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寻仇
作者:岩波    更新:2021-11-05 18:16
  “轰”的一声闷响,马齿苋摔在一辆红夏利的车顶上!
  魏雨缪又一次帮了马齿苋。他是在一早看了《艺品周报》以后急忙开车赶来,想问问马齿苋这是怎么回事,既有证书又有鉴定的一块田黄石怎么说假就假了呢?谁知他刚把车停在马齿苋家楼下,还没来得及开车门出来,头顶上蓦然间冷不丁让人毫无准备的一声闷响,直惊得他一下子尿湿了裤子。待他稳住心神,好不容易打开车门——车门框已经被砸矫楞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车门打开,而回头一看车顶,又吓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车顶上是从楼上摔下来的一个人,而这个人正是马齿苋!魏雨缪寒毛倒竖,头皮发乍,骤然生出一身鸡皮疙瘩。偏偏此时一阵秋雨飘来,阴凉阴凉地打在魏雨缪脸上身上,霎时间他的脸上身上就都湿了,一下子便凉入骨髓。他浑身打起冷战,接着就一连串打了七八个喷嚏。于是,方才想起应该把车顶上的马齿苋弄下来,甭管死活先拉到医院。他便把手伸到马齿苋鼻子底下试了一下,还好,还有气,他不觉替马齿苋庆幸是从三楼跳下来的,如果是五楼、六楼或七楼,那就必死无疑。而马齿苋一个六十出头的老人从三楼跳下来也绝对不是吉兆,绝对没有好结果!
  果不其然,当魏雨缪开车将马齿苋送到医院急诊室以后,经过了近两个小时的全身CT检查,发现马齿苋除一支胳膊和一条腿骨折以外,大脑严重出血,虽然眼下还没死,但昏迷却有可能是长时间的,十年、二十年都可能,也就是说处于“植物人”状态了;这还算乐观的估计,也许根本到不了十年就归西了。
  马齿苋为什么跳楼?如果马齿苋本人不说,别人就只能瞎猜。现在马齿苋已经不可能开这个口了。所以,魏雨缪猜测马齿苋跳楼是因为儿子欠了五百万,他本人欠了三百万,加起来是八百万,如此沉重的债务把马齿苋压垮了。于是,魏雨缪蓦然间心里敲起小鼓,因为是自己把假田黄石卖给马齿苋的。马齿苋死了,自己也是有责任的。
  长久以来,古玩圈你买我卖,你情我愿。你买打了眼是你功夫不到,怨不得别人。作为魏雨缪,此时完全可以装聋作哑,装傻充愣,只要没人找上门来,决不去出头回应什么。但魏雨缪相反,他感觉心慌。
  这不能不说魏雨缪是个心软的善良人(这种人往往是赚不了钱的)——因为马齿苋曾经和他谈过家里的情况,他知道马齿苋的老伴在住院,儿子马家驹在拘留所,没有这些情况,魏雨缪也不会把田黄石低价匀给马齿苋——接下来的事情魏雨缪就必须帮着昏迷的马齿苋去办了,他要不去办,还能指望谁呢?
  于是,他先是找到文物局老干部处,把马齿苋的情况作了汇报,请文物局接手马齿苋的善后事宜;然后他就奔拘留所找有关领导去了。结果是拘留所对马家驹做了“取保候审”,让马家驹回家处理乱事。而魏雨缪在拘留所还问来了这么个情况:区公安分局已将马家驹涉嫌诈骗问题立案,即使马家驹还上五百万的欠账,该判刑还要判刑。因为还账属于“事后补偿”,而事后补偿只能是量刑的考虑情节,不影响定罪。也就是说你还了钱,不能影响诈骗罪的认定,但是可以使量刑从轻。要扭转这种结果,除非区公安分局撤案。
  能把问题了解得这么深、这么细,是魏雨缪好说歹说的结果。是他对拘留所领导亮出工作证的结果。他从国企转行进入古玩街以后,一直怀念以往的日子,一直珍惜着自己曾经的干部身份,所以,走到哪儿都随身携带着工作证,因为那上面标着他的干部身份,其实,严格地讲那个工作证已经作废了。不过在拘留所还真用上了。拘留所领导对魏雨缪印象不错,赞赏他热心助人的行为,这也在一个侧面促成了拘留所最后对马家驹进行“取保候审”。
  马家驹暂时放出来了,在魏雨缪陪同下先是去医院看望了母亲,接着就马不停蹄去另一个医院看望了父亲,回到家里以后就哭成了泪人。对着魏雨缪大喊:“魏叔,我冤啊!”
