,怎么能知道你在?”
  “你可以握别人的手,你学医的,该知道,女孩的手都是肉做的,差不多。”
  “差远了。我希望你知道,你无法替代。现在,猩猩不会一觉儿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人。时候不对了。你可能不是最聪明最漂亮的,但是你最重要。我是念着你长大的,男孩只能长大一次。你不可替代。别人再聪明再漂亮,变不成你。时候不对了。”
  “可我要走了,要到挺远的地方去。”
  “我有办法。没有手,我也能拥抱你;没有脚,我也能走近你;没有xxxx,我也能安慰你。”
  “你为什么总要把美好的事物庸俗化。”
  “我紧张。”
  “等我回来,我们就不用紧张了。”
  “问你一个问题,我几乎已经快忘记我曾经见过你了,忽然有你的信,忽然发现你对我的称呼只剩一个字了。这个称呼你是怎么想起来改的呢?”
  “我不讲。”
  “讲吧。”
  “你好象总想把什么都分析清楚。”
  “理科训练,职业习惯。”
  “我觉得,把你全名的两个字都写上去,很别扭,在纸上不好看。再说,我想,就凭我想你想了五年,一句话也没有当你面讲,也该叫你一声‘水’。”
  “你怎么下决心,不逃了呢?”
  “天大不如心大,逃又能逃到哪里去?你说我逃得掉吗?”
  “你逃得出你的心,也逃不出我的心。我的心会念咒语,我念过《抱朴子》、《淮南子》。你不能让我不想你,没人能。我会想得你心绪不宁。”
  “所以我不逃了,我调转过头,倒看看,这个著名的采花大盗能把我怎么样。”
  “不要听别人谣传。赌了。”
  “赌了。”
  “等下个暑假,我们一起去爬黄山。”
  “黄山四季都不一样,都好看。”
  “我们就夏天、秋天、冬天、春天都去一次。”
  “还有别的地方。”
  “好,还去别的地方。过三天你走,我送你去车站。”
  “好。”
  第二天,我正在想,这回送我的初恋,我只好去她家,好象不得不面对她的父母。她弟弟,我可以不买账;她父母,一定得小心对付,表情要谦和,说话要得体,不能诲淫诲盗。她忽然打来电话,说有朋友要送她,实在推不掉。
  “能讲具体点吗?”
  “那个处长,我和你讲过的。他陪他们老总到我们学校做过报告。当时是个冬天,他披了件半旧的军大衣,我老远一看就知道是北京人,一个人在外地,看见穿军大衣的北京人,特别亲切。他告诉我,他们进出口公司明年要在我们学校招人回北京,知道我的专业对口,老师又跟他们说了我不少好话,他希望保持能和我保持联系。我想,他们公司挺好的,回北京又能和你在一起,就把电话给了他。”
  “他当然就打了电话,而且常常打,天天打。”
  “是挺烦人的。他说要送我,找了车。我讲票还没拿到,他讲那天的票,他就那天送。我又推,还是推不掉。我爸爸都烦了,跟我说,那个处长想送就送吧,又不是把人送给他,让我弟弟跟我一起去火车站好了。我现在知道你的苦处了。我老听同学说,秋水这学期又被谁缠上了,又和谁搅不清了。我在旁边一边犯酸,一边想,这个混蛋好有福气。以后我再听见,我肯定不会想你好有福气,我一定在旁边幸灾乐祸。但是,你听好,醋,我还是会吃的。你别不高兴,好吗?”
