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作者:漠小兰    更新:2022-02-18 19:14
  第65章
  酉时三刻,夕阳坠入天边,乌山别宫瓦檐上的最后一丝金辉业已落尽。
  高贵公公立于轩宇阁中,按照皇帝的吩咐,将户部和吏部的奏疏先挑了出来。
  皇帝坐于桌前,挑灯提笔批注。
  这段时日,皇帝虽对外称于乌山静摄,但剪除太子衡旧人,追寻刘太妃下落,已是诸事缠身,如今伪朝更是蠢蠢欲动,加之国库空虚,征丁不兴,全是先帝留下来的烂摊子。
  望着这连日以来积压下的奏疏都快堆成山了,高贵心中叹气。
  这乌山别宫都来了大半月了,可皇帝仿佛没哪一天睡了一个安稳觉。
  哎。
  高贵公公搭着眼皮,斜睨皇帝,见他在户部的奏疏上,圈了几个红圈。
  登州府,武州府,以及抚州府衙门。
  皆是自请计亩征银,行税改制的州府衙门。
  高贵公公心念一动,出声道:“陛下,今日已是看了大半日奏疏了,不如老奴这会儿就去传晚膳来,陛下亦可歇息一二?”
  萧衍看了一眼阁外天色,放下朱笔,从善如流道:“传膳罢。”
  高贵公公笑道:“老奴这就去,趁着等膳的功夫,陛下不看看宫里寄来的信笺,各宫娘娘都有寄。”
  他特意又说,“秀怡殿婉美人,屏翠宫顾才人也寄了。”
  萧衍好笑地瞧了他一眼,“呈上来吧。”
  不过片刻,高贵便捧来了一托盘的信笺,兼有数个彩漆锦盒。
  高贵公公将其中最出彩的流苏坠子先挑出来,“这是婉美人亲制的流苏,技艺高妙,即便是在宫里也不多见。”
  萧衍扫了一眼那水色流苏,却只“嗯”了一声。
  他随手拆了几封信函。
  皆是通篇大论,引经据典,本就读了大半日的奏疏,看得他眼花。
  萧衍长眉轻敛,正欲让高贵把托盘挪走,却见最下角压了一封轻薄的信封,上覆屏翠宫的小印。
  顾仪。
  萧衍心念微动,伸手拿了起来,拆开来读。
  秋栗赋。
  他唇角微扬地继续读了下去。
  可此信笺只有两页纸,后一页纸,还全是废话,不足半刻,他就读完了。
  不禁一声冷笑,“顾才人平日里就是这般敷衍?”
  高贵公公心中叫遭,埋怨定是陆朝那个小崽子提点得不到位。
  他干笑一声,“要不陛下给顾才人回个信儿,让她下回属意些?”
  萧衍放下信函,“不用了。”
  高贵公公这才看清信上写得‘秋栗赋’三个大字,顿时灵机一动道:“老奴看山间栗子树上,还挂着秋栗,虽不如夏末时鲜嫩,可秋栗肥美,既然顾才人喜欢栗子,老奴让别宫里的宫人去采一筐好的来,明日快马回京,就给屏翠宫顾才人送去。”
  萧衍没有说不。
  高贵公公心领神会,立刻去办。
  *
  隔天,申时刚过不久,天光还亮,顾仪就收到了陆朝公公匆匆送来的一筐栗子。
  竹筐摆在地上,高可及膝,里面盛了不下百颗秋栗。
  秋栗个头不小,棕得发亮,其中尚有数个才摘下来不久,包裹于带刺的棕绿栗壳夹里,有些扎手。
  陆朝笑呵呵地解释道:“这是陛下特差人给才人采的山间秋栗,快马自乌山送来,才人可以尝个新鲜。”
  但……这个栗子是生得呀……
  顾仪正想吩咐人送去膳房,却听陆朝又道:“陛下看了才人的书信,便说,才人所写食谱甚妙,才人何不亲身一试,待到陛下回宫,也可送给陛下尝尝?”
  顾仪懵了。
  难道真让她去炒栗子,练铁砂掌么?
  还是去学火中取栗?
