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最后还是纪浅亲自教的张阳曜。
  虽然她觉得自己这个水平也就那样,在程予面前肯定是相形见绌，毕竟她现在这点水平都是程予带出来的。
  射箭的时候难免会有些轻微的肢体接触。
  程予一直在他们俩旁边的位置，偶尔能听到一些对话。
  “你拿弓的姿势是错的,还有这里,需要再抬起来一点。”
  “纪医生,你真的好厉害，哈哈哈，我今天还想着在你面前秀秀，结果变成你教我了。”
  “没有,我也是自己随便玩玩。”
  程予的眼神瞥过去，看到纪浅低了下头。
  小姑娘已经长这么大了。
  已经自己独当一面了。
  纪浅在那边教了张阳耀一会儿以后,侧目恰好跟程予对上了眼神，手上的动作稍微顿了顿。
  “我跟他聊聊天去，那你自己练会儿？”
  “好勒，等你回来我就出师了！”张阳耀应着,但看程予的眼神显然不是那么友好。
  如果是以前的程予直接帮她把这事挡下来,她自然欣然接受了,但现在她不那么想和程予有这种人情上的亏欠。
  所以,她决定自己来。
  不过说到底，教张阳耀这事,纪浅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是那么舒服，于是赶紧找了个借口溜到一边儿去了。
  “程予哥？”纪浅三两步迈过去,“你要休息会儿嘛？”
  “好。”
  其他人还在那边玩，他们俩在旁边找了个凳子坐下。
  程予去了旁边的自动售卖机,纪浅低着头,先是给纪深发了条微信：【哥,我碰到程予哥了。】
  过了一小会儿,视线里一双手伸过来，他这次是用右手递来的，手腕干净，什么都没有。
  纪浅愣了下：“嗯？谢谢。”
  她伸手接过，拧开瓶盖以后仰头喝了一口，刚刚放下水瓶，程予就已经开了口。
  “好多年没见了吧？”他问。
  “是啊。”纪浅轻嘁了一声，“是好久了呢。”
  从程予高中毕业以后，就没见过了。
  后来她自己在这边上大学，也没跟程予见过。
  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们当然不是没有机会见面的，只是大概两个人都在回避这件事。
  或许一开始是程予刻意保持了距离，在她生日的时候没来，后来也很长时间没到过南溪。
  其实也不完全是程予避开她，她自己也躲着程予，觉得没必要见。
  怕自己难过，怕自己喜欢他。
  后来程予每次去南溪，有时候也会去她家，也会问到她的事情，但纪浅都会找很多乱七八糟的理由说自己回不去。
  她觉得程予既然不想让自己喜欢上他。
  那就不要见面吧。
  反正自己已经跟程予说过再见了，那就再见。
  两个人都不想相见的话，的确可以完全规避。
  除了今天这种偶然。
  突然到纪浅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只觉得好像是一桩平常事，也就是偶尔想起自己的十七岁，还是会觉得唏嘘。
  十七岁的纪浅，到底有多喜欢程予啊。
  喜欢到，为了不再喜欢他，跟他道别后就再也不见面了。
  因为一见面就会觉得喜欢。
  不要跟他见面和接触这件事，好像已经刻进了她的DNA，是一件会下意识去做的事情。
  不过他们俩也不是完全没有联系，只是没见面而已。
  甚至每年生日，她还是会收到程予寄来的生日礼物，他每一年都会跟她说生日快乐。
  她也一样。
  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礼尚往来的关系。
  因为太久没见面，连关心和话题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你现在是在特勤中队呀？”最后纪浅缓缓开口，“是你一开始就想做的事情欸，挺好的。”
  “嗯。”程予喝了口水。
  男人的喉结上下滚了滚，看着有几分难以开口的样子，最后说：“你也是，还是学医了。”
  “对呀，那就很好，现在都有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阿静现在也开始在律所实习啦。”
  “嗯，我知道。”
  程和静和程予也还是有联络的，纪浅知道这事。
