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者:周梅森    更新:2021-11-05 18:07
  第16节民变一触即发
  少将旅长张贵新将还在冒烟的手枪插到腰间的枪套里,抹了抹短唇上那两撇漂亮的八字胡,正了正额上崭新的军帽,一只手扶着挎在腰间的指挥刀刀柄,一只手前后甩动着,抬腿跨进了大华公司公事大楼的门厅。他脚下的皮靴乌黑油亮、一尘不染,沉重的靴底和门厅里的地板不断地、有节奏地撞击着,发出一阵阵“咔咔”的响声。他很胖,走起路来屁股摆得很厉害,仿佛一只肥胖的、被人追赶的鹅,尽管走得很卖力,短而粗的腿迈得很快,还是给人一种拖泥带水慢吞吞的感觉。
  他走到门厅内的楼梯口,扶着涂着红漆的木头扶手上了几级楼梯,然后,一转身站住了,瞅瞅身后一帮或西装革履、或长袍马褂的先生们,粗暴地将跟在身后的宁阳县知事公署的一位瘦参事拨到一边,尔后,用沙哑的嗓门喊道:
  “王团长,叫弟兄们守住门口,任何人不得入楼!谁他妈的敢聚众滋事,就给我抓起来!”
  一个年轻军官应了一声,从门厅里跑了出去。
  “手枪队跟我来,先给我把楼内的闲人赶走,然后在走廊和楼梯口警戒!”
  门厅里又一阵忙乱,几个呆站在门厅里的窑工们被赶走了,与此同时,楼外的空场上又响起了对空鸣放的枪声。
  旅长大人继续抖动着一身好肉往楼梯口上爬,爬到楼梯拐弯处时,几个寸步不离的手枪队员已先他一步冲上了二楼,他听到了手枪队队长郑傻子蛮横的声音:
  “滚开!都滚开!镇守使张旅长到!”
  楼上一阵骚动,十几个窑工装束的人被手枪队的枪口逼着仓皇走下楼来;他们走过张贵新身边时,张贵新威严而庄重地哼了一声,吓得他们远远躲着他的身体,三脚两步便冲到了楼下。
  旅长大人有了点小小的满足,他用胖得发圆的手掌拍了拍楼梯扶手,扭动着短脖上的那颗大而肥的脑袋,漫不经心地向身后看了一眼,尔后,又挺着肚子,踏着木头楼梯,“咔嚓、咔嚓”有声有色地向上爬。
  爬了没两步,楼梯上方便跌跌撞撞地滚下几个人来——李士诚、胡贡爷、田二老爷都慌慌张张扑下楼梯迎接,杂乱的脚步声踏得楼梯咚咚响:
  “呀!呀!张旅长!”
  “哦!哦!张将军!”
  “镇守使大人!”
  “哦,你们都在这儿!好!好!很好!”旅长大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敷衍着,擦着李士诚、胡贡爷、田二老爷的身子,走到了二楼上。紧紧跟在旅长大人身后的宁阳县知事公署官员、省府实业厅特派专办官员们也一个接一个上了楼。
  “请,张旅长、诸位先生,请到议事厅坐!”公司协理陈向宇早已将刚才的凶险忘掉了,彬彬有礼地推开了议事厅的门。
  旅长大人当仁不让,率先走进了议事厅,在正对着门的一张宽大的沙发上坐下了。随行的知事公署和实业厅的官员们也鱼贯而入,各自选定位置坐下。
  旅长大人坐在沙发上也仍然显示着一种军人的威武和气度,上身笔直地挺立着,宽厚如墙的腰背决不向沙发的靠背上倚一倚,挎在腰间的指挥刀移到了两腿中间的空隙处,指挥刀的一端触着地。他双手扶着刀柄,宽大肥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两只凸凸的蛤蟆一般的眼睛里放射出一股阴冷可怕的光亮,那蒜头似的红得发亮的鼻子不停地微微抽动着,连带短唇上的两撇自然翘起的黑胡子也不时地舞动起来。他的眉头是紧皱着的,眉心和前额上堆起了几道不规则的连绵的肉堤,肉堤里隐隐浸着湿漉漉的汗水。
