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作者:九把刀    更新:2021-11-05 20:00
  蓝调爵士真该开个懒人减肥门诊的,比起忧郁症,那里才是真正的钱坑。
  想想,一个大胖子睡一觉醒来,发觉自己满身大汗躺在仰卧起坐专用的斜板,腹痛如绞,因为刚刚已经连续做了一千下的仰卧起坐,这不是相当迷人的健康瘦身吗?又例如在恍惚的人群中惊醒,发现自己不可思议地完成了马拉松大赛,有比这种催眠疗法更能对抗懒惰的肥胖处方籤吗?
  想着想着,我拖着运动后疲惫却又出奇清爽的身子走到熟悉的咖啡店。
  等一个人咖啡。
  一间在任何美食杂志、城市地图里都遍寻不着的小咖啡店,只存在熟客记忆里的古怪传说。来到此处,想说点话的意思大过於想喝杯东西。想点东西的欲望大过於你真的喝掉它。
  “今天来点什么?”老闆阿不思随口问,将一块我没点的蛋糕递给我。
  “来一杯血流成河之杀手特调吧。”我坐在老位子,不客气吃着招待的蛋糕。
  这间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老位子。每个人都在寻找独属自己的座标。
  也所以,所有的老客人每天都在乱点咖啡,算是证明自己的独一无二。
  “要加子弹吗?”阿不思冷冷地问。
  “——加两颗好了。”我皱眉,很怀疑又很期待等一下会看到什么东西。
  阿不思转身去调弄我的血流成河特调,态度还是那么地酷,我忍不住讚叹,如果她去当杀手,一定也是相当有个人风格的高手吧。
  我迳自走到柜台跟工读生小妹打招呼,向她要了一大杯冰水。
  工读生是两个月前报到的大学生韦如,紮着装可爱的马尾,她的特色是老在笑,这是好的习惯,因为无论是我的委託人还是我的目标,鲜少在看到我的时候还笑得出来。我大概是喜欢看她一直笑的关系於是老爱找她讲话,一改我总是在咖啡店里翻杂志嚼空气的习惯。
  在上一次闲谈中我知道她家是在卖马桶的,还很殷勤地向我介绍了好几组适合不同大便风格的马桶,要不是杀手时期遗留下的警觉调调,让我不想让人知道我住在哪里,向韦如买一座免治马桶倒不坏。
  “怎么衣服皱成那个样子啊,还流那么多汗?”韦如看着我推回空杯,再帮我倒了一次冰水。
  “刚刚在街上有个老奶奶皮包被抢了,日行一善是我的家训,我只好义不容辞冲去追歹徒,后来追累了,就进来喝杯咖啡。”我这次喝得慢些。
  “那老奶奶呢?”韦如歪着头。
  “什么老奶奶?”我瞪眼。
  “你都乱讲。”韦如哈哈笑。
  “你们不也乱调咖啡。”我弹了弹马克杯。
  我们随便聊着韦如的大学生活,讨论她到底应不应该退选一个机掰老学究的通识课,以及该怎么一个老是用她洗发精与润发乳的小气室友相处。
  阿不思端来我的杀手特调。
  深红色的液体里漂浮着半片荷叶,底下沉着两颗花生米。放下就走。
  “——”我深呼吸,憋气喝了一小口,味道当然百味杂陈,但比起之前的经验还不算太坏,只是不晓得几个小时后会不会让我闹肚子。
  “蔓越莓?”我闭上眼睛,感觉残留在舌尖上的滋味。
  “蔓越莓,加上微酸的蓝山咖啡。”
  阿不思坐在苹果电脑前上网,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韦如好奇地研究我的表情,我故意装出非常难喝的模样,逗得她哈哈发笑。
  “对了,九十九先生,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啊?”
  “算是城市运气系统规划吧。”我认真道。
  “啊?什么?”
  “城市运气系统规划,是最近立法院刚通过在行政院经济部底下的专案,一共编列了十年的预算。简单说起来,就是研究各个乡镇城市的民间运气是如何自然运作的,通过大量数据的计算去标示每个行政区域、甚至小街小巷的运气指数,最后得知哪些地方是所谓的福地。”
  “统计运气?”韦如疑惑的模样,像只猫。
  “你不相信运气?”
  “相信啊,只是听起来好神喔,工作内容是怎么一回事啊?”
  “你觉得运气的指标是什么?一个人发生了什么事可以说他运气好?”
