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再见,北方的飞鸟先生
作者:西小洛    更新:2022-02-12 02:44
  感情面前,是不讲崇高的,假如没人说破那些难堪,拨动那些情绪,会不会有一个比较好的结果?金鱼的记忆只有七秒,人身体里的细胞七年会更新一遍,所有的东西都有一个期限。那我那些破碎的时光,完好如初的期限又是多久?
  01
  有些人不费一颗子弹,就能洞穿另一个人的灵魂;有些人时刻标记零碎的时光,还是会让人觉得生活像一个空罐。
  薄暮下的风夹着凉意吹过,我和神神秘秘地约我出来的顾洺漫无目的地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路过一个游乐场时,忽然,我的肩膀被人一握,身体立即被转了九十度。我抬头看着眼前的人,好笑地问:“顾洺,你搞什么鬼?”
  “南南,我们玩一个游戏吧?”顾洺塞给我一杯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烧仙草,说出一句话。
  我不客气地将吸管插进烧仙草杯,喝了一口,说:“好玩吗?”
  顾洺举起两张门票,连忙点头,劝我:“当然好玩。”
  “行,我玩。”我想也不想地答应了,不知是计。
  顾洺拉着一头雾水的我,检票,进门,径直跑向人少的海盗船。扔下我一个人后,他过去对一个工作人员说了些什么。
  我咬着烧仙草的吸管,直直盯着顾洺。我倒要看看,他想做些什么。
  这时,周围的彩灯突然全部熄灭了,黑暗袭来。我所在的地方是一块空地,头顶是海盗船、大摆锤、空中飞人,上面的铁支架上绕着彩灯。灯灭后,高大的支架轮廓横在夜色里,像电影里的钢铁怪物。
  顾洺来到我面前,幽幽地说:“给你十五秒找地方躲起来,灯亮的时候,我就会躲开,然后你第一眼能找到我,我就奖励你一个神秘惊喜。”
  我斜眼看着他,想甩手就走。
  顾洺左瞧右瞅,自顾自地转身开始数:“1、2、3……”
  不知为何,我心底很不踏实,感觉这游戏没他说的那么简单。
  我不想参与,却又好奇。
  他数到“8”的时候,我脑海里懒惰的细胞瞬间活跃起来。我一眼找到藏身的地方,快速跑过去,进入右手边树木掩映下的一个电话亭,搁下烧仙草。这里距离不远而且不容易被发现,还能看清顾洺到底搞什么鬼。
  不久,四周再一次亮起来,顾洺根本没躲,他慢慢地转身,看着空无一人的背后,面无表情,随即一笑。
  空地上,明亮的路灯和彩灯投射下来的光笼罩着顾洺。在这么耀眼的光线下,我看见被笼罩在光圈中的顾洺苦笑着,表情有点落寞,然后不悦地说:“说你傻还真傻,关键时候跑得挺快……”
  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发呆,怪可怜的,我走出去,来到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看到我终于出现,顾洺会心一笑,唇角轻扬:“有一个说法,整个世界的灯都熄灭了,在光明再次来临的那一刻,你第一个见到的人,注定会是与你一生相守相伴的爱人。”
  顾洺说完,我良久未回答他。
  我移动了一下身子,偏头问他:“顾先生,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向我表白吗?”
  顾洺笑而不语,微微侧身,看向我身后。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一辆环绕着香槟玫瑰的小推车,由工作人员向我们推来。推车上面放着一艘精巧的海贼船——“黄金梅丽号”——《海贼王》里面路飞他们的战舰。船正中央摆放着一把火红的玫瑰。玫瑰花后方的桅杆上,挂着九个定做的钥匙扣——索隆、娜美、乔巴、罗宾、乌索普、山治、布鲁克、弗兰奇、路飞。
  他到底花了多少心思?这些东西不贵,但绝对需要费一番工夫。
  围观的人多起来,惊奇、夸赞、羡慕、笑声,我全都听不见。
  顾洺是认真的,而我未等他开口,就想好了给他的答案。
  残忍是残忍,但我没有任何办法。
  顾洺推车过来,将玫瑰捧到我眼前,跨出一步,站在我面前,眼神温柔似春水,荡漾开甜腻的柔情。
  他轻声唤着我:“南南,我的天空曾一片黑暗。小时候在别人眼中,我这也错,那也不对,从不知道什么是温暖。后来我变了,我像只受伤的刺猬,开始学会保护自己,竖起满身刺,学会了伪装和防备,学会了演完美的假戏。直到遇见你,靠近你,喜欢上你,我才找回丢失已久的自己。你给了我生命的暖光,我很贪心,还想向你索取一个机会,一个牵你的手的机会,一个陪我一起走到老的机会。”
  耳边的声音像施了魔法,饱含深情,让我如坠美梦。
  他垂头,双手握住我的肩膀,凝视着我继续说:“我知道我做错过很多事,我想要你的关心,想要你的在意,我什么都想要,我为你做的事是因为我想做。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知道你会生气,我知道再怎么努力也可能白费劲,但我还是想去努力,我怕我没努力过会后悔。南南,试着接受我,可以吗?”