  魏雨缪不能不把拘留所领导的话转告给他:即使还了钱,该定罪照样定罪,除非你在区公安分局撤案。他对马家驹说:“哭一会儿就行了,别哭起来没完!要是哭能解决问题,我也跟着你哭!还是赶紧想辙吧!”说完,魏雨缪就离开了马家,开着红夏利修车去了。
  红夏利的车顶被砸了很深一个大坑,要修好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魏雨缪只得把车撂在汽车修理所了,然后他再向保险公司报险。这一切都做完以后,他突然想起《艺品周报》的那篇报道,里面提到是实验中学的于博彦最终一锤定音给那块田黄石判了死刑。于博彦怎么就比拍卖公司还厉害,有这个火眼金睛呢?他这个门外汉当然不知道于博彦在古玩圈的鼎鼎大名,一时间只是纳罕。而那块田黄石如果确实是假的,自己也是被蒙的人,何不往实验中学跑一趟,就教于于博彦,让自己也长长见识,明白一下自己错在哪里呢?于是,魏雨缪又赶到了实验中学。
  见了于博彦,魏雨缪照方吃药,先给于博彦看了他的工作证,然后告诉于博彦,自己因为企业倒闭才转行到古玩街。所以,还请行家里手多多指教,尤其请于博彦这样的方家多加提携。他观察到,当他提到“方家”的时候,于博彦微微一笑,他捕捉到了于博彦意味深长的这一笑,感觉无论是谁都是喜欢好听话的。而于博彦一开口,方才使魏雨缪明白,敢情涉及田黄石还有那么多知识呐,他魏雨缪完全是个白丁,不上当受骗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只听于博彦说道:
  “与田黄石接近的石头有二十来种,比如‘掘性坑头石’‘掘性高山石’‘鹿目格’‘碓下黄石’‘掘性都成坑’‘贴岩都成坑’‘蛇匏’‘贴石黄高山’‘芦荫’‘溪蛋’‘善伯洞’‘牛旦黄’‘黄冻’‘老坑黄高山石’‘白水黄’‘白高山冻’等等等等。而在这些石头中,以掘性高山石类冒充者为多。但只要将石质弄清,就不难辨认。”
  魏雨缪像听天书,一句也听不懂。便禁不住问:“你是怎么掌握这些知识的呢?你是学地质的吗?”
  于博彦又微微一笑,说:“我是学历史的。家父一生研究田黄石,雕刻过不少田黄石的印鉴图章,我也就跟着知道了一些。”
  原来如此!魏雨缪连连点头,感叹于博彦家学渊源。接着,他也试着问了一个稍稍专业一点的问题:“你说有些人以掘性高山石冒充田黄石,为什么呢?马齿苋的田黄石原本就是掘性高山石吗?掘性高山石一钱不值吗?”
  于博彦想了想说:“你还真够认真的,掘性高山石也叫鲎箕石,是零星埋藏在福建寿山乡高山峰砂砾粘土层中的块状独石。靠挖掘而得,故名。其品质优于矿洞所产,属寿山石稀有品种。掘性高山石洁腻温粹,肌理萝卜纹明显,外表含淡黄色薄色层。色泽以白色为常见,亦有黄、红等色。外观特征与田黄石相近,所以有人拿它鱼目混珠骗取钱财。但掘性高山石所在的山地泥沙干燥,使石头表皮受浸润酸化程度终无法与水田相比,故尚能鉴别。掘性高山石早在清代已有发掘,历来为藏家所珍宝,50年前已属罕见。至20世纪80年代,在高山西坡新挖掘一批独石,取名为鲎箕石和鲎箕花坑。所以,掘性高山石也有一定价值,只是比不过田黄石。马齿苋送到拍卖公司的那块正是掘性高山石。他那块掘性高山石卖到十来万应该不成问题,上下浮动三五万也属正常,但要想卖到几百万就是天方夜谭了,除非采取欺诈手段。”
  于博彦的话刚说到这里,魏雨缪的脸腾一下子就红了。“欺诈”这个词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上!如果说沈月娟对他是欺诈,他对马齿苋就不算欺诈吗?虽然有句常理叫做“不知者不为过”,可是如果对簿公堂的话,法律只重事实,并不认你常理不常理的!魏雨缪并不知道蓝海法院对古玩圈的这种买古玩打了眼的问题一般不予受理。于是,他的内心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急忙找话题掩饰自己:
  “那么,怎样分辨掘性高山石与田黄石的区别呢?”