  “捡到钱啊,跷课没有被点名啊——”
  “还有?”我提示韦如。
  “中乐透!”韦如吐出舌头。
  “冰雪聪明喔。透过台北银行的保密资料,我们把每一期的乐透与大乐透的头彩、二彩、三彩得主的居住地与彩卷购买地点统计起来,然后纳入奖金金额为主要参数,这还不够,我们还会统计奖金超过十万元以上的各大活动奖金得主,将这些幸运儿一网打尽,用探勘的方式详实侧写每个地段的运气值,最后交给中研院建立模型。”我扭动脖子,摆出中年男子特有的事业沧桑,说:“呼,我们公司承包下大台北地区的所有路段,这阵子可真够累的。”
  “好奇怪喔,知道运气以后可以做什么啊?”韦如傻傻地笑。
  “哈,当然是拿来作都市重划的科学依据啊,知道哪些地段的运气指数高,就可以将重要的金融大厦、电影城、贸易商圈、百货公司、甚至是政党指挥中心设在那些地段,将有限的资源做充分的发挥啊。”我露出神祕的笑,嚼着咖非里的花生米:“这些资讯可值钱得很,不少财团打算从我们这里挖到第一手的资料,好提早标购土地呢。”
  韦如一时没有接腔,我也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的脸看。
  “屁咧。”她突然大笑。
  “哈哈。”我耸耸肩。
  说着说着,我的血流成河杀手特调也喝完了。
  真是愉快的夜晚,我吹着口哨离开等一个人,拦下计程车回家。
  坐在后座,我研究起自己。
  我从没问韦如交了男朋友没。虽然对我来说她年纪太小,追求交往这类的念头压根没在我脑子里出现过,但如果知道正妹名花有主了,聊起天就会少了那么点兴緻。
  乾脆不问,乐得欣赏她没有主人的笑。
  “司机先生。”我脱下鞋子,横躺在后座。
  “?”司机看着后照镜。
  “随便绕,花半个小时再到我刚刚说的地方就好。”
  我闭上眼睛。
  四天后,我打开报纸,头版登着鸿塑集团的当家二少爷意外死亡的消息。
  由於超速过快,鸿塑二少的林宝坚尼跑车在滨海公路失速打滑,冲破栅栏摔落悬堐,第一时间死亡。初步勘验死者体内并无酒精反应,不排除有自杀可能。据悉,并没有人知晓鸿塑二少开车原本的目的地到底是哪里。
  第五天,报纸的头版出现鸿塑集团的王董事长从国外飞抵台湾处理儿子的后事,多日未明的行程终於曝光,原来王董在欧洲祕密进行了一笔手机晶片代工的大生意。
  可歎的是,再多的钱也无法唤回儿子的生命。
  “然后,股价涨停板呢。”我看着手机里的即时股票资讯。
  贪财。
  我前天一口气在鸿塑股价位於低点时买了三十张,我想依照王董再度出现的时间,这一笔利空出尽的跌多涨回还是要赚的。而且,鸿塑可是连儿子都可以宰掉的强人,所精心豢养的企业怪兽呢。长期持有,可以拿来当我的养老金。
  “鸿塑还得再死几个人,但那应该无关痛痒吧?”我胡思乱想着,走到便利商店,用atm汇了一笔漂亮的款项给催眠杀人神乎其技的蓝调爵士。
  原以为事件就此落幕,却没想到这只是失控的开始。
  已有三天了,我发觉自己被盯上了。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盯扰感,我并没有看见任何可疑的人出现在附近,或是有什么具体的证据显示我被监视了。我只是偶而听见非常细微的拍照声,却也很不确定。我没有g的猫耳。
  身为杀手,或杀手经纪人,我必须多疑,但我的资历让我与歇斯底里这四个字保持距离。我确认最近发生的事,归纳了几个可能并排除剩一。难道是王董想要杀我灭口,所以派了另外一组杀手等着取我性命?一想到这里我头皮发麻,我并不是杀手神话,我是一个会死掉的人,尤其我知道绝对不能看清杀手这一行里的任何人。
  这种监视的无名压力持续到第五天,我终於找到了原凶。
  那天早上,我在等一个人咖啡里看报纸吃早餐,王董突然精神奕奕走进店里,一屁股坐在我对面,手里还拿着一个大皮箱。
  “九十九先生,这里安全吗?”王董快速伸出手。
  我愣了一下,手才伸到一半,王董就不耐烦地转手拍拍我的肩膀,力道沉猛。
  “我想是安全吧。”我的脑子里迅速转了一些东西。
  比起我们上一次见面,王董这次出场没有任何噱头阵式,甚至连一个参随也没,让我大感惊讶。但我脑子里转出来的东西,让我非常火大。
  这里不该是王董出现的地方。
  “王董,你派人监视我?”我瞪着他。
  “是。”王董答得很乾脆,甚至,有一种“果断”的硬气。
  “说。”我冷冷道。
  “我必须观察你这个人,确定你是不是足以担负我所交代的任务。你放心,我觉得你的确是个能保密的专家,任务之外的生活也很单纯。某种意义上,你就如你所言,是个非常优秀的经纪人。”王董用老闆对员工的态度说话。
  “这次是什么单子?”我有点不快,但还是保持业务的风度。
  “不是单子,是任务。”
  “well,任务。”我放弃。
  “九十九,你对正义的理解是什么?”