  此刻的他,就像电影中诚挚的男主角,可我说不出他想要的答案。
  他默默地注视着我,眼中有亮晶晶的液体,在游乐园的灯光下,剔透无瑕,显得特别清楚。
  我的眼里蒙上泪雾,目光落在全场模糊一片,唯有眼前的顾洺清晰可见。
  他是在紧张吗?
  这种浪漫又认真的表白,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会感动吧?可是,感动跟心动,中间差了一万光年那么远。
  我望着他,他的眼神落在我的双眸里,穿透过往和伤痕,瞳孔里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只有我。
  那是第一次,我觉得他无比真实。原来很久以前的直觉不是错觉,这才是他,真正的他。
  他设定的梦想里,有我。
  我接过花,仿佛它不代表告白,只是一份迟来的谢礼。我带着歉意开口:“对不起……”
  对不起,我的心那么小,小到只有一个位置,只能装下一个人,这样的位置独一无二,有人先住进来了,再也挪不出地儿。
  失神间,身子一暖,顾洺把我紧紧揽进怀里,温暖的气息将我包围。卡在我们中间被挤压变形的玫瑰花芳香四溢,我觉得呼吸困难,刚想挣扎,沉闷的声音传进耳中,伤感沙哑:“别动……就一会儿……就当一个安慰的拥抱好吗……”
  顾洺的话让我呼吸一窒,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丝线勒住我的身体和心脏,让我呼吸不畅,动弹不得,逃离不了。
  我看出了他受伤的情绪,也不点破。我有点愧疚,埋首在他胸前,听着他叹息般的轻语:“我可以等。”
  像是在安慰我,又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可是,等待是多么虚幻残忍的东西。等人来,等人走,等你爱上我,等我忘记他,等我接受你,等生,等死。
  这世上,没有一种等待是轻易的。
  不管等待的后来变数几何,至少这一刻,那些狂风暴雨、流言蜚语,我都陪你一起挡了。
  昨天,是今天的化石;今天,会成为明天的历史。
  02
  顾洺告白后的第三天,我对于突如其来的事情毫无防备。
  “南瑾。”我夹着书本低头走路,李优优忽然在身后叫住了我。
  我扭头,她扬起手里的两张团购券,微笑:“一起吃饭吧?”
  川味冒菜馆,当年我们初入大学那晚吃喝谈笑聚会的地方。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李优优为什么突然请我吃饭。我没有拒绝。
  二十分钟后我们到达目的地,一路上我们都没发一言。进门后,李优优给完券,端着大号碗去挑菜。我跟在她后面,心不在焉地挑选着。
  五分钟后,我们在靠窗的49号桌相对而坐。
  李优优拿起桌上的茶壶,给我倒了一杯苦丁茶推到我面前,说:“好久没有在一起聊过天了。”
  我端着苦丁茶,抿了一口,也不拐弯抹角,问:“找我有话说吧?”
  “是。”李优优不退避不反驳,浅笑道,“你很聪明,已经猜到了吧?”
  “上次去医院送百合的人,我知道是你。”我不动声色,细细地观察着李优优的反应。
  她停下倒茶水的动作,眉头微皱,然后又舒展开,将茶壶放下,看着我笑道:“是!你猜到了吧,我喜欢顾洺。但他喜欢你。”李优优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闭眼,缓缓地说道:“我知道……”
  “但众所周知——”李优优的情绪稍显激动,“你心里的那个人不是他。”
  我睁眼,沉默地望着李优优。
  她终于压抑不住情绪,神色几近请求:“听起来很好笑吧?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渴望和他多说几句话,期待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打听他的每一个爱好,用各种借口约他出来,只希望能和他多待一分一秒。在看到他对你一往情深时,我试着装作不在意,疏远你,告诉自己他只是一时兴趣,过段时间就好了。可是我知道我嫉妒,我嫉妒得快疯了,我想没有你,他就会接受我吧?所以,我恳求你,把顾洺让给我,好不好?”