  旅长大人庄严而镇静,一举一动都无可挑剔。他坐在大厅正面的沙发上简直像一尊辉煌的神像,从走进大厅的那一瞬间开始,便把大厅里所有的人都镇住了。一切反叛的念头、一切躁动不安的情绪,都在旅长大人神威震慑之下悄然隐退了,连那不可一世的胡贡爷,也老老实实地坐在大厅一侧的沙发上喝起了香茶,仿佛在此之前,一切灾难都没有发生过,贡爷也从未被人用刀顶着喉咙威逼过。
  旅长大人也开始喝茶,喝得很文雅,喝茶时,他已把指挥刀解了下来,斜放在沙发一侧的扶手上。旅长大人喝茶时像个真正的、有教养的绅士,一手轻托着描金的细瓷茶盅,一手捏着茶盅盖上的瓷疙瘩,那手上的无名指和小手指便高高翘起。他用茶盅盖不停地撩动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时不时地呷上一口。
  在旅长大人开口之前,没人敢说话,这使得旅长大人有了几分得意,他对控制田家铺局势、施加自己的影响有了一些信心。开赴田家铺之前,他心里有些发慌,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场严重的灾难、如何制止这即将爆发的民变——自光绪三十三年他接受清廷改编,当上巡防队管带以来,这类事情还是第一次遇到,他委实没有处理这类事情的经验。
  张贵新也是穷苦人出身,下过小窑,贩过私盐,光绪三十年被朝廷逼得无路可走,率着一帮贩盐的弟兄揭竿而起,捣毁了宁阳县厘卡,上山当了土匪,专事杀富济贫。闹腾不到两年的时间,他就拥有了近二百匹好马,上百条快枪,竟然打败了官兵们的三次清剿,迫使官军不得不对他进行招安,给了他一个管带的名分。自那开始,他吃上了军粮。闹到民国,他混上了少将的官衔,坐上宁阳镇守使的交椅。
  张贵新在宁阳境内是大名鼎鼎的,不论是贩私盐、当土匪时,还是做管带、当旅长时,他的威风都使人闻之丧胆。从光绪三十年到民国九年这段时间,宁阳历史几乎是他一手制造的。宁阳境内的一切骚乱、变动,均与他有密切关系;揭竿而起之后,他三次攻破宁阳县城,掳走大量肉票;接受了官兵改编,他又拒不移防,坚持留守宁阳,当了宁阳巡防营管带;由土匪而官兵,害得当地绅耆名流无不叫苦连天。宣统二年,宁阳绅耆三十八人联名上书省抚宪衙门,要求“立诛张逆,以靖地方”;抚宪衙门不敢贸然生事,只派员巡查了一番,便不了了之。却不料,这位“张逆”并不省事。一年之后,辛亥革命爆发,武昌起义,革命党派人联络,他又在一夜之间攻占县衙,宣布革命;借革命之机,将联名上书的三十八位绅耆一一抓捕,吊打了三日,最后,竟将一个商会会长活活打死了。
  也就是从民国元年开始,他在宁阳建立了自己的绝对权威,没有他的应允,谁也别想在这块土地上办事。他拥有一支以拉杆子土匪为班底的强大武装,这支武装民国二年前后为三百余人,至民国四年已扩充到千余号人。他带着这支武装依附各路军阀南征北战,待到民国七年拉回宁阳时,已是一支装备齐全、挺有个模样的队伍了。回到宁阳后,他再也不愿离开了,他要积蓄力量,以宁阳为基地,逐渐扩充自己的地盘和实力,借以和各路军阀抗衡。他觉得凭自己的本事,弄个总长什么的当当是不算过分的。这年头,办什么事情都得有点胆量和气魄,他觉着他这两样都不缺,惟一缺少的便是实力和地盘。