  “没有特殊的见解,跟一般人一样吧。”
  “很好,我对正义也没有独特的见解,一般说来,独特跟偏颇常常是一体两面,都很危险。”王董毅然决然找到我们之间的共识,略显亢奋说:“如果把正义比喻成市场,找出最多人对正义的共识大区块,就是正义真正的定义。”
  “我们家杀手卖的,并不是正义。”我察觉到王董话中的隐意,赶紧说道:“杀人就是杀人,理由不是我们找的,所以即使有正义这种报偿,我也不想拿。钱,钱才是杀手正当的报酬。”
  “这你放心,钱我有的是。”王董根本不必拿出支票,嘴巴里的数字就很有效力。从皮箱里拿出好几本八卦杂志、以及成叠的报纸剪报,示意我翻看一下。
  我一边看着王董拿过来的资料,一边觉得纳闷。
  王董在跟我说话的时候,完全看不到一丝儿子新丧的悲伤,这让我有点毛骨悚然。某种联系上,我也算是杀害他儿子的共犯环节,而他的爱儿死没几天,王董看着我时还能如此滔滔不绝,真的不同凡人。
  至於资料,还真是一点都没特色,主要就是最近弊案缠身、被在野党猛烈炮轰的前总统府秘书长汪哲南一连串的负面报导。汪哲南被某周刊拍到在曼谷赌场接受厂商招待一掷千金的画面后,缠在他身上的弊案就像沾在鞋底的烂口香糖,怎么也刷甩不掉。
  我假装仔细翻看,等待王董自己开口。
  “这个人,身为国家器重的权谋人物,现在却被弊案打得千疮百孔,差点连执政党整个信誉都给拖垮,今天早上总统最新的民调已经降到了百分之二十,这样国家机器还能顺利运作吗?做官跟做生意不一样,做官要对全民负责,做的事得对得起老百姓。结果,你看看?”王董从激动转为叹息,身子后仰靠着椅子,我真怕他肥大的身体把椅子给坐垮。
  “嗯。”我应道。
  “九十九先生,你看财经杂志吧?”
  “看。”
  “那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白手起家的平凡人,努力奋斗了二十多年,才打下了鸿塑集团的基础。汲汲营营,就是想让鸿塑集团成为世界级的企业。”王董看着左手的断指,说起自己的心路历程
  “你做很好。”我翻着杂志,偷看里面的比基尼女郎。
  “但,最近我其中一个儿子出意外死了。”王董深痛地说。
  我猛然抬头。
  好一个,出了意外死了。
  “这让我想到人生变幻无常,活着的价值是什么?一个人过世之后,除了带给家人伤心之外,到底有没有改变了这个世界什么?他在世的时候,有没有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王董像是念着心灵鸡汤系列的低喃,说:“坦白说,我很羞愧。一个富可敌国的人,竟然没有真正做过一件好事。”
  王董左手的断指颤抖着。
  “等等,我记得上个月的今周刊才刊登过你捐了一大笔钱,给大陆偏远地区盖小学的报导吗?还有你不是计画要捐一笔巨款给门诺医院——”我不解。
  “九十九先生,我们做生意的要正当报税,你们杀人都是收现金的懂个什么?捐钱捐地捐字画,还不都是扣抵税金的手段,对鸿塑集团的名声也是大有帮助,只要丢钱在大陆盖学校,工厂流出去的废水就没人敢多一句废话。”王董的语气一转变得很严厉,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事。
  我只好点点头。
  “我这辈子从没做过真正的善事,所作所为全部都是为着自己、为着鸿塑着想。更别提我那早夭的儿子,他的死,一点价值也没有,他哪来得及做些什么好事?”王董又变得很感伤,摇摇头说:“我想替他积点阴德,也想让自己将来嚥气的时候,不要尽是一身的铜臭。”
  我了解了,但也更迷惘了。
  “我有的是钱。钱没什么,但钱一多,团结就是力量。”王董努力从悲恸中挣扎爬起,有点乱用成语说道:“有些人活着对国家社会好,有些人,则是死掉了对国家社会好。我想了很久,失眠了好久,终於下了这个决定。”
  “——你打算?”我拿起杂志,将汪哲南一掷千金的照片对着他。
  “为民除国贼。”王董像是个慷慨赴义的烈士。
  我的天,这个台湾境内最有钱的企业家,居然坐在我对面硬生生成为了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烈士。
  而我,一个杀手经纪,真的要淌进跟政治有关的丑闻里,让原本就浓得化不开的丑闻加上血腥的企业暗杀丑闻吗?