  她说得那般自然,好像演练过无数遍,只等着我来听,我来答。
  我垂着头,盯着杯里那被烫开的单薄的茶叶。它们在热水里煎熬着、翻滚着,被熨平,无声地沉下去。
  “应一声这么为难吗?”李优优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我,降到冰点的语气里有着莫名的哀怨,“我跟他表白,已经被拒绝了很多次,你离开他,他会答应我的。”
  我回过神,开口,声音显得苦涩:“优优,对你而言,顾洺是什么?你说你喜欢他,却不努力去追求他,反而来乞求我,这又算什么?你说我是顾洺拒绝你的理由,他是一个有思想、有喜怒、有选择权的人,就算我答应你的恳求,他若真心想拒绝你,还有无数个理由。”
  李优优截住我的视线,眼睛里迸射出凛冽的寒光,抬头望我,脸色颇为难看:“你当然有资本说这种话,毕竟他喜欢你。”
  我的眼神冷下来,仰头看着她,实话实说:“可我不喜欢他。他喜欢我或讨厌我,是他的事。我能告诉你的,就是我不喜欢他。感情若非相互,就不存在让不让。你喜欢他,想得到他的关注和爱护,同样是你自己的事,有本事自己去追。”
  “南瑾!”李优优猛地一下站起来。被她的动作带起的椅子在地面刮擦出刺耳的声音,随即“砰”地倒地。
  她站在窗口,挡住我眼前明亮的光,话语如剑:“是,我是没本事。我没本事,怕伤害到我们之间的友情,犹豫再三来询问你、恳求你;我没本事,觉得自己比不上你,不敢出现在你面前,几天几夜不回宿舍;我没本事,贪恋幸福,希望这一份幸福能得到你的祝福。没错,你很有本事,有本事让两个男生围着你转,有本事践踏我这可怜的苛求。你有本事,现在敢跟我去路绮雯面前对质,说你喜欢着她爱的人吗?”
  四周的目光全朝我们聚拢,闲言碎语在我们耳旁嗡嗡作响。
  我难以置信地皱眉,侧头看向眼睛湿润的李优优。
  “南瑾,我再问你一遍,你敢跟我去对质吗?你敢吗?”她忽然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身体一颤一颤,情绪激动,“你不敢!因为你心中有愧!你这种被别人喜欢着、爱护着的人哪里能够理解我们这种小角色心里的感受?”
  我忽然觉得憋得慌。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椅子摩擦地板,发出难听的声音。看着语无伦次的李优优,我冷冷地说道:“你没病吧?”
  “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有病没病!”李优优说完过来紧紧抓着我的手。被用力撞到的桌子斜向一边,上面那杯渐冷的苦丁茶泼出来一大半。
  她抓住我的手往外走。我身体一个趔趄,惊呼一声差点摔倒。我拼命挣扎,她的力气陡然增大,把我往门外拖。
  “还在等菜,李优优你放手!”我眉头紧蹙,手腕被拽得生疼,恼怒地说道,“你拽疼我了。”
  “不吃了,跟我走!”李优优红了眼,“哗啦”一脚踢开碍事的椅子,将我拉出店门,对我的火气不管不顾,径自拦了辆出租车,粗鲁地将我一把塞进去,自己跟着上来,吩咐司机落锁。
  我看着她嘴皮子上下翻动,快速报出一个地址,然后狠狠地对司机说道:“给我开到最快,出了事费用我双倍照赔。”
  司机从后视镜看到李优优凶神恶煞的罗刹样,不敢反驳,抬脚将油门踩到底。
  “等等。”我吓出一身冷汗,看疯子一样看着她,因为她说的地址,是张季北租的公寓。
  我连忙去推车门,车子已经如箭般冲了出去,我被惯性弹回座位,脑袋撞上椅背。我揉着后脑勺,盯着她阴沉的脸,怒道:“你到底想干吗?李优优!”
