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酒醒已见残红舞
作者:西岭雪    更新:2021-11-05 01:18
  翻开纳兰家的族谱,几乎就是一部满清宫廷夺位史——他的曾祖金台石是叶赫部的第七世首领,统治海西女真诸部,并接受明朝委任,代扞大明边境,时称北关。那是叶赫那拉家族最强盛的时期,整个东北女真,只有长白山脚下努尔哈赤统领的建州女真部落可以与之对峙。
  一山不容二虎。在草原上,两个强大部落的关系向来只有两种:要么互相吞并,要么联手。而最佳的连横手段,就是结为姻亲。于是,叶赫那拉部落的孟古姐姐被送去了爱新觉罗部,成为努尔哈赤的福晋,这就是清太宗皇太极的生母,大清历史上第一位尊为皇后的孝慈高皇后。
  有了这层姻亲关系,海西女真与建州女真一度相安共处,甚至还很和睦。然而平静是暂时的,贪欲却是永恒的。明万历四十四年,努尔哈赤于建州称帝,决心统一女真,并于万历四十七年对叶赫部发起进攻。不久,叶赫城破,军民皆降。但是努尔哈赤并不满足,因为他平生最大的对手金台石并没有低头。他知道金台石一身傲骨,大概没有那么容易服输,遂命四子皇太极、也就是金台石的亲外甥前去劝降。
  皇太极带着军队逼入宫中,却看到金台石骄傲地坐在烛光中心。在他的周围,聚满了金珠玉器,以及数不清的酥油罐,地上汪着的,也都是油。千百支已经点燃的蜡烛从金台石的座下一直排列延伸到宫外,摇摇曳曳,看得人心惊胆寒。皇太极生怕碰倒了蜡烛,忙令军队止步,远远地站在宫门叫了一声“舅舅”。
  金台石哈哈大笑,指着满屋的蜡烛与酥油道:“你怕了么?你们建州女真号称百万大军,什么样的生死阵仗没见过,却会怕这几根小小的蜡烛吗?你回去告诉努尔哈赤,叫他不要得意太早。我们叶赫那拉家族不是那么容易屈服的,哪怕剩下最后一个子孙,即使是个女儿,也要向爱新觉罗讨还国土!”说着,他倾倒手中的烛台,点燃了满地的酥油……
  熊熊的大火,映红了叶赫部的末日,这个煊赫一时的英雄部落从此灭亡。金台石之子尼雅哈率余部归顺后金,隶满洲正黄旗,到了叶赫那拉成德,也就是纳兰容若,已经是亡国后的第三代了。
  还有人记得金台石自焚前的誓言吗?
  ——哪怕叶赫那拉部剩下最后一个子孙,即便是女子,也要向爱新觉罗讨还国土!
  也许没有人记得了,但那诅咒是流传在血液里的,不知不觉中已经滋生、流淌,注定了叶赫那拉的后代在爱新觉罗的王朝中不会安分守己,而是一代又一代地用自己的言行改写历史,兴风作浪。
  容若公子的死,只是叶赫那拉家的悲剧,还是爱新氏的阴谋呢?
  也许明珠并不愿意儿子在誓言与现实间痛苦徘徊,小小年纪就背上历史的重负,因此也就不愿告诉他这段往事。然而他还是知道了,告诉他的,是他的母亲,爱新觉罗云英。
  叶赫那拉与爱新觉罗这两个家族的渊源实在太深了,既有灭国之恨,亦有血肉之亲,真是理也理不清,剪也剪不断。除了孟古姐姐嫁给太祖皇帝努尔哈赤为妃,成为大清国第一个受封的皇后外,清太宗皇太极、清世祖福临、甚至当今圣上
  康熙,也都曾纳叶赫那拉家的女儿为妃,而叶赫那拉明珠,娶了爱新觉罗的女孩为妻,即努尔哈赤的亲孙女、英亲王阿济格的第五女。
  只不过,明珠娶云英,并不是出于自愿,而是带有一点屈辱的意味。
  顺治七年腊月,权倾天下的大清摄政王多尔衮赴山海关行猎,坠马伤重而死。皇帝顺治诏令全国臣民皆须易服举哀,又亲自率诸王、贝勒、文武百官浑身缟服,迎灵柩于东直门五里亭外,哭奠尽仪,并追尊多尔衮为懋德修道广业定功安民立政诚敬义皇帝,庙号成宗。