  当了宁阳镇守使、驻守宁阳之后,他开始整顿军纪,力求自己的军队能和宁阳民众保持和睦关系,提出了“不扰民、不损民、不害民”的三不主义。同时,他也竭力调整了和地方绅耆的关系,逢年过节,他时常到各大户人家走走,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他的那种土匪形象。两年来,地面上倒也相对地平静了一些,各路占山为王的土匪,归附的归附、离境的离境,再没生出大的事端。宁阳民众对他以及他的军队,也颇有了一些亲善的意思,捐银纳粮从不违抗。这使得他的镇守使的交椅越坐越稳当了。
  却不料,偏偏在这时,大华公司发生了瓦斯爆炸。一接到公司的告急电报,他就呆了,他马上意识到,如此严重的矿井灾难,势必要造成窑民暴乱,而一发生暴乱,他占据的这个地盘就不牢靠了,一些同样掌握着武装的别有用心的家伙就会借口弹压暴乱,闯进宁阳。这种危机不是不存在,和吴佩孚勾勾搭搭的李四麻子就近在身边,他窥视宁阳,已非一日;还有那个暗地里依附李四麻子的土匪张黑脸,也不是好东西。这帮家伙明里拥护北京政府,拥护徐世昌大总统,对权可倾国的段祺瑞毕恭毕敬;暗地里,巴不得北京政府立即垮台,巴不得把老段碎尸万段。更可惧的是,去年,曹锟、吴佩孚控制下的直、苏、鄂、赣和奉系控制下的东三省,正式组成了七省反皖联盟,前不久,河南督军赵倜竟也声称加入,这就是说,他所置身的这个宁阳县几乎是四面受敌;既有明敌,又有暗敌;搞得不好,他将输个精光!
  自然,他对老段和北京政府也没有感情。他也准备在直皖战端爆发之后重新做出选择,设若老段垮台,曹、吴入主北京,执掌朝政,他也照样纳贡称臣,然而,这前提条件必须是:让他继续驻守宁阳,不侵犯他的地盘,不削弱他的实力。在战争没有开始,政局不明朗时,他是不能表态的,他只能以守代攻、以退代进,按住自己屁股下面那块肉,不让别人抢去。现在他还没有实力参加这种决定民国政治的武装角逐,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图发展,因此,他决不能容忍在这种时候出现什么动乱!他不能给任何人以可乘之机。
  他毫不犹豫,立即带兵亲赴田家铺。恰在这时,省实业厅也派了矿务专办李炳池和几个官员连夜赶到了宁阳镇守使署。宁阳县知事张赫然自知事情重大,也亲自随军前往。赶到田家铺镇上一看,事情果然极为严重,几千窑民已把大华公司公事房大楼团团围定,只差用土炮轰击了,民变一触即发。
  第17节他不能引火烧身
  他下令对空鸣枪,以示警告;同时,严令部下,不准随便向窑民开枪。他不是那种只会蛮干的傻瓜,他知道“官逼民反”的道理,当年,他不就是被清朝的官兵逼着起来造反的么?今日,他张贵新做了官兵的首领,决不能把治下的民众逼上梁山,不到万不得已,他决不能向窑工们开枪!他一贯认为,可以得罪朝廷、可以得罪民国、可以得罪各路军阀,独独不可得罪当地的穷人!穷人一无所有,不怕失去什么,只要有一柄刀、有一杆枪,甚至有一根棍,就敢群起拼命!你挡都挡不住!更何况,这次灾难非同小可。“轰隆”一声,千把号人埋到井下去了,这千把号人,至少也有上万名沾亲带故的族里亲眷,如果这万把人一起反叛,他这镇守使就做不成了!有道是“哀兵难敌”、“众怒难犯”,他不能引火烧身,自找麻烦。
  他得公正,不公正,必然要导致骚乱!他现在是顾不得李士诚了——尽管李士诚对他不薄,每年交纳煤炭出井捐不下十万,可他不能偏袒他,决不能!公是公,私是私,这含糊不得!