  大概是大一大二的时候，她某一次突然问程和静的，程和静说一直有联系，程予偶尔还会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
  但他们俩之间好像反而没太多寒暄。
  “阿姨身体好吗？”纪浅侧过去，“我们太久没见面啦，更是好久没听说阿姨的事情了。”
  “嗯？”程予顿了一下。
  纪浅以为是自己太唐突，赶紧解释：“哈哈，医生的职业病，总看到人就想问问，我爸妈现在也说我好啰嗦，天天问东问西。”
  “没事。”程予应着，“我妈最近也挺好的。”
  “那就好。”
  两个人聊起天来都尴尬又僵硬，根本不知道从哪儿开始问，只说了几句话，纪浅拼命找话题。
  “对了，程予哥，谈恋爱了嘛？”纪浅又问他，随后挑了挑眉，给他眼神示意，“刚才我同事问我呢，不过不是她啊，她现在有对象的。”
  程予摇了摇头。
  纪浅啧声：“你这是一直没谈过还是目前没谈的意思？”
  “一直没有。”程予说。
  “怎么这个年纪了还没谈恋爱？”纪浅都笑他，“你的好兄弟们都要结婚了，你可长点心吧！”
  “没这个想法。”
  “还是眼光太高了。”纪浅说着，起了身，转了转身子。
  程予随后才跟着起来，看向那边，突然问：“那个男生是不是喜欢你？”
  纪浅被他这么直白的问题问懵了：“啊？”
  “能感觉到。”程予轻嘁，“他眼神一直在你身上。”
  “是…是吗？”纪浅故意装傻。
  她自己会主动跟程予提恋爱的事情，但是轮到程予问她的时候，竟然觉得有点不想聊。
  “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傻乎乎的。”程予下意识地抬手，差点要给她捋捋头发，手悬在半空中突然停住。
  这个动作没有继续下去，他有些尴尬地收回手。
  “哪儿有傻乎乎的。”纪浅笑，“就只有你觉得我笨而已！我现在可是很受欢迎的实习医生了！”
  “那以后也会是很受欢迎的主治医师。”程予接了句。
  “嗯！”纪浅应着，转过去，“我们也过去活动会儿？”
  程予点头，没拒绝：“好。”
  纪浅稍微等了他一下，脚步微顿，还跟他说：“赶紧找个女朋友呢，我觉得我哥肯定都催了你好几次，小心被我哥嘲讽啊。”
  程予啊了一声，“暂时没打算。”
  纪浅摆了摆手：“算啦，我就随便说说，你自己看着办嘛。”
  两人往那边走，程予的眸子往下敛，看着她挺直的后背，毫不犹豫地往前走。
  就只是这一刻。
  他想过会不会再见，也想过后来。
  可是一见面。
  有些东西好像就会往外翻涌。
  以为隔了数年，一定会淡化下去的感情，好像完全没有任何要消减的迹象。
  …
  在这边射箭场玩了一下午，晚上科长拉着程予他们几个一起去晚饭。
  因为纪浅和程予本来就认识，索性就安排他们俩坐在一起，感觉这样比较好有个照应。
  除了要开车的人，其他人都小喝了几杯。
  喝了几杯酒，难免话变多起来，科长看到程予就开始替他着急感情上的事情，每次看到程予这个条件和状况，真的很难不想给他介绍对象。
  科长感叹：“所以程队怎么还单身呢？这么优质的好男人，可不能浪费了啊！”
  其他人接话。
  “哈哈哈，那不知道要便宜哪个小姑娘咯。”
  “程队喜欢什么类型啊？说说看呗，说不定我们还真有办法。”
  “就你这个条件，还能愁找不到对象的？”
  大家一人一句的，就这么聊了起来，程予都只是淡淡回绝，手上夹了个菜，放在纪浅碗里。
  纪浅还稍微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太久没人给她夹菜了，她的确有点不习惯。
  而且这个人竟然还是程予。
  不过他夹的这个，的确是她喜欢吃的，是她以前就喜欢吃的。
  程予没回答，反而是他旁边的“小跟班”帮忙搭了腔。
  “好了好了，说这些是没用的，我们队长根本没有谈恋爱的打算。”他叹气，“这事儿，我们队里也没少说他啊。”
  他们一直都在一起，当然是最了解程予的人。
  “怎么呢？”科长皱了皱眉，“是觉得一定要碰到很喜欢的吗？”
  还没回答，科长叹气，又说：“哎哟，你们年轻人的想法就是这样的，觉得要碰到很喜欢的人才行，其实哪儿有那么轻易能碰到那么喜欢的人啊。”
  也就是凑合凑合，能过就过了。