  她冷笑一声,双臂环胸靠着椅背闭上眼睛装睡,不想搭理我。
  车子疾驰,我紧张又惶恐,心咚咚直跳,唯恐会出事。
  一下车,李优优又拽着我的手往张季北的屋子狂奔。我被她拖着跑,半条命都快没了。李优优像被惹恼的猛兽,眼睛通红,疯狂地按着门铃。
  门一开,路绮雯系着围兜皱眉站在那里,带着橡胶手套的手上还拿着正在搅拌的面粉。
  我的脸一僵。李优优撞开路绮雯,蛮横地扯着我,从客厅找到厨房,从厨房奔到卧室,发现到处都没有要找的人,又从卧室转回到门前。
  “你……”路绮雯望着她一副要讨债的凶狠模样,疑惑地开口。
  李优优打断她,用力甩开我,指着我看向她,尖锐地说道:“她,你看清楚了,张季北的高中校友、大学学妹,心里始终对他念念不忘,追随他来到这里,一直想方设法地接近他,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和他双宿双飞。可惜的是,她在大学遇到了顾洺,让顾洺吃了秤砣铁了心围着她转,心心念念想追她。她周旋其中,好不快活。”
  手指移到路绮雯的鼻子前方,她恨恨地开口:“包括进话剧社,和你当朋友,她的目的也只有张季北。一边是王子,一边是骑士,她才是尊贵无比的公主。路绮雯,她一直在骗你,和你的友情是假的,平时的单纯无害也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她生活里占有着顾洺,心里占有着张季北,恶心得很!”
  我信奉的所有东西在这一句恶毒的话中陡然坍塌,灰飞烟灭。
  这些掩埋心底的感情和彻骨之疼被李优优毫不留情地剖开、碾碎、踩踏,再掏出来,被千万倍放大,暴露在她们冷酷的目光下。
  她此刻就像一个冷面熟练的刽子手,不听我一句告饶,手中的大刀“嚯”地朝我准确无误地劈头斩下,不偏不倚。
  路绮雯微张着嘴,搅拌面粉的手停住,像看陌路人一样看着我,问:“南瑾,这些都是真的吗?”
  我眼含热泪,双手攥成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那种灭顶的无助感和耻辱感倾盆般压了下来,令我说不出一句讨她们信任的话。
  “南瑾,你说话,我相信你的话。”路绮雯期盼地看着我。
  “你回答啊。”李优优高昂着头,看笑话一样得意地朝我炫耀,那种尖酸冷漠的模样让我觉得悲哀。
  我看着路绮雯,答道:“你信我,它就是假的;你不信我,它就是真的。”
  我笑了笑,咽下五脏六腑的痛,忍住快要决堤的泪水,看着李优优,微笑道:“还有,请你收起你那份自以为是的猜测。因为,那样只能显得你很可怜。张季北与顾洺,都不是我的,他们当中,我一个也不喜欢,包括你。我喜欢的,从来只有我自己。”
  说完,我在她们的沉默和愣神中,不卑不亢地踏出大门。
  我失神地拦了辆车。出租车匀速开着,两旁的景色像慢镜头一样向后推移着。
  我揉了揉已经流不出泪水的眼眶,靠着椅背固执地睁开眼睛看着外面,看着这个日复一日真实的世界。
  感觉有什么东西,回不去了。
  我慢慢低头,看到干净透明的车窗上隐隐约约映出我憔悴不堪的样子,心里的悲痛瞬间弥漫开来。
  03
  那件事后,我在宿舍埋头画了一个星期的漫画,谁也不想见。
  李优优每天晚上都回来得很晚,一回来就闷声上床。我们无形中变成了陌生人。
  周日清晨,我发现自己的微博粉丝狂增,评论和私信也越来越多,简直像系统出了问题一样不正常。
  怎么回事?
  我登录,再次核对账号、昵称、密码,确定是我的微博。
  鼠标下滑,发现越往前浏览量越少,早期的漫画根本无人问津,粉丝都是最近上涨的。我看到尤其是三天前的一组漫画,语句和配图稍显悲伤,都是我心里难受时画的,转发量竟然有好几千!
  我像被谁驱使一般,找到自己的特别好友关注,赫然显示“北方孤鸟”和我是互相关注的!