  茶盅里的香茶下去了一半,大厅里的庄严气氛已制造得差不多了,张贵新郑重其事地抹了抹八字胡,干咳一声,缓缓开口了:
  “李总经理,你们公司的负责人都来齐了么?”
  “都来齐了!来齐了!张旅长,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副总经理赵德震赵公,这位是总矿师王天俊王先生,这位是公司协理陈向宇陈先生……”满头大汗的李士诚忙不迭地逐一介绍。
  张贵新认真打量着属于大华公司的一个个倒霉蛋,频频点动着大脑袋:
  “嗯!嗯!好!好!很好!”
  “张旅长,您能亲自带兵赶到田家铺,救民于水火,我们大华公司职员、窑工真正是万分感动!张将军,您来得太及时了!下面,我是否简单地把田家铺煤矿的概况和这次灾变的过程向您和诸位先生禀告一下……”
  张贵新摆了摆手:
  “别忙!别忙!我先把一些新朋友给你们介绍一下。”
  “是的!是的!”
  张贵新站了起来,指着一位带眼镜的中年人道:
  “这位是省府实业厅特派专办李……李……”
  带眼镜的中年人站了起来。他身着黑色西装,脖子上打着一个紫红色绣花领带,面部毫无表情:
  “鄙人李炳池,省实业厅一科科长。此次奉省府并实业厅之命,查处大华灾变,日后,还请诸位多多指教。谢谢!”李炳池冷漠地坐了下来。
  张贵新继续介绍:
  “这位是省实业厅的池铭历先生。哦,这位张赫然张知事就不用我介绍了吧!”
  长袍马褂的张赫然笑容可掬地站了起来,连连点头道:
  “认识!认识!我们都认识!老熟人了!哈哈哈……”
  “好吧!下面,我们言归正题,先请公司的李总经理介绍一个灾变情形!”
  “好的!好的!”
  李士诚站了起来,正欲开口讲话,无意中却看到了被冷落在一旁的胡贡爷和田二老爷,马上觉出了严重的失误,遂改口道:
  “在介绍情况之前,我还要给诸位介绍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一位是田家铺镇议事会副议长胡德龙胡贡爷。”
  贡爷欠了欠身子,充满敌意地看了看众人,马上将脑袋扭向了一边。
  “一位是田家铺镇董事会会长田东阳田老先生!”
  田二老爷抱了抱拳,微微一笑:
  “鄙人不才,请诸位多多指教!”
  张贵新望了望胡贡爷,又望了望田二老爷,颇有些不解地问:
  “这二位老先生是代表地方的么?”
  李士诚不知该怎么回答。
  胡贡爷却冷冷答话了:
  “我们代表窑工!我们胡家、田家的族中弟兄有几百口子被埋在地下了!我们不代表他们,谁代表他们?”
  张贵新对胡贡爷那火药味很深的回答颇有些不快,但嘴上却敷衍道:
  “嗯,好!好!很好!李公,开始吧!”
  李士诚看看身边的赵德震和王天俊,见他们都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介绍情况:
  “张旅长、李科长、池先生、张知事,这次灾变,鄙人是万万想不到的!灾变发生之前,也决无任何征兆。鄙公司开办以来,从未碰到过今天这种情况!一切委实太突然!太突然了!”
  李士诚眼里聚满了泪,面部肌肉微微抽颤着:
  “灾难是昨日夜间十一点三十五分左右发生的,其时,我田家铺井下正有一千余名窑工、机匠当班生产。”
  特派专办李炳池开口问道:
  “究竟井下有多少人?”
  “一千多人。”
  “一千多多少?”
  李士诚窘迫地摇了摇头:
  “确切数字还没有查实。”
  “这个数字必须马上查实!”
  “是的!”
  “灾难来得既突然,又严重。整个矿区简直像闹了一场地震,从地下冲出的火焰,蹿出了深达一百六十余米的井口,将主井井楼完全毁坏了。事变发生后,我们立即组织矿警队赶赴主井井口,准备下井救人。但,鉴于大火未熄,烈焰冲天,无法实施!”