  次年正月,顺治帝亲政,却忽然反面无情,命诸王、固山额真、议政大臣等议多尔衮谋逆罪,并将其兄英亲王阿济格下狱幽禁,罪名是曾在多尔衮发葬之际企图聚集两白旗大臣夺政谋乱。令其家产籍没,子孙悉贬为奴。阿济格在狱中听闻,痛不欲生,撕碎了自己的衣裳,又拆掉监狱的栅栏,想要举火自焚,却被守卫拦了下来。顺治听说后,遂于十月十六日下旨令其自尽,其子赐死,其女云英则赐嫁侍卫明珠为妻,这便是纳兰容若的生母。
  那一年,云英刚满十五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却忽然面临了杀父之仇,灭门之痛。当她还不知道“谋逆”是何意时,她已经成了罪臣的女儿;在她还不知道“爱情”为何物时,却已经成了人家的妻子。
  这段婚姻,是罪臣之女赐嫁降臣之后,实在没有什么光荣可言,倒带着贬谪的意思。因此明珠与云英虽然相敬如宾,却从来说不上恩爱。云英自从父亲兄长一夜丧命后,就仿佛失去了笑的能力,无论什么样的谑语趣剧,都不能使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她的生活就像是一枝准备开花却突然经霜的玫瑰般被冻结了花期,一头是还没等盛开就枯萎了的花苞,另一头是布满尖刺的光秃秃的杆茎,剩下的生命,就只是荆棘与疼痛——握得越紧,伤得越重。
  直到生下纳兰容若。
  容若出生后,云英好像重新活转来了,她把全部精力与心血都放在儿子身上,亲自教他读书写字。
  然而有着这样一对父母的孩子,却很难快乐。容若是个聪明的孩子,也是个孝顺的孩子,对父母的一言一行都看得极重。母亲稍有不适,他必衣不解带地服侍,亲尝汤药,手进饮食,比下人更加尽责;父亲略有烦难,他必再三询问,代为谋议,虽不谙世事朝纲,却可以尽举经史典籍让父亲参详。
  康熙初年所颁治国典律,大都出于明珠裁定,而年少的容若帮了不少忙,可谓入学之前已然参政。
  然而与纳兰容若的文名相比,王孙公子最为津津乐道的,还是他的侍卫生涯。他们用无比艳羡的口吻提起,自从康熙十五年纳兰容若取得二甲进士后,便成了皇上的近身侍卫。这些年里,他不知道陪皇上去过多少地方,南苑、汤泉、昌平、霸州、滦河、保定、松花江、五台山、古北口、扬子江、燕子矶、曲阜、泰山……皇上走到哪里,就要他跟到哪里,这不仅因为他为人谨慎,进退有度,又学识渊博,才思机敏,凡皇上问询皆能随口作答;更是因为他论文采出口成章,应制之诗倚马可待,普天下没第二个人比得上;论武功,也是骑术非凡,箭无虚发——他几乎是一个完人。甚至有人评价说,就是宫里资历最深最小心翼翼的太监总管,也不如纳兰公子谨慎、细心、体察圣意。
  这些年中,皇上赏赐给他的宝贝不知凡几,金牌、彩缎、上尊、御馔、袍帽、鞍马、弧矢、字帖、佩刀、香扇……据说明珠花园里专门有间屋子用来陈设御赐之物。人们甚至猜测,明珠大学士同索额图斗了半辈子,最终能获得胜利,一党独大,都是沾了儿子的光。
  这猜测并非全无根据,因索额图是在三年前被罢免所有职务,明珠从此得以独理朝政,大权在握;而纳兰公子也正是在三年前被皇上委以重任,深入索伦地区执行秘密任务的。
  说起来,当时的天大机密,在今天雅克萨开战之际,已经成了公开的政绩。三年前,纳兰公子侍从皇上东巡归来后,受命同都统郎坦、彭春、萨布素等一百八十人,沿黑龙江行围,直达雅克萨,名为狩猎,其实是侦察罗刹扰边之事。八月出发,腊月返回,行程数千里,备尝艰辛。有时候粮草断绝,又有时在冰上行走多日,忍饥寒,御敌虏,九死一生,终于侦得东北边界水陆通道的详情。
