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幕
作者:老舍    更新:2021-11-05 03:03
  瑞宣想错了,日本人捕人并不敲门,而是在天快亮的时候,由墙外跳进来。在大处,日本人没有独创的哲学,文艺,音乐,图画,与科学,所以也就没有远见与高深的思想。在小事情上,他们却心细如发,捉老鼠也用捉大象的力量与心计。小事情与小算盘作得周到详密,使他们象猴子拿虱子似的,拿到一个便满心欢喜。因此,他们忘了大事,没有理想,而一天到晚苦心焦虑的捉虱子。在瑞宣去看而没有看到钱先生的第三天,他们来捕瑞宣。他们捕人的方法已和捕钱先生的时候大不相同了。
  瑞宣没有任何罪过,可是日本人要捉他。捉他,本是最容易的事。他们只须派一名宪兵或巡警来就够了。可是,他们必须小题大作,好表示出他们的聪明与认真。约摸是在早上四点钟左右吧,一辆大卡车停在了小羊圈的口外,车上有十来个人,有的穿制服,有的穿便衣。卡车后面还有一辆小汽车,里面坐着两位官长。为捕一个软弱的书生,他们须用十几个人,与许多汽油。只有这样,日本人才感到得意与严肃。日本人没有幽默感。
  车停住,那两位军官先下来视察地形,而后在胡同口上放了哨。他们拿出地图,仔细的阅看。他们互相耳语,然后与卡车上轻轻跳下来的人们耳语。他们倒仿佛是要攻取一座堡垒或军火库,而不是捉拿一个不会抵抗的老实人。这样,商议了半天,嘀咕了半天,一位军官才回到小汽车上,把手交插在胸前,坐下,觉得自己非常的重要。另一位军官率领着六七个人象猫似的轻快的往胡同里走。没有一点声音,他们都穿着胶皮鞋。看到了两株大槐,军官把手一扬两个人分头爬上树去,在树叉上蹲好,把枪口对准了五号。军官再一扬手,其余的人——多数是中国人——爬墙的爬墙,上房的上房。军官自己藏在大槐树与三号的影壁之间。
  天还没有十分亮,星星可已稀疏。全胡同里没有一点声音,人们还都睡得正香甜。一点晓风吹动着老槐的枝子。远处传来一两声鸡鸣。一个半大的猫顺着四号的墙根往二号跑,槐树上与槐树下的枪马上都转移了方向。看清楚了是个猫,东洋的武士才又聚精会神的看着五号的门,神气更加严肃。瑞宣听到房上有响动。他直觉的想到了那该是怎回事。他根本没往闹贼上想,因为祁家在这里住过了几十年,几乎没有闹过贼。人缘好,在这条胡同里,是可以避贼的。一声没出,他穿上了衣服。而后,极快的他推醒了韵梅:"房上有人!别大惊小怪!假若我教他们拿去,别着急,去找富善先生!"
  韵梅似乎听明白,又似乎没有听明白,可是身上已发了颤。"拿你?剩下我一个人怎么办呢?"她的手紧紧的扯住他的裤子。
  "放开!"瑞宣低声的急切的说:"你有胆子!我知道你不会害怕!千万别教祖父知道了!你就说,我陪着富善先生下乡了,过几天就回来!"他一转身,极快的下了地。"你要不回来呢?"韵梅低声的问。
  "谁知道!"
  屋门上轻轻的敲了两下。瑞宣假装没听见。韵梅哆嗦得牙直响。
  门上又响了一声。瑞宣问:"谁?"
  "你是祁瑞宣?"门外轻轻的问。
  "是!"瑞宣的手颤着,提上了鞋;而后,扯开屋门的闩。
  几条黑影围住了他,几个枪口都贴在他身上。一个手电筒忽然照在他的脸上,使他闭了一会儿眼。枪口戳了戳他的肋骨,紧跟着一声:"别出声,走!"
  瑞宣横了心,一声没出,慢慢往外走。
  祁老人一到天亮便已睡不着。他听见了一些响动。瑞宣刚走在老人的门外,老人先嗽了一声,而后懒懒的问:"什么呀!谁呀?有人闹肚子啊?"
  瑞宣的脚微微的一停,就接着往前走。他不敢出声。他知道前面等着他的是什么。有钱先生的受刑在前,他不便希望自己能幸而免。他也不便先害怕,害怕毫无用处。他只有点后悔,悔不该为了祖父,父母,妻子,而不肯离开北平。可是,后悔并没使他怨恨老人们:听到祖父的声音,他非常的难过。他也许永远看不见祖父了!他的腿有点发软,可是依旧鼓着勇气往外走。他晓得,假若他和祖父过一句话,他便再也迈不开步。到了枣树旁边,他往南屋看了一眼,心中叫了一声"妈!"
  天亮了一些。一出街门,瑞宣看到两株槐树上都跳下一个人来。他的脸上没有了血色,可是他笑了。他很想告诉他们:"捕我,还要费这么大的事呀?"他可是没有出声。往左右看了看,他觉得胡同比往日宽阔了许多。他痛快了一点。四号的门响了一声。几条枪象被电气指挥着似的,一齐口儿朝了北。什么也没有,他开始往前走。到了三号门口,影壁后钻出来那位军官。两个人回去了,走进五号,把门关好。听见关门的微响,瑞宣的心中更痛快了些——家关在后面,他可以放胆往前迎接自己的命运了!