  于博彦笑了笑,便把他在拍卖公司鉴定时回答同行的话重新说了一遍:
  “掘性高山石虽极似田黄石,但质多松软,也不够温润,更缺宝气,亮度和细腻度也不及田黄石,即使整日手渍浸摩也达不到田黄石油光欲滴的效果。而且,掘性高山石须经常泡油保养,否则便粗涩变态失去光泽。掘性高山石虽有萝卜纹,很像田黄石的枯囊纹或老萝卜皮下的纤维纹,但却更粗更显露。再有,掘性高山石凝度不够,比重也轻。颜色也不稳定,在灯光照射下内里泛白……”
  太深奥了!魏雨缪直听得两眼发直,脸上一红一白,心里扑腾扑腾乱跳。自己那么一个门外汉,怎么就冒冒失失贷了巨款跑北京潘家园买什么田黄石呢?如果事先找找于博彦,不是就避免被沈月娟骗了吗?而马齿苋在红帆会所托着假田黄石侃侃而谈,振振有辞,他为什么不事先找找于博彦呢?魏雨缪为自己扼腕,更为马齿苋扼腕!如果说自己初入古玩行,情有可原,那马齿苋是古玩界老资格老行家,怎么也徒有其名呢?于是,他将早晨发生的事告诉了于博彦。于博彦大惊失色,连说:“不应该,不应该啊!马齿苋怎么心理这么脆弱呢?假了就假了,打眼就打眼,古玩行分不清掘性高山石与田黄石区别的大有人在,为什么自寻短见啊?”
  于博彦当然不知道围绕马齿苋已经发生了那么多事。此时,魏雨缪也不便再多说,他也害怕事情会牵连到自己。自己内疚是肯定的,但要把责任完全揽到自己身上,他还没这个觉悟。当然,他也不可能知道,这本来就是个被人设计好的“局”!
  话说马家驹在家里哭了一通以后,发现了早晨刚送来的《艺品周报》,他简单一翻,就看到了第三版的通栏标题“退休文物处长马齿苋借钱买田黄石打眼警示世人”。于是,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老爸马齿苋是因为看了报纸经不住精神上的打击而跳的楼。
  “丑闻”这个帽子是戴定了。而且,连报纸都登了,想必整个古玩街乃至蓝海市全知道了。既然如此,自己也该找女朋友商量一下后事。于是,马家驹就到古玩街找女朋友去了。家里出了这么多糟心的事,他不能不听听女朋友的意见。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女朋友听了他家里发生的一切不仅没有丝毫的同情,还突然翻了脸,说:“你们这个家算个什么家?一家子白痴!连我都跟着没脸见人了!”
  于是坚决地对马家驹提出分手。
  也许女朋友说的是气话,怎奈此时马家驹像老爸马齿苋一样,心理非常脆弱,经不起这种嘲讽和打击,他感觉女朋友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人品有问题,于是,在女朋友的古玩店里大喊:
  “分手就分手!你这种女人还值得我留恋吗?”
  喊完以后,马家驹就毅然走出古玩店,坐在台阶上暗暗流泪。一时间他与女朋友交往的整个过程都在脑子里萦回起来。不言而喻,女朋友过去给过他不少温存,她的细嫩的小手,白净的脸颊,温热的嘴唇和甜蜜的怀抱,都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此时他蓦然感觉非常后悔,后悔自己顺着女朋友的思路说了绝情的话。女朋友毕竟比自己小七八岁,并不老到,社会经验并不丰富,自己完全可以通过努力扭转女朋友心性的。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怎么能收得回来呢?
