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儿女
作者:西岭雪    更新:2021-11-05 01:19
  建宁真正认识遗明小公主香浮是在一个雨天。
  小雨,从拂晓时下起,直到晌午仍不消歇,淅淅沥沥的,仿佛一个幽怨的女子在哭,又不是放声嚎啕的那种哭法,而是含悲忍泣的抽咽。后宫里阴气重,雨水多,无论四季,一雨便成秋。
  建宁被这雨下得心烦,看看忍冬和素玛一个磨墨,一个洗笔,正在服侍庄妃太后作画,临摩仇之洲的《仕女图》,刚起了个头儿。看看娘娘兴致颇高,大概总得要画上一些功夫,知道一时半会儿不会找自己,便悄悄溜出去,从角门一径往建福花园跑去。
  刚到门首,已经见一个小姑娘扶着门在那里张望,她穿着汉人的衣裳,鹅黄柳绿,在雨帘子中显得格外醒目。宫女阿瑟正打着伞在苦苦劝她回房,看到建宁跑来,不禁笑道:"一个没劝好,又来了一个。这满清的格格,比咱们小公主更淘气顽皮,大雨天儿的也往外跑。"
  建宁知道雨花阁主仆在这宫里身份特殊,『性』情怪异,见到皇帝哥哥尚不拘礼,何况自己。并不以她的调侃为忤,反笑嘻嘻地说:"这就是你们的小公主吗?我来了几次,不是说刚好睡了就是病了,总没见着。"拉了那女孩的手问,"你几岁?叫什么名字?"
  那小女孩有一双眼角微微上吊的丹凤眼,鼻子挺拔而骨感,嘴唇单薄而红滟,唇边一对浅浅的洒涡,唇下一颗淡淡的青痣,虽只是三四岁年纪,却已经明显脱出个美人胎子。一对黑眼珠滴溜溜看着建宁,一只手被她牵着,并不挣脱,也不说话,嘴角弯起,似笑非笑,像一幅画多过像一个人。
  阿瑟代答道:"小公主虚岁四岁,叫做香浮,香炉的香,浮图的浮。"
  建宁不解:"浮图?是什么意思?"
  阿瑟说:"就是佛塔的意思,有时也当和尚讲。"
  建宁便笑,说:"那么就是一个很香的和尚了,不知道好不好吃。"阿瑟也笑了。
  香浮仍然不语不笑,大眼睛黑白分明,酒涡若隐若现,只管看着建宁发愣。淅沥缠绵了半日的细雨,忽然就在那时候停了,花园的断墙上现出一道彩虹来。而香浮就镶嵌在那彩虹的中间,像一个小小仙子,光彩晶莹。
  建宁忽然有些嗒然若失,仿佛太后娘娘临摩,画得再好也只是赝品,那镶在卷轴里的才是名画。不服气地说:"我们换个位置。"拉着香浮的手转了半圈,可是她看不到自己的身后是不是也有一道彩虹桥,自己是不是也刚好镶在彩虹的中间闪闪发光,急得直问阿瑟:"看见吗?看不看得见我后面有彩虹?"
  阿瑟敷衍地说:"看见了,看见了,很美的彩虹。走吧,我们见公主去。"一手拉住一个,往雨花阁来。
  那么巧,长平公主也正在窗前濡墨挥毫。只不过,她不是在临画,而是写字。见了建宁,便搁下笔,命阿瑟拿糕点果品出来。皇宫为了禁火,除了御膳房、御茶房外,各宫殿都走的是地下火道,除了灯烛香炉之外不见明火,乾清门以南的外廷更是寸草不留,各殿前常年设着两只储满了水的大缸,便是为随时消灭火种的。然而这建福花园由于不在正殿群,遂得以设着独门独灶,时常做些点心茶水,自给自足,不论建宁何时来,阁里总有新奇糕点招呼,比在慈宁宫还自在享受。
  建宁且不急吃糕,只看着长平刚写就的那篇字一字一句地念诵: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她虽不谙此道,然而见句子有长有短,也知道是首词,笑向公主道:"仙姑在填词么?这句"帘外雨潺潺"最好,又应景又形象,通俗明白;这句"流水落花春去也"不好,字面虽简单,可是我看不懂。"
  阿瑟阿筝都笑起来,阿琴却脸上变『色』,若有所思。长平亦笑着,随口说:"这不是我做的,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词。我因它应景,想起来,便练练字罢了。"建宁羡慕道:"南唐后主,那也是一个皇上了?能做皇上,还会写这么好的词,真是能干。"长平道:"会做词又如何?皇上的本份原是爱民治国,若是一味耽于这些风花雪月的旁门别术,便往往失了根本,也就难怪会亡国了。李煜,终究也还是一个亡国之君;这首《浪淘沙》,便是他的绝命词。"
  建宁还要再问,阿琴『插』话说:"格格,吃点心吧,这是今儿刚做的青糕,新鲜着呢。"建宁见那糕颜『色』碧绿,芬芳可爱,忍不住拈起尝了一口,酥软清香,入口即化,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出来,便想着要给皇帝哥哥带去,央求说:"仙姑给我装一提盒带走,改天我让人送两大篮子栗子糕来还你。"
  阿琴笑道:"格格倒会做生意,这青糕做起来可费功夫呢,你们的栗子糕便是扛一筐来也换不去的。"
  长平阻止说:"阿琴不要这样轻狂。"又对建宁婉言道:"公主若是喜欢,只管随时来随便吃,却不要带出去,让人见着,恐怕生事。"
  建宁也知她所言非虚,这青糕便是取了去也未必能送得到位育宫去,送去了也未必便能让皇帝哥哥吃上,那些侍卫太监的层层盘查别提多麻烦了,遂退而求其次道:"那仙姑告诉我做糕的法儿好不好?我让他们照样子做去。"
  长平笑道:"要说也不难,就是寻常的糯米粉搓的糕团,兑进青草捣的汁子就成。若是喜欢,随意再加些松子、瓜仁,甚至嵌上时令鲜花,借点花香味,都是可以的。"
  建宁听了羡慕,说:"还是你们汉人会吃,做个糕儿也这么多心思。我们满洲的节庆,却只会吃火锅,汤汤水水的好不罗嗦,再不就是宰一只全羊烤着吃,更没意思。现在太后娘娘又跟着个洋教士学吃西餐,干脆血淋淋的生吃,那才叫难吃。"
  长平唏嘘道:"或者正是这种饮食的习惯决定了一个民族的『性』格,或优雅委靡,或粗犷豪放,汉人一味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又要『色』香味俱全,又要环境幽雅,又要器皿考究,只是一个"吃"字上便费了多少功夫,哪里还有余闲想得到开疆拓土,保家卫国?这样说来,钟鸣鼎食,倒不如布衣蔬食的好。"
  坐在一旁久不说话的小公主香浮听见,忽然自言自语般地『吟』道:"春在花榭,夏在乔林,秋在高阁,冬在温室。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建宁一愣,好奇问道:"你说什么?"
