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章 蒹葭苍苍
作者:昔三    更新:2022-04-09 12:02
  院子里,午后的阳光洒落,听着屋子里边的嬉闹声,王玄之脸上笑容洋溢,手里握着个茶杯,安坐在凉亭中,享受着这闲暇时刻。
  王凝之当然是要比他舒服多了,  吆喝着大哥院子里的仆役给自己把躺椅搬过来,然后整个人就陷入其中,在微风中昏昏欲睡。
  “你是真会享受啊,”王玄之瞥了一眼,淡淡开口,“这么多年别的本事没见长,这偷奸耍滑的本事,是一天比一天强了。”
  王凝之头也不抬,眼皮子都懒得睁开,  “大哥,你这就显得浅薄了,我倒是问你,为什么都说猫是飞禽走兽之中,最像人的?”
  “因为猫也很懒?就像你一样?”王玄之瞧了一眼正趴在墙头上晒太阳的猫儿,又瞧了一眼几乎是一个样子的王凝之。
  “没错,”王凝之点了点头,坦然自若,“人之于飞禽走兽,最大的特点就是我们懒惰,其实你换个角度想想,人能走到今天,靠的不是勤奋,而是懒惰啊!”
  “胡说八道!自古便是以勤成事,  何时听说过以懒成事?”王玄之毫不客气。
  “唉,大哥,  太肤浅了,”王凝之继续睡着,  不为所动,“就像我身下这躺椅,为何会出现?”
  王玄之一时语塞,而王凝之似乎早有预料,继续说道,“因为大家觉得坐的那么笔直很累,当然想躺着了。就好像下雨的时候,为什么会撑伞?”
  “当然是因为不撑伞,就只要跑着找地方躲雨,多累啊。”
  “就好像咱们所在的这个小凉亭,为什么会有这东西?因为大家想乘凉啊。”不给王玄之说话的机会,王凝之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继续说道,“因为懒惰,人才会勤奋,而勤奋为的,就是能一朝成事,然后开始享受生活,开始懒惰。”
  “否则,为什么从古至今,大臣们上了年纪,都要辞官休养,荣归故里呢?我们一生忠于陛下,怎么不见真有人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大哥,人为了达成自己懒惰的心愿,才会去勤奋地学习,达到一个一劳永逸,然后就开始舒坦了。”
  “歪理一大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响起,王凝之努力地睁开眼,看清来人之后,马上就坐了起来,脸上浮现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夫人,聊完天了?要不要回去休息?我给你亲自下厨?”
  谢道韫站在旁边,脸上一红,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浑说什么!”
  王凝之这才看清楚,原来不只是谢道韫,其他人也都在旁边,就连何仪都站在王玄之身边,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笑得开心。
  至于弟弟们,则是一脸崇拜地看着自己,尤其是王徽之,一副此言深得我心意的样子,而王献之则冥思苦想,似乎是二哥这些话给他的冲击太大了,一时之间理解不了。
  至于小妹王孟姜,已经很熟悉地爬到宽大的躺椅上,嘟着嘴:“大哥这儿的躺椅不能摇来摇去,不如二哥那个舒坦。”
  王凝之傻眼了。
  完了,完犊子了,这么多人,肯定会有嘴笨还爱说的人,到时候就会不小心传到老爹老娘耳朵里,然后自己还能有个好日子过?
  “不要听你们二哥胡言乱语,人生而为人,勤而做事,或有享乐之心,然多是为人为事,就像爹娘,诸多事项,整日里忙碌,为的是我们琅琊王氏,为的是让你们将来能有一个好的前程,若只是为了享福,又何必辛劳?难道如今王家之势,还不够他们二老享福的吗?”
  “尤其是你们,年纪尚轻,万不可学你二哥这般懒散,上进方有未来,哪怕是你们二哥这种的,也是学而有成,方有今日,否则他如何能讲出这些歪理来?”