  而此时,屋里的女老板感觉这两个人说散就散了,太有点儿戏,便走过来劝慰马家驹的女朋友,说:“我劝你收回刚才绝情的话。男女之间走到一起就是缘分,要么怎么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呢!茫茫人海,两个人的相遇相识相知到最终相守,得需要多少千年的期待和祈祷?需要饱经多少风吹雨打,积多少善和德,受多少苦和难,上苍才会把这人世间最美丽的东西恩赐于你?任何美好的东西,都是历经千辛万苦才能得来,你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敢于承担在追寻过程中所遭受的种种。正如一首歌里唱的:‘一生要失败几次才真正懂得成功的意义,一生又要爱过几回才真正懂得爱的真谛?’你只有在懂得与领悟真爱的含义之后,才会善于发现、敢于追寻并懂得珍惜和最终拥有,从而踏入幸福之门。”
  谁知,马家驹的女朋友咬着嘴唇听完女老板的话,冷不丁回了这么一句:
  “先把你自己的婚事解决好吧!你自己的事都拎不清还来教导别人!”
  女老板不说话了。男女之事真是“拎不清”。女老板自己已经经历了很多,至今未婚,原因就是她对涉及自己的至关重要的事情拎不清。女老板就是古玩街年近三十的一枝花宁海伦。她不再劝马家驹的女朋友了,她走出店门,把马家驹拉起来,说:“哥们儿,想开了吧!古人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你们不就是对象关系吗?离着夫妻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走,我带你喝杯咖啡去!”
  宁海伦把马家驹拉走了。在咖啡店里,马家驹又哭了一通,所有的悲伤、悲痛、悲愤一股脑涌上心头,他咬牙切齿,把拳头捏得嘎嘎响。发誓要查清导致老爸跳楼的原因,要向法院起诉!要让害人的人偿还一切损失!最后竟喊出这样的话:“我如若做不到这一切,我也跳楼,不活了!”
  宁海伦拍拍他的肩膀,说:“哥们儿你冷静点,冷静点,生活本身很美好,再难的事也不至于跳楼,你千万不要走你老爸的路!你老爸跳楼在蓝海市出了名了,如果你们爷俩都跳楼,就该在全国出名了,写史书的人也会记上一笔。问题是记这一笔就把你们爷俩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因为你们过于无能,过于懦弱,过于不敢面对生活,整个一个反面典型!”
  马家驹声嘶力竭地喊道:“难道事情就这样算完了吗?”
  宁海伦继续安抚马家驹,说:“我也没说就算完了,你下力量查一查事情原委,长长见识明白一下未尝不可。但你起诉不了人家——古玩行就这个德行,打的愿打挨的愿挨,谁让你功夫不到买打了眼呢?就算你起诉了,法院也不受理。”
  马家驹无话了。但他心里更加气愤,这古玩行也忒冷酷了!忒不近情理了!法院不能把害老爸的人治罪,我自己复仇行不行?只要让我查出来,你就甭想好!他蓦然间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然后一不做二不休来个“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但他对宁海伦嘴上没这么说,他怕吓着宁海伦。他只是说想明白一下,请宁海伦帮着分析分析。
  宁海伦喝着咖啡这样分析:从张先令在红帆会所展示田黄石,到魏雨缪买到了田黄石,再到魏雨缪把田黄石卖给了马齿苋,然后拍卖公司鉴定田黄石是假货,紧接着马齿苋跳楼。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确实很怪,怪得离奇!继而她说:“除你老爸跳楼这一件事《艺品周报》没登,也许还没来得及登;其他事都是《艺品周报》登的,只要把事情联系起来,这个脉络就十分清楚:张先令是害人的始作俑者!当然了,可能张先令也不知道田黄石是假货,也属于上当受骗,那就另当别论了。”
  “张先令?张先令是谁?”马家驹的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
  “咱蓝海古玩界的怪才。原名张若愚,是一家木材公司的老总,十年前企业兼并,他转行来到古玩街开了古玩店。因为倒腾古玩总赔钱,就改名叫张先令了,‘先令’可能就是显灵的意思。人世间总有很多让人费解的事,他改完名字以后命运也突然发生了变化,短短几年连连得手,做成不少像样业务,现在是古玩街首屈一指的大老板。你说是不是很怪?”
  “我如果找上门去,他会不会接待?”
  “你可以试试。不过,你不一定找得到他,他总是东奔西走忙忙碌碌,根本不在店里。”
  马家驹低下头,看着眼前早已晾凉了的这杯咖啡,猛地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对宁海伦诉说了他在红帆广场买房的前前后后。说:“海伦老板,我现在是坐在火山口上,情况非常危险。我此次从拘留所出来属于‘取保候审’,我必须尽快借到一笔钱找区公安分局的朋友撤案,否则就会被法院定罪,而且罪责轻不了。其实,我也是受骗上当,非常冤枉。想来想去,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你能不能暂借我一点钱?”