  我有些茫然地点进张季北的主页,发现他的最近动态竟然转发了我的漫画。张季北本来粉丝就多,这么一转发,我的漫画知名度就大大提高了。再往下翻,找不到那条美术班招人的信息,看来删掉了。
  我大跌眼镜,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震惊地细想这其中的原因,脑筋开始转不过来了。
  张季北又一次当“幕后黑手”,帮我于无声之中?
  他好像一直都懂,只是不曾说出口。他不会说动人的话,有时候还很冷漠腹黑,可他不动声色做的事,一件件都撞击到了我心底最脆弱最敏感的地方。
  那么柔软,那么细致,填满了一种名为幸福的情感。
  阳光替房间开了灯,我身上每一个沉眠于黑暗的细胞都仿佛活了过来。
  我对着电脑屏幕浅浅一笑,顾不得涌上来的喜悦和泪水,冰凉的手指轻触着屏幕上那个名字,轻声说道:“谢谢你,张季北。”
  你不是一只孤鸟,在我的心中,你永远是有我目光和牵挂相随的飞鸟先生。
  明明微笑着,心里却莫名地异常苦涩。
  我世界里的厚霭阴云,看似散去,又缓缓聚拢,明明聚拢,却像是散去。
  去跑个步吧,散散心。
  洗漱后下楼已经八点多了。
  “1、2、3……跑。”我心里默念着,在塑胶跑道上飞奔起来。周日人不多,清晨带着雾水的朝阳洒在跑道上,将一个个背影拉得很长。
  我不知疲倦地跑着,心里轻松宁静。好久没来操场跑步,酣畅淋漓地流汗,大口大口地喘气,这种感觉久违了。
  几圈后,我体力不支,喉咙发疼,从操场栅栏出口出来,闲步走了一段路,进了静谧怡人的景天公园。
  整个公园很安静,只有一些住在附近的老年人借着公共场所在打太极、抽陀螺、舞剑。太阳升高后,蒸发掉的露珠消失在叶尖,沐浴在阳光中的清凉胳膊感觉到了温暖。
  我走乏了,找到一块松软平坦的草地,仰面倒在地上,眯着眼看头顶上的白云游动变化。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张脸挡住我看浮云卷舒的视线,顾洺逆着光的脸庞镀上了一层金辉,脖子上挂着耳机,嘴里嚼着口香糖,笑道:“一个人吗?”
  我无所谓地笑笑:“是啊,一个人。”
  顾洺自然地在我旁边躺下,取下一只耳塞,侧头询问:“《EverybodyLies(每个人都在说谎)》,听吗?”
  我抬手去接,顾洺一笑,将耳塞轻轻塞进我的耳中:“Everybodylies.It'stheonlytruthsometimes...We'replayingforbothsides...”(歌词大意:每个人都在说谎,有时这是唯一的真理……实话实说,我们在分饰两角……)原来一个人放弃伪装,连习惯和爱好都会褪下保护色。
  “你一直在看云。”半晌,顾洺突然出声,也不睁眼,双手交叉枕在脑后,为了不扯到我的耳机线,他侧躺着,给我挪出了空间。
  我回答:“嗯,我一直在看云。”
  一直以来,我们似乎很喜欢进行这样的对话,换一个主语或者宾语,甚至是一个标点,重新将句子回敬给对方。
  我都快忘了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上了这样的对话。
  顾洺的睫毛动了动,头轻轻一偏,对上我正在看他的目光,他跟我对视了几秒钟,毫不心虚,微笑:“好看吗?”
  我的脸微烫,却不知道他这句“好看”是说云,还是指他自己。
  我回正身子,看着寂静的苍穹,高空有几只轮廓模糊的白鸟悠悠掠过,我笑:“好看。”
  顾洺轻笑。
  我忽然想起他抽烟的旧事来,幽幽地说道:“你抽烟?”
  他眉头皱了下,似乎在意外我怎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很快他墨眉舒展,回答道:“很少,几乎不抽,很难受的时候会抽一根。”
  我放在另一侧的手抓紧一株嫩草,问:“每次难受都会抽一根?”