  韵梅顾不得想这是什么时间,七下子八下子的就穿上了衣服。也顾不得梳头洗脸,她便慌忙的走出来,想马上找富善先生去。她不常出门,不晓得怎样走才能找到富善先生。但是,她不因此而迟疑。她很慌,可也很坚决;不管怎样困难,她须救出她的丈夫来。为营救丈夫,她不惜牺牲了自己。在平日,她很老实;今天,她可下了决心不再怕任何人与任何困难。几次,泪已到了眼中,她都用力的睁她的大眼睛,把泪截了回去。她知道落泪是毫无用处的。在极快的一会儿工夫,她甚至于想到瑞宣也许被杀。不过,就是不幸丈夫真的死了,她也须尽她所有的一点能力养活儿女,侍奉公婆与祖父。她的胆子不大,但是真面对面的遇见了鬼,她也只好闯上前去。
  轻轻的关好了屋门,她极快的往外走。看到了街门,她也看到那一高一矮的两个人。两个都是中国人,拿着日本人给的枪。两支枪阻住她的去路:"干什么?不准出去!"韵梅的腿软了,手扶住了影壁。她的大眼睛可是冒了火:"躲开!就要出去!"
  "谁也不准出去!"那个身量高的人说:"告诉你,去给我们烧点水,泡点茶;有吃的东西拿出点来!快回去!"
  韵梅浑身都颤抖起来。她真想拚命,但是她一个人打不过两个枪手。况且,活了这么大,她永远没想到过和人打架斗殴。她没了办法。但是,她也不甘心就这么退回来。她明知无用而不能不说的问他们:"你们凭什么抓去我的丈夫呢?他是顶老实的人!"这回,那个矮一点的人开了口:"别废话!日本人要拿他,我们不晓得为什么!快去烧开水!"
  "难道你们不是中国人?"韵梅瞪着眼问。
  矮一点的人发了气:"告诉你,我们对你可是很客气,别不知好歹!回去!"他的枪离韵梅更近了一些。
  她往后退了退。她的嘴干不过手枪。退了两步,她忽然的转过身来,小跑着奔了南屋去。她本想不惊动婆母,可是没了别的办法;她既出不去街门,就必须和婆母要个主意了。
  把婆母叫醒,她马上后了悔。事情是很简单,可是她不知道怎么开口好了。婆母是个病身子,她不应当大惊小怪的吓噱她。同时,事情是这么紧急,她又不该磨磨蹭蹭的绕弯子。进到婆母的屋中,她呆呆的楞起来。
  天已经大亮了,南屋里可是还相当的黑。天佑太太看不清楚韵梅的脸,而直觉的感到事情有点不大对:"怎么啦?小顺儿的妈!"
  韵梅的憋了好久的眼泪流了下来。她可是还控制着自己,没哭出声来。
  "怎么啦?怎么啦?"天佑太太连问了两声。
  "瑞宣,"韵梅顾不得再思索了。"瑞宣教他们抓去了!"象有几滴冰水落在天佑太太的背上,她颤了两下。可是,她控制住自己。她是婆母,不能给儿媳一个坏榜样。再说,五十年的生活都在战争与困苦中渡过,她知道怎样用理智与心计控住感情。她用力扶住一张桌子,问了声:"怎么抓去的?"
  极快的,韵梅把事情述说了一遍。快,可是很清楚,详细。
  天佑太太一眼看到生命的尽头。没了瑞宣,全家都得死!她可是把这个压在了心里,没有说出来。少说两句悲观的话,便能给儿媳一点安慰。她楞住,她须想主意。不管主意好不好,总比哭泣与说废话强。"小顺儿的妈,想法子推开一块墙,告诉六号的人,教他们给使馆送信去!"老太太这个办法不是她的创作,而是跟祁老人学来的。从前,遇到兵变与大的战事,老人便杵开一块墙,以便两个院子的人互通消息,和讨论办法。这个办法不一定能避免灾患,可是在心理上有很大的作用,它能使两个院子的人都感到人多势众,减少了恐慌。
  韵梅没加思索,便跑出去。到厨房去找开墙的家伙。她没想她有杵开界墙的能力,和杵开以后有什么用处。她只觉得这是个办法,并且觉得她必定有足够的力气把墙推开;为救丈夫,她自信能开一座山。
  正在这个时候,祁老人起来了,拿着扫帚去打扫街门口。这是他每天必作的运动。高兴呢,他便扫干净自己的与六号的门外,一直扫到槐树根儿那溜儿,而后跺一跺脚,直一直腰,再扫院中。不高兴呢,他便只扫一扫大门的台阶,而后扫院内。不管高兴与否,他永远不扫三号的门外,他看不起冠家的人。这点运动使他足以给自己保险——老年人多动一动,身上就不会长疙疸与痈疽。此外,在他扫完了院子的时候,他还要拿着扫帚看一看儿孙,暗示给他们这就叫作勤俭成家!
  天佑太太与韵梅都没看见老人出去。
  老人一拐过影壁就看到了那两个人,马上他说了话。这是他自己的院子,他有权利干涉闯进来的人。"怎么回事?你们二位?"他的话说得相当的有力,表示出他的权威;同时,又相当的柔和,以免得罪了人——即使那两个是土匪,他也不愿得罪他们。等到他看见了他们的枪,老人决定不发慌,也不便表示强硬。七十多年的乱世经验使他稳重,象橡皮似的,软中带硬。"怎吗?二位是短了钱花吗?我这儿是穷人家哟!"