  宁海伦对马家驹的情况十分同情,连连叹息。然后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别总想着跳楼我就借你。
  马家驹急忙说:“我不跳,我一定不跳!我已经看到了解决问题的希望凭什么还跳楼呢?”
  宁海伦说到做到,果真借给马家驹十万块钱。而且,帮他找到了区公安分局的朋友,把案撤了。但朋友也提了个条件,就是马家驹必须在三个月之内把五百万还上,否则,就仍然会被起诉被判刑。事情办得这么顺利非常不易。后来这个朋友因为收受贿赂被查处,属于后话。但确实把马家驹的案撤了。马家驹也说到做到,在宁海伦帮助下,把老爸的住房和自己的住房一股脑全卖了,虽然只卖了三百万,离还清五百万还有不小缺口,但毕竟进了一大步。债主们拿到了一部分钱,便看到了希望;而且看到马家驹一家三口全都无家可归,便也都生了恻隐之心,答应不再起诉马家驹,让他只管安心挣钱慢慢还账。
  马家驹没有睡觉的地方了,只得再求宁海伦帮忙,宁海伦便让他睡在自己的店里。这样,与他的女朋友天天一早一晚都可以见面,他感觉到宁海伦有继续撮合他俩的意思,便心存感激。怎奈女朋友对此毫不领情,依旧整日里冷若冰霜。见他面理都不理,连头都不点一下,简直形同路人!
  两百万欠账的压力(还不算老爸马齿苋欠下的三百万),无家可归的恼火,女朋友的火上浇油,让马家驹一刻也不想停歇,腾出手来以后,他立即启动了复仇的程序!
  中年男人张先令的古玩店在整条古玩街算是规模最大的,差不多是一般店家的三四倍。此时,他正在自己的店里踱来踱去,一个副经理一个伙计一个会计三个人全都噤若寒蝉一声不响,只是不住地拿眼瞄着他。因为他轻易不在自己的店里待着,而一回到店里就挑毛病,这也不行,那也不是,所以,他一回来,屋里立即就安静了,本来还说说笑笑或探讨问题的几个人就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比他小了二十多岁的妻子罗伊偶尔来店里坐一会儿,也仅仅是坐一会儿,然后就走,从来不过问业务。因为她不懂古玩业务。还因为张先令不让她染指古玩业务。为什么会这样,张先令不说,罗伊也就不知道。张先令时时在罗伊面前提起前妻,念念不忘的样子,让罗伊知道张先令心里其实从来没放下过前妻。于是,她在对张先令更加曲意逢迎的同时,也时时感到自己与张先令存在隔膜。所以,张先令不让她过问业务,她就对店里的事一句话都不问。
  罗伊是个农村小镇出来的女大学生,因为家境困难曾经想中途退学,是张先令慷慨地资助她读完大学,帮她做了一个农村小镇的姑娘所做不了的一切,直到最后给她买了房子和汽车,她就顺理成章跟着张先令上了床,然后又领了证,再然后,正儿八经与大她二十多岁的张先令生活在一起了。现在,他们两个人拥有两辆汽车,银行存有巨款,除了他们共同居住的那个二百多平米的跃层式以外,罗伊自己还单独拥有一套早先张先令给她买的房子。每当农村小镇来人的时候,她自己的这处房子就变成临时旅馆,让老家的亲人感觉非常方便省钱,回去后他们就都传扬罗伊有出息。罗伊非常看重老家人们的评价,所以,想起这些就更爱张先令。本来罗伊的名字叫罗北英,就因为落生的时候特别弱吧,父亲见景生情顺嘴给她起了这个名字,进了张家门以后,张先令说她的名字“冒穷气”便给她改了。罗伊不工作,张先令不让她工作。张先令说,我的钱够你三辈子花的。但张先令让她没事就在古玩街走家串户,通过闲聊收集信息。既不累,还手到擒来。