  如今大清与俄国已经正式开战,就在上月初,清军调集军队,由彭春率军从陆路攻打被俄军侵占的雅克萨城,林兴珠则率领藤牌军在江中迎战俄国援兵,这水陆并进的战略战术,正是依了三年前纳兰容若的侦边报告而制定的。
  清音阁真正的生活是从黄昏开始的,天色微微暗下来时,清音阁的灯匾就亮起来,像妓女妖媚的眼。
  头一拨客人进来一进门就指名要沈菀,老鸨原想着沈菀九成使性子不肯下楼。正想着怎么样软硬兼施哄沈菀出来,却见她打扮停当,施施然扶着楼梯拾级而下,倒觉得心里不托底儿。及至察言观色,见她仍是如常招呼答对,应酬得滴水不漏,只是百般引着客人谈论纳兰公子。
  老鸨借着递烟递酒来来回回侧着耳朵听了几句,也并没什么新闻,不过是明珠府丧仪如何排场,文武百官如何吊唁,皇上如何恩眷,门前纸花牌楼起得多高多体面,门里请的僧道响乐多精多卖力,隔一条街也听得见,诸如此类。客人既谈论得高兴,沈菀又应酬得殷勤,老鸨便也放下心头疑虑,搭讪着走开了。
  纳兰容若之死正是京城里的大事件,清音阁的客人非富则贵,哪有对此不闻不问的,一经提起,便都滔滔不绝,当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都说公子的病症最是奇怪,大伏天里忽然高烧不止,用尽方法都不能出汗。圣上正出宫巡塞,听说公子急症,一天三次地派人慰问,又特地派太医送解毒灵丹来。
  众人说到这里,纷纷顿足叹息,有的说:“若是皇上早一日送药来,或是送药的使者快马加鞭,说不定公子的病就有救了。”也有的说:“七日不汗,闻所未闻,听说太医们查遍医书也没找到这病的名头。纳兰公子奇人奇事,连生的病也与旁人不同。”说来说去,仿佛只要皇上的药早到半日,纳兰公子的病就会应药而愈。
  沈菀却越发生疑:皇上送给纳兰公子的,到底是什么药呢?既然连太医都不能说明病症,皇上大老远的身在塞外倒怎么知道该赐何药?还有为什么早不送晚不送,偏偏在公子病殁的当天送到?是解药,还是毒药?是真的没有送到,还是早已送给公子服下了?
  一连数日,沈菀送往迎来,话题只是围绕着纳兰公子,所知所闻比从前几年的加起来还多。因从前只是零星探问,且顾着清倌人的矜持,不好太露痕迹;如今借着说实事,大可刨根问底,无所顾忌。
  天子脚下的阔人,不是皇亲国戚,也都有些七拐八扭的关系,见沈菀有兴致,都争着说些内幕消息,卖弄自己耳目灵通,直将纳兰家祖宗三代都翻腾出来,铺陈得清楚详细,就如同翻阅族谱一般。沈菀听着这些故事,心底里泛起的却是一阙又一阙的纳兰词,从前读的时候并不觉得,如今想来,才发现其实公子的足迹已深驻词中,《菩萨蛮o宿滦河》、《百字令o宿汉儿村》、《卜算子o塞梦》、《浣溪沙o古北口》……所题所咏都是公子在扈从伴驾的途中所见所感吧。记得有一年他陪皇上南巡回来,还托人给清音阁送来了一大包杭白菊,他做人就是这样的温和周到,从没有贵贱高低之分的。
  “平堤夜试桃花马,明日君王幸玉泉。”从前,沈菀只觉得词句优美,意境清切,而今重读,却忽然明白了公子那伴君如伴虎、朝不保夕的苦楚——皇上突发奇想要骑马去玉泉,作为御前行走的纳兰公子就得连夜试马,而他需要准备防范的,又岂止试马一件事?
  “夜阑怕犯金吾禁,几度同君对榻眠。”这在别人可能是一种天大的恩宠,于公子却必定是苦差。皇上圣眷隆重,信任有加,走到哪里都要公子随行,连睡觉都要公子在一旁守夜,公子又怎能睡得安稳呢?八年扈从,他从无半点过错,这是常人可以做到的吗?
  想到这里,忽然有个极重要的问题跳了出来,就像一根针那样刺痛了沈菀,让她几乎叫起来,失声问道:“皇上既然这样离不开纳兰公子,而这次塞外之行又与公子有莫大干系,为什么倒不带公子同行了呢?”