  "回去!告诉里边的人,谁也不准出来!"高个子说。"怎么?"老人还不肯动气,可是眼睛眯起来。"这是我的家!"
  "罗嗦!不看你上了岁数,我给你几枪把子!"那个矮子说,显然的他比高个子的脾气更坏一些。
  没等老人说话,高个子插嘴:"回去吧,别惹不自在!那个叫瑞宣的是你的儿子还是孙子?"
  "长孙!"老人有点得意的说。
  "他已经教日本人抓了走!我们俩奉命令在这儿把守,不准你们出去!听明白了没有?"
  扫帚松了手。老人的血忽然被怒气与恐惧咂净,脸上灰了。"为什么拿他呢?他没有罪!"
  "别废话,回去!"矮子的枪逼近了老人。
  老人不想抢矮子的枪,但是往前迈了一步。他是贫苦出身,年纪大了还有把子力气;因此,他虽不想打架,可是身上的力气被怒火催动着,他向前冲着枪口迈了步。"这是我的家,我要出去就出去!你敢把我怎样呢?开枪!我决不躲一躲!拿去我的孙子,凭什么?"在老人的心里,他的确要央求那两个人,可是他的怒气已经使他的嘴不再受心的指挥。他的话随便的,无伦次的,跑出来。话这样说了,他把老命置之度外,他喊起来:"拿去我的孙子,不行!日本人拿去他,你们是干什么的?拿日本鬼子吓噱我,我见过鬼子!躲开!我找鬼子去!老命不要了!"说着,他扯开了小袄,露出他的瘦而硬的胸膛。"你枪毙了我!来!"怒气使他的手颤抖,可是把胸膛拍得很响。
  "你嚷!我真开枪!"矮子咬着牙说。
  "开!开!冲着这儿来!"祁老人用颤抖的手指戳着自己的胸口。他的小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子,挺直了腰,腮上的白胡子一劲儿的颤动。
  天佑太太首先来到。韵梅,还没能杵开一块砖,也跑了过来。两个妇人一边一个扯住老人的双臂,往院子里边扯。老人跳起脚来,高声的咒骂。他忘了礼貌,忘了和平,因为礼貌与和平并没给他平安与幸福。
  两个妇人连扯带央告的把老人拉回屋中,老人闭上了口,只剩了哆嗦。
  "老爷子!"天佑太太低声的叫,"先别动这么大的气!得想主意往出救瑞宣啊!"
  老人咽了几口气,用小眼睛看了看儿媳与孙媳。他的眼很干很亮。脸上由灰白变成了微红。看完两个妇人,他闭上了眼。是的,他已经表现了他的勇敢,现在他须想好主意。他知道她们婆媳是不会有什么高明办法的,他向来以为妇女都是没有心路的。很快的,他想出来办法:"找天佑去!"纯粹出于习惯,韵梅微笑了一下:"咱们不是出不去街门吗?爷爷!"
  老人的心疼了一下,低下头去。他自己一向守规矩,不招惹是非;他的儿孙也都老实,不敢为非作歹。可是,一家子人都被手枪给囚禁在院子里。他以为无论日本鬼子怎样厉害,也一定不会找寻到他的头上来。可是,三孙子逃开,长孙被捕,还有两支手枪堵住了大门。这是什么世界呢?他的理想,他的一生的努力要强,全完了!他已是个被圈在自己家里的囚犯!他极快的检讨自己一生的所作所为,他找不到一点应当责备自己的事情。虽然如此,他现在可是必须责备自己,自己一定是有许多错误,要不然怎么会弄得家破人亡呢?在许多错误之中,最大的一个恐怕就是他错看了日本人。他以为只要自己近情近理的,不招灾惹祸的,过日子,日本人就必定会允许他享受一团和气的四世同堂的幸福。他错了。日本人是和任何中国人都势不两立的!想明白了这一点,他觉得他是白活了七十多岁。他不敢再信任自己,他的老命完全被日本人攥在手心里,象被顽皮的孩子握住的一条槐树虫!
  他没敢摸他的胡子。胡子已不再代表着经验与智慧,而只是老朽的标记。哼哼了一两声,他躺在了炕上。"你们去吧,我没主意!"
  婆媳楞了一会儿,慢慢的走出来。
  "我还挖墙去!"韵梅两只大眼离离光光的,不知道看什么好,还是不看什么好。她心里燃着一把火,可是还要把火压住,好教老人们少着一点急。
  "你等等!"天佑太太心中的火并不比儿媳的那一把少着火苗。可是她也必须镇定,好教儿媳不太发慌。她已忘了她的病;长子若有个不幸,她就必得死,死比病更厉害。"我去央告央告那两个人,教我出去送个信!"
