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黄犬之叹
作者:曹昇    更新:2021-11-05 17:27
  第一节七宗罪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失势,追随他的那些党羽,自然也将跟着遭殃。李斯这一被捕,其宗族宾客同样在劫难逃,悉数被投入监狱。一下子抓捕了数千人,咸阳城几乎为之一空。
  云阳监狱,李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他官居廷尉之时,便经常来这里现场办公。在这里,他送别过嫪毐,送别过韩非,拯救过郑国。那时的他万万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也将成为囚徒,在这里失去尊严和自由。
  赵高端坐堂上,俯视着李斯,心中满是胜利的喜悦。他并不急着审问,他要好好享受这美妙的时刻,享受将曾经不可一世的李斯踩在脚下的淋漓快感。良久,赵高方才开口说道,“丞相也有今日乎?”
  李斯大叫道,“李斯无罪。”
  赵高阴笑道,“丞相有没有罪,不是由丞相说了算。念在你我昔日同朝为臣的情分,我也不来为难你。只要你肯招供,承认自己谋反,然后自杀以谢陛下,我可保你全家性命无忧。”
  李斯怒道,“荒谬!李斯欲反,何待今日?”
  李斯态度越强硬,赵高反而越高兴,他喜欢看到李斯的挣扎。赵高饮了一口酒,悠悠说道,“上次我在丞相府,求饮而不得,只能看丞相吃酒。今日轮到丞相看我吃酒,岂不惭愧。丞相欲饮乎?只要丞相开口相求,赵高是绝不会吝啬一盏酒的。”
  李斯哼了一声,并不接话。
  赵高忽然面色一变,冷声说道,“我再问一遍,你招是不招?”
  李斯道,“无罪之人,何招之有?”
  赵高道,“既然如此,可不要怪赵某无情。”说完一挥手,迅即进来几名精壮狱卒,满面凶横,直逼李斯而来。
  李斯怒视狱卒,高叫道,“某乃当朝丞相,尔等胆敢!”
  狱卒们当然知道李斯是何许人也。以前,李斯对他们来说,就是神话中的人物,光芒万丈,可望而不可及。不成想,堂堂的帝国丞相,一夜之间便变为阶下之囚,沦落到他们的手中,任由他们摆布。这样的反差,他们一时间也难以转过弯来,见李斯勃然大怒,也不禁心惊胆战,不敢动手,只是拿眼望向赵高。
  赵高冷酷地点点头,道,“我可没看到什么当朝丞相,在我眼中,只有一个蓄意谋反的罪犯。”
  狱卒们这才勇气倍增,开始有条不紊地给李斯用刑。在这方面,狱卒们都是地道的行家,他们知道如何血腥,如何残忍,如何让犯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斯被吊在半空,全身赤裸,前后左右四名狱卒,手执皮鞭合围着他,对他轮流实施着鞭打。
  什么天理,什么王法,什么人性,都已被遮蔽在黑暗之中,摈弃在监狱之外。此时此刻,不会有人来在乎李斯的冤屈,也不会有人来分担李斯的痛楚。而一旦脱去权力的甲胄,李斯也只是一介凡夫而已。他照样会流血,照样会惨叫。
  每一鞭,都结结实实地抽打在李斯的身上,所到之处,即刻皮开肉绽。
  李斯年近七十,垂垂老矣,怎能经受得住这样的酷刑。百鞭之后,已是血肉模糊,昏死过去。
  等到李斯醒来,看着自己满身伤口,稍一动弹便痛不欲生,不由泪如雨下。士可杀不可辱,他本可以像冯去疾和冯劫二人那样,一死了之。但他不甘心。他自负辩才,只要给他一枝笔,他就可以撬动胡亥的心,让胡亥醒悟过来,是李斯而不是赵高,才是他最应该信任的人。
  狱吏倒也通融,听到李斯的要求,很快便给他找来了笔和竹简。李斯艰难地爬起,开始给胡亥上书。
  李斯每写一个字,都要牵动伤口,让他冷汗直冒,几欲昏厥。
  这封上书,他是用血在写,他是用命在写。
  李斯写了一整天,也才写了不到三百字而已。其书曰:
  “臣为丞相治民,三十余年矣。逮秦地之陕隘。先王之时秦地不过千里,兵数十万。臣尽薄材,谨奉法令,阴行谋臣,资之金玉,使游说诸侯,阴修甲兵,饰政教,官斗士,尊功臣,盛其爵禄,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立秦为天子。罪一矣。地非不广,又北逐胡、貉,南定百越,以见秦之强。罪二矣。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亲。罪三矣。立社稷,修宗庙,以明主之贤。罪四矣。更克画,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罪五矣。治驰道,兴游观,以见主之得意。罪六矣。缓刑罚,薄赋敛,以遂主得众之心,万民戴主,死而不忘。罪七矣。若斯之为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上幸尽其能力,乃得至今,愿陛下察之!”