  问得这样明白具体,座中诸人也都被提醒了,一个便说:“自然是纳兰公子得了病,不便同行。”另一个却说:“我听人说,早在公子得病前,皇上出行扈从的名单就定了的,并没有公子。其中另有隐情也未可知。”越议越奇,话题渐涉朝政,一些老成谨慎的便道:“朝廷事哪里是你我辈能说长道短的?皇上这样做,自然有皇上的道理。咱们身在风月之地,倒是莫谈国事的好。”众人遂撇下话题,只乱着要沈菀跳舞。
  沈菀只得答应着,避到六扇落地泥金山水屏风后更换舞衣,然而心里的疑云却是越来越重:究竟是在皇上出宫之前,公子就已经得了病,还是因为皇上对公子生了疑忌之心?如果是前者,难道公子会有意地称病诳驾吗?如果是后者,那么皇上的疏远对公子又是怎么样的打击与暗示呢?
  世人将叶赫那拉家族与爱新觉罗家族的故事当成传奇那样津津乐道,皇上会毫不介意吗?皇上即便信任明珠,难道也会信任他的妻子云英吗?或者他不在意云英是个女流之辈,但对于云英一手教导长大的容若公子呢?先皇处死了云英的全家,容若公子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下,又岂会对这段血海深仇置若罔闻?顺治帝将云英赐与侍卫明珠为妻时,一定没想到在自己死后,
  康熙帝会对明珠如此重用。而康熙帝在让纳兰容若近身侍从之际,从没想过这个人的外祖父与舅舅是死在自己父皇之手吗?纳兰公子博学多才,却连任八年侍卫而不得另派,会不会与他的身世有关?康熙帝将公子一直留在身边,不许他治理一方,施展平生所学,究竟是因为太信任还是不信任?而这样的生涯中,公子曾在词中表白过的“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的抱负,又如何施展?
  纳兰邀集生平好友吟诗渌水亭后忽然病发,分明另有蹊跷。倘若公子明知要死却不敢求生,那个施以毒手的人会是谁?当今世上,明相一手遮天,又有什么人可以无视他的权威而左右纳兰公子的生死?
  一连数日,沈菀思来想去。这晚,沈菀正在初次见到公子的“茂兰轩”表演古琴,小丫头悄悄地跑来告诉她,顾先生往倚红姑娘房里去了。沈菀顾不得满堂贵客,掷了琴就走,拽着衣服一路小跑穿过院子,径往楼上倚红房里,门也不敲,推开便道:“顾先生来了,这一向可好?”
  倚红见她这样,早猜到她心思,倒也不同她计较,只笑道:“小蹄子,抢客人抢到姐姐房里来了,知道的说你仗着是我妹妹,没上没下;不知道的,还当你是顾先生家里的,跑到这里来找男人呢。”
  一席话,说得顾贞观眉开眼笑,一手扯着一个坐下道:“我老顾哪有这样艳福,劳两位花魁为我争风吃醋。说吧,找我什么事?”
  沈菀未及开口,已经红了眼圈道:“公子的头七,先生可去了么?”
  顾贞观收了笑容,点头叹道:“我自然去了。那天渌水亭诗会的朋友,个个都去了。倚红同我说你也想去,你有这份心,也算难得,可惜相府里规矩太多,宫里又不时有人过来,戒备森严,老顾是爱莫能助啊。”说着,从桌上拿起一幅卷轴来递给沈菀,“这是公子自绘的小像,我特地请画师为你拓的,好好收着吧。闲的时候,你自己在房里焚炷香,烧刀纸,念诵一番,也是一样的。”
  沈菀看他不等自己开口,早已把话拦在里头,知道求也无用,只得道:“并不敢劳烦先生逾礼带我拜会明珠府,只不过想打听几句灵堂摆设,葬礼排场,就当自己去过了一样。”说着,声音哽咽起来,遂掩饰地低头展开卷轴,正是纳兰画像,虽只寥寥几笔,却是衣履俨然,态度可亲。沈菀心头一热,纳头拜倒:“谢谢顾先生的厚礼。”
  顾贞观忙扶住了,劝道:“你也不要太伤心了。公子虽英年早逝,然而一生轰轰烈烈,岂不抵得过庸人百年?雅克萨大捷,皇上在塞外听说了,不及庆贺,倒先特地派个御使到明珠府来,在公子灵前焚香祭告,以慰公子在天之灵,也堪称是身后哀荣了。”说到这里,又不禁叹道,“公子也真是无福,若等到军队凯旋,朝廷论功行赏,少不得要算上公子的一份功劳。公子一直希望能够被派个真正的差使,有所作为,眼看着这愿望就要达成了,却偏偏……”说着不住长吁短叹。
  倚红道:“这倒奇了,难道做一等侍卫还不知足?皇上有个什么眉眼高低,他第一个知道,升官发财还不都是囊中物?倒非要山长水远地做个地方官儿才叫好?不过话说回来,‘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莫非纳兰公子也打着这个主意?”