  “胡说!”胡贡爷怒目圆睁,愤然立起,“你们公司矿警队何时准备下窑救人?汽笛拉响之后,窑民们悲痛万分,涌至井口,你们的矿警队竟用枪口对着我们!这还不算,当我胡某找你们商谈救人之事时,你们竟敢对我胡某施以武力,若不是张镇守使带兵赶来,我们这几条人命也葬送在你们手里了!”
  田二老爷频频点头:
  “是的!是的!不错!”
  “你们大华公司也他妈的欺人太甚了!”
  “好了!好了!先别吵!听李公继续讲!”张贵新顿了一下指挥刀。
  李士诚脸色苍白,他擦了擦额上、脸上的冷汗,又道:
  “后来,从斜井里,陆续有八十余人逃了上来。据逃上来的人讲,井下情况十分悲惨,遍地横尸,且大火不熄,整个地下巷道布满浓烟,许多煤壁业已燃着……”
  “只上来八十多人么?”张贵新关切地问。
  “是的,是八十多人!”
  “那上千号人现在还在井下?”
  “是的!”
  张贵新脸上变了些颜色,似乎要讲些什么,但,终于没讲:
  “好,你接着谈!”
  “我和赵副总经理、陈协理、王总矿师马上进行了商议,拟定紧急措施,准备在火势稍熄之后,组织地面人力,下窑抢险;同时,给省府、省实业厅、给镇守使署、县知事公署发了数份急电……”
  张贵新听不下去了,厉声骂道:
  “混账!你们他妈的通通是混账!窑下埋着千余号人呵!是人,不是畜生!你们至今没有拿出任何救援行动,只知道商讨、商讨!只会发电报!你就不想想,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你们除了喝窑工的血、发煤炭的财,还能干什么?”
  李炳池也不动声色地开口了:
  “张镇守使问得不错,爆炸发生之后,你们除了拍电报之外,还拿出些什么有效措施?公司有关技术人员是否到井下勘察过?”
  王天俊慌忙站了起来:
  “李科长,这……这是很危险的!爆炸发生后,胡贡爷曾让一些人下去,结果,下面又发生了一次爆炸,下去的人几乎全没上来!”
  李炳池不容辩驳地道:
  “就是死,你们也要死在井下!难道一千多人的性命不如你们一两个矿师的性命值钱么?不了解井下爆炸现场情况,如何制定紧急措施?你们在骗谁!你们是在办实业么?你们是在祸国殃民!”
  王天俊吓呆了,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连连点头道:
  “是的!是的!我们有罪!有罪!确乎!”
  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公司协理陈向宇却站了起来,他眯缝着两只近视得很厉害的眼睛,冷冷道:
  “李科长言之过重了吧?兄弟倒要请教,祸国从何讲起?殃民又从何讲起?工业灾难自有工业之后便接连不断,决非人的意旨所为,李科长身为政府特派专办,以此种态度查处大华灾变,兄弟认为是失之偏颇了。”
  李炳池毫不退让地道:
  “我讲话是有根据的!说你们祸国并非冤枉!你们作业不慎,酿发爆炸与火灾。灾难发生后,又不采取有效措施,势必要造成地火蔓延,造成这块丰厚煤田的焚毁。我这不是危言耸听,一八八四年,美利坚合众国俄亥州霍金克魏列伊煤矿采矿不慎,酿发爆炸,导致火灾,该矿矿主惊慌失措,措施不力,造成地火蔓延,一直燃烧到今天!这场地火的蔓延面积超过了三千公顷,焚毁优质煤近五千万吨!一个煤田被彻底毁坏了!如果田家铺地下的大火无法扑灭,毁掉了国家的这块煤田,你们不是祸国吗?!说到殃民,那就更简单了,一千多人因为你们的无能、无知,被困在地层之下,不叫殃民,还叫什么呢?”