  "不用!他们不听央告!"韵梅搓着手说。
  "难道他们不是中国人?就不帮咱们一点儿忙?"韵梅没回答什么,只摇了摇头。
  太阳出来了。天上有点薄云,而遮不住太阳的光。阳光射入薄云里,东一块西一块的给天上点缀了一些锦霞。婆媳都往天上看了看。看到那片片的明霞,她们觉得似乎象是作梦。
  韵梅无可如何的,又回到厨房的北边,拿起铁通条。她不敢用力,怕出了响声被那两个枪手听见。不用力,她又没法活动开一块砖。她出了汗。她一边挖墙,一边轻轻的叫:"文先生!文先生!"这里离小文的屋子最近,她希望小文能听见她的低叫。没有用。她的声音太低。她不再叫,而手上加了劲。半天,她才只活动开一块砖。叹了口气,她楞起来。小妞子叫她呢。她急忙跑到屋中。她必须嘱咐小妞子不要到大门那溜儿去。
  小妞子还不大懂事,可是从妈妈的脸色与神气上看出来事情有点不大对。她没敢掰开揉碎的细问,而只用小眼目留着妈妈。等妈妈给她穿好衣服,她紧跟在妈妈后边,不敢离开。她是祁家的孩子,她晓得害怕。
  妈妈到厨房去升火,妞子帮着给拿火柴,找劈柴。她要表现出她很乖,不招妈妈生气。这样,她可以减少一点恐惧。
  天佑太太独自在院中立着。她的眼直勾勾的对着已落了叶的几盆石榴树,可是并没有看见什么。她的心跳得很快。她极想躺一躺去,可是用力的控制住自己。不,她不能再管自己的病;她必须立刻想出搭救长子的办法来。忽然的,她的眼一亮。眼一亮,她差点要晕倒。她急忙蹲了下去。她想起来一个好主意。想主意是劳心的事,她感到眩晕。蹲了一小会儿,她的兴奋劲儿慢慢退了下去。她极留神的往起立。立起来,她开足了速度往南屋走。在她的赔嫁的箱子里,她有五六十块现洋,都是"人头"的。她轻轻的开开箱子,找到箱底上的一只旧白布袜子。她用双手提起那只旧袜子,好不至于哗啷哗啷的响。手伸到袜子里去,摸到那硬的凉的银块子。她的心又跳快了。这是她的"私钱"。每逢病重,她就必想到这几十块现洋;它们足以使她在想到死亡的时候得到一点安慰,因为它们可以给她换来一口棺材,而少教儿子们着一点急。今天,她下决心改变了它们的用途;不管自己死去有无买棺材的现钱,她必须先去救长子瑞宣。瑞宣若是死在狱里,全家就必同归于尽,她不能太自私的还不肯动用"棺材本儿"!轻轻的,她一块一块的往外拿钱。每一块都是晶亮的,上面有个胖胖的袁世凯。她永远没判断过袁世凯,因为袁世凯在银圆上是那么富泰威武,无论大家怎样说袁世凯不好,她总觉得他必是财神下界。现在她可是没有闲心再想这些,而只觉得有这点钱便可以买回瑞宣的命来。
  她只拿出二十块来。她看不起那两个狗仗人势给日本人作事的枪手。二十块,每人十块,就够收买他们的了。把其余的钱又收好,她用手帕包好这二十块,放在衣袋里。而后,她轻轻的走出了屋门。走到枣树下面,她立住了。不对!那两个人既肯帮助日本人为非作歹,就必定不是好人。她若给了他们钱,而反倒招出他们的歹意来呢?他们有枪!他们既肯无故的捉人,怎么知道不肯再见财起意,作明火呢?世界的确变了样儿,连行贿都须特别的留神了!
  立了许久,她打不定主意。她贫血,向来不大出汗,现在她的手心上湿了。为救儿子,她须冒险;可是白白冒了险,而再招出更多的麻烦,就不上算。她着急,但是她不肯因着急而象掉了头的苍蝇那样去乱撞。
  正在这么左右为难,她听到很响的一声铃——老二瑞丰来了!瑞丰有了包车,他每次来,即使大门开着,也要响一两声车铃。铃声替他广播着身分与声势。天佑太太很快的向前走了两步。只是两步,她没再往前走。她必须教二儿子施展他的本领,而别因她的热心反倒坏了事。她是祁家的妇人,她知道妇人的规矩——男人能办的就交给男人,妇女不要不知分寸的跟着夹缠。
  韵梅也听到了铃声,急忙跑过来。看见婆母,她收住了脚步。她的大眼睛亮起来,可是把声音放低,向婆母耳语:"老二!"
  老太太点了点头,嘴角上露出一点点笑意。
  两个妇人都不敢说什么,而心中都温暖了一点。不管老二平日对待她们怎样的不合理,假若今天他能帮助营救瑞宣,她们就必会原谅他。两个妇人的眼都亮起来,她们以为老二必会没有问题的帮忙,因为瑞宣是他的亲哥哥呀。
  韵梅轻轻的往前走,婆母扯住了她。她给呼气儿加上一丁点声音:"我探头看看,不过去!"说完,她在影壁的边上探出头去,用一只眼往外看。
  那两个人都面朝了外。矮子开开门。
  瑞丰的小干脸向着阳光,额上与鼻子上都非常的亮。他的眼也很亮,两腮上摆出点笑纹,象刚吃了一顿最满意的早饭似的那么得意。帽子在右手里拿着,他穿着一身刚刚作好的藏青哔叽中山装。胸前戴着教育局的证章,刚要迈门坎,他先用左手摸了摸它。一摸证章,他的胸忽然挺得更直一些。他得意,他是教育局的科长。今天他特别得意,因为他是以教育局的科长的资格,去见日本天皇派来的两位特使。
  武汉陷落以后,华北的地位更重要了。日本人可以放弃武汉,甚至于放弃了南京,而决不撒手华北。可是,华北的"政府",象我们从前说过的,并没有多少实权,而且在表面上还不如南京那么体面与重要。因此,日本天皇派来两位特使,给北平的汉奸们打打气,同时也看看华北是否象军人与政客所报告的那样太平。今天,这两位特使在怀仁堂接见各机关科长以上的官吏,向大家宣布天皇的德意。
  接见的时间是在早九点。瑞丰后半夜就没能睡好,五点多钟便起了床。他加细的梳头洗脸,而后穿上修改过五次,一点缺陷也没有的新中山装。临出门的时候,他推醒了胖菊子:"你再看一眼,是不是完全合适?我看袖子还是长了一点,长着一分!"菊子没有理他,掉头又睡着了。他对自己笑了笑:"哼!我是在友军入城后,第一个敢穿出中山装去的!有点胆子!今天,居然能穿中山装去见天皇的特使了!瑞丰有两下子!真有两下子!"