  “王董,你这个想法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我用说话掩饰我的心烦意乱。
  “五天前。”王董想都没想。
  是啊,你也足足派人盯了我五天,搞得我心神不宁。
  我说过,我是一个杀手经纪,上门的生意没道理双手推挡回去。但要命的是,我的委託人的脑子似乎不大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而且,牵涉到政治的暗杀后果往往让人难以忍受。寻常的无良立委也就罢了,总统在上次大选前挨的那一枪不知道是哪个脑残白癡干的,国安局没日没夜监听打探,差点把正个职业杀手界翻了过来,险些查到我头上。
  “王董,你有两件事情必需知道。”我无法推单,但总能迂回提醒一下我义愤填膺的委託人。
  “说吧。”
  “对你来说,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鸿塑集团。”
  “你知道如果你买凶杀死钱总统府秘书长这件事曝光,对整个鸿塑集团的打击有多大吗?”我随便说道:“股价起码连跌一个月,这是不是危言耸听王董比我更清楚。”
  “不可能。”王董斩钉截铁。
  “喔?”
  “我相信九十九先生,一定不会让我身处险境。”王董非常严厉地看着我:“若非看中你的专业,我也不会把这么艰辛的任务将给你。”
  好吧,我只能举双手投降。
  这个父亲想要替死去的儿子做点好事,於是把小爱昇华成大爱,为台湾除国贼。好,真是好得聒聒叫、别别跳。
  你精神失常,我也没好到哪去。
  我叹了口气。
  “第二,汪哲南已经被检调单位带走,你知道要杀掉汪哲南有多困难吗?”
  “派几个不要命的杀手去看守所干掉他,或是买通几个卡债高筑的警察在看守所把他吊死,虽然过程辛苦了点,”
  这种做法,真的是非常正义啊——真想这么挖苦他。
  “没有不要命的杀手,也没有那么白目的警察。”我循循善诱,说道:“数字周刊不都写了,调查局声称要拿汪哲南的名字重新擦亮调查局的招牌,你想,汪哲南身边现在有多少个调查局的干员,正拿着桌灯照汪哲南的眼睛,照得他眼睛都快瞎了,什么都要招了。”两手一摊,补充道:“我从事犯法的行业,但我也从不藐视法律偶而发挥的那些作用。”
  “九十九先生,你太天真。”王董很不爽。
  “啊?”
  “依我看,汪哲南现在在看守所里多半是在吃鱼翅,啃鼎泰丰的小笼包——那些东西还是调查局局长跪在地上喂他的!”王董怒目而视,彷彿汪哲南就坐在他面前。
  “总之这个案子全国瞩目,不是说干就干的。”我苦笑。
  “叶素芬那个案子不也全国瞩目,还不是照样被月给杀了。”王董双手抱胸。
  “说的好,其实汪哲南如果继续再祸、国、殃、民下去,迟早会排上月的猎头网站,你又何苦自己花钱把这种人、人、得、而、诛、之的国贼给干掉?不必嘛!”我已经数不清自己苦笑了几次。
  其实我很清楚,汪哲南这种程度的败类,要排上月的猎头网站还差了一百光年。即使是在野党的死忠支持者,也没有被洗脑成集资除掉一个贪官的程度。
  “迟来的正义,不是正义。”王董用拍板定案的语气说道。
  我也不想争论了。
  没有杀不死的人,只有付不起的价钱。我们的行话。
  “这个单子我接了,不过做生意要拨算盘,王董,多久以内成局?”
  “两个礼拜。”
  我闭上眼睛,快速在脑子里将旗下的杀人高手快速浏览了一遍。
  太艰难了,两个礼拜的时间根本不够。
  每个杀手都是人,都有极限,要在这种困难的环境杀掉汪哲南简直不可能。即使是月,也得花上好几个礼拜观察叶素芬的缝隙,还有传言月在那次行动中受了重伤。每件事都有他的代价,引述自欧阳盆栽的经典名言,绝对不假。倒吊男?不行不行,他太胆小,也太保守。
  三个月小姐?哀,我看不出美人计在这种情况能派上多少用场?