  为什么呢?这正是此时张先令在屋里踱来踱去所想的一个问题:竞争收藏家协会会长的人被除掉一个,但至少还有四个。一个是拍卖公司的总经理徐涛,一个是《艺品周报》总编辑金铁文,一个是博物馆馆长韩德庐,再一个就是实验中学的于博彦。自己的资产和名望在整条古玩街都是龙头老大,如果做不了收藏家协会会长,而让别人做,然后再听别人指指点点,他受不了。百分之百受不了。与其那样,不如离开蓝海,或者就去死。他抱定的信念是“宁做鸡头不当凤尾”,这也是他这么多年以来殚精竭虑不断取得成功的动力。怎么办,他要一步步走,该除掉的人一个个除掉!眼下,他要想办法拿到马齿苋曾经起草的《收藏家协会章程》草稿。因为他自己没这个墨水,写不出来,罗伊不懂古玩行的事,也写不出来。而马齿苋又神志不清了,正是他将这个现成的接力棒接过来的时候。而且动作要快,要抢在徐涛、金铁文、韩德庐和于博彦的前面,把章程报给文物局。
  罗伊来到一个店主外号叫王广林子的古玩店,与王广林子套磁,结果差点没让她背过气去。王广林子原名王广林,因为姓王,还因为脸上长痤疮落下几块小疤痕,便被眼毒的古玩街同仁喊做“王广林子”。如果直接喊他“王麻子”,他肯定会翻脸,但拆字来喊,他却自欺欺人地接受了。
  罗伊温声软语地和他商量:“林子,马齿苋托你打印的《收藏家协会章程》草稿,肯定在你的电脑里存有底稿,调出来让我看看怎么样?”罗伊说着话,就把细嫩的小手搭在王广林子肩膀上。
  王广林子不客气地抓起这只小手亲了一口,说:“我的亲,马齿苋怕我泄露,让我删掉了。”
  “我不信!你这么精明一个人,怎么会不留底稿?”
  “亲,这与精明不精明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打算竞争会长!”
  “你不竞争,却可以留给想竞争的人,至少换顿酒喝不是?”
  “亲,你就这么看我,我是酒鬼呀?”
  “你真不让我看?”
  “亲,除非你嫁给我。”
  “呸!狗嘴吐不出象牙,生抢活人妻呀?”
  “亲,至少跟我接个吻。”
  “接个吻就让我看?”
  “亲,那也未必,得有实质性进展。”
  “啪!”罗伊给了王广林子一个大脖溜,倏然转过身去,回脚踹了王广林子的椅子一脚,走了。
  张先令见妻子罗伊铩羽而归,直骂王广林子这小子不是东西,精明就精明,谁也不拦住你,逮着机会就想沾女人便宜便让张先令义愤填膺。但他把肚子气得鼓了一阵,便自己开脱自己,说这算个屁,淮阴侯韩信想当年还受胯下之辱了,不是也没挡住他成就一番大事业吗?他让罗伊再次去一趟王广林子那里。可是,罗伊又去了两次,两次碰了钉子。
  在古玩街,古玩店的老板彼此串门是常有的事,而伙计店员则鲜有互相来往的,除非是老板派去的。因为,怕担“走漏风声”“出卖信息”的嫌疑。罗伊是个例外。人们已经习惯于她的出出进进。但今天罗伊三进王广林子的古玩店,还是惹人注目了。有个老板来找王广林子,问:“哥们儿,是不是有好消息了?”
  “屁!”
  “罗伊可来了三趟了!”
  “来八趟又怎么样!”
  “你们之间肯定有事,今晚我请你喝两盅,你有好事可得想着哥们儿!”
  “有什么好事?有怪事!马齿苋刚在红帆会所讲完田黄石,就又买田黄石,接着就让拍卖公司认定为假货,白砸里三百万,你说是好事还是怪事?”
  王广林子此时还不知道马齿苋已经躺在医院里生命垂危。否则,他的疑团肯定更大。
  张先令亲自来了。串门的那个老板点点头赶紧退出去了。而王广林子正在电脑前玩枪战游戏,专心致志,对张先令根本不睬。事情就是这样,你是古玩街的龙头老大,这没错,但你不是我的领导,你也不是工商税务,你也没帮过我,你来了就来了,我没必要远接高迎。张先令暗想,我如果做了收藏家协会会长,你还会这样吗?