  “你们二哥如今能这么懒散,一则是自己已学到够用的本事,二则上有爹娘照拂,中有大哥大嫂撑得住王家,所以才能偷懒,享受,可你们年纪还小,将来等你们长大了,我们都会变老,所以到了那个时候,你们也要为王家出力,帮助大哥才行。”
  “你们二哥不过是运气好,天时地利人和,皆有幸赶上,这才能让王家有个空子给他钻,让他偷懒,可不是人人都有这般运气的,脚踏实地,方为不败之策!”
  虽然对妻子拿自己做反面案例很不爽,但王凝之这时候也顾不得这些了,听着谢道韫教育弟弟们,连连点头,等她话音一落,便马上严厉开口:“你们二嫂说的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你们必须要按照我们的要求,无条件执行,否则我会让你们被自愿地执行。”
  “你们要是乖乖听话,勤学上进,将来好处自然是少不了的,要是运气好,就能乘风而上,要是运气不好,也能有本事应对各种困难,这才是万无一失的法子。”
  话虽然说的是很严肃,威逼利诱也做的还算到位,但是看周围人的目光,王凝之就知道对于自己的话,这些人是打心底里不相信的。
  然而,作为一个脸皮厚的人,王凝之表示无所谓,继续开口,说道:
  “兄弟们,要时刻牢记,人的命运始终是要掌握在自己手里,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处,以他人为希望,难免遭人背叛,以天地为望,又岂知天地是否会照拂于你?只有自己勤学苦练,能应对未来的各种困境,才有能力等到自己运气好的时候。否则一切都是空谈啊!”
  “信命运不如信自己,求神拜佛不如刻苦学习,你们这样想想,大哥二哥对你们是不是非常好?可大哥就要入京了,以后需要人帮忙的地方很多,二哥不成器,帮不上忙,难道你们不想为了大哥而努力?”
  王凝之前头的话还非常义正言辞,甚至把自己都给说的这么不堪,就连王玄之都愣了一下,打算出言安慰,却没想到他的下一句话,直接就让自己黑了脸。
  只听到王凝之说:“还有,二哥不成器,你们也是看在眼里的,但二哥对大家那是非常好的,难道你们不愿意接过这个重担,以后帮着大哥匡扶王家,让二哥能继续舒坦地过日子?难道你们忍心让二哥苦哈哈地去办事儿?”
  王玄之无语地摆过头,实在不忍心看弟弟们那尴尬的表情,却正好遇上了妻子的眼神。
  何仪的眼神里,只有一个信息:“二弟可真是个,嗯,有才的人。”
  王玄之干巴巴地笑了笑,同样用眼神回应:“你说的没错。”
  “好了,侄儿也看过了,大家赶紧回去吧,明儿开始,还是要多多学习的,不论是为了你们自己的前途,还是为了帮大哥做事,还是,嗯,为了你们二哥,都要努力再努力。”谢道韫也是头一回,在教训人上头结巴了一下。
  瞧着弟弟们走了出去,小妹也被四弟王肃之抱走,只留下三弟王涣之还在旁边,谢道韫狠狠地瞪了一眼丈夫,“说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歪理一大堆,家里有你在,就是兄弟们刻苦学习最大的障碍!”
  瞧着王凝之讪讪不做声,何仪笑了笑,开口:“好了,令姜,二弟说的时候也没想到我们过来,大概是以为只有他大哥在,有些忘乎所以了?”
  王凝之赶紧点头:“没错啊,都是大哥不提醒我,我才会一不小心就说了心里话……”
  “还敢说!居然还敢怪到大哥头上!”谢道韫一瞪眼,王凝之顿时闭了嘴,再也不敢言语。
  何仪微微一笑,“走,令姜,我这儿前几日有拿到一幅画,你帮我瞧瞧看。”
  谢道韫点点头,便随着她要走,又丢下一句:“大哥大嫂不好意思怪罪你,你自己长点儿心。”
  站得笔直,不住点头,恭送着谢道韫进了屋子,王凝之往后头一倒,重新回到躺椅上,哀叹一声,冲着王玄之龇牙:“大哥,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我是在安慰你好不好,你怎么能不提醒我?你这种背信弃义,背叛兄弟的行为,真是极其卑鄙,极其可恶……”
  说着说着,王凝之又瞅了一眼,“你还在这儿干嘛?想看我的笑话?”
