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暴风雨
作者:天望    更新:2022-03-28 03:13
  广福半跪在地上,平视周奕。
  “小奕,这次是你不对。我们跟在爷身边就是为了让爷过得舒心。你怎么说不做就不做……再怎么说,爷就是爷,派给你做的事情还能推三阻四?”
  “……”
  “爷平时多照顾你……我小福子跟爷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器重过谁……你跟我不一样,待日后爷坐上那位子,你就是他的肱骨重臣,高高在上,光宗耀祖……”
  “……”
  “来来,新出锅的雪蒸糕,你最喜欢……怎么还真要跟爷怄气,不吃不喝了?”
  “……”
  广福手足无措的看着门里门外黑脸的两个人,好话坏话都说尽了,一个不敢劝,一个不听劝……
  “小福子——”
  “呃,奴才在——”
  “传膳。”
  “是!呃,爷,那……周奕还在这儿跪……”广福胆战心惊的开口。
  罗耀阳居高临下看着跪在脚边的周奕,语气冷峻,“你一日不反省便一日不准起身。任何人……”他用眼神淡淡地警告平日里跟周奕交好的侍从护卫,“……不得靠近。”
  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他对周奕已经过分纵容,怀柔要用,规矩也要立,要把他不羁的性子□□得服贴,必定要用张弛有度的非常手段。
  他一向无往不利。
  他了解周奕,嗜好安逸又惜命怕死……一定会屈服的。
  周奕读过史书,无论是这里的,还是原来唐宋元明清的,他知道通向的皇权路上是皑皑白骨,是尸横遍野,他知道什么叫君王无情。
  是的,他都懂,但是知道归知道,理解归理解,能不能接受则是另外一回事。
  他从心里厌恶那些污秽不堪的争权夺利,鄙视那些道貌岸然下的卑劣心思。
  有才而无权的人,最终都被掌权人当作害人的凶器、护己的盾牌,什么国家的荣誉,自由与理想,全是狗屁!
  他曾经对着同伴的鲜血发过誓,绝不再参与到这些所谓的‘国家利益的斗争’,不要再次被利用,可如今,自己出自善意的建议被罗耀阳用来打击异己,消除隐患,他自以为是的报答化成响亮的耳光打在自己的脸上,成为□□的侮辱和绝佳的讽刺。
  不能任自己再被搅进这趟浑水,也不愿再为罗耀阳再出谋划策。或着换句话说,罗耀阳的心机太深沉,他猜不透他的想法,也害怕自己无知无觉间,再被利用。
  所以他慢慢抽身,慢慢疏远……敷衍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只是可惜没有成功,到底是定力太浅,心机不够,被拆穿,然后被强迫做事,最后撕破了脸。
  他很乐意看到罗耀阳踢到铁板时的表情。
  没有人可以逼他做他不愿做的事——没有人!
  周奕知道现在这种惩罚纯粹是自己自找的。
  不工作当然就没资格吃饭,不听话也当然会被罚跪。早在来这里的第一天的时候,训练他的老太监便明明白白的告诉他这里的规矩。太子府里不养闲人,他知道。
  可那又怎样?
  他是怕冷怕饿怕死怕痛……他怕的事情很多,但是做人也要有原则,他无所畏惧。如果不能畅快淋漓的活着,他那些‘怕’又有什么意义?
  周奕有时候固执得可怕。
  夜幕降临到旭日东升,太阳高照到日落西山,周而复始,一天过去,一天来临。
  冰冷的云石地面紧贴着周奕的膝盖,无孔不入的凉气顺着骨头关节一点点侵蚀他的五脏六腑,爬上他的周遭,缠绕,束缚,可是周奕已经感觉不到。
  他整个人笔直地跪在地上,不移不动,不弯不软,仿佛化身为石雕,内外俱僵,感觉不到分毫外部涟漪。
  周奕不知道自己已经跪了多久,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跪多久,他……已经不能思考。
  时间仿佛踯躅不前。
  三天过去。
  周奕如同老僧入定,广福忍不住一天几次偷溜过去探他的鼻息。探到他无碍,心下不知该喜该忧。无碍固然是好,但若他昏厥过去,也好给书房里那位主子爷找到借口下台阶。
  这三日周奕水米未进,一直跪在书阁大厅,春寒露重,没有人能挺过去,何况是他?
