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二更
作者:邈邈一黍    更新:2022-03-03 17:39
  队伍出发离京这一天是在六月初五,天气又闷又热,出了京城之后,一路上很少有阴凉,不管是坐马车的人,还是在外头骑马的,都热得不行。
  正午过后,太阳没那么毒了,魏时就直接改骑马了,在马背上好歹还能带起些风来,马车里是真闷得慌,撩起帘子来也挡不了什么作用。
  在外面骑马的后果就是一身的黄土,脸上、衣服上、鞋子里,全都灰扑扑的,落满了灰尘,没一处干净的。
  鼻子也不太舒服,干不说,而且是真觉得堵得慌。
  差事赶得紧,路上不能耽搁,所以这行车的速度也特别快,连太子都没说什么,其他人就更不能说什么。
  从京城到东原府境内,快马加鞭总共也才只花了十日。
  一路上遇到了不少流民,皆是一脸的菜色,瞧见队伍,一般都不敢靠过来,毕竟有这么多穿军甲的士兵在,行军的速度又特别快。
  但也有人颤巍巍的过来讨吃的,基本上都是老人和孩子,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头了,这模样绝对不是一两个月饿出来的,怕是这一年里头都没能吃个饱饭。
  队伍里上到太子,下至普通的士兵,都不会把粮食拿出来,即便是给了这些人,他们也护不住。
  若队伍在做暂时的停歇,那还可以给一些做好的干粮和米粥,若还在行军的过程当中,别说给干粮了,连停都不会停的。
  能逃出去的流民,再怎么饥饿,可还是有力气赶路的。
  东原府境内也有不少流民,从这个县城逃到另一个县城,从这个州城逃到另一个州城,也分不出来哪个地方的旱情更严重一些,就这么四处流窜,仿佛连目的地都没有,像无头苍蝇一样,盲目的跟着其他人到处跑。
  这是魏时生平第一次看到有饿死的人,而且还是小孩子,看样子已经七八岁了,死在一棵大树底下,那树上连片叶子都没有,树皮也被人抠掉了不少,看上去伤痕累累的样子。
  魏时都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是饿死的,还是因为吃了树皮不消化,所以才会……
  趁着的队伍还在修整,魏时干脆带着几个家丁把尸体给埋了,不必立碑,也不必堆起多高的土堆,灾害严重到了这种程度,把尸首埋了,防的是人。
  东原府的府城几乎已经没有施粥的地方了,连衙门都不再施粥,走动着的,跪在一边的,躺在一边的流民,脸上的表情都是麻木的,眼睛发直。
  人间惨剧,莫过如此。
  明明是六月天,魏时却是手脚发凉,震惊大过于同情,心酸无奈大过于踌躇满志。
  东原府其实还有赈灾粮,只是不多了,这些粮食不是用来现在发的,而是用在移民救食的路上,在没有把这些百姓移到目的地之前,路上就靠这些粮食了。
  魏时一行人是从京城带了口粮出来的,用不到赈灾粮,可也没有多余的粮食能分给这些灾民。
  东原府的知府,是因为已经胡子花白了的老大人,在这儿已经当了十多年的知府了,对这个地方,对这里的百姓都是有感情的。
  见了太子,跪下的同时眼泪就出来了,头磕的那叫一个响,若不是被太子扶起来了,老大人的额头怕是都要磕出血来了。
  “您来了,我就放心了,东原府几十万的百姓就有救了。”
  声音颤巍巍的,再配上那一脸的眼泪,已经磕红了的额头,连魏时都觉得鼻子酸酸的。
  老大人这话自然是对着太子说的,有太子的地方,大皇子就要后退一步了,就像现在这情形,几乎跟他们这些小官员一样,站在一边没什么存在感。
  “孤奉旨前来,为的便是这一地的百姓,老大人也别太过伤心,您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此为天灾,非人力可以强求。”
  老大人确实是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赈灾粮都已经清点好了,也都已经准备好了,连马车、士兵什么的都已经安排好了,随时都能装粮走人。
  户籍也都已经找出来了,一县一州都放好了。
  如今,太子他们要做的便是把要迁走的流民登记在册,把户籍都找出来。
  “布告在路上就已经写好了,通知各州各县,如果有愿意按照朝廷的安排移民就食的,就到府城这边来,只等十日的功夫,来多少就走多少,逾期的路上遇到的,可以跟着队伍走,但朝廷不负责提供粮食。”