  天还早,离见特使的时候还早着两个多钟头。他要到家中显露显露自己的中山装,同时也教一家老少知道他是去见特使——这就等于皇上召见啊,诸位!
  临上车,他教小崔把车再重新擦抹一遍。上了车以后,他把背靠在车箱上,而挺着脖子,口中含着那只假象牙的烟嘴儿。晓风凉凉的拂着脸,刚出来的太阳照亮他的新衣与徽章。他左顾右盼的,感到得意。他几次要笑出声来,而又控制住自己,只许笑意轻轻的发散在鼻洼嘴角之间。看见一个熟人,他的脖子探出多长,去勾引人家的注意。而后,嘴撅起一点,整个的脸上都拧起笑纹,象被敲裂了的一个核桃。同时,双手抱拳,放在左脸之旁,左肩之上。车走出好远,他还那样抱拳,表示出身分高而有礼貌。手刚放下,他的脚赶快去按车铃,不管有无必要。他得意,仿佛偌大的北平都属于他似的。
  家门开了,他看见了那个矮子。他楞了一楞。笑意与亮光马上由他的脸上消逝,他嗅到了危险。他的胆子很小。"进来!"矮子命令着。
  瑞丰没敢动。
  高个子凑过来。瑞丰因为,近来交结了不少特务,认识高个子。象小儿看到个熟面孔,便把恐惧都忘掉那样,他又有了笑容:"哟,老孟呀!"老孟只点了点头。矮子一把将瑞丰扯进来。瑞丰的脸依然对着老孟:"怎么回事?老孟!"
  "抓人!"老孟板着脸说。
  "抓谁?"瑞丰的脸白了一些。
  "大概是你的哥哥吧!"
  瑞丰动了心。哥哥总是哥哥。可是,再一想,哥哥到底不是自己。他往外退了一步,舐了舐嘴唇,勉强的笑着说:"呕!我们哥儿俩分居另过,谁也不管谁的事!我是来看看老祖父!"
  "进去!"矮子向院子里指。
  瑞丰转了转眼珠。"我想,我不进去了吧!"
  矮子抓住瑞丰的腕子:"进来的都不准再出去,有命令!"是的,老孟与矮子的责任便是把守着大门,进来一个捉一个。"不是这么说,不是这么说,老孟!"瑞丰故意的躲着矮子。"我是教育局的科长!"他用下颏指了指胸前的证章,因为一手拿着帽子,一手被矮子攥住,都匀不出来。"不管是谁!我们只知道命令!"矮子的手加了劲,瑞丰的腕子有点疼。
  "我是个例外!"瑞丰强硬了一些。"我去见天皇派来的特使!你要不放我,请你们去给我请假!"紧跟着,他又软了些:"老孟,何苦呢,咱们都是朋友!"
  老孟干嗽了两小声:"祁科长,这可教我们俩为难!你有公事,我们这里也是公事!我们奉命令,进来一个抓一个,现在抓人都用这个办法。我们放了你,就砸了我们的饭锅!"
  瑞丰把帽子扣在头上,伸手往口袋里摸。惭愧,他只摸到两块钱。他的钱都须交给胖菊子,然后再向她索要每天的零花儿。手摸索着那两张票子,他不敢往外拿。他假笑着说:"老孟!我非到怀仁堂去不可!这么办,我改天请你们二位吃酒!咱们都是一家人!"转脸向矮子:"这位老哥贵姓?""郭!没关系!"
  韵梅一劲儿的哆嗦,天佑太太早凑过来,拉住儿媳的手,她也听到了门内的那些使儿媳哆嗦的对话。忽然的,她放开儿媳的手,转过了影壁去。
  "妈!"瑞丰只叫出来半声,唯恐因为证实了他与瑞宣是同胞兄弟而走不脱。
  老太太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那两个人,而后咽了一口唾沫。慢慢的,她掏出包着二十块现洋的手帕来。轻轻的,她打开手帕,露出白花花的现洋。六只眼都象看变戏法似的瞪住了那雪白发亮的,久已没看见过的银块子。矮子老郭的下巴垂了下来;他厉害,所以见了钱也特别的贪婪。"拿去吧,放了他!"老太太一手拿着十块钱,放在他们的脚旁。她不屑于把钱交在他们手里。
  矮子放开瑞丰,极快的拾起钱来。老孟吸了口气,向老太太笑了一下,也去拣钱。矮子挑选了一块,对它吹了口气,然后放在耳边听了听。他也笑了一下:"多年不见了,好东西!"瑞丰张了张嘴,极快的跑了出去。
  老太太拿着空手帕,往回走。拐过了影壁,她和儿媳打了对脸。韵梅的眼中含着泪,泪可是没能掩盖住怒火。到祁家这么多年了,她没和婆母闹过气。今天,她不能再忍。她的伶俐的嘴已不会说话,而只怒视着老太太。
  老太太扶住了墙,低声的说:"老二不是东西,可也是我的儿子!"
