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华昌在这时问了一句：“有水吗？”
  王超递给他一瓶矿泉水。
  但秦华昌拧了两下，却没拧开，王超一眼看去，老秦的手竟然有些哆嗦。
  “您不要紧吧？”王超吓了一跳：“这场球是内战啊，您这么激动干什么？”
  秦华昌已经没有了最初装比的劲头，他把矿泉水递给王超，示意王超帮忙，然后用手拍打着自己黝黑中透出一丝潮红的脸庞，苦笑摇头：“你说这算什么事儿……我本来还一直提醒自己放松心情的，结果看着看着，一不小心就沉浸进去了。”
  说话间水瓶盖已经拧开，秦华昌喝了两口水，又将水倒在手心，将手搓湿，在脸上胡乱拍打着，然后闭上眼睛，身躯后仰，靠在椅背上安静了许久，直到电视上传来第五局开始的解说声，他才重新睁眼。
  也是这一刻，王超看到了秦华昌软弱的一面。
  老秦毕竟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这几天在莲城各种搞事，担惊受怕，还被范姐抽了一顿，其实精力也透支得厉害。
  若不是身体扛不住，也不至于在看一场跟自己关系不大的球时，情绪失控了。
  再细看，其实秦华昌头发的末梢处有些花白色的发茬，想必已经有不少白发，只是通过染发遮掩住了。
  屏幕上，比赛继续进行。
  第五局，战斗已经真正到达了白热化阶段。
  当比赛双方同时摸到天花板，并明确找到了自己致胜的手段之后，战略相关的东西就已经不多了，剩下的全看临场发挥。
  孙天龙打的是高密度的组合拳，几乎每个球都在使用不同的技巧，组合成一套一套的战术，每一个球都是一盘棋，在节奏如此快捷的球场上，他下了一盘又一盘的棋，其中不但包括了种种使用出来的战术，更包括大量引而不发的战术和中途被否定掉的手段。
  这种局势掌控的复杂程度，以及他不断变幻的战术意图，是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级教练都很难完全领悟的。
  就连秦华昌这等人物，看了几分钟后都再次闭眼，摇晃了一下脑袋，嘟囔道：“算了算了，看个热闹得了。”
  王超完全理解秦华昌话中的意思。
  因为跟着龙队的节奏去算计球和分析球的话，一般人脑力真的跟不上，算着算着，就掉队了。
  秦华昌的眼力和见识是跟得上的，但他老了，也累了，他的精力跟不上。
  龙队的打法，本来就是精算型打法，很久之前蔡国栋曾经亲口评价孙天龙，说孙天龙打球就像是在捆绑大闸蟹，一开始对手张牙舞爪，有爪牙和大鳌，但渐渐的被孙天龙全部捆住，最后变成了放在蒸锅里等死的食材。
  那么罗九呢？
  罗九并不算球。
  他平时打球是算球的，但唯有跟孙天龙打是例外，因为全世界的所有球员有一个算一个，唯有孙天龙是他算不过的。
  既然算不过，那就靠直觉。
  他此刻技改已经大成，正面反胶可以护住身体右侧一米，反面生胶可以护住身体左侧一米，整张球台全在掌控之中，任凭龙队如何调动、如何长短变化、如何变幻直线与对角线，他都能接得住球。
  不但能接，还能趁势反击，因为他有更精妙的手感，能打出更多不可思议的神球。
  两人在这种高强度、高密度、高精度的巅峰对决中，居然极为神奇的打成了势均力敌的消耗战。
  这就像两个绝世剑客决斗，你没有一剑西来天外飞仙的飘逸，我也没有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厚重，双方反倒是举起两把绝世名剑，将剑刃怼在一起，开始角力。
  看似滑稽，其中却蕴含着必然。
  来自华视官方体育频道的那两位不靠谱解说依然在划水，女解说易景是曾经的女乒双打世界冠军，所以如今正在满怀感慨的回忆当年与龙队做队友的青葱岁月，诉说那时的龙队如何青涩，如何懂礼貌，如何进步飞快，又是如何被前辈压制的。
  男解说草蜢倒是在本本分分的解说比赛，但解说风格类似评书，比如……
  “龙队一声呐喊，当场极限爆冲，这球滴溜溜就飞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这球来势汹汹，罗九同样一声大喝，反手出拍，宛如利剑出鞘，竟将这球直接弹了回去。”
  “好哇！你看这个球，它又小又圆，似转非转，刚一过网，居然一个猛子扎下去，就像咱们华国跳水队的姑娘们一样。”
  “龙队极限救球！救到了！这个球都救到了！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他不是一个人！”
  易景终于从自我陶醉的回忆中苏醒过来，听见这句话顿时诧异，接口道：“那他是个啥？”
  草蜢被噎得两秒钟没吭声，随后强行转移话题：“哎呀，可惜，这球到底还是让罗九给拿到分了。”
  王超有点想静音……
  但看球的人，其实挺在意球落在球台和拍面上的撞击声的，因为这代表着至关重要的节奏感。
  所以王超只能捏着鼻子继续听他们解说，并无限怀念大马哥。
  这时候大马哥的直播间里应该很热闹很好玩吧？
  无论如何，十分钟过去，第五局球打完了，龙队以11：9拿下，同时以大比分3：2逆转局势，拿下了这场球的局点。
  这一刻全世界的观众在看得极度舒爽之余，也差不多猜到了这场球的最终胜负。