  和上次营救郑国一样,李斯这次也是正话反说,在书中历数自己一生犯下的七宗罪,实则是力表自己为帝国立下的七大功勋,其情不可谓不悲,其心不可谓不哀。
  李斯将书交付狱吏,千叮咛万嘱咐,道,“一定要转交陛下,不可落入旁人之手。事成之后,保尔子孙富贵,世世荣华。”言毕,又含泪道,“李斯性命,帝国安危,尽在君手。慎之勉之!”
  狱吏答应着,转身便将书交到了赵高手上。赵高看也不看,径直投入炉火之中,道,“死囚安得上书!”
  竹简烧罢,赵高见狱吏依然在一旁侍立,于是斥道,“李斯既然有力气作书,想必也有力气继续受刑。还呆着干什么,还不去给那老家伙用刑,看他还能嘴硬多久。”
  第二节条件反射
  李斯现在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从刑房到囚室,再从囚室到刑房。狱卒们慑于赵高的严命,用刑唯恐不狠,下手唯恐不重,非要打得李斯亲口承认谋反不可。
  古罗马人曾经说过,严刑之下,能忍痛者不吐实,不能忍痛者吐不实。蒙田亦云:刑讯不足考察真实,只可测验堪忍。
  忍痛所以难,不仅难在生理上,更难在精神上。像李斯这样意志力强大的人,对疼痛的忍耐能力,应该说是远远高于常人的。但另一方面,他所接受的残忍刑罚,也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在一轮又一轮永无休止的重刑之下,李斯再也坚持不住,他屈服了,他承认了。而狱卒们浑不理会他身心的痛苦,犹然说着风凉话,道,“你早承认不就完了,何必平白遭这许多罪呢。”
  考诸史册,李斯乃是中国历史上被屈打成招的第一人。只是,这样的纪录,对李斯来说,耻莫大焉;对帝国来说,也并不光荣。
  闻知李斯招供,赵高大喜,但他却没有急着向胡亥报告表功。按照帝国法律,终审权还是掌握在胡亥手上,李斯招供之后,胡亥必然派人前来复审。如果李斯到时候突然翻供,拒不承认谋反,虽说李斯未必一定能因此而咸鱼翻生,但至少也将给赵高平添无数麻烦。
  所以,赵高必须彻底打消李斯翻供的念头。于是,赵高按照条件反射的法则,对李斯进行了科学的调教。
  赵高找来一位门下宾客,命其假扮胡亥派来的御史,前去复审李斯。假御史到得监狱,支开旁人,对李斯说道,“臣奉陛下之命前来,此间无人,丞相如有冤屈,尽可以实相告。”
  自从入狱以来,这是李斯听到的第一句温暖的、有人味的话。李斯激动得热泪盈眶,胡亥终于派人来了。长久的刑罚已经让李斯变得脆弱,变得轻信,他根本就没有怀疑眼前这人的身份可能有假,而是将他当作一根救命稻草,牢牢抓住,再也不肯放手。
  李斯执假御史之手,大哭道,“请君一定要转告陛下,李斯是冤枉的,李斯是忠臣啊!”又细诉自己对帝国的功勋和赤诚。假御史并不留心去听,只是偶尔嗯上一声,聊作应付。
  假御史前脚离去,狱卒后脚进来,对李斯劈头就是一顿乱棍,边打边训斥道,“叫你胆敢翻供,叫你胆敢翻供!”