  她尽力地摆出个笑模样,蹲福道:“陛下隆恩,臣妾感激涕零。”
  陆朝公公自觉差事办得不错,嘴上抹蜜一般,“才人所说,奴才一定带到,这秋栗可是屏翠宫独一份的荣宠,别地儿都没有呢。”
  顾仪:“呵呵……”顿了顿,却问,“秀怡殿婉美人没赏么?”
  陆朝心头一跳,没料到顾才人如此敏锐,却不得不老实作答:“婉美人那流苏确实甚佳,陛下赏了元宝……”
  顾仪已经无力吐槽了。
  陆朝临走前,复又笑眯眯提醒她,说:“明日又有快马,奴午时前来取信笺?”
  顾仪含笑点点头。
  陆朝念及师傅的嘱托,不忘开口说:“才人此番不妨多写几笔,师傅说,陛下可爱看才人写得信了,就是短了些。”
  顾仪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
  “嗯……陆公公慢走。”
  桃夹围着那竹筐转了一圈,欣喜道:“这也是陛下想着才人呢,这栗子虽是寻常之物,可依奴婢来看,那情意自不是银子那等俗物能比得上的。
  陛下这是真的想着才人,才会给才人送栗子的。”
  她抬眼打量顾仪一眼,“才人,可想好了明日又给陛下写什么了么?”
  顾仪坐到梨花椅上,俯身举个栗子,心中犯难。
  赏赐银子感觉会更好一点呢。
  但是……
  顾仪思索片刻,吩咐桃夹道:“你待会儿就去司膳司问一问可有炒栗子的养好的黑沙?
  若是此刻没有,过几日可有?
  顺道再去司籍司领一些刷过浆的厚一些的宣纸来……”
  桃夹知道她这是有了主意,“是!”
  立刻笑嘻嘻地就去了。
  顾仪挪到寝殿中的长木桌前,开始研磨,扯过一张纸准备先打个草稿。
  写信太累了,写两页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不如画画吧。
  画个单行本连环画,可以轻轻松松凑页数。
  顾仪搓搓手,提起毛笔,在宣纸上画了一颗板栗,三角形,顶端画了纹路,表示这是一颗板栗,又给板栗加上了细长的四肢。
  她的画技,在萧衍来看,也就是个杯子画成橘子的水平,她不能画太难的东西。
  她创作的单行本连环画,就叫“板栗夜奔”。
  桃夹取回宣纸后,顾仪就垂首奋笔疾飞,直达深夜。
  亥时三刻。
  轩宇阁中依旧灯火通明。
  高贵公公斗胆又来劝一回,“陛下,夜深了,还是早些安睡罢……”
  萧衍抬眸,暗褐色琉璃眼朝他望来,“朕睡不着,索性将奏疏看尽,乏了便能安睡。”
  高贵公公见阁中无旁人,才道:“陛下可是又犯了那头疾,要不奴才去寻个医政来,再开一副安神的汤药来。”
  萧衍摇头,冷声一笑,“安神汤药都开了数回了,哪一回都不管用,不用也罢。”
  高贵公公垂目沉吟少顷,劝道:“陛下,这别宫后头有一温泉池子,陛下去泡泡,或许可以舒筋通络,睡得好些。
  再者,陛下来了乌山这么久了,那池子尚未用过,再过几日,就要返京,岂不可惜?”
  萧衍见他面含恳切,劝了这么久,“既如此,朕去瞧瞧。”
  高贵公公如释重负,旋即差人提灯备衣。
  萧衍拆去头冠,身着青衫,外罩斗篷往温泉池而去。
  两个宫人提着白灯笼引路在前,一行人穿过乌山别宫,行得近了,就见温泉池边朦朦胧胧白雾蒸腾。
  借着灯笼的两缕幽光,他仿佛看见了雾中的一道人影。
  头梳单髻,背对着他。
  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
  是个女人。
  萧衍只觉心跳骤然加快,声音却是愈冷,“谁在那里?”
  高贵公公闻言一惊,伸头一瞧,也看见了温泉池中的人影。
  是哪个不长眼的宫婢,如此扫兴!趁着夜深,跑来沐浴?