  王涣之急忙摇头,“二哥明鉴,小弟绝无此念,我刚才没听到二嫂教训你,也没看见你低头哈腰地认错,更没看见……”
  “闭嘴!你给我闭嘴!”王凝之气急败坏,把头转向一边,“大哥,我借你家烧火棍用用,今儿一定要教训一下这个不成器的……”
  “好了好了,”王玄之摆摆手,阻止了两人的争端,看向王涣之,“三弟,你来找我们,是有什么事儿?”
  身为长子,弟弟妹妹们的大哥,从小就带着他们读书写字,王玄之当然是最熟悉兄弟们的人,知道老三这时候留着不走,肯定是有事儿的,而如果只是找自己的话,也会换个时间来,所以王玄之是挺好奇的,这家里能有什么事儿,是需要自己和二弟一起处理的?
  王家大概是个人就知道,老大王玄之和老二王凝之,这是行事作风完全不同的人,能让三弟在这时候找过来的,难道是?
  王玄之的脸色就没那么好了。
  不过没等自己开口,王凝之就先说道:“老三,跟你讲清楚,别的事儿好商量,张家那丫头的事儿就算了,这事情不是你能管的,我们也不打算听从你的意见。”
  “对了,你要是想学那些什么话本子里头殉情之类的人,想要用这个逼我们帮你,那我建议你明儿单独来找我,二哥对于如何自杀比较合适,比较美观,是有研究的,咨询费也不高,可以给你个折扣。”
  王涣之脸黑如锅底,不由自主看向王玄之,却见到王玄之这次也难得没有斥责二哥,于是更伤心了,搬过来旁边的凳子,坐在那里,一脸忧伤地望着天边,朗声: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一顿表演之后,便眼角含泪,看向两位兄长,结果却发现大哥王玄之正笑眯眯地和站在门口的大嫂对视,一脸可恶的深情。
  而二哥则正在冲着站在屋檐的二嫂挤眉弄眼,二嫂白了一眼,却也笑呵呵的。
  一时心急,想要用诗句来表达自己内心,打动两位兄长的王涣之,忘了把声音大小控制一下,现在就尴尬了。
  羞耻!
  想逃!
  但已经来不及了,因为王凝之已经开口:“真是想不到啊,三弟还有这样的情绪,这样吧,你加加油,一定要作出一首诗来,就像这篇‘蒹葭’一样流传千古,让后世无数人为你的情动却不得而感到悲哀,也算是你成就了一桩文坛佳话。”
  王涣之傻眼了。
  这和我想象的不一样,二哥这个人,怎么就能这么铁石心肠呢?果然这种事情,还是要找大哥才好。
  王玄之似乎感受到弟弟求助的目光,一边走过去迎妻子,一边淡淡开口:“我也是今日,第一次明白了叔平以前说过的话。”
  何仪把手放在丈夫手心里,缓缓问道:“什么话?”
  “缺憾也是一种美,既然是一种美,那我们就不该打断它。”
  何仪白了一眼,声音低了许多,“我倒是没发现,你也爱这样作弄人呢。”
  王玄之只是笑笑。
  那边王涣之在听到大哥的话以后,已经绝望了,站起来拱了拱手,就要转身离去,既然不能达成一致,那就索性自己来!
  “你是打算留给我们一个决绝的背影,让我们感受到你一言不合就要走,势必要达成目的的决心吗?”
  王凝之的声音淡淡响起,王涣之停下来,转过头,悲愤地说道:“你们既然对我无情无义,我也就不打算求你们了,难道我王涣之就比你们差?娶不到自己心爱的姑娘?”
  话说的义薄云天,可以见到两位嫂子都闻言一怔,目光中对自己有了些肯定,但这个可恶的二哥,一张口就让王涣之想打人:
  “装什么深情,你才见过几次?说过几句话?通过几封信?这就算是心爱了?”
  “要是这都算心爱,那我对你二嫂,简直就是铁可折,玉可碎,海可枯,石可烂,天可崩,地可裂,惟情不可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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