  “那倒不是。”小跟班继续说，“我们队长那是，就算有喜欢的都不谈，就算是很喜欢的人也会去避开的！越喜欢跑得越快！”
  这话一出口，其他人更不理解了。
  “啊？”
  “喜欢还要避开？”
  小跟班轻咳了两声，坐直身子：“毕竟我们这个工作就是很危…”
  他话还没说完，声音戛然而止了。
  坐在对面的程予从桌下给了他一脚让他闭嘴。
  “啊？这是不能说的吗…”小跟班懵懵的。
  程予的声音冷冷的，有些压着：“吃你的饭。”
  他说着话的时候，还顺手下意识给纪浅夹了菜，过了多年也依旧熟练的动作。
  纪浅却忽然凝了神，她皱了皱眉，心绪忽然变得有点复杂。
  视线范围内，男人手上发旧的红绳却依旧显眼，虽然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份红色，却还是很明显。
  谁都没再继续问下去，小跟班的话也没说完。
  吃完饭散会，纪浅站在门口等车，旁边靠近了个人，她站在那儿，也没回头。
  “程予哥。”纪浅忽然开口。
  “嗯。”他应着。
  纪浅又稍稍沉默两秒，随后轻声开口：“你手上那根红绳，是我以前买给你的吗？”
  程予大概是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问，如此简单的问题竟然让他一时没回答上来。
  纪浅又补了句：“看起来挺像的。”
  她感觉到程予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却没抬头跟他对视，也只是看着路边来往的行人，也是过了好久，纪浅准备跟他道别，步子都往前迈了一步。
  终于听到程予缓缓应了句。
  “是。”
  是她以前买给他的那条。
  她不能否认，自己的心还是微颤了一下。
  他一直都戴着，为什么还戴着呢？
  她在告诉自己不能多想。
  但是这怎么能不多想呢。
  他把她以前送给他的这个手链戴了很多年啊…
  纪浅强装镇定，回过头，对他笑了笑：“啊，那质量还挺好的呢！那先我走了，下次有机会再见吧~”
  不过是一些道别的客套话。
  他们都心知肚明，只要不是像今天这样的偶遇，他们可能也不会再主动约见。
  纪浅刚打算走，突然身后传来男声：“小纪！”
  是张阳曜的声音。
  “啊？”纪浅回头。
  “回家吗？”张阳曜有点明知故问，“这么晚了，要不我送你，你一个人回去也不安全。”
  纪浅：“……”
  她挂上一个有些虚伪的笑脸：“不用麻烦你了，我刚才已经打好车了。”
  “没事，你取消就行，太晚了，让你一个人回家多不好。”他还挺坚持。
  “真的不用，我平时都自己回的。”
  纪浅跟他说话的期间，抬眸，越过张阳曜的肩膀，对上了程予的眼神。
  男人敛着眸，睫毛微颤，因为他垂着眼，也看不清神色，灯光落在他脸上，明灭难辨。
  她忽然顿住，差点下意识地——
  下意识叫他。
  有些东西是真的会下意识做的，比如遇到想要求助的事情的时候，会想去找程予。
  她花了这么多年让自己忘记那种，被程予保护的感觉。
  没有他在的时候，她可以保护好自己。
  她已经是个大人了！
  包括刚才，纪浅也觉得自己再也不需要程予的保护了。
  但是现在程予站在她身边，某种感觉好像就被呼唤出来，自己那个需要被保护的柔弱，在他面前无处遁形。
  纪浅又跟张阳曜拉扯了许久，程予站在旁边，刚开始也没有插话。
  直到张阳曜手上有了别的动作，他打算伸手去拉纪浅的时候，程予的目光一凝，垂下眼，一把握住了张阳曜的手。
  “张医生。”程予缓缓开口，“我妹妹，我会送的，劳烦你操心。”
  张阳曜：“……？”
  “如果要说安全的话，应该我送她更安全？”程予的眉梢稍微扬了扬。
  他们认识这么多年，从高中起，程予一直都是保护她的那个人。
  而张阳曜，不过是刚认识的同事。
  而且是她的追求者，在小姑娘的强烈拒绝下还要送人回家。
  到底谁更危险，不用多说。
  程予开口的每一句话都很礼貌，但火/药味一下就在空气中炸开。
  他轻声笑着，眼神温柔地落在纪浅身上——
  “没有人比我更安全吧？”
  …
  程予说的这句话让人无法反驳。
  就连纪浅自己都反驳不了。
  上车以后，程予转过来看她系安全带，还问了句：“需要帮忙吗？”
  纪浅：“……”