  李斯吃痛不过,只能抱头求饶,道,“别再打了,我再也不翻供了。”
  赵高仍不放心,再派一位宾客假扮谒者,谎称奉胡亥之命,复审李斯。李斯犹不醒悟,又在假谒者面前自诉冤枉。李斯激愤不已,泪尽而泣之以血。假谒者见状心中恻然,却也爱莫能助。
  假谒者一出,狱卒再次进来,对李斯又是一阵狠揍。
  就这样,赵高先后派了近十拨人,冒充胡亥的使者来试探李斯。李斯不辨真伪,每每翻供,自陈冤情。随后,照例要挨上一顿棍棒或鞭挞。
  像巴甫洛夫著名的实验那样,李斯也形成了这样的条件反射:只要他一翻供,就必然要遭受毒打。他实在是不想再挨打了,他实在是宁愿死。
  假作真来真亦假。等到胡亥真的派人前来复审之时,李斯再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人真是胡亥的使者,他只是一味地重复道,“我有罪,我欲反。”
  使者回报胡亥,胡亥不仅不会想到是赵高在暗中下了手脚,反而对赵高大赞道:“如无赵君,几为丞相所卖。”
  不久之后,胡亥派往三川搜集李由通敌证据的使者也回到了咸阳。对李斯来说,使者带回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而这好消息和坏消息,其实又是同一个消息——李由在前方英勇抗敌,虽寡不敌众,也拒不投降,最终为项羽和刘邦的联军所破,死于曹参之手。
  老年丧子,自然是再坏不过的消息。然而,李由在前线顽强战斗,为国捐躯,堪称帝国的英雄,关于他通敌的指控自然也就不攻自破。李由以他的壮烈牺牲,证明了李斯全家的无罪,却也算得上是好消息了。
  可惜的是,李由的牺牲,依然无法拯救他全家的命运。此时的朝廷之中,赵高已经一手遮天,无所不能。日后他可以指鹿为马,现在他也能颠倒黑白。在赵高的威逼利诱之下,使者也只得捏造事实,上奏胡亥道,“李由通敌,确有其事。”
  至此,胡亥对李斯谋反一事再无任何疑心,于是命赵高为李斯量刑。
  赵高奏道,“李斯位居三公,不思报国尽忠,而起不臣之心。人臣之罪,莫过于此,非重惩不足以安天下,镇万民。判曰:李斯具五刑,诛三族。”
  具五刑,按《汉书·刑法志》,具体内容为“先黥,劓,斩左右趾,笞杀之,枭其首,菹其骨肉于市。其诽谤詈诅者,又先断舌。”即便是在严酷的秦法之中,具五刑也称得上是最残忍的一种刑罚。
  胡亥接奏,喟然叹道,“李斯侍奉先帝数十年,于我秦立有大功,此天下共睹,不容忘却。如无李斯,朕也不能有今日人主之尊。知恩不报,非人也。量刑如此之重,朕心实不忍。”
  赵高面白如纸,满心惶恐,听胡亥这意思,莫非他要宽恕李斯,饶李斯不死?果真如此,那可就全完了。胡亥一句话,就可以让他在审判李斯时所使的种种伎俩,全变成了白费心机。李斯已经明白过来,都是赵高在设计陷害他,一旦李斯死里逃生,全力反扑,他赵高又将如何抵挡?
  赵高搜肠刮肚,酝酿着自己的说辞,准备劝谏胡亥维持原判,胡亥却已接着说道,“改具五刑为腰斩,其余如君所奏。”
  赵高大喜,恨不能抱住胡亥,娇声嗔道,“你早说嘛,害得人家的小心肝噗噗地跳。”
  总之,无论是具五刑还是腰斩,李斯终究还是一死,而且同样死得毫无体面可言。或许,在胡亥眼中,将具五刑改成腰斩,虽然是换汤不换药,却已经是他仁慈的最大限度了。
  第三节最后的时刻
  李斯行刑的日子到了,时为秦二世三年十月,即公元前208年十月。
  (注:关于李斯死亡的月份,《史记·李斯列传》云:“二世二年七月,具(李)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然而,李斯之死,当在李由之后无疑。考《史记·秦楚之际月表》,李由之死,在二世二年八月。又《史记·秦始皇本纪》云,“(二世三年)冬,赵高为丞相,竟案李斯杀之。”可知李斯定刑或在七月,而实际执行则在初冬。)
  监刑官来提李斯,问道,“丞相临去,可有什么遗言?”