  说这话的时候,太子的面色甚是冷硬,朝廷没有放弃这一地的百姓,但是必须要做出割舍,人人都想救,反而救不了人。
  他们的时间不多,粮食也不多,更不可能带着这些户籍资料走,为了方便管理,也为了减少时间的浪费,十日之后都不会再收留其他的流民了。
  这一点,在还没有离开京城的时候,他就已经清楚了。
  老大人张了张嘴,到底是把话咽下去了,道理谁都明白,如果没有去年的大旱,今年便是受了灾,也不至于此,可事情就是赶得这么巧,屋漏又逢连绵雨,总要有人被放弃。
  布告的内容是魏时写的,并且还是太子亲自找到他,让他把内容加以润色写出来的。
  润什么色呢,就算是有文采也不该在这时候卖弄,灾民流民里有几个是家底厚的,能识字就不错了,布告自然是写得越简单越好。
  大白话谁不会说,魏时上辈子的作文可都是大白话,写这份布告可比写作文浅显多了,什么修辞手法都不用,直截了当,言简意赅。
  朝廷决定把东原府的灾民往北迁,路上有朝廷提供粮食,随行的百姓必须要在府城登记,必须要服从安排,决定要去的百姓,都到府城门外进行登记,时间从六月十七日一直到六月二十七日,六月二十七日之后,无论什么原因,无论什么人,无论在哪个地方碰到,都不再进行登记,愿意者可随行,但未登记者不提供粮食。
  这布告写得够大白话了,希望不会有人耍小聪明,故意等在从东原府往北的路上。
  作为兵部的一员,魏时本来的职责应该是负责管理这些士兵的,但是作为新记账法的提出者,魏时被太子安排去负责登记这事儿。
  照样还是表格,清楚明了,方便查找。
  这么多的流民,但是负责登记的只有魏时自己,后边跟着的十几个官员,都是负责查找户籍的,一府的户籍,哪怕是按照一州一县分的清清楚楚,找起来也不是个简单的事儿。
  尤其是这些流民各地的都有,这个县的,那个村的,根本就没什么逻辑规律可言。
  所以魏时这个下笔的人并不是很累,毕竟他并非是一刻不停的在那里写,总是要等人把户籍找出来。
  流民里头很少有单独一个人的,不是说拖家带口一大家子,但基本上都有亲人作伴。
  这在户籍上一查就能知道,而在登记的册子上也都记录着呢,方便管理说的就是这个,身家底细都在官员这边儿可以查看,本身对于流民来说就是一种制肘。
  谁还能是天生地养出来的,总有亲人朋友吧。
  东原府的人口统计在户部那里,将近有五十六万人,但这些人里也不全都是灾民,底蕴足的人家还不至于到饿肚子、没存粮的程度,又有产业在此地,自然是不会搬迁到别地去。
  还有一部分流民早就已经走出东原府了,涌进京城的那么多灾民里,应该有一部分就是东原府的,京城有其他地方,肯定也有,说不定已经有人往北边去了。
  整整十日的功夫,被登记在册的流民只有十一万人。
  得,就带着这些人走,对于剩下的人来说,也算是减轻了负担。
  从东原府往北走,到未受灾的地方,跟往南走比起来,其实要更近一些。
  但是再近,带着这么多的人,又都是流民,身体不好,没有马匹骑,没有马车坐,只能步行。
  这速度就可想而知了。
  光是做饭都得费老鼻子劲了,那么多口大锅同时煮,都是粥饭,里边什么粮食都有,杂七杂八的能吃就行。
  厨子全都用起来了,官员们也没什么好讲究的,除了跟灾民用的不是同一口锅之外,吃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就连太子也不例外。
  有的粗粮糙到咽下去都拉嗓子,可照样也得吃,总不能把这些东西挑出来,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浪费粮食,那是要遭天谴的。
  魏时是头一次跟太子面对面坐在一个地方吃东西,明明两个人之前也没什么来往和交情,论官职,魏时在这里头更不能算是高的。
  可好像什么事儿,太子都更喜欢安排他去做,连用膳都能凑到一块去。
  大抵应该是因为他跟太子是……同龄人吧,同一年出生的,他十九岁,太子也是十九岁。
  喝着极为简陋的粥,魏时不免有些庆幸,自己也算是有先见之明,来的时候准备了不少的肉干,不然的话,光靠这些粥,是真吃不饱。
  太子和其他的官员应该也有准备吧,出行要带的东西,除了日常用品之外,就只能是吃的了。