  张先令也不叫王广林子,而是把一张三年前的《艺品周报》拍在他的眼前。王广林子推到一边,继续打游戏。张先令再次把报纸推过去。王广林子不得不拿起报纸。映入眼帘的是头版头条的新闻,但这却是一条三年前的旧闻:“今年7月12日,中国艺术品的世界最高价格记录在伦敦诞生——一件元青花鬼谷下山图罐以两亿多人民币成交。尽管它的最终得主是位美国藏家,但是在现场参与角逐的一位黄皮肤、黑头发、个头不高的东方人同样受到了人们的尊重……”
  王广林子终于把游戏暂停了,抬起头问:“老大哥有事找我?”
  “没事没事。让你瞧瞧这个。”张先令从口袋掏出一个吃饭用的青瓷小碗摆在王广林子面前。王广林子蓦然间便觉得眼前一亮,天,元青花折枝菊花纹小碗!拍卖公司组织春拍的时候,王广林子在预展上看到过与这个小碗一模一样的一件元青花,当时标价十万,他找到管理人员想以十万块钱买走这个小碗,但管理人员不卖,说要竞拍,让他非常扫兴。嗟叹自己没有门路。因为他知道有人买过预展的东西,那肯定有着很硬的人际关系。后来从《艺品周报》上看到,那个小碗拍出了十八万的高价。
  “春拍时是你买走的?”王广林子歪着脑袋问张先令。
  “哪里,我这是从一个建筑工地老板手里匀过来的,是他们在挖土方的时候挖出来的。”
  “跟我显摆,馋我?”
  “我匀给你。我知道你在春拍的时候想买预展的元青花小碗,可是让人给撅了。”
  “甭提那些,窝火。你这个打算多少钱给我?”
  “这种东西成双成对才值钱,单蹦的不行,所以我也不多要……”
  张先令的话还没说完,门外一声“妈那X”的叫喊,紧接着,门被一脚踹开,马家驹突然带着一身酒气踉踉跄跄地一头撞了进来。只见他脸色涨红,两眼冒血丝,一把薅住张先令衣领就粗门大嗓喊起来:
  “张先令,蓝海古玩街的头号大骗子!你跟大伙说说,那块田黄石是怎么回事?”
  王广林子和屋里的伙计立即站了起来,外面又跟进两个看热闹的人,加上张先令和马家驹,这个小店被挤满了。张先令也不说话,只是抓住马家驹的手使劲挣脱,但挣不开,他的脸也被憋得通红,便使足劲猛地一推,马家驹便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当啷啷”一声,一把匕首从马家驹身上掉出来,掉在一个伙计脚下。伙计吓得急忙一闪。马家驹伸手去抓匕首,但被张先令用脚踩住。
  “没出息的东西!拿这个吓唬小孩儿呐?我玩儿飞刀的时候,你还在你妈的腿肚子里转筋呢!”
  张先令说完,就弯腰把匕首拾起来,在他刚把腰直起来的同时,突然将匕首向王广林子店堂里的货架掷了出去,人们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匕首已经“当”的一声,不偏不倚地钉在货架的横橙子上!王广林子大惊失色,吓出一身冷汗,横橙子只有不到两厘米厚,横橙子上面是一尊清康熙年间的青花山水人物观音尊,那是王广林子花了十五万从朋友手里匀来的,是他这个店里摆在明面的最贵重的一件东西,是他当幌子压货架的。张先令飞出的匕首只要再往上偏离半厘米,这个观音尊便会变成飞溅的碎片!
  屋里的人们全都惊呆了。他们只知道张先令这几年业务精进,赚了不少钱,是个精明的耧钱耙子,想不到他还有这一手!张先令朝醉倒在地上的马家驹踢了一脚,说:“小子,回家去把你爸的账单拿来,我帮他把窟窿堵上!”
  看上去早已昏昏沉沉的马家驹此时突然警醒了起来,乜斜着眼睛问张先令:
  “让我拆东墙补西墙?背着抱着还不是一般沉?”
  “欠我的钱我不会急着催你还,给你十年期限。而且,还钱的时候我只要一半,另一半算我资助你们家了!”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句话是象征性比喻,是说没钱的难处。
  打蛇要打七寸,气人的话要戳在肺窝子上,截人的气要捅在腰眼上。张先令的话就像一根铁棍捅在了马家驹的腰眼上了。马家驹气馁地彻底躺倒,半疯半傻半明白地呼呼大睡,像真的一样睡着了。张先令对王广林子说:“兄弟,搭把手,把他架我那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