  “呃……不,发现对抽烟没兴趣也没天赋后,就改喝酒了。”他伸了一个懒腰,慵懒的声音里透着疲倦,重新闭上了眼睛。
  像歪理,不过,他说得似乎挺有道理的。
  头顶的阳光,看久了眼前会出现七彩的让人眩晕的光圈。
  远处人声欢腾,随着夏风传进我们耳中。
  我看了眼他安静的侧脸,默契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这么久以来,我们第一次相安无事,不争不闹地相处、聊天,珍贵得让人希望时间就这样停止。
  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耳塞早已掉落,我蜷缩成一团,睡得迷迷糊糊时,背后有细微的响动,一股灼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脖颈间,我微微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影子闪过身下的草地,一只抬起的手偷偷揽住我的腰,将我搂入怀中,声音像呓语,又似暖风:“南南,只要你愿意转身,我一直都在……”
  我闭上酸涩的眼睛,心脏紊乱地跳动。我小心地呼吸,不敢妄动,静静依偎在他的怀抱中,听着他一下一下沉闷有力的心跳声,砸在我颤动的心上。
  我知道,从今往后,我跟他再也不会有这样温馨奢侈的一刻。
  我们都会变,学会人情世故,学会自我保护。
  四季如旧,时光无情,我的余生没有算上他,他会渐渐倦怠、失望、绝望、放手、走远,终有一天替另一个人遮风挡雨。
  我能给他的,仅仅止于一个拥抱。
  04
  星期三上午十点,路绮雯打电话亲自邀请我去张季北租的那间公寓,理由是她过生日。
  打开已经落灰的项链盒,我无法拒绝。
  人情是最让人无奈又拒绝不了的东西,这句话在任何地方都适用,无论多好的关系,接受了别人的,总有一天要还。
  去之前,我想了一番,路绮雯吃穿不愁,世面见得广,恐怕什么礼物都收到过,于是搭车先去新华书店挑了一套《三毛全集》。它的价值不能用价钱衡量,送出去不说博人眼球,也不至于拿不出手。
  这间公寓并不是我的,我却莫名跟它有缘,来了一次又一次,有一个共同点便是,次次都让人不愉快。
  路绮雯开门的时候,穿着名族风格的服饰,长长的头发用一个簪子固定,红色的流苏垂下来很晃眼,化着淡妆的脸上全是热情。见到我手上的大盒子,她笑着问:“给我的大礼?”
  “一套书,希望不要嫌弃。”我想将礼物递过去,路绮雯已经转身招呼我进门,我放下手,走进去将盒子放到桌上。
  我环视了下空荡荡的客厅,回头问她:“大家还没来吗?”
  路绮雯笑了下,说:“我只邀请了你一个人。”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了,路绮雯那个笑容很复杂。
  她发现我在看她,又朝我笑笑,转身将门全部敞开,俨然主人家的姿态:“季北刚才出去给我买花,应该快回来了。”
  桌子上菜色丰富,只待开锅,已经通电的电磁炉上面煮着的鸡汤正咕噜噜冒泡,浓浓的香气飘入鼻腔。
  我含笑撸起衬衫袖子,看着旁边还没择的蔬菜,说:“我去厨房帮忙洗菜。”说完,我转身进入厨房。
  不久后,路绮雯欣喜道谢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张季北询问的声音、走动的声音、倒水的声音、评价菜色的声音,全都清晰地传进我耳朵里。
  好半天,冰凉的自来水漫上我的手腕,我低头才发觉池子里的水快满了,便关上龙头,搓洗着青菜。洗完,用篮子装好,走出去时,张季北正好进来拿碗筷。
  对上他的目光,我微笑:“莴笋叶洗好了,等会儿可以下锅。”
  “嗯,好。”张季北停住,认真地盯着我看。
  我迎上他的目光,势均力敌。
  灯光下,他穿着藏青色暗纹衬衫,卷起袖子,双手漫不经心地插在休闲裤裤袋中,习惯性地解开上衣领口两颗扣子。
  正看着,他笑起来,上前一步。我让开一条路,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餐厅里,路绮雯正跪坐在沙发上,侧对着我,专注地将一束新鲜洁白的海芋插在悬挂壁柜上的花瓶里。
  我记得上次他们去看顾洺,带的也是海芋,原来是她喜欢。
  听到脚步声,路绮雯回头看我,面色一冷。很快,张季北拿着碗筷出来,她连忙站起来奔过去接。
  我坐在餐桌前,等着他们落座。
  张季北拿起筷子,说:“吃吧,一顿便饭,不必太过拘束。”
  我点点头,拿起筷子安静地夹菜吃饭。
  路绮雯给我夹了一筷子糖醋排骨,说:“南瑾,多吃点。我之前都不知道你是季北的高中校友兼学妹,怠慢你了。”
  我一愣,瞥见张季北的身子也轻颤了一下。
  路绮雯自顾自地吃,自顾自地说话:“前两天,季北终于答应做我的男朋友了,我高兴得感觉现在都像是在做梦。”
  “轰——”
  我脑袋里一声巨响,思绪混乱不堪。
  张季北成了她男朋友?