  那身影陡然一震,回过头来,是个陌生的女人的脸。
  不对。
  不是此人。
  萧衍脑中一痛,模模糊糊地记起了这段时日常在乌山别宫做得怪梦。
  梦里,似乎也是这么一个温泉池子,似乎池中也有这么一个人。
  可白烟缭绕,他总是看不清那个人影。
  霎时更觉头痛欲裂。
  高贵公公见他脸色骤变,只得提心吊胆地跟上,不忘叱道:“让那宫婢起来,成何体统,当按例受罚!”
  萧衍一语不发,转身折返。
  *
  午时未至,陆朝公公又再次登门屏翠宫。
  今日已是下了好一会儿微雨,他收了手中的油纸伞,立到廊下,见到顾才人迎了出来。
  她脸上虽是略施粉黛,可能瞧出眼底一抹青黑。
  许是熬了夜。
  只见顾才人手中捏着一本书册,足有半掌厚,一掌长宽,书册一边用细麻绳固住,可以于掌上随意翻阅。
  陆朝好奇问道:“才人手中是何物?
  是给陛下的书册么?”
  “正是。”
  顾仪走近了一步,演示给他看,“此册名为板栗夜奔,你拿着此册,从头快速翻起。”
  陆朝瞪大了眼,“啊”了一声,看那栗子跃然纸上。
  顾仪笑道:“你看,此栗便是夜奔。”
  陆朝赞道:“果是有趣,陛下定然喜欢。”
  顾仪将书册递给了他,见他裹了布帕,细致地收入怀中。
  微雨渐大,越下越急。
  原本午时欲行的快马又多等了一个时辰。
  待到快马加鞭到达乌山别宫时,已是深夜。
  高贵公公挑了紧要的奏疏先送去轩宇阁,将宫妃的信笺随手搁置于寝殿塌边的一张小几上。
  三更鼓响,萧衍练剑过后,梳洗方毕,上榻而眠。
  若是练了剑,他也能睡得安稳些。
  可他又做了那个怪梦。
  隔着水汽氤氲,他试着穿过似云似雾的屏障,走得近些,再近一些。
  想要看清那水中之人。
  可她仍旧背对着他。
  他张口欲呼出声,梦中的他似乎已经知道那人究竟是谁。
  可他不闻其音,也发不出声,却见那人影微微晃动,似乎终于要转过头来。
  萧衍屏气凝神以待,耳畔只听一声重响忽地传来。
  砰。
  他霍然睁开了双眼。
  窗棂被夜风吹得大敞,雨丝斜刮入殿。
  守在门外的高贵公公也听见了响动,立刻捧了烛台躬身入殿,伸手将轩窗合拢,复又落下木栓,“扰陛下安眠了……”
  高贵回身见皇帝已起身半坐于木榻之上,神色怔怔地盯着雕花轩窗。
  “陛下这会儿口渴么?
  几上备有茶盏。
  若是用热茶,老奴待会儿送来……”
  萧衍睡意全无,摇头道:“不必,将烛台留下便是。”
  高贵依言将烛台留在了小几上,退出了寝殿。
  萧衍见那托盘上摆了一叠信函,其中一封约有半掌之厚。
  他抽出一看,竟是屏翠宫的小印。
  他拆开来,见是一本书册,封面写着“板栗夜奔”。
  萧衍脸上难得地呈现出一种哭笑不得的意味来。
  故弄玄虚。
  他翻开了第一页,看到了洁白的宣纸上画了一个三角形的物件,左右各有一笔细线,其下两笔蜿蜒细线。
  页面东侧上边还画了一轮弯月。
  若非题目提点,他恐怕认不出这三角物件是栗子。
  他又耐着性子翻过了第二页,仍旧是那栗子和几笔细线,只是细线的方位似乎略有不同,而上边弯月的位置似乎也有变化。
  萧衍低声一笑,已是明白了过来。
  他合上书册,从头往后迅速地翻动起来。
  随他动作,纸张呼呼轻响,那一弯明月逐渐由东往西瞬移,生了手脚的栗子仿若真于纸上夜奔而行。
  幼稚。
  至极。
  萧衍合上书册,躺回了榻上。
  片刻过后,萧衍执起书册,借着微弱的烛火,又观了一遍“板栗夜奔”。
  待到数遍之后,他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夜再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