  长平道:"她说的便是汉人设宴的环境,许多王公贵族摆席宴客,要专门布置可供观赏的花台,不在菊山荷池,便是高阁温室,临水听泉,对月当歌,有时还要找上丝竹班子奏乐,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的比吃在嘴里的还重要,只管一味讲求表面文章,怎么能怨不亡国呢?"
  虽然长平百般谦逊自抑,建宁却只是悠然神往,对她所代表的那个大明王朝充满向往仰慕。她一直觉得,眼前这个废墟一样的皇宫只是个假象,而长平公主讲述中的那个大明宫殿,才是真实的存在,是天经地义的繁花满月,即使是镜里的花、水中的月吧,也好过眼前枯枝败叶、月缺星残一般的大清朝廷。
  还有后宫,总是听人家说什么三宫六院,佳丽无数,洗脸的粉黛把金水河的水都薰染得香艳如脂。可是清廷的后宫里,除了太后就是格格,孤儿寡母,孤家寡人,哪有半点繁华盛世的景象?皇帝哥哥年龄还这样小,却已经要上朝听政,可是又无权主政,每日郁郁寡欢,好像有千斤的心事似的。他身为皇上,可是不能住在乾清宫,只是住位育宫,虽说是暂时的,但是谁又可以保证他的皇帝位不是暂时的,眼前的大清朝不是暂时的呢?
  "仙姑,讲个故事吧,讲皇后和妃子的故事。"
  总是这样的开头。建宁总是这样央求着,她好喜欢长平讲述中的那个朝廷,那个后宫,无论是酸风醋雨,香风泪雨,还是腥风血雨,她都喜欢;
  而长平总是温和纵容地笑着,一边轻轻拨弄着三足鼎里的香灰,一边开始她的讲述,讲那些已经飞散在历史长河中的流香绮艳,那些经过了尘世的风雨却依然娇媚不老的红颜,那些明宫旧主人纠缠不休的恩恩怨怨——
  "我父皇崇祯皇帝的皇位是由他哥哥、熹宗皇帝朱由校传给他的。熹宗的母亲早逝,从小跟随『奶』妈长大。那『奶』妈姓客,比皇上大了足足十八岁,可是两个人关系亲密,同行同住,直到皇上大婚后,仍然常常召客氏伴寝,并将她封为"奉圣夫人"。熹宗的皇后姓张,为人聪明正派,非常不满客氏的不端行为,多次在皇上面前进谏,让他远离客氏,还揭发客氏和宦官魏宗贤的苟且关系……"
  "什么叫宦官?"小公主香浮问。
  不等长平回答,建宁抢着说:"就是太监。你没见过吗?"
  香浮恍然大悟:"喔,就是吴良辅。"
  一旁侍候茶点的阿琴忽然阻止说:"别打岔。"
  建宁虽然觉得阿琴身为婢女竟然呵斥公主未免不恭,然而只当雨花阁疏于礼数,并不以为意,只是催促:"后来呢?后来怎样?"
  长平握住女儿的手,略略不安地轻轻一按,继续讲,"那客氏和魏宗贤怀恨在心,便到处造谣说张皇后是野种,不是真正的贵族,要求皇上另立魏宗贤的孙女为后。熹宗派人到张皇后的家乡调查,证明了这些话是谣传,从此便对客氏疏远了许多。到了熹宗天启三年,张皇后有孕,客氏和魏忠贤怕她生下皇子继承皇位,便以"捻背"为由派巫医进宫……"
  "什么叫捻背?"这回问话的是建宁。
  长平说:"就是推拿,在人的『穴』位上『揉』捏,可以暗中伤害胎儿。"
  建宁叫起来:"呀,那怎么办?皇后死了吗?"
  "没有死,可是胎儿流产了。"长平说,"并且张皇后从此再也没能生育,所以皇位才会传给熹宗的弟弟,也就是我父皇。想来,真是大明气数已尽,注定无后。"
  建宁并不关心明清的命运,她感兴趣的只是后宫嫔妃的明争暗斗,你死我活,比一出折子戏还好看,追问道:"别的人呢?别的妃子都没有生过儿子吗?"
  长平说:"还有一位慧妃范氏,初进宫时很受熹宗宠幸,还生过一个皇子,可是没过多久,那位皇子吃了客氏进奉的一盒糕点后就死了,而范慧妃也从此失宠,不久郁郁而终。"
  建宁讶叹:"死了吗?"
  长平说:"是呀,在她临终前,有位李成妃与她亲如姐妹,有一晚李成妃奉召侍寝时,在枕边向熹宗求情,说慧妃死了儿子已经很伤心,再被皇上冷落,那不是雪上加霜?这件事被客氏偷听到了,将李成妃恨在心中,便命令阉党将她悄悄抓起来幽禁别宫。"
  "幽禁别宫?"建宁又忍不住问,"他们把一个妃子抓起来,皇上都不知道吗?他不见那个妃子,也不问吗?"
  长平叹道:"后宫佳丽三千,光是点一遍名也要大半日,皇上日理万机,怎么会顾及到这些小节来?别说关个十天半月,有些宫女在宫里做了一辈子,都没见过皇上面的也还有呢。嫔妃们想要亲近皇上,都得给太监们行贿,好叫他们在皇上耳边不时提个醒儿;若是得罪了那些有权的大太监,别说一睹天颜了,就是在宫里被害死了也没人知道。不说李成妃,从前帮助张皇后向皇上进言的还有一位裕妃,也姓张,客氏和魏忠贤不能把皇后怎么样,就把怒气全撒在张裕妃身上,背着熹宗把她幽禁在别宫中,断绝一切饮食,竟活活儿地给饿死了。后来听侍卫说,也是这样一个下雨天,那裕妃原本是想爬到檐前接雨水喝来着,可是她饿了那么多天,哪里还有力气,竟从檐前跌下去,摔死了。"
  建宁打了一个抖颤,喃喃重复:"摔死的。"眼中满是悲伤哀戚,她回头看看香浮,却见她闭着眼睛躺在长平怀里,长睫『毛』在眼睑下遮一道半月,鼻翼微微掀动,竟是睡着了。忽然之间,悲从中来,满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失落,不禁眼圈发红,苦涩地问:"那位李成妃呢?她也饿死了吗?还有张皇后,她后来怎么样了?"