  陈向宇一时无言可对,他再也不敢轻视这位坚硬的对手了。他觉着,这人比胡贡爷一类的地头蛇更难对付!胡贡爷尽管蛮横,但对办矿却狗屁不通,这位李炳池据说曾留洋美国,专攻矿科,又在实业厅操着实权,什么都懂,不是可以随便糊弄的。
  李炳池没把陈向宇看在眼里,他滔滔不绝地对着陈向宇讲了一通之后,又以一副钦差大臣的口吻,对王天俊命令道:
  “王先生,现在情况是十分危急的,多耽误一分钟,井下就多一分危险,请你把有关田家铺煤矿的各种技术数据拿来,包括通风排水、瓦斯含量方面的详细数据和图表!”
  “好的!好的!”王天俊应着,屁股却坐在椅子上没动。
  第18节完全控制了动乱局势
  “我现在就要!”
  “是的!是的!”
  王天俊慌慌张张站起来,跑了出去。
  李炳池冲着王天俊的背影又喊了两句:
  “现在不要关闭风井,如果关了,立即开动!还有,马上请几个有关方面的矿师到我这儿来!”
  “好的!好的!”
  转过身来,李炳池又对张贵新和李士诚道:
  “必须马上组织人力下井抢险,最好跟探测人员一起下去,事不宜迟,越快越好!你们看看,如何组织救援人员吧?”
  胡贡爷和田二老爷早已看出,事态的变化对他们有利,于是乎,马上表态:
  “我们可以去组织人!”
  张贵新亦道:
  “我立即派两个连的弟兄下去参加救援!”
  “张镇守使!”田二老爷很感动地握住张贵新的手,连连抖了两下,声音哽咽地道,“张镇守使,我田某代表田家铺窑民百姓向您致谢了!您真是心明如镜,恩德如山啊!”
  胡贡爷也说道:
  “张旅长真正是田家铺小民百姓的大恩人啊!”
  旅长大人也被感动了,愈加慷慨激昂起来:
  “我张贵新虽为一介武夫,但深知保民救国之宗旨,兵源于民,兵离不开民;故而,做一个好的兵士,必得不伤民、不损民、不害民,得为民众做些好事。今日田家铺灾变,兄弟我有义不容辞的抢救之责,你们二老无须称谢。现在,我只求你们把围在这座大楼外面的窑工民众劝导回家,千万不要闹出乱子!你们二位可以告诉他们,有我张贵新、有省实业厅的矿务专家、有政府,这场灾变一定能得到公正而圆满的解决!我张某决不会偏袒大华公司,我要秉公办事!请大家放心!放心!”
  胡贡爷连忙道:
  “有您这番话,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我们可以先把大家伙儿劝回家,不过,处理这场灾变,我们还是要参加的。”
  田二老爷也道:
  “是的,我们不能让大华公司的一面之词蒙骗将军!”
  “好!好!很好!这是可以的!你们可以留在这里。但,楼下的人们必须先回家!否则闹出乱子,大家都不好看!我是本地镇守使,我得对本地治安负责任!”
  胡贡爷和田二老爷点头哈腰,退出了议事厅。
  胡贡爷和田二老爷退出议事厅之后,旅长大人威风抖擞地向手枪队队长郑傻子发布一道道命令:
  “郑队长,传达我的命令,令一团二营营长王一丁亲率两连弟兄到主井附近集合待命,听候李专办的指挥,准备下井救人!”
  “是!”
  “令三营营长速带一些弟兄接管大华公司的岗楼、哨卡,以防不测。”
  “是!”
  “令一营弟兄驻守田家铺分界街附近,制止一切可能发生的骚乱!聚众滋事者,一律先抓起来再说!”
  “是!”
  发布完命令之后,旅长大人自信得很,他认为他已完全控制了田家铺的动乱局势……
  胡贡爷毕竟老了,体力和精力都大不如以往年轻的时候,大半夜的嘶喊、号召,加上这快一天的折腾、惊吓,把他的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下楼梯时,贡爷就感到脚脖子发软,浑身骨头发酸,一口气老是接不上来。尽管如此,贡爷还是想说话,他认为很有说话的必要。他得向田二老爷表示他的英明:
  “二爷,情况看来不错!咱们现刻儿不能硬来了,一硬来,就输理,是不是?”