  太子的碗筷都是从宫里带出来的,碗是明黄色的,花纹精致,筷子是银色的,应该是用银子做成的,吃东西的同时还能验验毒,也算阔气。
  这么精致阔气的碗筷,吃的却是糙米粥,看着太子从容淡定、一点都不为难的样子,魏时也是挺佩服的。
  他一个小官宦家的庶长子,吃起这样的粥来,都觉得有些难以下咽,人家天潢贵胄,看起来倒还是没什么负担的样子。
  许是注意到了魏时的打量,太子还颇为贴心的解释了一番,“孤幼时也吃过糙米饭,跟这也差不了多少,所以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这话魏时是信的,因为在吃完一碗糙米粥之后,太子又让人去盛了一碗。
  说实在的,十**岁正是能吃的时候,所以太子连吃了三碗糙米饭,也不能算是让人特别惊讶的事儿,让人惊讶的地方在于,太子可能真没打算私底下下开小灶。
  魏时捏了捏荷包里的牛肉干,不太确定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带了吃食,或者是只有他一个人带了耐存放的吃食。
  虽说没有‘见面分一半’的规矩,可是瞧着已经连吃了三碗糙米粥,好像还不觉饱的太子,魏时忍不住有些心软。
  和后面跟着的灾民不一样,人数太多了,魏时同情不过来,更没办法把自己带过来的肉干分出去,但太子只有一个,他给了太子,也照样可以不给别人,除非这些人亲自跑到他面前来讨要。
  半荷包的牛肉干儿,魏时不确定,在太子吃之前是不是要有人先试毒,所以他也没说让太子现在就尝尝的事儿。
  “从家里带来的炮制好的肉干,饿的时候可以拿来垫垫肚子。”
  糙米粥可不光是难吃的事儿,这东西没多少油水,吃到肚子里去不扛饿。
  看起来风光霁月的魏大人,竟还有随身携带肉干的习惯,从家里带些吃食,也不算什么,他也带了,就是路上吃完了而已。
  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如今看起来是越来越随和了,先是大白话的布告,后来又有这半荷包的牛肉干儿。
  十九岁,不管是他这个做太子的,还是状元郎,身上都有着普通年轻人都有的样子。
  “那孤就先谢谢魏大人了。”
  是挺想吃一颗的尝尝,不过但凡是吃进他嘴巴里的食物,都得先让试菜的太监尝尝才行。
  他刚刚喝过的那三碗糙米粥就是如此,在端到他这里来之前,就已经被试过毒了,手里的银筷子不过是个摆设而已。
  十一万人的流民,后头又开始慢慢坠起了小尾巴,就算是不给吃的,可跟在后头最起码不怕有土匪,更何况既然是朝廷选定的迁移之地,就必然是适宜容纳灾民的,总比像没头的苍蝇一样瞎转要强。
  除了不断消耗的粮食之外,另一个棘手的问题就是生病。
  糙米粥并不能让所有人都吃饱,只能说是让大家都活着,其中不光是油水少,提供的营养也少,这些灾民一整年都没能吃到什么好东西了,甚至是一整年都没能吃到过几顿饱饭了,身体素质可想而知。
  生病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人挨着人的往前走,有的还好几个人共用一副碗筷,一个人得了病,旁边的人就很容易被传染。
  太子跟大皇子带过来的太医,还有魏时这几个官员从家里请过来的大夫,都忙起来了,而且是越来越忙。
  药材也都拿出来不少,这跟肉干不一样,魏时没有藏私,如果多一份药材就能多救一条人命,那全都拿出来,他也是乐意之至的。
  仗着自个儿身子骨好,魏时也跑到后边看病诊脉去了,他毕竟也是看过医书,学过医理的,对于一些普通的病症,也知道开什么药方好。
  病人无疑会拖慢前行的速度,看病、诊断、熬药,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粮食拿不出来的情况下,药材倒是还好,毕竟这东西都是分年份的,能够储存的时间也要比粮食更久,哪怕遇上接连两年的旱灾,影响也不大,所以从京城那边带过来不少药材。
  哪样药材缺了、少了,还可以直接去附近的药铺买,朝廷只是没有多余的粮食了,并不是没有银钱,拿着银票,哪里会缺了药材。
  一路治病,一路往前走,有时候熬粥的时候还会放一些预防疾病的药材进去,连后边跟过来的没有登记在册的灾民,也能分到点儿药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