  李斯自知死期已到,叹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监刑官道,“人死如灯灭。灯灭而光消,虽欲言而不能也。丞相治国三十余年,今日将死,得无一言以遗君国乎?”
  李斯仰天长叹道:“嗟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为计哉!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此三臣者,岂不忠哉,然而不免于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今吾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无道过于桀、纣、夫差,吾以忠死,宜矣。且二世之治岂不乱哉!日者夷其兄弟而自立也,杀忠臣而贵贱人,作为阿房之宫,赋敛天下。吾非不谏也,而不吾听也。凡古圣王,饮食有节,车器有数,宫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费而无益于民利者禁,故能长久治安。今行逆于昆弟,不顾其咎;侵杀忠臣,不思其殃;大为宫室,厚赋天下,不爱其费:三者已行,天下不听。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心尚未寤也,而以赵高为佐,吾必见寇至咸阳,麋鹿游于朝也。”
  李斯这段遗言,既是逆耳的忠言,也是清醒的预言。监刑官命人记下,然后一行车骑,护送李斯抵达刑场。
  李斯步下马车,几个月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阳光,瞳孔不由一阵急剧地收缩,眩晕得险些跌倒。李斯的家人和亲属,早已在刑场等候着他,包括他的父族、母族、妻族在内,近千人黑压压的跪成一片。
  咸阳城内万人空巷,将刑场围得水泄不通。人群压抑着,沉默着,他们前来告别李斯,同时告别的,是一个行将逝去的伟大时代。
  李斯几乎不敢和家人们对望,他无法直视那些悲伤和哀怨的眼睛。次子李瞻膝行向前,向李斯行礼。李斯问道,“怎么不见李由?”
  李瞻道,“儿亦不知。”
  李斯一家自从入狱,便已与外界隔绝开来,不通消息,是以并不知晓李由已死。监刑官在一旁告诉道,“李由已于前月死于贼兵之手。”
  李斯沉默不语,良久方道,“也好,也好。李氏一门,今日绝矣!”
  这一日,由于要杀的人太多,光现场的刽子手就有十名。为李斯主刑的,自然是资历最老的刽子手。他一生杀人无数,早已心如止水,但一想到即将死在他刀下的乃是李斯,他仍然难以按捺兴奋之情。世上只有一个李斯,而能够亲手处决李斯的刽子手,也只能有一个而已。今天无疑是他职业生涯中最荣耀的一天,让他可以在多年以后,还能够津津有味地向膝下的儿孙们谈起,是我杀了李斯。
  刽子手虽然为即将杀死李斯而激动不已,但另一方面,他却又对李斯充满同情。在他看来,李斯为帝国立下了那么大的功勋,怎么也不该沦落到这样的下场。然而,这些都是朝廷的事,他对此没有任何发言权,他所能做的,就是尽量把刀磨得锋利些,把活儿干得漂亮些。
  时已正午,监刑官拖着长音,道,“时辰到,行刑。”
  真的就要死了吗?李斯的眼睛,依依不舍地望着咸阳宫的方向。
  刽子手知道李斯在想什么,李斯还不甘心,他还在盼望着胡亥能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派人前来将他赦免。
  这种绝望的希望,刽子手再熟悉不过,于是劝李斯道,“丞相,不用再等了,该上路了。咸阳宫内也不会有恩典出来,这是现实生活,并非格里菲斯的电影,会有最后一秒钟的营救发生。”
  李斯惨笑,他何尝不知道,一切都已经无可改变。他看向跪在身边的李瞻,强笑着说出了他在中国历史舞台上的最后一句台词:“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言毕,却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父子二人相拥痛哭。