  顾贞观板起脸来斥道:“别胡说,公子可不是那样的人。他平生仗义疏财,最恨的就是卖官鬻爵的不义之辈,又怎么会为了贪图实惠去做官儿?”
  倚红笑道:“他不喜欢,他爹可喜欢得很呢。我听人说,天下的官儿都让明相给卖完了。”
  顾贞观沉了脸道:“越说越不成话。这些朝廷大事,也是你说的?”
  倚红道:“得了吧,你又不是什么朝廷命官,装什么道貌岸然。我知道你们从来也没把什么明大人、索大人的放在眼里,你们几个狂狷平日里凑在一起非议朝政的话还少吗?说什么索额图要算天下第一赃官,明相就得排第二;天下乌鸦一般黑,明相赶走了索额图,结果比索额图更狠更贪,我听都听得耳朵起茧了。这会儿跟我装小心!你说的那些话呀,我传出去一句,都够你掉三个头的了。”
  顾贞观不气反笑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言官,我若是狂狷,你又是什么,侠女么?你可记着,这些话也只在我面前说说得了。在别的客人前,还是言语小心些好。”
  倚红将扇子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你也小心点儿,那些话也只在我面前说说得了,别高了兴,到哪儿都只管议论起来。从前要有个什么差错,还有纳兰公子帮你遮掩疏通,以后要再犯了事,看谁来保你。小心把你发配到宁古塔去,可没人管你。”
  倚红一句话,又勾起顾贞观的心事来。他有位朋友叫吴兆骞的,于顺治十五年因丁酉科场案被连累入刑,次年谪戍宁古塔,困病交加。纳兰容若知道后百般设计,四方奔走,到底于
  康熙二十年迎其还京,又拨了房子给他住,及前年吴兆骞病逝,也是纳兰公子出资殓葬,遂成当世文坛的一段佳话。顾贞观、朱彝尊这些对旗人贵族一直怀有戒心的汉人才子,从这件事开始,才和纳兰公子真正结为忘年之交的。
  说来也奇,纳兰喜欢结交的,都是些比他年纪大得多的人,比方顾贞观就比他大了整整十八岁,姜宸英、朱彝尊、梁佩兰、吴兆骞,还有严绳荪等都大他二十几岁。这也难怪,以他的学识见地,同龄人的确难以望其项背,自古英雄皆寂寞,纳兰一生,想必也是孤单的吧。难怪他的词作中,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
  临街的窗开着,不时有青绿色的小飞蛾扑进来,围着油灯打转儿,扑打扑打地拍着纱罩,倚红看得心里起腻,拿扇子去轰那飞蛾,轰了半晌轰不去,只得放下扇子去关纱窗,往外看了一看,自言自语道:“天气这么热,只怕不便停灵太久,倒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葬。”
  沈菀被她一言提醒了,忙问道:“求先生告诉我,公子的阴宅选在哪里,过后也好到坟前磕个头,上炷香。”
  顾贞观道:“自然是京西皂荚屯叶赫那拉家的祖茔,不过照规矩总要停灵一段日子才会破土下葬。至于停厝之处,我猜八成是双林禅院,那原是他家的家庙,从前卢夫人仙逝时,也是在那里停放了一年多才下葬。”
  卢夫人青春夭逝,这原是沈菀早已知道的,然而此时听见,却不由心里一动,忙问道:“可是城门外二里沟的双林禅院?难怪公子有多首悼亡词都提到那里。我原来还想着,他没事老去寺里做什么?又怎么一住在寺里,就会伤心起来?原来都是为了想念他夫人。”
  顾贞观道:“你的心真细,我倒没这么想过。”
  沈菀道:“有两首《望江南》,副题都作‘宿双林禅院有感’,一首说‘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另一首说‘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你怎么忘了?”