  长平说:"好在李成妃够机灵,此前早已偷偷把很多食物藏在檐瓦间,所以幽禁了半个月还没有死。她后来被贬为宫人,直到我父皇继位后才恢复她皇妃的身份。与她同时恢复妃位的,还有张裕妃和范慧妃。我父皇是在熹宗驾崩后由张皇后力主继位的,因此对张皇后很为敬重。他即位后清除阉党,那魏忠贤畏罪『自杀』,客氏也被贬至浣衣局服苦役,后来被杖刑而死。可是张皇后,她也没有过上多久舒心的日子,在李闯进京那天,她在宫中自缢而死,死时年仅三十九岁……"
  长平的声音低下来,眼睛望向远处,仿佛又看到了李自成闯宫那天发生在后宫里的惨状。建宁也不再说话。雨花阁里一时静得几乎可以听见香灰燃烧的声音。
  这些故事仿佛沉香,在长平的讲述声中被风吹醒了一样蠢蠢欲动,重新拥有了独立的生命,是看不见的飞花,握不住的鸟羽,然而漫天空飞舞轻扬,像一张无远弗届的纱帐覆盖了建宁的全身心。
  这宫里每一个曲折幽暗的角落,都藏着某个嫔妃经久不散的怨恨,每一道雕龙盘螭的房梁,都悬着一条不肯臣服的灵魂。清朝的人走进明朝的宫殿,赶走了那些明朝的臣民,可是赶得走那些明朝的鬼魂吗?
  建宁的眼中又流『露』出那种特有的与年龄不符的破碎哀绝,仿佛是那些飞花零羽在她脸上留下的阴影。她敏感地觉得这些故事与她有一种内在的联系,而那些动『荡』不安的魂魄里,必有一个属于她的母亲绮蕾。
  母亲是死在什么样的宫廷倾轧中呢?仅仅是为了殉葬吗,还是为了其他的什么原因?她可会跟随自己一起来到京都皇宫,和那些前明的魂魄和平共处?
  长平凝视着建宁的脸,清楚地读出了她眼睛中死亡的阴影,这女孩从一出生起就享受了过于隆重盛大的荣宠,贵为和硕公主,却自幼父母双亡,不知道她与香浮,谁会更加不幸一些?
  她知道,每个人,以及每个朝代,都有固定的命运,非人力可以挽回。既然生于帝王家,那么所有的爱恨离合便都不能自如,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无论是身为前明公主的她还是当今皇上顺治,无论是建宁还是香浮,都没有太多的选择。
  一个秋日的午后,建宁第一次向长平讲起了母亲绮蕾的故事,从她的出家讲到她的自缢,从那只断翅的蝴蝶讲到她殉葬的花棺。
  当她讲述的时候,墙外忽然飞来了一只蝴蝶,翩然地,寻寻觅觅地,仿佛『迷』了路,在树丛间盘旋了几周便又飞走了。建宁不知道那是不是母亲临死前帮助过的那只蝴蝶转世,又或者是母亲的精魂转世。如果母亲的魂魄与父亲的魂魄在天国相遇,他们还会像生前那样相敬如宾,还是终于相亲相爱了呢?
  长平公主像以往那样微笑而略带纵容地聆听着,从建宁的脸上读到了更重的死亡阴影,更多的命运暗示。然而,她爱莫能助。生于帝王家的儿女,他们的命运是注定的,是天意,关乎历史,关乎气数,人们或可推波助澜,却不能力挽河山。
  她不厌其烦地询问了建宁许多个细节,比如绮蕾和察哈尔部的关系,与庄妃大玉儿的交往,以及与睿亲王爷多尔衮的瓜葛。渐渐问到了如今的庄妃太后与摄政王的来往,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跟前有些什么人,甚至慈宁宫里的布置,都问了一遍又一遍,巨细靡遗。
  建宁努力地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可惜她的所知所记十分有限,而且讲述中往往添加了许多自己的想象和错『乱』的记忆,时间和事件都混淆不清。而且讲着讲着,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就扯到了那个替她『射』鸦的贵族少年的身上。
  那是她迄今为止接触到的惟一一个来自宫外的少年人,而且她和他之间有一笔账,一份恩怨,这使他们的关系变得不同寻常,仿佛有了某种特殊的联系。她愿意把这联系想象得更为深沉一些,美好一些,从而使得她自己的生命变得丰满,浪漫,带一点传奇『色』彩。她这样告诉长平:"在盛京的时候,我遇到过一个少年巴图鲁,他对我非常好,我不论要求什么他都答应我,想尽办法哄我开心,甚至肯为我犯忌『射』下神圣的乌鸦。皇帝哥哥要罚他的时候,他坦然承受,被打了几百鞭子也不肯出卖我……"
  她不愿意说出他的名字,也不愿意他是个汉人少年。在她的讲述中,他始终被叫做少年巴图鲁,出身于满洲贵族,文武双全,建功卓越,最重要的是,他对建宁好,可以为她完成摘月屠龙那样艰难的事情而只为博她一笑。反正无论是长平还是香浮对盛京都是陌生的,更不可能向人究询那位少年巴图鲁的底细,自然也就随得建宁怎么高兴便怎么说了。
  于是,建宁每隔一段日子就会将这个故事重复一遍,而每一次讲述的时候就又增添许多新的细节,渐渐的,这位少年巴图鲁在建宁的形容中变成了一个文德武功有一无二的人物,几乎有飞天遁地之能。但有一点,关于这位少年后来的去向如何,建宁似乎一直无法确定答案,每每含糊其辞,或是随着讲故事的心情任意删改,让他一会儿随着蒙古显贵回到了科尔沁草原,一会儿身负重任远征南疆,一会儿则因为建宁某个秘密的愿望而去了遥远的地方,不达成目的决不回来,而回来的时候,必将带给所有人无法想象的惊喜。
  对于建宁这种种的奇谈怪说,长平总是带一个温软的笑容耐心地倾听,而小公主香浮则向来漠不关心,听而不闻。这就使得建宁从来不会检讨自己的说话有什么漏洞,并且由于听众的信任而使她自己更加坚信那位少年的存在,也更加热衷于丰富这故事的内容了。
  但是她倒也很自觉地,或者说是本能地从不在皇帝哥哥的面前提起那少年,她甚至忍不住想,皇帝哥哥时时提起的那位神秘汉人小姑娘,是否也像自己讲述中面目全非的汉人少年吴应熊一样,只是出于顺治寂寞的想象呢?