  龙队让二追三，气势大盛，按照惯例，接下来应该是罗九直接崩盘，龙队四局连胜，职业生涯再增一个逆风翻盘的名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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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很多人已经开始感叹，感叹的内容类似于“既生龙，何生九”。
  但唯有极少数人知道，今天的胜负，在此刻还远远不敢说尘埃落定。
  罗九不但没崩，眼里反而燃烧起更汹涌的火焰。
  秦华昌更是有些不敢看下去，他“哎哟”一声，仿佛闪了腰，从椅子上站起来，回到床上躺平，道：“小子，我休息一会儿，你帮我口述。”
  王超点头说好，眼睛却仍然盯着屏幕，一秒都不舍得挪开。
  他知道，接下来的第六局，才是真正的胜负手。
  因为有一个非常非常至关重要的点，是此刻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的。
  那就是孙天龙的伤病问题。
  孙天龙今年三十一岁，但身上大大小小的明暗伤病却还要超过三十四岁的汉斯.拜耳和三十八岁的湾岛之星庄慧深。
  他从来就不是罗九这样的超天才，他是用一身伤，用足以把范平南练断腿的超负荷练习，用二十多年如一日的韧性和坚持，才换来了如今天下第一的技术。
  他曾说过要不顾一切拼一年半，燃尽最后的余热，也闪耀职业生涯最后的辉煌，但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并不知道会在两个月后遇到今天这样的罗九。
  那时候湾岛天才林梓君还未出世，罗九球拍反面贴的还是反胶，何敬平还未重返华乒，整个世界乒坛还是旧时模样。
  孙天龙是理智型人格，他就算要拼，也得先确定自己的付出到底值不值得。当时他仔细盘算清点全世界的对手，得出的结论是：可以拼。
  “只要我愿意拼，我就一定能赢！”
  即便后来林梓君出世，也只是给龙队制造了一点小小的意外，一旦龙队开始反搏杀，林梓君就彻底崩溃。
  但今天的罗九，真的超过了龙队预料的极限。
  打到这时候，龙队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终于出现了一个跟自己并驾齐驱的对手。
  从此就不再是一超多强，而是双雄对峙，不知不觉间，世界乒坛的格局已经变了。
  孙天龙今天还能打，但他必须要想清楚，自己继续拼下去的后果。
  他这段日子经常听自己的师傅秦华昌提起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叫王超。
  因为好奇，他就关注了一下，顺便看了一下王超和朱鼎在乒甲上的那场球。
  当时他只觉得这个小孩天赋真高，进步真快，球打得真聪明，却并没有过于在意。
  但今日审视自己跟罗九的这场球，与当初王超朱鼎那场球何其相似？
  他甚至记得更多的后续细节，比如赢了海神之后的黑桃q有选手被禁赛，直接导致他们输给了第一轮的手下败将净月湾，而数日前海神俱乐部也在与桂花香的再次相遇时输掉了，原因是一单选手朱鼎心态崩了，缺席比赛，去了帝都。
  所以你看，其实一场酣畅淋漓的巅峰对决之后，换来的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如果今天自己拼尽一切赢了罗九，那么下次再遇到罗九呢？下下次呢？
  每次都拼尽全力去打吗？
  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他的伤病没办法支持那样的高强度比赛。
  如果没有罗九，他可以拼满一年半。
  但有罗九，他连半年时间都扛不住，就会被罗九生生耗到废掉。
  他必须要做出取舍了。
  孙天龙回到球台，轻轻的吐出一口气来，有些释然，又有些黯然。
  这世界终究不是围着自己转动的啊……
  只是，被一个明明没有自己努力的人逼到这个份上，总觉得有点不公平呢……
  比赛开始。
  罗九发了一个短下旋。
  孙天龙摆短，无懈可击。
  罗九回摆，无懈可击。
  孙天龙再摆。
  罗九直接搓底线长球。
  孙天龙侧身抢攻。
  罗九反拉。
  孙天龙反拉。
  两人打了五个回合的相持球，然后罗九一板爆冲，打穿了孙天龙的防线。
  1：0，罗九率先得分。
  这时所有人还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罗九继续发球，这一次偷长。
  龙队侧身抢攻。
  罗九退步强行侧切，拉出一个极其飘逸的怪球。
  龙队侧身再攻。
  罗九反手弹。
  龙队反手撕。
  罗九再弹。
  龙队推挡。
  罗九再弹。
  龙队放弃救球。
  2：0，罗九继续得分。
  这两个球，外人看不出什么问题，仿佛胜负都是毫厘之间，但唯有罗九自己感觉到，龙队松懈了。
  很多球龙队都没有处理到极限，尤其是第二个球，龙队有很多种更好的处理方法，但龙队偏偏选择了最没有技术含量的硬实力相持，甚至都懒得主动打一个变线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