  太子爷虽神色未变,行为如常,可广福知道几日来朝上朝下、府里府外,人人噤若寒蝉,若说跟周奕这事儿没关系,打死他也不信。
  又过两日,
  罗耀阳不得不再一次到坤绫宫搬救兵。
  皇后娘娘此时正拂着袖子在书案前绘丹青,她抬头看见罗耀阳一脸疲惫,放下笔,对身边的女官轻轻的吩咐几句话。
  宫内的侍女鱼贯而出,不肖片刻,只剩他们两人。
  这次她没有调侃,直直地拉过罗耀阳坐下,双手扶着他的肩,下巴抵着他的头顶,淡淡叹了口气,“你让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伤害到了。”
  “分不清孰轻孰重吗?”她抱住这个有些僵直的身躯,戳了戳他的胸口,“问问这里,到底要的是什么。别再执拗下去了,当断不断,拖泥带水是兵家大忌。而如今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场仗你已经输了。”
  看到罗耀阳越抿越紧的唇,越来越冷的脸,皇后知道他已经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遂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我已经让冬儿过去照顾了,那孩子会没事儿的。”
  目送罗耀阳的远去,皇后感到身后的气息,放心的向后靠过去,“耀阳是我儿子,所以我会不遗余力地帮他,但……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你真的舍得?”
  身后的人有着与罗耀阳八成相似的脸,只是更添威严气度,“生于皇家,他们必须要有这点自觉。是辉儿好高骛远、自不量力,成王败寇他需要自己承担后果。国家繁荣安定永远是第一考量,其次是皇权,至于伦理亲情……在这些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
  皇后闭上眼睛,掩饰里面复杂的情绪,叹道,“你真无情。”
  “身为帝王必须如此,耀阳迟早也会这样。”天承帝抚着皇后的肩安慰。
  “我不想看他变得如此,如果星儿还在……”
  “若薇,不要想了……”
  ……………………………
  周奕是痛醒的,浑身上下好像有几万根针在扎,好像被关在插满钢针的人形棺里,只要一动浑身就撕心裂肺的疼,若不动仿佛也能感觉到针尖的锋利。
  骨头之间的关节,尤其是背部的脊椎和膝盖,骨缝里好像刺进一把又一把的针,痛得说不出道不明,又好像有成千上万的蚂蚁在啃食,慢慢分离了筋皮和骨头。
  从上到下,好像自己正被一点点辗转磨碎。
  挫骨扬灰怕就是这种感觉吧。
  是太久没有活动造成的后遗症,但现在想活动亦是不能,千万根神经在向他叫嚣。饶是咬牙挺着也受不住,这种剥皮抽骨的苦楚,真让他痛得想哭爹喊娘。
  受不住了……
  周奕现在明白为什么病患明明知道□□无济于事却还总是耐不住痛苦的叫喊,这好像是一种心理上的慰藉,借着出声的片刻,把身体里的苦痛吐出来。
  他也忍不住哼叫起来,却发现后果更糟。本以为是极力嘶喊,实际上却只是发出低微的声音。即使这样,一开口喉咙里也是火烧火燎的,引发从肺到胃的火辣辣的疼痛——是多日未进水食的关系。
  还不如死干净了痛快,生生受这种由内至外的凌迟之苦。
  他想抬手狠狠地压住发出灼热疼痛的胃,却一根手指也动不得,根本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
  形同废人。
  若此刻就此晕死过去,都是老天爷给他的恩赐。
  ……
  朦胧昏沉之间,周奕听到有人说话。
  “哎,又出这么多汗……刚换的单子……溻湿了。”
  “别抱怨……麻利……换新的……”
  周奕感觉自己被硬拉起来,几只手拖拖拽拽,牵拉皮肤引起的痛感几乎让他惊叫起来。等他有气力能模糊的发出□□的时候,又重新安生下来。
  “清姐,殿下几天都没来……失宠……还管他做甚……”
  “闭嘴!”是清清的训斥,后面被压低声音,“殿下的事……嚼舌根……小命不保……”
  “冬儿女官……药膳……来了……”
  “只不过……下人…真…浪费……”
  除了清清熟悉的柔柔悦耳声音,其余的七嘴八舌,真是活活让人不得安生。
  周奕正觉得自己又要往在朦胧的梦中靠过去,突然一勺流食被强迫灌到口里,顺着食道往下滑,未滑到一半又是一勺。一勺连着一勺,速度快的来不及往下流,一点点堵住胸口,烫得难受——也许是多日未进食,食道变得敏感了吧!