  倘若她同顺治也可以像对长平那样信口开河,那么她就不难知道,那位"少年巴图鲁"此刻就在京中,并且时常出入宫殿,如果她刻意要同他碰面,也是容易的;可惜的是,顺治也很少对妹妹说起自己的读『射』生涯,偶尔提及自己有个伴读伙伴,也从未说名道姓。
  少女建宁与少年吴应熊,同在一个紫禁城里,每当他们抬头看见盘旋在宫殿上方的乌鸦时,有时会偶尔地想起对方,想起那次不同寻常的邂逅,想起那牵系着彼此命运的『射』鸦之举。然而,他们却一直没有再见面。
  和她母亲的细腻亲切正相反,小公主香浮对所有的人和事都表现出本能的冷淡,漠不关心。
  或许是出生在佛殿蒲团的缘故,她的『性』格中有一种天生的慵懒淡定,说深了是随遇而安,宠辱不惊,说白了却是粗枝大叶,麻木不仁。她自幼在宫里出生,在宫中长大,可是非主非仆,非僧非俗,名为公主,实为囚徒,若不是天生成这样一种淡漠笼统的个『性』,也就真难为她了。
  她与建宁成为朋友,并不是她主动的选择,而是命运的安排。她与母亲被禁足于建福花园,眼界所及只有建宁这么一个同龄的朋友,建宁说什么她便信什么,建宁玩什么她便学什么,偶尔建宁耍小『性』子闹脾气,她便笑嘻嘻地不说话,也不争辩,只是安静地陪在一边,由着建宁发作,直到建宁自己把自己折磨得筋疲力尽自动消气了,两人便又手拉手儿一起玩耍。
  建宁选择香浮做朋友,却是心甘情愿甚至兴高采烈的,这宫里有她那么多的兄弟姐妹,然而除了顺治,并没有什么人肯礼遇她,而顺治又总是那么忙,难得一见,即使好不容易见一面也只是匆匆叙话便要分开。但是建福花园就不同了,残破的建福花园,是建宁在紫禁城里惟一喜欢的所在,比慈宁宫更加贵不可严,比位育宫更加亲切神秘,比畅音阁更加浪漫优雅。尤其是从慈宁宫往建宁花园来的路上,要经过好长一节未经修葺的宫廷废墟,这就使"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般的建福花园显得更加清幽雅致。
  建宁曾对皇帝哥哥说过:"建福花园,那不就是建宁和福临吗?它是我们俩的花园,是我们和仙姑之间的秘密。建福花园里没有明朝和清朝,没有主子和奴才,没有皇上和格格,你是哥哥,我是妹妹,如果你给我当马骑,也不会有人管你、罚你。"
  对建宁而言,建福花园代表了世上一切最美好的东西:亲情、友谊、美丽的传说、自由的生活。它甚至是一种信仰,一种追求。是建宁心中的桃花源,蓬莱仙境,真正的盛世帝国。建福花园无所不有,对长平仙姑可以无所不谈,所有平时不可以说的话,做的事,在建福花园统统可以变为现实。
  太后娘娘太威严了,皇后哥哥太忧郁了,素玛姑姑太谨慎了,他们每个人都很忙,而且很不耐烦,又很喜欢教训自己。只有长平和香浮这对大小公主,才是宫里惟一愿意付出耐心和爱心来听自己讲述的人。
  建宁对香浮的感觉很奇特,觉得她既像是雨花阁的主人,又像是紫禁城的囚徒。于是建宁每次造访雨花阁的时候,便感觉自己既像是做客,又像是巡视。她并不是很明晰自己的感受,然而却已经具有了某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使她在对香浮的喜爱之外,不多不少地有一点仗势欺人的意味。
  而香浮,总是无尽地隐忍和迁就着,却并不是谦卑,倒更像是居高临下的宽恕。虽然她比建宁还小三岁,可是口齿清楚,『性』情温和,像个小大人。可是即便这样,也并不见得她们的感情有多么好,因为建宁不来的时候,香浮并不盼望,也绝少主动向母亲提起。
  只有在见到顺治的时候,香浮的脸上才会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光辉,仿佛蒙尘的珍珠被重新擦拭,又仿佛摘去纱罩的灯,变得温润晶莹,宝光流动。她仍然是沉静的,但不再是石沉水底的那种静,而是雨珠滴过琉璃瓦的灵动的静;她仍然是淡然的,但也不再是朽木槁灰的那种淡,而是水墨山水画中写意的淡。她看着顺治的眼神是温顺的,柔和的,笃定的,信赖的,是那种天塌下来我反正会和你在一起的心无旁鹜,不知是谁给了她这种信心,这种概念。
  她跟建宁一起叫顺治"皇帝哥哥",每逢雨花阁做好吃的茶点总是忍不住为顺治多留一份,同建宁聊天时也总是问及皇帝哥哥在做什么。这使建宁多少有些醋意,因为在她心目中,皇帝哥哥是自己的,香浮小公主也是自己的,她怎么可以空许两个属于自己的人抛开自己而单独发生联系呢?于是,她便忍不住要在哥哥与女伴之间捣一点蛋,耍些小花招,玩些小手段,甚至制造一点小麻烦。然而,这却只会使他们三个人的关系更加紧密,更加亲切,更加远离皇家帝脉的虚伪荣光而益发像民间小儿女那样亲密无间。
  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玩尽了许多属于民间的游戏,抖空竹、打陀螺、滚铁环、踢毽子、拍皮球、跳房子、拉线人、放风筝……这些游戏有时是阿琴阿瑟教的,有时是顺治在学堂里跟其他的阿哥贝勒们学的,也有些是他们自己发明制造的,更有吴良辅为了献媚而从街头里巷淘澄来的,什么竹蜻蜓、飞沙燕儿、拨浪鼓、吹糖人儿、兔儿爷、花贴纸、甚至整套整套的皮影戏……反正民间这些极便宜又花哨的玩意儿总是取之不竭淘之不尽的,吴良辅乐意卖乖,巴不得顺治天天往建福花园跑,天天跟自己要求新玩意儿,天天夸奖自己乖巧忠心,给自己赏赐。
  建福花园如今成了真真正正的伊甸园,一边是长平公主带领琴、瑟、筝、笛没完没了的开荒种植,一边是顺治与两位明清公主花样翻新的童稚游戏。每学会一样新玩意儿,他们都兴致勃勃,乐趣横生,并且灵感不断地在这些玩意儿的基础上翻新出更雅致有趣的玩法。斯文安静的香浮在制作游戏规则上是个天才,她总能化腐朽为神奇地把一件简单的玩意儿去芜存精地发展为一种雅玩,让顺治和建宁耳目一新:原来还可以这样玩儿!
  游戏的时候,有时建宁与顺治一组,有时建宁与香浮一组,又有时香浮会与顺治一组对抗建宁——每当这种组合发生的时候,就往往会伴随一场小型战争,多半以建宁的无理取闹和香浮的隐忍退让结束,然后重新组合,开始下一轮游戏。
  这其中建宁最爱玩的是唱戏,她自从那年在畅音阁上看了半场《牡丹亭》就『迷』上了昆曲,可是她既不会唱也不会舞,就只是根据些一鳞半爪的记忆来装腔作势,把幔帐挂在亭子四边做戏台,把丝绸搭在两条胳膊上当水袖,一甩一甩地,伊伊呀呀地扭着腰肢摆弄身段,又叫香浮跟在她身后扮丫环。
  香浮年纪虽小,『性』格却端庄,不喜欢这些狐媚的扮相。她最擅长的是文字游戏,诸如猜字谜、联宝塔诗、回文诗、藏头诗等,这是因为『迷』恋汉文化的顺治喜欢,于是香浮便要投其所好,同时不动声『色』地占建宁的上风。她从母亲那里学到了许多关于诗谜或是字谜的典故与轶闻,好像卓文君的数字信、管夫人的你侬我侬、杜牧被篡改数次的《清明》绝句,易一字而动全文的王之焕《凉州词》,有一段关于『药』名联诗的故事最为顺治所津津乐道——
  那是说有个妻子思念离家已久的丈夫,便在家书中嵌入十二味中『药』的名字,尽诉相思:
  "槟榔一去,已过半夏,岂不当归耶?