  “唔!得耐着性子等一等。看来,张镇守使深明大义,省里李专办也能秉公办事,咱们得看看他们如何发落大华公司的这帮奸臣贼党……”
  “二爷,那个李专办就是与众不同哩!也他妈的奇怪,一进门,我就发现他穿洋服还就不难看,不显得酸。”
  胡贡爷一贯信仰“长袍马褂主义”,一贯认为穿洋服便带有洋鬼子的酸气。今天一时高兴,竟发现李专办穿了洋服而不酸,这委实是个了不起的开化。
  “不过,那脖子上的布带有点扎眼。偌大个男人,为啥要扎个红布带呢?我咋看咋不舒服,倘或是那布带换成和洋服一样的黑色,或许就好看一些!”贡爷自作主张地设计着。
  田二老爷马上参与了设计,田二老爷也信奉“长袍马褂主义”:
  “其实,李专办穿上长袍马褂更会风流倜傥。你想想,冲着他那身段、他那脸膛,穿上一件合体的长袍而又加上紧身的马褂,难道会比洋服逊色么?”
  贡爷马上应道:
  “这倒也是。不过么,他穿洋服比那个陈向宇要好看。陈向宇算他妈的什么东西,竟敢用匕首对着老子的脖子!”
  “他是吃了虎心豹子胆了!”
  “二爷,您信不信?要不是张旅长他们恰好赶来,我是准备和他拼一下的,我就不相信陈向宇敢杀我!”
  讲到这里,胡贡爷脸上不禁一阵绯红,觉出了面子上的难堪:堂堂贡爷,竟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用匕首抵着脖子,而且是当着田二老爷的面,这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就冲着“政治影响”一条,也得把他干掉!
  “哼!等着瞧吧,我姓胡的要不把这小子的狗头割下来,就他妈的算在田家铺栽了!”
  说话之间,二位老爷已下了两层楼梯,穿过了楼下的门厅,走到了大楼门口的台阶上。台阶两旁,一直到台阶下的路面上,都站满了持枪的大兵,台阶一侧竟然支起了一挺机枪。这使得胡贡爷和田二老爷都很不舒服,都隐隐有了一种受辱的感觉。贡爷和二老爷却又都没说话,只是彼此对望了一眼,在台阶上站住了。
  被大兵的枪刺挡在十几米外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呼叫,涌在最前面的人们不顾一切地往前挤,大楼门前的小广场上一片攒动的人头,一片乱纷纷的喊叫:
  “贡爷!”
  “贡爷!”
  “二老爷!”
  “二老爷!”
  “贡爷出来了!”
  “还有二老爷!二老爷!”
  “贡爷,事情谈得怎么样了!”
  “贡爷,二老爷,快给我们说说!”
  人群迅速而坚定地向台阶前面涌。担当警戒任务的大兵们被迫向后退,一直退到了大楼的青石墙根,有的甚至跳上了台阶。
  一个军官慌了,拔出手枪,对空放了几枪,尔后,又大喊大叫道:
  “散开!散开!统统散开!”
  没人买账。现在谁还买账呢!他们不是乌合之众了,他们的头领出来了!贡爷和二老爷是他们的主心骨,是他们的擎天柱,有贡爷和二老爷和他们同在,他们便什么也不怕了!几个大兵算他妈的什么东西?!只要贡爷、二老爷一声令下,他们马上就能缴了这些兵痞的械,重新占领这座大楼!
  贡爷和二老爷都没有这个意思。
  二老爷对贡爷道:
  “得劝兄弟爷们回家!”
  贡爷连连点头道:
  “对,眼下不能闹!可他妈的这些大兵也太神气!”
  “那也不能闹,不到闹的时候哩!”
  “那咱们和兄弟爷们说说!”
  “说说!您就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