  我猛地抬起头,看看路绮雯,又看看张季北。张季北细细嚼着米饭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我又慌忙垂下头,赶紧将排骨放进嘴里,掩饰这份无措。
  “南瑾,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和你做朋友吗?因为你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路绮雯笑意盈盈地说出这句话,语气里却夹枪带棒。
  我吐出剔去肉的小骨,口中滋味不明。
  路绮雯转而又问,语气里夹杂着无奈:“所以,南瑾,你以后都不会再出现在季北面前了吧?”
  这不像路绮雯。
  见我不说话,路绮雯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你干吗不说话?装哑巴是什么意思?”
  我仍旧不语。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尤其对面坐着一个死死攥着我的心,飞往高空又坠入深海的张季北。
  路绮雯隐忍的情绪终于爆发,她猛地一拍桌子,将我面前的饭碗掀开,吼道:“你说话啊!你是不是觊觎张季北很久了?你处心积虑接近我,是为了他吧?你说啊!装傻干什么啊!”
  我的手还保持着端碗的姿势,轻声说道:“你要我说什么?别人的一句话就能让你对我如此猜测,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不是吗?解释就是掩饰,这个道理你不清楚吗?”
  “我当然不清楚!”路绮雯指着自己的胸口,眼睛通红地说道,“我从来没有担心过张季北会离我而去,但是你的出现令我心慌意乱!就算现在他已经是我的男朋友了,但我还是会心慌意乱。”
  我的左胸腔像是被压了千斤巨石,沉重无比,不堪负荷。
  “他是你的,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我叹了口气站起来,缓缓地说道,“一直以来,我不过是把张季北当作自己前进的目标,从来不敢奢望能和他在一起。路绮雯,我不想跟你为此事争执,我不会跟你抢的,我可以走,以后都不出现在你们面前。”
  说完,我拉开椅子,故作平静地离开。
  整颗心就像绞碎了般,我强行压抑着那种窒息般的疼痛,面带浅笑地离开。
  出门,关门,动作缓慢又安静。
  屋子里忽然传来路绮雯的尖叫声,她掀掉一桌饭菜,叫道:“张季北!”
  身后的门忽然打开,冲出来的张季北抓住我的手,将我往楼梯下拉了几个台阶。
  “你这是做什么?”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抱歉。”他说,声音平淡,眸中带愧,“上次我母亲病危,路绮雯拿了钱才能立刻进行手术,并且她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母亲。那段时间我的状态很不好,整天喝酒,喝醉了也是她照顾我。”
  张季北的声音低下去,良久,嗓音里裹着沙哑开口:“醉酒之余……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答应了当她男朋友。”
  “既然已经答应了,就不要用‘不知道怎么回事’来解释撇清,好好对她吧。”我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喃喃自语,声音里没有半分感情和波动。
  “南瑾,我……”张季北欲言又止,眼睛睁得很大,里面聚拢着一团红色。
  我垂眸,淡然地面对他,好像面对着那些年少无知、不肯服输的过去。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哦,对了,谢谢你在背后帮助我那么多。现在你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我很开心,不愧我把你当作我的偶像喜欢了那么久。”我听见声音从内心最深处发出来,通过溃烂的心脏脉络,清晰地传出口中,进入他的耳朵,“那么,再见吧。”这声音不像我自己的。
  在他欲启唇时,我转身昂头走开,泪流满面。
  我多想停下来,回头看一看这个我掏心掏肺不知疲倦地追逐的信仰,想知道他有没有一刻因我停留过。
  每次都是我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就这一次,拼尽全力我才敢走在他前面,消失在他的视野。
  感情面前,是不讲崇高的,我们都喜欢把“非你不可”挂在嘴边,可是抉择生死的最后关头,还是自私地自保身退。
  所谓再见,是慌乱的感情的最后屏障,再不再见,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
  只是可惜,我最终还是没能从你的身旁,走进你的心里。
  所谓坚强,一盘散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