  鬼哥?不行,他太老了。他虽然有天分,但毕竟还是个生手。
  龙盗——绝对不行。他老觉得自己是蓝波,才会把线上游戏上俗烂国中生等级的命名拿来当艺名。把这个单子交给他,肯定一大堆无辜老百姓一起送命。
  将军——noway!他是着迷大爆炸的疯子,会想到他我真是疯了。
  不夜橙?他是很可靠,但杀得了目标,却不见得有逃出去的方法。
  隐藏在记事本里的所有名字跑马灯在我心底转了圈,各有各的优秀与缺点,但重点是,他们的极限都不足以跨过重重封锁,抽乾汪哲南的呼吸。
  还是玩组队?像missionimpossible一样将几个不同才能的杀手凑在一起,团队合作想办法杀死汪哲南?没有意外,我的脑中闪过蓝调爵士以压力辅导的角色进入看守所,与汪哲南私下面谈的画面。说来说去,还是只有蓝调爵士才有办法、或者是身分做到。如果蓝调爵士需要帮手,我再提供人选吧。
  “也行,不过我需要一个月。”我在杂志上写下一个数字,倒转给王董看。
  “不行,汪哲南这种垃圾多活一天,台湾就会多乱一天。”王董连看都不看。
  我有点火大。
  “两个礼拜也行,只要你开一张一亿元的预付支票给我,我花十天从中东走私肩负式针刺飞弹过来,再花三天请高手操作飞弹,抓时间从附近高楼直接毁掉整间看守所,碰!一下子几十个调查局干员跟警察跟着汪哲南碎得到处都是。”
  我瞪着王董,这是我第一次跟客户这么说话。
  王董本来就要出声答应,但看我的脸色不对,终於还是按捺住,勉强说道:“好,一个月就一个月。你要的数字我立刻填给你。”
  拿出支票,王董写了一个大约两倍的数字。
  我收下,将塞满报章杂志的皮箱阖起,回给正义感十足的王董。
  鸿塑集团想要成为世界级企业要忙的事可多,大忙人王董却没有立刻起身就走。他的眼神透露出他很介意我刚刚的态度,实际上我也在反省自己的失态,尤其是看到王董在支票上写的数字后。
  “杀了执政党的贪官,你一定以为我是倾向在野党的吧?”王董皱眉。
  “不。”我失笑。
  “所以,再给你一张支票吧。”王董又掏出一张支票,随意写了个数字。
  我看着支票,一时之间不知该不该收。
  “在野党的爆料王邱义非,也请你多多关照了。”
  王董非常认真地说:“这次国贼汪哲南栽跟头,爆料王邱义非功不可没,但我也彻底研究过了,台湾政坛的是是非非塞满了整份报纸,搞得老百姓对政府失去信心、股市一蹶不振,这个爆料不经严格採证的政客要付一半责任。”
  我都说不了,你想宰了一只老虎我也不会认为你是在替羚羊出头啊。而且,你对杀掉汪哲南的理由採证也没有高明到哪去。
  不过我会点头。
  於是我点点头,又点点头。
  然后又点点头。
  “有句话说得好,政治无赖汉最后的堡垒,就是爱国。现在爆料王可以鞠躬尽瘁了,他唯一还能报效国家的方式,就是提早进拔舌地狱。”王董振振有辞,正气浩然的模样完全不容我质疑。
  “的确如此。”我欣然。
  我说过一百次了,上门的单子没道理不接,该拿的钱没拿,运气会变差的。重点是,这个自以为是的爆料王好杀多了,一天之中随便都有五六十次待宰的缝隙。
  “为了避免汪哲南的事情变得更複杂,我会把爆料王排在汪哲南之后。”我收下支票,笑笑:“王董慢走,一个月后等着看报纸吧。”
  王董满意离去,我看着他肥大壮硕的正义身影打开门,突然想起一件事。
  “王董!”我站起来。
  他一手扶着门,一只脚踏着门槛。
  “如果我发现自己被监视了,我会撕掉你的支票。”我微笑,但严肃。
  王董微微点头,气宇不凡走了出去。
  我坐下,将最后一口三明治塞进嘴里。
  烫手山芋。
  真的是烫手山芋。
  我嚼着冷掉的三明治,凝重地摸着口袋里的记事本。
  唯一的安慰,就是那两张蛮像样的支票。
  但钱这种东西,说起来还真可笑,实在话我根本不需要这么多数字。我只是在克尽我的职业道德罢了。
  我想起了欧阳盆栽。
  他是个专靠黑心骗术宰人的杀手,为了骗尽任何不可能被骗的目标,他看的书比我看的报纸还多,博学多闻相当有名,说话也很有趣。为了常常跟他聊天,我多次想延揽他为旗下的特约杀手,但他总是百般推辞。