  谁使君子,效寄生缠绕他枝,令故园芍『药』花无主矣。
  妾仰观天南星,下视忍冬藤,盼不见白芷书,茹不尽黄连苦!
  古诗云:豆蔻不消心上恨,丁香空结雨中愁。奈何!奈何!"
  那丈夫看了信,大为感动,立刻修书一封回复:
  "红娘子一别,桂枝已凋谢矣。
  也思菊花茂盛,当归紫苑,奈常山路远,滑石难行,姑待从容耳!
  卿勿使急『性』子,骂我曰苍耳子。
  明春红花开时,吾与马勃、杜仲结伴回乡。
  至时有金银花相赠也。"
  顺治说:"别看这做丈夫的回信中提到的『药』名比妻子还多一味,可是太牵强附会不自然,水平却差远了。"
  香浮也说:"最重要的,是他没有他妻子的情意真。"
  建宁不以为然,说:"你这些故事里的人,好像只要会写几首破诗,就想干什么都行——男人变心了,女人写一首诗,他就回心转意了;『妓』女犯了罪,写首什么《卜算子》,就无罪释放,还给自由;妃子被冷落,也是写一首诗,就重新得宠——那人们还去学武功做什么?都去学写诗好了。"
  顺治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世上美女易得,而才女难得,才貌双全的女子就更加是稀世珍宝。人们怜香惜玉,对她们宽容一些,也是理所当然的。"又趁机劝妹妹,"建宁,你要肯向香浮多学习,多知道一些诗文,一定会比现在更漂亮。"
  建宁更加不信:"写诗和漂不漂亮有什么关系?"
  香浮说:"皇帝哥哥的意思,是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吧?"
  建宁见顺治点头,不得不信了,却仍嘴硬:"那你就叫阿瑟帮我磨一大缸子墨水,让我喝下去就是了;又或是把各宫娘娘们的脂粉都收起来,只配给墨水,你看她们肯不肯?"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顺治感慨:"宫闱之中才女辈出的年代要属唐朝,像唐太宗的妃子徐惠,中宗的昭仪上官婉儿,唐玄宗的梅妃江采萍,还有德宗后宫的宋氏五姐妹,都是个中的佼佼者。就连普通的宫女,也都擅诗者众,有韩翠苹的红叶题诗,还有一位没有留下姓名的宫女在缝制给前线战士的征衣里夹着一首诗,后来被皇上知道,就将她赏给了那个士兵,传为千古佳话。"
  说起后宫艳事却是建宁最有兴趣的,立刻便追着要哥哥说得详细些,顺治只得一一细说,那徐惠如何四岁通读《论语》、《诗经》,八岁已经出口成章,遍涉经史,手不释卷,题诗作文,挥笔能就,因为文名远播而被选入后宫,深得太宗喜爱,封为婕妤。太宗驾崩,徐惠悲哀成疾,却不肯服『药』,甘侍陵寝,寂寂而终,死时只有二十四岁。
  那上官婉儿如何以罪臣之后充入后宫永巷,因才思敏捷出口成章而被女皇武则天赏识,提拔为女官,代批奏章,代拟圣旨。群臣宴集昆明池,『吟』诗数百首,都要由婉儿选定高低;天下文人做了好诗,也都渴望得到她的点评定级。她虽无丞相之名,却行丞相之实,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女诗人。中宗时曾被封为昭仪,可惜后来因叛『乱』之罪为李隆基所杀……
  建宁听到上官婉儿的死,长长叹了一口气。半晌,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所以说会诗有什么好呢?写诗的妃子都短命。香浮也和那个徐惠一样,也是四岁就会背那些什么语什么经的,也是出口成章,将来说不定也要做婕妤的,也是早早地守了寡,也要二十四岁就会伤心死的……"
  说到这句,香浮忽然变『色』,一反常态地厉声说:"胡说!"
  顺治也深为忌讳,责怪道:"越说越不像了。"
  建宁这才理会过来,说香浮会做婕妤,那不就是嫁给皇帝哥哥,自己说她会守寡,岂不是在诅咒皇帝哥哥早死?这可是犯大忌的。登下红了脸,欲要说几句面子上的话来圆谎儿,偏又不擅辞令,只急得眼泪在眶子里打转儿,这便要大哭出来。
  长平一直冷眼旁观,起初听见小儿女们斗口还可不理,这时候见说到忌讳上,赶紧给阿琴使个眼『色』。阿琴领会,笑嘻嘻地走过来打岔道:"玩了这么久,也该饿了,这里有新做的海棠饺,皇上、格格尝几块吧。"
  顺治与建宁见那饺子皮薄面细,隐隐透出绿『色』的青菜馅,做成海棠花状,一只只用海棠叶子托着,甜香扑鼻,顿时食指大动,笑逐颜开。孩子们吵得快也好得快,吃糕喝茶,都不再将方才的口角提起。
  长平却十分不安,她深深地担心女儿,担心这留在清宫中的大明惟一血脉将会遭遇不幸。她约略可以察觉一点眼前三个小儿女的命运端倪,却无法一直看到谜底。她很清楚,顺治耐心地陪着两位明清公主玩这些孩子的游戏,并不是因为他真的喜欢,而是为了逗妹妹建宁开心,也是他自己想要逃离朝廷政治,暂时回复小儿女情态的一种自我解压。十岁的顺治既是孩子,也是皇上,而他的两种身份可以随时随地发生互换,可以在低头和抬头之间,便将一副天真无邪的笑脸立刻换成不怒自威的天颜。
  她也很清楚,建宁表面上在宫里受到有别于其他格格的优待,事实上却并没有真正得到太后的欢心,她的悲剧命运已经一早注定,庄妃皇太后将她收留在慈宁宫决不会是出于疼爱。盛京宫里的风云是长平没有亲见的,然而紫禁城中的故事却让她大致可以想象得出,庄妃与绮蕾、皇太极与多尔衮之间,发生了什么样的恩怨纠缠。而建宁,注定要做这场恩怨的代罪羔羊。
  她更清楚的是,这两年里女儿香浮对顺治越来越明显的爱慕之情,每当她看到他时,那突然生动起来的眼神,那春花初绽般的脸庞,都让长平清楚地意识到,女儿的情感已经脱离她的年龄而独自成熟。在香浮的眼中,顺治是完美的,他的威严,他的清俊,他的和气,他的仁慈,还有他恰到好处的忧郁,都是那样地高贵神奇,独一无二。她喊顺治"皇帝哥哥",说来本是极不合规矩的,然而顺治既然受用,长平便也不去纠正她,在她心目中,女儿和建宁本来就是一样的金枝玉叶,是紫禁城里的皇裔贵族,她将皇上叫作哥哥也是合情合理的。
  但是长平并不仅仅满足于这种暂时的带有一点儿戏『性』质的亲昵,她要的是更加稳固更加牢靠的一种关系,那是埋藏在她心底最深处的一个大秘密,然而,现在还不是揭蛊的时候。
  酒瓮启封得太早就会失了陈醇的香味,野心暴『露』得太早也往往会失去先机,横生枝节。然而建宁刚才的玩笑仿佛石破天惊,在瞬间打破了建福花园表面上的平衡与平静,让一个酝酿经年的大秘密昭然若揭。
  长平不能不紧张,不能不动容,她隐隐地觉得,有一件大事即将发生,而她的计划,只怕也要提前进行了。
  这日,顺治独自来探长平,说是要出宫一段日子,去南苑围猎。这是清廷的规矩,满人是马上得天下的,所以八旗子弟每年一春一秋都要举行两次狩猎,以示不忘本的意思。顺治进京的头一年,就举行过三次南苑围猎。可是今年,因为国务繁忙,本来说过已经取消围猎的了,不知怎的,前日朝上,多尔衮忽然又提议起来,那些王公大臣哪有不顺风转舵的,便都附和着说皇上在宫里困得久了,是该去锻炼锻炼筋骨,不失满人本『色』。
  顺治本对猎苑一事无可无不可,然而这是多尔衮安排的,就令他有一种本能的抗拒感,又因为无从反对,便有些闷闷不乐,来见长平的时候也不像往时那般喜庆。
  长平大概猜得到他的心事,却不深究,只是一边与他泡茶,一边闲谈,说是:"皇上前几次赏赐的桃树苗我已经尽种下了,成活的总有几十株,尽够了,况且植种的时节已过,从此可以不必再送。"
  顺治点头笑道:"仙姑如此雅兴,想来不上三年,建福花园就要变成玄都观了。"
  香浮不解:"为什么不是桃花源,倒说是玄都观呢?"