  韵梅一下子坐在地上,双手捧着脸低声的哭起来。
  瑞丰跑出来,想赶紧上车逃走。越想越怕,他开始哆嗦开了。小崔的车,和往日一样,还是放在西边的那棵槐树下。瑞丰走到三号门外,停住了脚。他极愿找个熟人说出他的受惊与冒险。他把大哥瑞宣完全忘掉,而只觉得自己受的惊险值得陈述,甚至于值得写一部小说!他觉得只要进了冠家,说上三句哈哈,两句笑话的,他便必定得到安慰与镇定。不管瑞宣是不是下了地狱,他反正必须上天堂——冠家就是他的天堂。
  在平日,冠家的人起不了这么早。今天,大赤包也到怀仁堂去,所以大家都起了床。大赤包的心里充满高兴与得意。可是心中越喜欢,脸上就越不便表示出来。她花了一个钟头的工夫去描眉搽粉抹口红,而仍不满意;一边修饰,她一边抱怨香粉不好,口红不地道。头部的装修告一段落,选择衣服又是个恼人的问题。什么话呢,今天她是去见特使,她必须打扮得极精彩,连一个钮扣也不能稍微马虎一点。箱子全打开了,衣服堆满了床与沙发。她穿了又脱,换了又换,而始终不能满意。"要是特使下个命令,教我穿什么衣服,倒省了事!"她一边照镜子,一边这么唠叨。
  "你站定,我从远处看一看!"晓荷走到屋子的尽头,左偏一偏头,右定一定眼,仔细的端详。"我看就行了!你走两步看!"
  "走你妈的屎!"大赤包半恼半笑的说。
  "唉!唉!出口伤人,不对!"晓荷笑着说:"今天咱可不敢招惹你,好家伙,特使都召见你呀!好的很!好的很!"晓荷从心里喜欢。"说真的,这简直是空前,空前之举!要是也有我的份儿呀,哼,我早就哆嗦上了!所长你行,真沉得住气!别再换了,连我的眼都有点看花了!"
  这时候,瑞丰走进来。他的脸还很白,可是一听到冠家人们的声音,他已经安静了一些。
  "看新中山装哟!"晓荷一看见瑞丰,马上这么喊起来。"还是男人容易打扮!看,只是这么一套中山装,就教瑞丰年轻了十岁!"在他心里,他实在有点隐痛:太太和瑞丰都去见特使,他自己可是没有份儿。虽然如此,他对于太太的修饰打扮与瑞丰的穿新衣裳还是感到兴趣。他,和瑞丰一样,永远不看事情本身的好坏,而只看事情的热闹不热闹。只要热闹,他便高兴。
  "了不得啦!"瑞丰故作惊人之笔的说,说完,他一下子坐在了沙发上。他需要安慰。因此,他忘了他的祖父,母亲,与大嫂也正需要安慰。
  "怎么啦?"大赤包端详着他的中山装问。
  "了不得啦!我就知道早晚必有这么一场吗!瑞宣,瑞宣,"他故意的要求效果。
  "瑞宣怎样?"晓荷恳切的问。
  "掉下去了!"
  "什么?"
  "掉——被抓去了!"
  "真的?"晓荷倒吸了一口气。
  "怎么抓去的?"大赤包问。
  "糟透了!"瑞丰不愿正面的回答问题,而只顾表现自己:"连我也差点儿教他们抓了走!好家伙,要不是我这身中山装,这块徽章,和我告诉他们我是去见特使,我准得也掉下去!真!我跟老大说过不止一次,他老不信,看,糟了没有?我告诉他,别跟日本人犯别扭,他偏要牛脖子;这可好,他抓去了,门口还有两个新门神爷!"瑞丰说出这些,心中痛快多了,脸上慢慢的有了血色。
  "这话对,对!"晓荷点头咂嘴的说。"不用说,瑞宣必是以为仗着英国府的势力,不会出岔子。他可是不知道,北平是日本人的,老英老美都差点劲儿!"这样批评了瑞宣,他向大赤包点了点头,暗示出只有她的作法才是最聪明的。大赤包没再说什么。她不同情瑞宣,也有点看不起瑞丰。她看瑞丰这么大惊小怪的,有点缺乏男儿气。她把这件事推在了一旁,问瑞丰:"你是坐你的车走啊?那你就该活动着了!"
  瑞丰立起来。"对,我先走啦。所长是雇汽车去?"大赤包点了点头:"包一上午汽车!"
  瑞丰走了出去。坐上车,他觉得有点不是劲儿。大赤包刚才对他很冷淡啊。她没安慰他一句,而只催他走;冷淡!呕,对了!他刚由家中逃出来,就到三号去,大赤包一定是因为怕受连累而以为他太荒唐。对,准是这么回事!瑞宣太胡闹了,哼!你教人家抓去不要紧,连累得我老二也丢了人缘!这么一盘算,他有点恨瑞宣了。
  小崔忽然说了话,吓了瑞丰一跳。小崔问:"先生,刚才你怎么到了家,可不进去?"
  瑞丰不想把事情告诉小崔。老孟老郭必定不愿意他走漏消息。可是,他存不住话。象一般的爱说话的人一样,他先嘱咐小崔:"你可别对别人再说呀!听见没有?瑞宣掉下去了!"
  "什么?"小崔收住了脚步,由跑改为大步的走。
  "千万别再告诉别人!瑞宣教他们抓下去了!"