  “我也没有傻到连安全带都不会系！”她轻哼。
  程予笑笑，看向前面，尾音勾着：“那怎么办啊——”
  纪浅：“嗯？”
  “我老觉得你真的有那么傻乎乎的。”程予叹气，“那有可能，其实是我太笨了。”
  纪浅点了点头。
  “对，因为你太笨了才会这么想，正常人都不会这么想的。”纪浅说。
  程予笑了一声，启动了车往前走。
  “住哪儿？”程予问。
  纪浅给他说了个地址，随后陷入几秒钟安静，她自己舔了舔唇。
  只有两个人在车里。
  她的心跳好像变快了一点。
  怎么能这么不争气啊！纪浅！争气一点！当初是怎么跟自己说的！
  忘记了当年在纪深电脑上看到的那句话吗？
  程予说，不能让你喜欢上他。
  你连喜欢他的资格都没有，安心在旁边当个妹妹吧。
  她侧开头，给自己洗脑，身旁传来程予的声音。
  “毕业以后打算留在青宜发展吗？”
  “可能吧。”她回答。
  “但是你一个人在青宜，也没人能照顾你…”
  纪浅转过去，“什么？”
  程予的余光睨了她一眼：“我说，你一个人的话，挺麻烦的，毕竟我们小怪兽要是有点什么事儿，家里人照应不了…”
  程予突然叫她“我们小怪兽”，这一句给纪浅叫懵了。
  她差点在内心大骂了程予一百遍——
  你这个渣男啊啊啊啊啊！！
  为什么，不让她喜欢，还要对她好，还要用以前那种她会心动的语气跟她说话啊！
  纪浅顿了顿。
  她声音小小的，说：“我也不需要照顾啊…”
  “嗯？”他尾音上扬着，“现在不需要了？”
  “程予哥，我都二十二岁了。”纪浅低头，“我早就长大了。”
  程予稍微愣了一下，车内又沉默了好一会儿，程予才动了动唇，像是自己对自己说的低声呢喃。
  “是啊，你已经长大了。”
  已经不是那个，遇到什么事情会第一时间躲在他身后的小女孩儿了。
  纪浅没说话，程予嘴角一压，些许嘲弄的语气：“可能太久没见了，不太适应你已经长成大人了。”
  说了这句话以后，纪浅心里也不是滋味。
  她瘪了瘪嘴。
  纪浅没头没脑地接了一句：“嗯，就这样吧。”
  就这样。
  哪样？
  程予也没问。
  他们俩的这个心照不宣的对话戛然而止。
  她转过头，看向外面的车水马龙，一晃而过的行人和车辆，高楼鳞次栉比之间闪着光。
  就这样吧。
  他们俩的故事，好像真的只能到这里了。
  别人的重逢意味着重新开始，但纪浅这时候觉得，她和程予的故事早就结束了，或者…
  是不是其实本来就没开始过。
  本来这一切都只是少女时代的纪浅的臆想而已，对于程予来说，她真的只是个妹妹，只是个过客。
  程予把她送到小区门口，纪浅下车趴在窗口又跟他说了次再见。
  她还十分“热情”地说：“谢谢程予哥，车费下次找我哥报销哦！让他请你吃十顿饭！！”
  程予笑了几声：“回家小心。”
  “好哦。”
  她拉了拉身上的包，随后直接转身离开。
  …
  纪浅刚刚离开不久，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程予忽然接到纪深打来的电话，那边平日里懒散的男声今天倒多了几分严肃气。
  “你和我妹见面了？”纪深问。
  “嗯，跟队友出去玩碰到了。”程予打开车窗，顺手摸了支烟，“你消息挺快。”
  “她跟我说了。”
  程予点火的手顿了一下，没能点燃：“说什么？”
  也不知道他自己到底在期待着些什么，或许是期待她在意。
  “能有什么。”纪深嗤声，“就只是说跟你碰到了，没了。”
  “……”
  “看来我妹对你还真是什么都没。”纪深说着，忽然反问他，“那你呢？”
  还喜欢她吗？还记得…
  当时的喜欢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程予无奈，却只能回答：“都还记着呢。”
  “……”这次换纪深沉默，“这么多年了，你还没忘呢。”
  “是啊。”
  “既然忘不了，当初把自己逼那么狠做什么？”纪深说他。
  手上的烟终于点燃。
  他很久没抽了。
  烟雾缭绕，连自己说话的声音都被雾住了一般，他的回答仿佛没在纪深的问题上。
  “如果我不是程予。”
  如果我不是程予，那就可以不顾一切地去爱一个人。
  可是程予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