  顺治笑笑说:"岂不闻刘禹锡"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吗?"
  香浮更加不明白:"刘郎又是谁呢?"
  这话却将福临问住,心想长平公主未婚生女,谁知道她的刘郎是哪一个呢。自己这句诗可谓引用得有些轻佻,不知会不会得罪了她。偷眼看时,却见长平恍若未闻,仍然只管关公巡城、韩信点兵地斟茶,连忙将话头打住,顾左右而言他。
  幸好香浮并不纠缠,自动转了话题道:"母亲前几日不是一直念叨海棠花吗?为什么不向皇帝哥哥要了来?"
  顺治道:"仙姑喜欢海棠花吗?这容易,我明儿便叫吴良辅找最好的送来。"
  长平脸『色』微微一暗,欲语还休。
  顺治看她忧然有戚『色』,深为纳罕,轻轻问道:"仙姑可是还有别的心事?"
  香浮道:"母亲说的不是平常的海棠,是单指万寿亭前的那几株。"
  顺治恍然大悟,知道她所指的乃是大明崇祯皇帝自缢的那几棵海棠树。不禁顿生同情之感,欲要说些什么,却又无话可说,只得搭讪着说:"这香鼎里喂的是什么香?像檀香又不是,像紫沉香可是经烧得很,几次要问仙姑,总是忘记。"
  长平笑道:"难怪皇上不知道,这是先祖世宗皇帝的妃子王宁嫔的发明。世宗『迷』恋炼丹之道,宁嫔便自制了这种将紫沉香和檀香木屑加糠末制成的香饼,放在九孔炉中燃烧,异香恒久,是宫里的秘方。皇上能分辨得出檀香和紫沉香的味道,已经很不易了。"
  顺治点点头,又道:"仙姑这冲的是安溪的铁观音吧?秋茶中的极品呢。许多人说铁观音的茶香里有肃杀之气,我却偏偏喜欢它那一种清冽的味道,如醍醐灌顶,醒我冥顽。"
  长平笑道:"铁观音的香味素被形容作"观音韵,圣妙香",原与佛旨相通。难怪皇上会饮茶而悟道。"
  这话深合顺治心思,顿时引动兴致,因问:"仙姑常说:从来茶道七分满,留下三分是人情。那却是什么意思?"
  长平一边换茶叶,一边侃侃而谈道:"那是说倒茶只可倒七分,不可太满。便如为人做事,不可以太尽全力,不留余地,譬如渔猎之人,也要讲究网开一面,不可赶尽杀绝,和喝茶是一样的道理。"
  顺治不解:"额娘常说:为人做事当如狮子搏兔,即使做一件最小的事,也要尽最大的努力,务求一招致胜,斩草除根。"
  长平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仍然摆弄着手中的茶杯,慢条斯理地说:"好比喝一杯茶,大口大口鲸吞牛饮是喝茶,三口为品轻啜慢饮也是喝茶,一杯茶只添水不换茶叶、从浓冽喝到淡如白水是喝茶,但凡饮茶只取顶尖上品、稍尝即弃、也是喝茶,弱水三千、独沽一味是喝茶,春兰秋菊、尝尽百味也是喝茶,如人饮水,尚且冷暖自知,何况喝茶呢。"
  顺治默然受教,只觉长平这番话,已不仅是说茶,甚至不只是谈禅,而仿佛蕴含大道理大境界,关乎人生在世,修身治国平天下的。难怪赵州和尚无论来去,只管叫人吃茶去呢。因叹道:"每天在朝上听着那些文武大臣谈战事,说圈地,什么逃人法,剃头法,不见硝烟而处处杀机,遍朝堂充满着一股子血腥味儿,呼吸都觉压抑,正是该用这铁观音好好洗一洗五脏六腑才是。如果能远离了那些征伐逐利,像仙姑这样,在这雨花阁福地修心养『性』,每日里只管喝喝茶,谈谈禅,那才是真正清净,不枉人生一世。"
  香浮拍手道:"皇帝哥哥,你要是真喜欢跟我们一起喝茶,不如搬来雨花阁长住可好?"
  说得长平和顺治都笑起来,长平趁机说:"皇上身为一国之君,自然不能轻言逃离,可是不妨偶尔脱身,一抒胸臆,便当作暂时的出家也罢了。明日南苑狩猎,便是最好消遣,一滴水而知海,窥一斑而得豹,又何必要得全局?"