  身体上的不适,让他潜意识地转移注意,开始了开始天马行空的想象……按照这个手法和灌食的速度……让他有些无理头地想到闻名中外的北京填鸭。不想被利用当成鸭子……兜兜转转,如今自己居然以另一种形式还是变成了一只鸭子——意带双关,让他不由想笑。
  大概嘴角真的翘起来了,下一勺汤食呛到气管里。
  剧烈的咳嗽引发的震动几乎让他浑身上下痛到极致。胃又开始痉挛,刚刚灌下去的东西几乎从原路返回,以烈猛之势反扑,又有少量呛进气管,加重咳嗽……如此恶性循环,唯一感到安慰的是痛,因为痛到极致,反而浑身有种轻飘飘的感觉,再也觉不到任何外界的刺激。
  要说这种感觉还真有点熟悉呢,周奕心里安慰道,上一次……这么想起来还觉得有些遥远,其实不过才三年多光阴,在重症监护室里,那种……到了大限之期的感觉。
  他也许真的累了……只比他们多活三年,其实……还真是辜负了……期望。
  ……
  不知过了多久,周奕再一次醒来——能醒过来他自己也很吃惊,还以为……
  只是身体沉重的厉害,零碎的疼也依然存在,好在不是像日前那样难以让人忍受。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清清……几日没来,把人交给……我的话……耳边风……你就这么奉命……”
  周奕躺在那里,还没有完全清醒,还没有能力分辨那话里的意思,却清晰的感到那人语气里的寒意。周奕又想笑,呵,自己都这副惨样了,居然还有心思感受那人的情绪。
  他感觉到那人又说了什么话,突然有碟碗跌落地上的脆响,然后是哭喊,哀求声,捣破鼓膜的尖细让人很不舒服。
  周奕皱眉。
  好在只是片刻,伴随着凌乱的脚步,那种让人不舒服的尖细渐远了。然后,终于,整个天地都静下来。就在周奕又要睡过去的时候,他又听见那冰冷冰冷的声音。
  “清清,我的脾性……不想见……任何差池……你最后一次机会……”
  对女孩子这么粗鲁……没品!这是陷入黑暗前周奕最后一个念头。
  …………………………………………
  罗耀阳看着那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伸出手……想抚上去,又似乎有些不敢碰触那处脆弱。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有些颤,又狼狈的把手收回。
  母后的话让他心乱了,也让他明白了很多事。
  他是该先问问自个儿,孰轻孰重?为了个不相干的人……他与他,形神俱伤。
  那天从坤绫宫出来,他不知不觉走到书阁,他走上去让星陪了自己一整夜,也想了一整夜,然后是接下来几日的不眠不休,重新部署。
  等初步部署完毕,他回到太子府却发现那些该死的狗奴才……
  自己在迁怒他们,他知道。
  若不是自己的无心动作造成那些奴才错误的认知,他们也不敢如此对待周奕。
  淮王这件事……从头到尾他都处理得一塌糊涂,对自己想要的结果……如此之多的选择,他却选了条最愚蠢的路。
  如今,是时候纠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