  “不要拐到我这里来。我们在说你和你的处长。其实没什么,我只是希望,今年夏天,我是你在北京看见的最后一个人。”
  “你要是这么讲,我现在就打电话把他回掉,我告诉他,他不是我想在北京看见的最后一个人。其实,我只是想找个机会把话给他讲得更清楚些。”
  “好啊。你怎么方便怎么来吧,我也找不到车送你,我只有一辆旧自行车。别因为我为难,别考虑我。”
  “我当然要考虑你。我要见你,明天下午我过去,我送你,我送你回北大。”
  “你要是不方便就算了。你不是还有不少同学没见吗?而且,多花点时间陪陪你爸妈。”
  “我方便。我要见你。我要陪你回北大。我要再看看静园,想想你第一次是怎么抱我的。”
  在北大静园里,四下无人,周围尽是低矮的桃树和苹果树,花已落尽,果实还青小,没成气候样子。我说:“今年夏天,我希望我是你在北京抱的最后一个人。”
  “好,这个夏天,我也抱了一个人,也就只有一个人抱过我。”
  分开的时候,她跳上一辆302公共汽车,她最后一句话是:“水,熬着。”
  我的初恋到了她的学校,发了封电报,电报上四个字:“平安,想你。”这封电报被负责领信件报纸的杜仲截获,之后的一学期,杜仲见了我,就说“平安,想你”。后来厚朴和杜仲觉得这四个字能当好的口令,比“长江”、“黄河”另类,比“臭鱼”、“烂虾”保密。俩人儿见了面就互相拷问,宿舍里“平安”、“想你”,“想你”、“平安”之声不断,我屡禁不止,他们越说越来劲儿。
  那段日子,我很少说话,我天天写信。我到邮局买了一百五十张邮票,一百五十个信封,我把邮票贴在信封上,把我初恋的地址写在信封上。我不看日历,我写信,我一天一封,一百五十个信封用完,她就又回来了。我在各种纸张上写信,撕下的一页笔记本,哥哥给我的大饭店信笺,植物叶子。我找各种时间,想她的时候就写下来,我自行车骑的很好,我双手撒把,一手拿纸,一手拿笔。我在信里夹寄各种东西,卡通,花瓣,纸条,蝴蝶翅膀,物理电学实验上用细电线弯的心形,有机化学实验提炼的白色茶碱结晶。上完有机化学实验,我和厚朴把实验结果带回宿舍。我仔细包了个小纸包,随信把我提炼的茶碱寄给我的初恋,她向来爱睡觉。正值考试季节,茶碱提神。为了准备第二天的物理笔试,厚朴把他提炼的小十克茶碱一茶杯都喝了下去,结果十分钟后就倒下了,一直睡到第二天,睡得口水流了一枕头,我们小针扎、凉水浇、鞋底子抽,怎么也弄不醒,不知道什么道理。我电话打不通,我想我初恋宿舍楼的电话一定象我们女生楼的一样难打,我赶快发电报:“信内白粉,弃之如毒。慎!慎!”结果我初恋被她学校保卫处叫去,审查了整整一天。那以后,我没再乱寄过其他东西。信里,我什么都写,我想,我将来万一落魄当个作家,还要仰仗那时候打下的底子。从那以后,我才明白,十几万字的长篇小说,凑凑、贫贫,也就出来了。
  我天天收到我初恋写给我的信,很快,就积了一大包。我找了一个木盒子,仔细收了。本来想留着显白给将来的孩子看,到那时候,每人都有一屋子CD,没人有一盒子情书。但是,后来,那些信都被我烧了,那个木盒子也烧了,我找的黄山地图也烧了,那张美国印的有那种昆虫交配场景的明信片也烧了。我初恋用了某种古怪的信纸,不好烧,但是烧着了就不灭,冒蓝色的火苗。第二个暑假,黄山没有去,当时我怕爬上山顶,想通了,一高兴就跳下去。后来,黄山渐渐成了我的禁地。有一次萌了念头要去,没过一个星期,下楼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踩空,左脚踝折了。另一次想去,已经上了飞机,飞机出了故障,差点没掉下来,迫降在天津。
  我在我的床上好象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女鬼,一头又黑又长的头发。她的声音遥远,她反复唱一首歌:
  “昔年种柳,
  依依汉南。
  今日摇落,
  凄凄江潭。
  树犹如此,
  人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