  顺治鼓舞起来,顿觉神清气爽,站起来拱手道:"多谢仙姑一番教诲,便和铁观音一样,把我这五脏六腑的浊气都洗干净了。既如是,朕明日便出家去了。"说罢哈哈大笑。长平却心中一紧,只觉此话大为不吉,暗暗出神。
  陪从顺治南苑狩猎的,多是些从八旗贵族贝勒贝子中挑选出来的顶尖人物,青年才俊,其中便有被多尔衮以伴读为名强留在京中的吴应熊。
  顺治自从有了吴应熊的陪伴,果然比从前更加发愤刻苦了许多,这里不乏比较的意思——汉人少年吴应熊无论文采武功都很出『色』,虽然举止沉稳谦抑有加,然而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一些灵光却让顺治知道,很有可能这个少年的本事不在自己之下。
  他很想『逼』出吴应熊的全部本领,让他跟自己实实在在地过过招比斗一次,然而无奈的是,不管是联诗对句还是骑马校『射』,吴应熊总是恰到好处地略逊一筹,既不落后太多让人乏味,也不会显山『露』水锋芒毕『露』,这令顺治有些恼火,既佩服他的分寸得宜,也有些忌惮他的城府深沉,藏而不『露』。他觉得自己无法真正了解这个伙伴,而人们对于自己不可了解的人或事总是隔膜的,这也就是顺治不大喜欢提起吴应熊的缘故,和建宁一样,他也觉得同长平公主的谈话更可以无遮无拦。
  其实长平未必胸无城府,更不是口无遮拦,可是她就有那样一种魅力,即使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地听对方说话,便可以让人觉得他们彼此间已经交谈了千言万语,毫无隐瞒的。而且,顺治也很少同长平谈论国事家私,多半只是说茶,长平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好隐瞒的。非但不用隐瞒,她还常常会借茶道说出许多缄言机锋,深合顺治的心意,也就更令顺治觉得她知己了。也许这便是长平高于吴应熊的地方,也正是长平高于顺治的地方。无论顺治怎么样少年老成、天生英才都好,他毕竟是太年轻了。
  年轻的顺治和同样年轻的吴应熊本来是有可能成为好朋友的,可是他们名为同伴,实为君臣,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距离与地位,因此也就错失了开心见诚的机会,注定不可能做到开诚布公,推心置腑。
  吴应熊自从来到京都就一直郁郁寡欢。
  事实上,从他的父亲吴三桂接受大清任命起,他便很少『露』出过笑容了。"天下第一大汉『奸』之子"的头衔压得他简直背也要弯了,可是,他又能怎样呢?反抗自己的父亲,加入到反清复明的义军中去吗?他很清楚那些乌合之众的斗争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尤其在宫中伴读的这两年,让他益发明白:满清得到天下不是偶然的,大明的气数已经尽了,再斗争下去,也是徒然。可是让他跟着自己的父亲降清为奴,助纣为虐,又实实地令他觉得难堪、委屈。为什么不可以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做一个普通的男人?为什么一定要他选择进还是退、忠还是逆?为什么不可以让他做回自己,摘掉一切伪装,真刀真枪地做人?为什么要他寄人篱下,屈尊事主,像鸵鸟一样地藏起自己的羽『毛』?
  每一次文比武斗中输给顺治都叫吴应熊觉得难堪,不是因为他输,而是因为他不得不输。难道可以把当今皇上一拳打倒,颜面扫地吗?那样,他会输得更多,更彻底。他是一个伴读,是配角,是变相的奴才,人形的鹦鹉,精致的玩物。他的生存目的,是逗皇上开心。即使一个真正的奴才,挣的也是自己的人生,而他,奴颜婢骨却是为了什么呢?他根本不想发财,也不求做官,他不过是生为吴三桂之子,就不可以再选择自己的人生,而只能入宫伴读,糊里糊涂地失去了自我的意义,成为别人的陪衬。
  吴应熊觉得压抑,这压抑就像一道阴翳般笼罩在他的脸上,使他渐渐忘记了如何去笑。得到伴同随猎的命令后,他倒是有一点点高兴,虽然在朝在野顺治都是君,他都是臣,都是陪伴和随从的身份,可是在野总比在朝少些规矩束缚,多一点自由的空气吧?
  出猎前日,他得了一天假,出门给自己备办几样随行物事。其实一概衾卧用具早已由老家奴吴权给准备好了,然而吴应熊总觉得还该再添置点什么,或者,仅仅是借着添置用具的名义让自己在街上走走,换上汉人的衣裳混迹于街市间,混迹在同样穿着汉服的百姓中聊聊天,透透气。
  可是,即使在民间,在酒坊茶座,他也仍然不能回避自己的身世,仍然要听到人们对他父亲的切齿咒骂。话题由"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引起,追本溯源,说到了吴三桂的开关揖贼,出卖河山。
  那些话都是他听过了不下十遍的,什么"忘恩负义",什么"卖国求荣",什么"重『色』轻义",什么"引狼入室",从来翻不出新花样,可是每一次听到,却仍能叫他血气上涌,愧不欲生,只有深深地埋下头去,生怕被人认出他就是那个天下第一大汉『奸』之子。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女子的声音朗朗地『插』了进来:"其实大明的败落,不能全怪吴三桂一个人。"
  正说得热火朝天的茶客们忽然静默下来,吴应熊也忍不住抬头,随着人们的目光一齐向那说话的女子望过去。那女子最多十五六岁模样,生得明眸雪肌,朱唇皓齿,看她端坐在柜台后的神情自若,姿势老道,显见是店主或掌柜的女儿。
  果然有老茶客先招呼起来:"明姑娘知书达理,你既然这样说,一定有你的道理,可是那吴三桂是天下第一大汉『奸』,这总不会有错吧,我们汉室江山就是被他出卖的,怎么能说不赖他呢?"
  那明姑娘道:"天下人都只道吴三桂是第一大汉『奸』,收了多尔衮的贿赂大开山海关。岂不知李自成才是第一个向他劝降的人,却又出尔反尔,许了他好处又没实践诺言,又抢了他妻子,杀了他父亲,这才『逼』他两度背叛,向蛮夷大开方便之门。倘若李自成不曾犯上作『乱』,削弱我大明军力,『逼』杀崇祯爷,又或是夺位之后能够礼待天下,严饬军纪,又岂会给敌人以可乘之机,令我大好疆土落于贼人之手?论起来,李自成才是我大明天下第一祸国殃民之贼。"
  吴应熊听得这一番话,大为激动,这些年来,他盈耳满脑的,但凡人提及他父亲,都是两种态度:那趋炎附势的便大献殷勤,歌功颂德,阿谀之辞令人作呕;那反清复明的则骂声不绝,将个卖国罪名坐实在吴三桂头上,破口大骂,辱及祖宗三代,祸及子孙后人,断子绝孙之词更是屡闻不鲜,都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如今这明小姐一介女子,居然能发人所不能发之感慨,论人所不能论之道理,客观公道,真教他感于肺腑,若她是个男儿,恨不得这便饮鸡血拜把子的。因感慨说道:"姑娘说得不错。说起吴将军,他原先镇守辽东的时候,官拜团练总兵,打击清军,屡建奇功,可谓是抗清大将中属一属二的人物。多尔衮派济尔哈朗、阿济格攻打山海关的中后所、前屯卫、中前所,却一直没能动得离锦州最近的宁远分毫,全赖吴总兵镇守之功。此前清朝廷早就多次派人致书招降,降将陈邦选、姜新等多次游说,连原蓟辽总督、吴将军生平最敬重的恩公洪承畴都已经投降了满清,也加入游说队伍……"
  听到"洪承畴"三个字,那明小姐忽然脸上变『色』,斥道:"他与吴三桂一丘之貉,有什么好说?"见吴应熊一脸尴尬,忙笑着道歉:"对不住,这位公子说得很好,吴三桂做辽东总兵的时候,的确打退过满清数次进攻,这段故事,小女子从前也曾听过的。"
  众茶客也都说:"要说辽东总兵吴三桂,的确要算一条好汉;可是说到平西王吴三桂,还是天下第一大汉『奸』!"