  死亡是一杆秤,用以衡量那些逝去的光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浮现在李斯脑海的,居然不是他一生中所做出的那些丰功伟绩,而是年轻时那些简单而纯粹的快乐。那时候,他总是和两个儿子一起,牵着一只黄狗,出上蔡东门,在野外追逐狡兔。那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将在家乡上蔡终老一生,作一个安分守己的普通人。倘若就那样平凡地了却一生,难道就真的比他现在所过的一生要不幸许多吗?这个问题,李斯无法回答。
  李斯最终离开了上蔡,走上了一条流血的仕途,达到了个人价值的巅峰,成为了天下第二人——帝国的丞相。然而那又如何,今天他的结局,正应验着杜甫的那一句诗: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如果让李斯重新选择一次,他会不会仍然选择从故乡出走?这个问题,没人能够回答。
  刽子手好不容易才将李斯父子分开。李斯面色平静,不再说话,他从来都是一个务实的人,他将坦然接受自己的失败。腰斩就腰斩吧,一死而已,犯不着像别的死刑犯那样,临死前非得喊上那么一嗓子,“过了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用以换取围观人丛中如豺狼嗥叫似的喝彩叫好。他是李斯,他没那必要。
  刽子手剥去李斯的衣衫,但见他背上青紫相间,伤痕纵横交错,无有一块好肉。刽子手也是心中一酸,李斯这么大把年纪,真不知这些酷刑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好在,不用再熬了,一切的功与罪,一切的苦与乐,都将一刀两断,归于虚无。
  李斯闭目不语,初冬的风,罕见的滚烫,吹拂在他苍老的脸庞。
  刽子手拍了拍李斯的肩,道,“请老丞相放心,不会痛的。”说着,他的助手将一盆凉水猛地泼在李斯的身上。李斯猝不及防,浑身一激灵,正当此时,刽子手的大刀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带着反射的阳光,砍入李斯的腰间,其势不衰,竟穿越而出,将一个完整的李斯斩成两段。
  李斯的上半身颓然倒地,却仍有残存的知觉。他在地上睁开眼来,果然不痛,只觉得热乎乎的,再定睛一看,原来是因为血的温暖。血正在从他的身体里往外汩汩地涌,而他,浸没在自己的血泊之中。
  随着李斯的倒下,刑场立即变为屠场,十把刀此起彼落,李氏一门,老的老,小的小,皆在刀下鲜血横飞,变成一段又一段的尸体。李斯最疼爱的孙儿,只有五岁,同样被砍下头颅,而他的鲜血,飞溅到了李斯的唇边。李斯伸出舌头,舔向那血,是咸是甜,他却已无法分辨。
  与此同时,胡亥正在咸阳宫内,喜滋滋地望着他新近搜罗来的一位绝色美人。美人也深谙卖弄风情之道,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赵高则在他的郎中令府中,提前试穿起丞相的朝服,并告诉他的裁缝,袖子还需要再加长半尺,腰带也需要再加宽三寸。而在千里之外的彭城,楚怀王正与其麾下诸将盟誓相约:谁能先攻破咸阳,谁便可以道孤称王。
  李斯感到自己的血渐渐冷却,而他的意识,也和他的那些亲人一样,逐渐离他远去。
  在三天之后,赵高代替李斯,进位为丞相,总揽朝纲。十个月后,赵高弑君,杀死了二世皇帝胡亥。十一个月后,子婴继位为秦王,车裂赵高。十二个月后,刘邦攻入咸阳,子婴投降,秦国灭亡。十四个月后,项羽抵达咸阳,杀子婴,烧宫室,屠咸阳。六十二个月之后,项羽垓下兵败,自刎而死。六十四个月之后,刘邦称帝,天下再次统一。
  然而,这些都已和李斯无关。李斯只是望着满地滚动的头颅,目光慢慢涣散。他最后叹了一口气,闭上双眼,永远地停止了呼吸。是的,他曾经缔造了不朽而又速朽的秦帝国,而在他身后,中国的历史虽然千变万化,却始终未能逃脱他和嬴政制定的格局。可是现在,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他也不想再去关心,他将永远沉睡于幽冥的地下,不知有汉,无论魏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