  不过我们很投契,因为不同於将蝉堡当作私密个人经验的杀手,欧阳盆栽与我会分享彼此拿过的蝉堡内容。
  对了,得提提蝉堡。
  蝉堡是杀手的神祕报酬。邪恶,珍贵,绝对的古怪。
  蝉堡是一篇题材诡异的小说,没有人知道蝉堡是谁写的,只知道每一个杀手做完事后,都会在信箱、门缝、窗沿、甚至抽屉,收到一只信封,信封里装了蝉堡里的某一章节。不强迫你阅读,但绝对包准你收到。据我所知没有杀手不对蝉堡的内容着迷的。
  就像祕密结社的内在连结,只有杀手才能得到蝉堡,却没有一个杀手能够追踪得到蝉堡的出处,与投递的方式。杀手没有公会,因工作关系几乎个个都是独行侠,但蝉堡的存在却让杀手有种共同的默契,共同印证的存在感。
  每个杀手终其一生都不会收到重複的蝉堡。
  每个杀手收到蝉堡的次序都不会一样。断简残篇,跳脱倒置。离题了。
  有一次欧阳盆栽在酒吧里东拉西扯,提起了西方资本主义的兴起。大概是看我聪明,他讲的东西非常生硬,硬的程度大概是这样的:
  基督徒在上帝面前是非常渺小的,对於能不能进入天堂这件事大家一直非常惶恐,某人如果拼命做了许多好事,完全不能保证他就能够获得上帝的垂青,因为“做好事w天堂”这样的连结意味着能否上天堂并非由上帝决定,而是由个人的行为决定,这种想法实在是太藐视上帝了。
  “水到渠成,预选说就跑出来了。”欧阳盆栽又叫了杯马丁尼。
  十六世纪的宗教家喀尔文提出了预选说,认为一个人能否上天堂,英明的上帝早就事先决定了,也就是“选民”。所以某人终其一生做尽好事,都未必能够舔到上帝的脚趾,因为你的所作所为并无法改变你的命运,上帝并没有给你门票,你不过就是一个日行一善的好人,而非一个得到眷顾的选民。
  既然命运早定,就表示大家都可以胡作非为了吗?不,正好相反。
  每一个人,都必须假定自己是上帝的选民,并且努力地证明自己自己具有选民的资格,因为得到眷顾的选民天生就想要荣耀上帝,并且具有荣耀上帝的能力。於是荣耀上帝不再是口号,而是一种很实际的“自我验证”。如果你不自我验证,就等同你自己都不认同自己是上帝选民,那么你也就真不会是……
  “不能上天堂,多可怕!”欧阳盆栽笑笑。
  “我可从没想过去那种地方。”我才不在意呢。
  自我验证的过程充满了宗教逻辑跟複杂的文化因素。
  原本“赚钱”这件事充满了罪恶的特质,於是人们工作只是为了温饱,食物够吃了人们就不再下田,生活悠闲比什么都重要,某种层面赚钱就等於是贪婪的表徵。
  但因为睿智的上帝必然赋予选民优秀的能力(为什么要给优秀的能力?当然就是为了让选民用这种能力宣扬上帝的伟大),所以新教徒认定要用优秀的能力不断劳动,并发展出有效的工作能力,理性经营事业,并在过程中节制个人的欲望,将所有的工作获得再投入生产的环节,以期望更大的获利。
  而“赚钱”,就顺理成章成了非常客观的“成果”。
  “结论是,新教徒认为在尘世间的最高表现,就是在经济上获得最大的成功,钱赚得越多就越能证明自己就是上帝的选民,从此人们赚钱有了强大的、正当的理由啊。於是资本主义一飞沖天,变成一头吞食世界的大怪兽。”配合夸张的手势,欧阳盆栽说得眉飞色舞:“这当然是新教徒始料未及的演化!”
  “喔。”就这样啊,我笑笑。
  欧阳盆栽要说的,还不仅於此。
  “九十九,你不觉得杀手的工作,很像新教徒吗?”他有点醉了。
  “杀手是活得很命运,但跟拼命想证明自己可以舔上帝脚趾的新教徒,比起来还是天差地远吧。”喝着酒,我轻易地反驳:“新教徒想荣耀上帝,但我可不认为我的工作是为了取悦魔鬼。”
  欧阳盆栽趴在桌上,看着手中摇摇晃晃的空杯。
  “九十九,这几年宰了好几个人,我真他妈的不缺钱。”他的话里冒着泡泡。
  “我银行里的数字也够了。”我同意。
  “所以,你说,我们他妈的继续杀人是为了什么?”他的额头顶着桌。
  “不是赚钱?”我有点迷惘。
  “当然不是。对新教徒不是,对杀手也不是。”欧阳盆栽闭着眼睛,迷迷濛濛说:“我们继续杀人,就是因为杀人是我们的职业,杀人杀得准时、收费又公道就是职业道德,这人一杀就他妈的停不了,在制约完竟之前,我们都得克尽职守。”
  “那我们到底在为了谁杀人?魔鬼?还是杀手之神?有这种东西吗?”