  明小姐道:"平西王的称号原脱胎于平西伯,还是崇祯爷赐封的呢。不过我那时候还小,所知不多,这位公子清楚吗?"
  吴应熊刚才慷慨陈辞,正说得兴起,却被那句"一丘之貉"将一团热情生生『逼』住,又听茶客们说"辽东总兵吴三桂虽是好汉,平西王吴三桂可还是天下第一大汉『奸』",顿觉心灰意冷,不思辩解。然而听这明小姐软语相邀,分明还在为刚才截断自己的话表示一种婉转的歉意,若不理睬,倒好像是自己小气了,只得接着说道:"那时山海关外我大明据点尽失,宁远已成孤城,吴总兵腹背受敌,仍然坚守危城,誓死不降。李自成在数日内连破数城,『逼』近北京,崇祯帝临危赐恩,封吴总兵为平西伯,命他立即放弃宁远,进京入援。"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救驾才封的一个送死的官儿。那么吴总兵到底是驰援了没有?直到紫禁城烧了他也没来到北京,难道他竟然抗旨?"
  吴应熊听到人们已经改称父亲为"吴总兵",深觉安慰,进而说道:"怎么没有驰援?吴将军接到圣旨,立即下令拔营行军,谁知刚到丰润,已经听说北京为农民军攻克,崇祯帝自缢万寿山。"
  说到此,座间已经一片唏嘘之声,有那些恋慕故国追念先帝的老茶客甚至抽泣起来,这哭泣声鼓舞了吴应熊,继续道:"此时,吴将已成无主之将,吴军已成无朝孤军,只得驻守在山海关,进退两难。当时李自成和多尔衮双方都有密函使官相招,吴将军权衡之下,决定投降李闯……"
  座中人纷纷叹息,仿佛在遗憾一位抗清忠臣竟然被『逼』改节,其实这早已是多年前的旧事,然而吴应熊娓娓道来,仿佛就在昨天,让所有人都跟着他的讲述又回到那炮火连天中重新回故了一番。便有一位客人大声叹道:"吴将军的投降,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要么降清,要么降李,非此即彼,若不投降,便成捱打之势。他最先选择降李,只怕还是因为李自成跟咱们到底亲近些,好过投降满洲人。"
  又有人附和道:"正如刚才明姑娘所说,若是李自成得了天下后能善待百姓,又或者招降吴将军后没有食言,那吴将军也不会再去改投满清。他这样做,虽无气节,却非出己愿。即使卖国,他卖的也不是大明崇祯帝,而卖的是李闯的大顺朝,不降,莫非追随那起不肖农民军占山为王落草为寇不成?"
  吴应熊听到众人又将对父亲的称呼改了"吴将军",益发侃侃而谈:"世人派他罪名,以为他该死不该降,却又何曾见有多少大明子民因为变天而齐齐抹脖子去死的。况且宁远军民五十万数,若使散去,断无生路。他身为一军之首,焉可轻生?即使他肯轻生取义,难道数万官兵也都一齐刎颈自尽不成?却又于人于己何益?"
  那明姑娘先还静静听着众人议论,这时候忽然『插』进来一句问道:"吴三桂的事,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吴应熊自觉失态,忙掩饰道:"街头巷议听得多了,免不得胡思『乱』想,随便发些牢『骚』罢了。"
  众人谈今论古,不知不觉天『色』已黯,天上飘起雪来,于是那位明姑娘指挥着伙计上板打烊,茶客们纷纷散去,吴应熊也算了帐出门,却徘徊不忍去。入京以来,这是他最开心快意的一天,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尽兴地说过话了,而这一切,全要拜那位明姑娘所赐。
  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美丽而聪慧的女子,不仅聪慧,且有思想、有见地,精明独立,又善解人意,这样的女子是错过了就不可能再遇见的,而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雪越下越大起来,那位明小姐许是在盘点,久久不见出来。然而吴应熊丝毫不觉得烦躁,相反,他的心里甚至很安宁,很快乐,而且随着这等待的时间每度过一分,那快乐也随之滋长一分,几乎就要长出翅膀,飞翔起来。因为他是在等她。这是他明明白白可以做的一件事,也是他心甘情愿兴高采烈在做的一件事。
  只要有等待,便会有希望,他几乎愿意将这一个等待的姿势凝为永恒,而她出现在门前的一刹那,便是人生的至高目标!
  不知守候了多久,明小姐终于从店里出来了,身上穿着葱绿袄子,披着大红斗篷,手里擎着一把红纸伞,立在漫天飞雪中,宛如一幅画。吴应熊痴痴地痴痴地望着她,不敢冒昧上前,也不舍得错开眼珠。
  反而是明小姐看见他,先主动地走过来打招呼:"公子,你还在这儿?"
  "我想,我想……"吴应熊张开嘴,吐出一团白气,发现自己有一点嘶哑,不知道是在雪里冻得太久,还是勇气和渴望酝酿得太久,以致失声,终于,他把那句话说完:"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明红颜。"意外的是,女子竟然毫不忸怩推脱,大大方方地回答。
  吴应熊满脸笑容简直藏也藏不住,明红颜,他知道了,她叫明红颜,她可不正是一位绝『色』倾城的红颜佳人!"我,我在等你。"
  "我知道。可是茶馆打烊了。"明红颜微笑地说,但并没有丝毫愠怒与责备的意思。
  吴应熊大大地出了一口气,万事开头最难,他生怕她当他是拈花惹草的登徒子,冤枉他倒不打紧,可是那就太亵渎她了。现在好了,他终于有勇气跟她说了第一句话,而她也和气地答复了他;那么第二句也就可以顺势而为了。"你住在哪里,我送你一段吧。"见明红颜笑而不答,又忙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再与你说几句话。"
  明红颜抬头看了看天,微笑说:"难得好雪,我们就在这城墙根儿下走走吧。"
  那天,雪一直一直地下着,吴应熊和明红颜两个人,一把伞,在城墙下走了很远的路,谈了很久的话。偶尔他或她碰触了路边的树,那树上的积雪就被惊动得扑簌簌落下来,而他们便在伞的庇护下相对而笑。
  吴应熊第一次觉得,原来和一个人谈话也可以让自己这样开心,那种剖心沥胆的倾诉是可以将自己的血『液』也燃烧沸腾的。他有来言,她便有去语,好像一早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他们的对话精采叠出,押韵合辙,如同在『吟』诗联句般和谐睿智,机窍百出。而即使是他们什么都不说,也是这样地默契,仍然在毫不停止地交流着,让理解和倾慕每分每秒地递进。
  他在看到明红颜的第一天已经知道,他爱上了这个女子,今生今世,他都不会爱一个女子,像此刻爱明红颜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