  顾贞观听了,点头道:“你这么一提醒,我倒想起来了,他的词里关于寺中悼亡的也就不少,我记得的还有一首《寻芳草·萧寺记梦》。”因低低吟道:
  “客夜怎生过?梦相伴、倚窗吟和。
  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
  来去苦匆匆,准拟待、晓钟敲破。
  乍偎人,一闪灯花堕,却对着、琉璃火。”
  一边说,一边从架子上扯过一条汗巾子来,在脸上囫囵抹着,也不知是擦泪还是擦汗。倚红听俩人唧唧歪歪地吟诗,满心里不耐烦,只是插不进嘴去,好容易等到两人停下来,又见顾贞观不住擦脸,只怕他这就要走,明知道这种日子他不会留下来过夜,然而多留一刻也是好的,遂没话找话地道:“说到底,那位卢夫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顾贞观道:“那时我刚认得纳兰公子半年多,还不像现在这么来往频密。记得是十六年丁巳仲夏,公子随皇上去霸州行围刚回来,卢夫人突然暴毙,依稀记得说是难产。”
  倚红撇嘴道:“老婆就要生孩子了,又是进门头一胎,他不在家守着,倒有心思去打猎,太不近人情,还说是情种呢。”
  顾贞观嗔道:“可又是胡说,公子身为侍卫,伴驾扈从是头等大事,皇上让他随行,难道他好说不去的?况且谁又能算出卢夫人会早产,且又是难产呢?”
  沈菀忽然抬头道:“先生可记得卢夫人的祭日是什么时候?”
  顾贞观抬头想了一想,猛一拍大腿道:“你不提我倒忘了,说来真是巧得不能再巧,竟和纳兰公子是同一天,也是五月三十日。”
  沈菀、倚红听了这句,都不由惊问:“真有这么巧?”顾贞观道:“说来奇了,真就有这么巧,五月三十日,绝不会错。七月里明大人擢为武英殿大学士,那日姜宸英约我往明珠府道喜,我本不肯,无奈姜宸英一再央告,只得陪他走一趟,去时看到许多家人还戴着孝。我们掐指算了一算,才想起卢夫人七七还没过。听管家说,是明大人嫌红白相冲不吉利,只在园中停过三七,就移灵了。所以我还记得日子。”
  沈菀听着,忽然无来由地觉得背脊一阵发凉,那卢夫锦衣玉食,鹣鲽情深,可谓万般皆如意,生命中了无遗憾,何以竟薄命如斯?而纳兰公子竟在八年后同月同日追随而去,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双林禅院守灵,到底在等待什么,又在寻找什么?会不会,当年的公子,就像今天的自己一样,为了至爱的死而心存不甘,苦苦地寻找着一个答案?
  “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他疑的,究竟是什么呢?
  仿佛有一扇看不见的门蓦然洞开,有阴风阵阵从那门隙间袭入,沈菀似明非明,若有所悟,却看见刚才倚红拿扇子扑撵的那只小青蛾,自己撞在灯罩上跌落了下来。
  注一:
  《清史编年》第一卷顺治八年辛卯十月十六日庚申载:“英亲王阿济格上月三十日于监所对监守者云:‘闻将吾一子给巽王,一子给承泽王为奴,诸妇女悉配夫,吾将拆毁厢房,积衣举火。’后即有拆房声。监者以告。下诸王议政大臣议,议论死。顺治帝令其自尽,其子劳亲王亦赐死。”另,《清世祖实录》、《明清史料》、《清史列传》亦有相关记载。
  注二:
  纳兰容若侦考索伦一事,其身后墓表悼文多有提及,此处举姜宸英《纳兰君墓表》为例,表中云:“二十一年八月,使觇唆龙羌,其地去京师重五、六十驿,间行或累日无水草,持干糒食之。取道松花江,人马行冰上竟日,危得渡,又抵其界应得其要领还报。”“及死数日,唆龙外羌款书至.上时出关,即遣它使就几筵哭而告之,以前奉使功也。”
  注三:
  关于纳兰容若《望江南·宿双林禅院有感》两词,张秉戍《纳兰词笺注》说明中记“
  康熙二十二年之二月、九月,纳兰曾两次同皇帝、皇太后幸五台山”,以为两词“大约作于九月的行途中”,并在注释中指出双林禅院为“今山西省平遥县西南七公里处双林寺内之禅院”。
  而赵秀亭《纳兰丛话》中则有“性德有双调《望江南》二首,俱作于双林禅院”之语,“盖卢氏卒康熙十六年五月,葬于十七年七月,其间一年有余,灵柩必暂厝于双林禅院也。性德不时入寺守灵,遂而有怀思诸作。”以为“《望江南》第一阕有‘暗飘金井叶’句,当为康熙十六年秋作;第二阕有‘忆年时’句,则必作于康熙十七年。”“据《日下旧闻》、《天府广记》等载,双林禅院在阜成门外二里沟,初建于万历四年。”
  两书于《望江南》词作的年代、双林禅院的地址均有极大歧义,作者西岭雪权衡之下,为小说主人公往返方便,遂取赵秀亭之说,以近郊处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