  “九十九,你就是一个傻。”欧阳盆栽嘲弄。
  “说清楚不然我杀了你。”我恐吓,手比着枪形压指着他的背。
  “我们杀人,就是为了有一天不杀人。”他哈哈笑。
  “啊?”
  “不然制约存在的意义是为了什么?”
  他说完,就睡着了。
  每个杀手从杀死第一个人那天,就在等待制约来临。
  杀人,就是为了有一天不杀人。
  欧阳盆栽,你真他妈的喜欢把话说得乱有哲理……害我觉得自己以前杀人的时候真像个诗人。
  韦如这个时候像兔子般跳了过来,帮我收拾桌面,并为我添了点水。
  “九十九先生……”韦如怯生生问道。
  “嗯?”我精神一振。
  “刚刚那个人是不是大企业家啊?我好像在哪本杂志看过。”韦如抓抓头。
  “对啊,你没看错,他就是鸿塑集团的王董事长。”我装作没有什么。
  “对对对!就是他!九十九先生好酷喔!跟大人物讲话耶!”韦如睁大眼睛,语气非常兴奋。
  “哈哈,哪有什么,你没看我们两个脸色都不大好吗?”
  “对耶,所以我都不敢过来问他要吃什么,不过他那种大人物找你做什么啊?偷偷告诉我喔!”韦如自己坐了下来,满脸期待。
  “你这么聪明,你猜?”我逗着她。
  “我猜不到。”她摇摇头。
  “当然是为了那个城市运气系统规划的大案子啊。”我叹气。
  韦如的表情很吓,完全就是看见河马逛大街的模样。
  “真的假的!我还以为你骗我的!”
  “事情的起因是,王董的儿子前几天出意外死了,消息刊得很大。”
  “我有看我有看。”韦如充分表现出一个好听者的本色。
  “世事难料,千金难买运气好。所以王董开始重视起风水这类的事,想要买下一些财气十足的黄金地段盖工厂。他这种人财大势大,想要比政府更早取得我们公司的资料还不简单?只是我们跟行政院签下了保密条款,王董的强势作风让我非常为难哩。”我愁苦地说。
  “嘻嘻,可是我有看到你收了他支票喔!”
  “嘘。”我像是做贼一样,使了个得意的眼色。
  韦如猛力点头,举起手:“我发誓我不会说出去的。”
  我心一动,想起我还没有摸过韦如的手。
  “打勾勾。”我伸出手。
  “打勾勾。”韦如表情坚定。
  手指勾手指。
  比起为民除国贼——跟女孩之间的约定,才是真正价值的交易啊。
  第二天,我又挂了蓝调爵士的忧郁症门诊。
  事实上我也很忧郁,因为我从来没有在一个月内找过蓝调爵士两次,他并不是这么热衷杀人,他有高雅的“兼差”,还有很具品味的舒适生活。我觉得自己是来带给他困扰的。
  轮到我的时候,诊间门打开,走出一个穿着入时、模样甜美的女人。
  女人通红的脸上带着暧昧的笑,让我站在走道上,忍不住把头看歪了。
  “还不进来,上次的处方籤下得不够重么?”
  蓝调爵士站在门后,吃着手里的苹果。
  “有你的,怎么这么会挑病人啊。”我啧啧,将门带上。
  蓝调爵士吃着苹果打量我,满脸狐疑。
  我是有点不好意思,但我毕竟是带着一大串数字来访,还有些气势。
  “上次你做得很好,真好,无懈可击。”我讚许,屁股往大沙发摔下。
  “等等,上次的单我还有三个人没宰耶。”蓝调爵士瞪着我,说:“你该不会是忘记了吧,那几个人可不能同时意外死去,太显眼了。”
  “暂时忘了那些人吧,我这里有个十万火急的快单。”我看着达利的仿画。
  “有多急?死辰是明天?”他嚼着苹果,清脆的声音在他的嘴里喀喀响。
  “一个月。”我深呼吸。
  蓝调爵士皱眉,看着手中半颗苹果说:“有这么难杀?”