  "那么,咱们是上南海,还是……不是得想法赶紧救他吗?"
  "救他?连我还差点吃了挂误官司!"瑞丰理直气壮的说。
  小崔的脸本来就发红,变成了深紫的。又走了几步,他放下了车。极不客气的,他说:"下来!"
  瑞丰当然不肯下车。"怎回事?"
  "下来!"小崔非常的强硬。"我不伺候你这样的人!那是你的亲哥哥,喝,好,你就大撒巴掌不管?你还是人不是?"
  瑞丰也挂了火。不管他怎样懦弱,他也不能听车夫的教训。可是,他把火压下去。今天他必须坐着包车到南海去。好吗,多少多少人都有汽车,他若坐着雇来的车去,就太丢人了!他宁可吃小崔几句闲话,也不能教自己在南海外边去丢人!包车也是一种徽章!他假装笑了:"算了,小崔!等我见完了特使,再给瑞宣想办法,一定!"
  小崔犹豫了一会儿。他很想马上回去,给祁家跑跑腿。他佩服瑞宣,他应当去帮忙。可是,他也想到:他自己未必有多大的能力,倒不如督催着瑞丰去到处奔走。况且瑞宣到底是瑞丰的亲哥哥,难道瑞丰就真能站在一旁看热闹?再说呢,等到瑞丰真不肯管这件事的时候,他会把他拉到个僻静的地方,饱打一顿。什么科长不科长的,揍!这样想清楚,他又慢慢的抄起车把来。他本想再钉问一句,可是既有"揍"打底儿,他不便再费话了。
  一路上,瑞丰没再出一声。小崔给了他个难题作。他决定不管瑞宣的事,可是小崔这小子要是死不放松,就有点麻烦。他不敢辞掉小崔,他知小崔敢动拳头。他想不出办法,而只更恨瑞宣。有瑞宣这样的一个人,他以为,就足以使天下都不能安生!
  快到南海了,他把心事都忘掉。看哪,军警早已在路两旁站好,里外三层。左右两行站在马路边上,枪上都上了刺刀,面朝着马路中间。两行站在人行道上,面也朝着马路。在这中间又有两行,端着枪,面朝着铺户。铺户都挂出五色旗与日本旗,而都上着板子。路中间除了赴会的汽车,马车,与包月的人力车,没有别的车,也没有行人;连电车也停了。瑞丰看看路中心,再看看左右的六行军警,心中有些发颤。同时,他又感到一点骄傲,交通已经断绝,而他居然还能在马路中间走,身分!幸而他处置的得当,没教小崔在半途中跑了;好家伙,要是坐着破车来,军警准得挡住他的去路。他想蹬一下车铃,可是急忙收住了脚。大街是那么宽,那么静,假若忽然车铃一响,也许招出一排枪来!他的背离了车箱,直挺挺的坐着,心揪成了一小团。连小崔也有点发慌了,他跑得飞快,而时时回头看看瑞丰,瑞丰心中骂:"该死!别看我!招人家疑心,不开枪才怪!"
  府右街口一个顶高身量的巡警伸出一只手。小崔拐了弯。人力车都须停在南海的西墙外。这里有二三十名军警,手里提着手枪,维持秩序。
  下了车,瑞丰遇见两个面熟的人,心中安静了一点。他只向熟人点了点头,凑过去和他们一块走,而不敢说话。这整个的阵式已把他的嘴封严。那两个人低声的交谈,他感到威胁,而又不便拦阻他们。及至听到一个人说:"下午还有戏,全城的名角都得到!"他的话冲破了恐惧,他喜欢热闹,爱听戏。"还有戏?咱们也可以听?"
  "那可就不得而知了,科长阶级有资格听戏没有,还……"那个人想必也是什么科长,所以惨笑了一下。
  瑞丰赶紧运用他的脑子,他必须设法听上戏,不管资格够不够。
  在南海的大门前,他们被军警包围着,登记,检查证章证件,并搜检身上。瑞丰并没感到侮辱,他觉得这是必须有的手续,而且只有科长以上的人才能"享受"这点"优遇"。别的都是假的,科长才是真调货!
  进了大门,一拐弯,他的眼前空旷了。但是他没心思看那湖山宫宇之美,而只盼望赶快走到怀仁堂,那里也许有很好的茶点——先啃它一顿儿再说!他笑了。
  一眼,他看见了大赤包,在他前面大约有三箭远。他要向前赶。两旁的军警是那么多,他不敢快走。再说,他也有点嫉妒,大赤包是坐了汽车来的,所以迟起身而反赶到他前面。到底汽车是汽车!有朝一日,他须由包车阶级升为汽车阶级!大丈夫必须有志气!
  正在这么思索,大门门楼上的军乐响了。他的心跳起来,特使到了!军警喝住他,教他立在路旁,他极规矩的服从了命令。立了半天,军乐停了,四外一点声音也没有。他怕静寂,手心上出了汗。
  忽然的,两声枪响,很近,仿佛就在大门外。跟着,又响了几枪。他慌了,不知不觉的要跑。两把刺刀夹住了他,"别动!"
