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者:莫言    更新:2021-11-05 02:05
  听父亲说,姑姑被我岳母戳了一剪刀,伤口发炎,高烧不退。就是这样,她还带着人前来搜捕王胆。搜捕这词儿不太恰当,但其实也就是搜捕了。
  王胆家的大门紧锁,鸡犬无声。姑姑令人砸开铁锁,冲入院内。你姑姑肯定是事先就得到了密报,父亲说。她一瘸一拐地走进王家堂屋,揭开锅盖,见锅里有半锅粥,伸手一试,尚有余温。你姑姑便发出一阵冷笑,然后大喊:陈鼻,王胆,你们是自己出来呢?还是让我像掏耗子一样把你们从洞里掏出来呢?屋子里鸦雀无声。姑姑指指墙角那个柜子。柜子里盛着几件旧衣服。你姑姑让人把旧衣服捡出来,显出柜底。姑姑抄起一个擀面棍,对着柜底猛捣,咚咚几下子,显出一个洞口。你姑姑说:游击队的英雄们,出来吧。难道还要往里灌水?
  第一个钻出来的,是王胆的女儿陈耳。那小姑娘脸上抹得灰一道白一道的,像个庙里的小鬼。她不但没哭,反而龇着牙“咯咯”地笑。接着爬出来的是陈鼻,他一脸络腮胡须,一头鬈发,穿一件破背心,露着胸膛上的黄毛,那样子很狼狈。陈鼻爬出来后,那么个大个子,对着你姑姑,“扑通”下了跪,磕头连连,碰得地皮“咚咚”响。父亲说,陈鼻的哭喊声,把整个村庄都震动了。
  姑姑,我的亲姑姑,看在我是您接生的第一个孩子的份上,看在王胆是个半截子人的份上,您就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吧……姑姑,俺家世世代代念您的大恩大德……
  父亲说,听在场的人说,你姑姑眼里淌着泪说:陈鼻啊陈鼻,这不是我的事,如果是我的事,那怎么都好说——你要我的手,我也能砍给你!
  姑姑,您开恩吧……
  陈鼻的女儿陈耳机灵,也学着她爹的样子跪下了,连连磕头,嘴里念着:
  开恩吧……开恩吧……
  这时候,父亲说,院子里那些看热闹的人中,五官油腔滑调地唱起了电影《地道战》的插曲——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千里大平原展开了地道战,鬼子要顽抗就让他完蛋——
  你姑姑抹一把脸,脸色陡变:行啦,陈鼻,快让王胆上来!
  陈鼻膝行上前,抱住你姑姑的腿。陈耳学他的样子,抱住了你姑姑另一条腿。
  这时五官又在院子里唱:千里大平原展开了地道战……侵略者他敢来……打他个人仰马又翻……全民结扎,全民避孕……
  你姑姑想脱身,但被陈鼻和陈耳死死缠住。
  你姑姑悟到了什么,命令手下人:下洞!
  一个民兵用嘴叼着手电筒下了地洞。
  又一个民兵跟着下去。
  声音从洞里传上来:洞里没人!
  你姑姑急火攻心,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陈鼻真是有诡计啊,父亲说,他家房后不是有片菜园子吗?菜园子里有口水井,水井上有架辘轳,地洞的出口在井里。这么大的工程,也不知他是怎么完成的,那么多的土,也不知他弄到哪里去了。利用陈鼻和陈耳缠住你姑姑的机会,王胆爬到出口,拽着辘轳绳子爬了上来。真也难为了她,父亲说,那么个小人儿,挺着个大肚子,竟然能拽着绳子从深井里爬上来。
  你姑姑被人扶到井口,气得跺着脚大叫:我怎么这么笨呢?我怎么这么笨呢?当年我父亲在西海医院就领着人挖过这样的地洞!
  你姑姑被人抬走,住进医院。你姑姑感染了白求恩当年感染过的那种病毒,差点送了命。她对共产党忠心耿耿,共产党也对她不薄,为抢救她,听说把最贵重的药都用上了啊!
  你姑姑住了半个月院,伤没好利索就从院里跑出来,她有心事啊,她说不把王胆肚子里的孩子做掉她饭吃不下,觉睡不着。责任心强到了这种程度,你说她还是个人吗?成了神了,成了魔啦!父亲感叹地说。
  陈鼻和陈耳,一直在公社关着。有人说吊打拷问,那是造谣。村里干部去看过他们,说只是在一间屋里关着。屋里子有床有铺,还有一把暖壶两个杯子;吃饭喝水都有人送。说吃的跟公社干部一样,白面馒头,小米稀饭,顿顿有菜。说爷俩都白了,胖了。当然,不是让他们白吃,要收他们的钱。陈鼻做生意发了财,有钱。公社与银行说好了,把陈鼻的所有存款提了出来,有三万八千元呢!你姑姑住院那些日子,公社派工作组进村,开社员大会,宣布了一个政策:全村的人,凡是能走路的,都去找王胆。每天每人发五元钱补助,就从陈鼻那三万八千多元里扣。村里人,有不去的,觉得这是不义之财;但不去不行,谁不去就扣谁五元钱;这一下子,齐打伙的,全出去了。全村七百多号人呢,第一天就出去三百多,晚上回来就发“补助”,一下子支出一千八百多。公社还说了,发现王胆并把王胆弄回来的,奖赏两百元;提供有价值线索的,奖赏一百元。这一下子,整个村子像疯了一样啊,有拍巴掌称快的,有暗中难受的。父亲说,我知道有那么几个人是真想得那两百元或一百元赏钱的,但大多数人,并不真心去找,在村外的庄稼里转几圈,吆喝一阵:王胆,出来吧!再不出来你家的钱就被分光了!——吆喝一阵之后,便钻到自家地里干活去了。晚上当然要去领钱,不去领钱就要罚款呢。
  没找到吗?我问。
  到哪里去找?父亲道,估计是远走高飞啦。
  她那样一个小人儿,一步只能挪两柞,何况还拖着个大肚子,她能跑多远?我说,估计还是在村里匿着。——我低声道,没准还在她娘家藏着呢。
  这还用你提醒?父亲道,公社里那些人贼精贼精的,恨不得将王脚家挖地三尺,连炕都给掀了,怕王胆在炕洞里藏着呢。我估计村子里没人敢担这个责任,藏匿不报,罚款三千呢。
  会不会一时想不开?河里井里的,没去看看?
  父亲道:你低估了这个小女子啦!她的心眼子,全村的人加起来也不如她多;她的心劲儿,比七尺高的男儿还要高。
  确实是这样,我回忆着王胆那生动美丽的小脸蛋儿,和那脸蛋上时而狡黠时而倔强的神情,担忧地说,她怀孕快七个月了吧?
  所以你姑姑急啊!父亲说,你姑姑说啦,不出“锅门”,就是一块肉,该刮就刮,该流就流;一出“锅门”,那就是个人,哪怕是缺胳膊少腿也是个人,是人就受国家法律保护。
  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王胆的形象:身高七十厘米,挺着一个硕大的肚子,昂着精致的小脑袋,挪动着两条细细的小短腿,胳膊弯挎着一个大包袱,在布满荆棘的荒岭野路上,跌跌撞撞地奔跑着,一边奔跑,还一边回头张望,被绊跌倒,爬起来,继续跑……或者,坐在一个大木盆里,以农家搅拌大酱的木板做桨,气喘吁吁地摇着,在滔滔大河上漂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