  我从外套口袋掏出一架用报纸折成的纸飞机,滑手射了过去。
  他轻轻接住,拆掉纸飞机,看着上面的新闻。
  蓝调爵士瞪着我,狠狠地瞪。
  然后他将手中没吃完的苹果丢进了垃圾桶,将皱掉的报纸压进碎纸机。
  “你明知道我不能拒绝杀人的单。”
  “这个单子只有你办得到。”我非常坦白,说:“如果你需要帮手,我会提供你几个优秀的人选,就看你怎么取舍。我的手底下有爆破专家,有用眼神就可以杀人的美女,有擅长放病毒走后门的电脑天才,有可以轻易杀死空手道黑带的搏击专家,当然还有神枪手。”
  “抱歉,我并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谁,尤其这些“别人”还是一群杀人专家。”蓝调爵士冷冷地说:“我一点风险也不想冒。”
  也是,所以你才选择了用柔软的催眠当作杀人的武器。
  我还没提价格。聪明的人都该知道,在此时提起价钱,反而会触怒对方。
  於是我静静地等,看着蓝调爵士坐在办公桌后的躺椅上,闭目冥思。
  显然他还是不愿推掉单子,可见他师父在他脑子里深埋的记忆炸弹有多可怕,宁可走进看守所杀掉汪哲南也不愿意尝试自行解开他脑袋里的机关。
  “九十九,如果我认识更好的杀手经纪,我一定宰了你。”他开口。
  “你想知道这个单子背后的故事吗?”我试着缓解紧张的气氛。
  他没说话,依旧闭目冥思。
  大概在蓝调爵士的脑袋里,一场暗杀行动已经开始模拟种种可能了。
  通常我是不会主动提起雇主的资料,因为守密是我的责任,杀手只需要做好他份内的事。但杀手不可一概而论,如果非得要我选一个杀手揭开雇主之谜,那便是蓝调爵士了。而且有的单子实在可疑,例如这次目标汪哲南,如果我不说清楚雇主,蓝调爵士一定会往政治黑暗角力的方向揣测,例如怀疑雇主是国安局、调查局、甚至是总统府,无疑会增加他的心理负担。
  “你有这个权利知道。”
  我开始说着王董带着一箱八卦杂志找我的事,我的记忆力好,将我们之间的对话钜细靡遗重複一遍。墙上时钟的秒针滴滴答答刻着我的话,真有一点我看病掏心掏肺的气氛。
  蓝调爵士听完终於笑了出来。
  “原来是个正义过度成瘾症的患者。”他睁开眼睛,笑骂。
  “这个病名恐怕是你刚刚发明出来的吧。”我不敢苟同。
  “谢谢你告诉我,坦白说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蓝调爵士吁了一口气,说:“现在我知道行动的时候,可以将所有人都视为敌人,不需要特别辨识哪一个势力居中图谋这场暗杀。”
  “我不说,你不也会自己从我的脑袋里挖出来?”我耸耸肩。
  “九十九,你是个非常好的杀手经纪。”蓝调爵士淡淡说:“我几次趁你睡着的时候,想从你的脑袋里挖出雇主的祕密,但是你从来没有泄漏过半个字,尽说一些不着边际的笑话。甚至,你也彻底否定自己的职业,非常专业。”
  原来我是如此专业啊,我有些得意地笑笑。
  “不过。”
  “不过?”
  “恋爱方面就要多加油了。”
  “呿,不用你教。”
  我们哈哈一笑,随后又回到了正题。
  “这个单不容易,你需要一笔特别活动金连结你需要的管道,看是要打通人脉还是要疏通什么,好帮助你走到汪哲南面前说几句话。”我看着架在沙发上的双脚说:“我刚刚来之前已经将特别活动金汇进了你的帐户,当然这笔钱是额外支付给你的,并不算在你的报酬内。”
  “我不需要。钱有记录,假的记忆不会,也不花钱。”蓝调爵士微笑,又咬了一口苹果说:“但活动费我是却之不恭的。你了解,收下的钱如果吐了出来,运气会差的。”
  “当然。”我看了看钟。
  这次只剩下两分钟,没时间让我睡觉了。
  我起身,把剩下的水给喝完。
  “对了,这次价格,我多给你两倍。”我打开门。
  “看来你赚得不少嘛。”蓝调爵士抛着咬到一半的苹果。
  赚?我想起了那些执着於赚钱却又不花钱的新教徒。
  “蓝调爵士,你觉得杀手不断杀人的意义是什么?”我站在门边。
  “比赛看看谁能看完所有的蝉堡吧。”他指了指时钟。
  好答案。
  可惜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过蝉堡了。
  “真是刺耳啊。”我莞尔,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