  外面还不住的放枪,他的心跳到嗓子里来。
  他没看见怀仁堂,而被军警把他,和许多别的人,大赤包也在内,都圈在大门以内的一排南房里。大家都穿着最好的衣服,佩着徽章,可是忽然被囚在又冷又湿的屋子里,没有茶水,没有足够用的椅凳,而只有军警与枪刺。他们不晓得门外发生了什么事,而只能猜测或者有人向特使行刺。瑞丰没替特使担忧,而只觉得扫兴;不单看不上了戏,连茶点也没了希望呀!人不为面包而生,瑞丰也不是为面包而活着的,假若面包上没有一点黄油的话。还算好,他是第一批被驱逐进来的,所以得到了一个椅子。后进来的有许多人只好站着。他稳稳的坐定,纹丝不动,生怕丢失了他的椅子。
  大赤包毕竟有些气派。她硬把一个人扒拉开,占据了他的座位。坐在那里,她还是大声的谈话,甚至于质问军警们:"这是什么事呢?我是来开会,不是来受罪!"
  瑞丰的肚子报告着时间,一定是已经过午了,他的肚子里饿得唧哩咕噜的乱响。他害怕起来,假若军警老这么围着,不准出去吃东西,那可要命!他最怕饿!一饿,他就很容易想起"牺牲","就义",与"死亡"等等字眼。
  约摸着是下午两点了,才来了十几个日本宪兵。每个宪兵的脸上都象刚死了父亲那么难看。他们指挥军警细细搜检屋里的人,不论男女都须连内衣也脱下来。瑞丰对此一举有些反感,他以为闹事的既在大门外,何苦这么麻烦门内的人呢。可是,及至看到大赤包也打了赤背,露出两个黑而大的Rx房,他心平气和了一些。
  搜检了一个多钟头,没有任何发现,他们才看见一个宪兵官长扬了扬手。他们由军警押着向中海走。走出中海的后门,他们吸到了自由的空气。瑞丰没有招呼别人,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西四牌楼,吃了几个烧饼,喝了一大碗馄饨。肚子撑圆,他把刚才那一幕丑剧完全忘掉,只当那是一个不甚得体的梦。走到教育局,他才听到:两位特使全死在南海大门外。城门又关上,到现在还没开。街上已不知捕去多少人。听到这点情报,他对着胸前的徽章发开了楞:险哪!幸亏他是科长,有中山装与徽章。好家伙,就是当嫌疑犯拿去也不得了呀!他想,他应当去喝两杯酒,庆祝自己的好运。科长给他的性命保了险!
  下了班,他在局子门外找小崔。没找到。他发了气:"他妈的!天生来的不是玩艺儿,得偷懒就偷懒!"他步行回了家。一进门就问:"小崔没回来呀?"没有,谁也没看到小崔。瑞丰心中打开了鼓:"莫非这小子真辞活儿不干了?嘿,真他妈的邪门!我还没为瑞宣着急,你着哪门子急呢?他又不是你的哥哥!"他冒了火,准备明天早上小崔若来到,他必厉厉害害的骂小崔一顿。
  第二天,小崔还是没露面。城内还到处捉人。"唉?"瑞丰对自己说:"莫非这小子教人家抓去啦?也别说,那小子长得贼眉鼠眼的,看着就象奸细!"
  为给特使报仇,城内已捉去两千多人,小崔也在内。各色各样的人被捕,不管有无嫌疑,不分男女老少,一概受了各色各样的毒刑。
  真正的凶手可是没有拿着。
  日本宪兵司令不能再等,他必须先枪毙两个,好证明自己的精明强干。好吗,捉不着行刺特使的人,不单交不了差事,对不起天皇,也被全世界的人耻笑啊!他从两千多皮开肉绽的人里选择出两个来: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姓冯的汽车夫,一个是小崔。
  第三天早八点,姓冯的汽车夫与小崔,被绑出来,游街示众。他们俩都赤着背,只穿着一条裤子,头后插着大白招子。他们俩是要被砍头,而后将人头号令在前门外五牌楼上。冯汽车夫由狱里一出来,便已搭拉了脑袋,由两个巡警搀着他。他已失了魂。小崔挺着胸自己走。他的眼比脸还红。他没骂街,也不怕死,而心中非常的后悔,后悔他没听钱先生与祁瑞宣的劝告。他的年岁,身体,和心地,都够与日本兵在战场上拚个死活的,他有资格去殉国。可是,他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被拉出去砍头。走几步,他仰头看看天,再低头看看地。天,多么美的北平的青天啊。地,每一寸都是他跑熟了的黑土地。他舍不得这块天地,而这块天地,就是他的坟墓。
  两面铜鼓,四只军号,在前面吹打。前后多少排军警,都扛着上了刺刀的枪,中间走着冯汽车夫与小崔。最后面,两个日本军官骑着大马,得意的监视着杀戮与暴行。
  瑞丰在西单商场那溜儿,听见了鼓号的声音,那死亡的音乐。他飞跑赶上去,他喜欢看热闹,军鼓军号对他有特别的吸引力。杀人也是"热闹",他必须去看,而且要看个详细。"哟!"他不由的出了声。他看见了小崔。他的脸马上成了一张白纸,急忙退回来。他没为小崔思想什么,而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小崔是他的车夫呀,他是不是也有点危险呢?
  他极快的想到,他必须找个可靠的人商议一下。万一日本人来盘查他,他应当怎样回话呢?他小跑着往北疾走,想找瑞宣大哥去谈一谈。大哥必定有好主意。走了有十几丈远,他才想起来,瑞宣不是也被捕了么?他收住了脚,立定。恐惧变成了愤怒,他嘟囔着:"真倒霉!光是咱自己有心路也不行呀,看这群亲友,全是不知死的鬼!早晚我是得吃了他们的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