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寻找爱情
作者:何顿    更新:2021-11-04 22:54
  星期一上午,马民坐在王经理家里打“三打哈”,同桌的还有N局的刘局长。马民
  就是冲N局的刘局长来的。这一桌“三打哈”是王经理约的,但也主要是因为刘局长想
  玩。刘局长发赌瘾了,来找王经理,王经理就叫来了马民。马民并不是冲王经理来的,
  招待所的业务早在上个月就做完了,他的动机在刘局长身上。
  王经理告诉他,刘局长手上有一笔很大的业务,少说也是三百万的装修业务,那栋
  楼房就快竣工了,现在有七八家装修队伍觊觎着这笔业务,找刘局长。王经理告诉马民,
  刘局长是个怕事的人,胆子小,只想保住自己的官帽,所以就只信任他王经理,不敢拿
  别人的钱。他和刘局长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后来还一起在新疆当兵,而且还在一个团。
  两人的关系到了老婆都可以调换的程度。
  “当然这只是形容。”王经理这么形容他和刘局长的亲密关系说。
  马民对王经理的话信一半,另一半虽然抱着怀疑的成分,但仍是捧着“宁可信其有”
  的方针与王经理交往的。毕竟这是一笔很有钱赚的业务,他当然就很用心地应酬王经理。
  马民与他们打“三打哈”基本上是输家,事实上是他不赢他们,只有把钱往他们身上丢,
  用钱建立一种经常在一起玩的友谊,才会有钱回来。马民同当官的结朋友,抱的是“明
  里送钱,暗里捞钱”的策略,所谓捞钱就是从当官的手上“挖”一个装修业务做,这当
  然就把他输的钱捞回来还有多的了。只要是同他们一起打牌,马民就知道他今天名叫
  “马大猪”。“我今年已经在玩‘三打哈’中输了一万多块钱了。”马民对王经理和刘
  局长说,“输给王经理都不知道有好多钱了。输给刘局长也在四千块钱以上了。”
  刘局长笑笑,“对于你这样的大老板,输几千块钱算什么?”刘局长说,“我们的
  刀子不剁你们这些个体户老板,还剁谁?未必去剁拿几百块钱一个月的工薪阶级?”
  “那也莫把我剁得太惨了,手下也要留点情。”马民故意这么叫道,“我们的钱也
  是一点汗一点汗赚来的,又不是街上捡的。”说完马民一笑。
  这个时候王经理的电话响了。马民看一眼王经理,王经理说:“不理它。出牌。”
  马民知道他们在打牌中是不接任何电话的。但同时马民的手机响了。王经理瞥一眼
  他的手机。“把那个鳖手机关了。”他说,“你看我几个电话都没接!”
  “那不能关的,这里面是业务。”马民把牌放下,拿起了手机。
  “喂。”
  “马民,听得出我的声音吗?”
  “彭晓。”
  “那你的耳朵好尖罢。”
  “不是耳朵尖,是心灵感应。”
  “第八感觉罢?”她说,“这种感觉就是专门感觉……”他不等她把话说完就答道:
  “这种感觉就是专门感觉你的声音。”
  她在手机那边很好听地笑了笑:“你在干什么?”
  他说他在同几个朋友有事,然后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没事,只是打个电话关心他一
  下。他把自己的亲热克制了下来,他本来想问她“你晚上有时间吗”,他把这句话咽了
  回去。他感到不能对她太主动,以免她太自我感觉良好了。那天晚上,从茶艺园出来,
  他开着车送她回家时,他觉得她的脸上有一种自以为了不起的感觉,这让他心里不舒服
  起来。他当时非常痛悔,不应该把自己的底牌亮给她。假如是赌博,底牌就要保密,你
  的底牌被对方知道了,这主动权就不在你手上了。他见刘局长和王经理及另一个有几面
  之缘的朋友都用眼睛瞪着他,等着他出牌,就匆匆关了手机。我应该冷淡她一下,我不
  能对她太热情了。他关手机时想,接着他出了张牌,“黑桃7,”他说。
  “毙了。”刘局长说,打出一张红桃K,主是红桃。
  “黑桃5,”王经理出了张黑桃5。
  那个有几面之缘的朋友也出了一张副牌分。
  这一桌“三打哈”直打到吃中饭,一清钱,马民只输了三百块钱。输得最多的反倒
  是王经理,赢家自然是刘局长。他赢了一千多。王经理下到厨房里去煮面,马民就同刘
  局长套近乎。“刘局长,你要记得朋友的事,”马民讨好地望着他说,“莫至时候把朋
  友丢到外婆家里去了。”马民说的“朋友”当然是指自己。
  “那不会吧,”刘局长抽口烟,看着马民,“这个工程,我会考虑给你做的,如果
  没有什么特殊原因,比如上面插手,或者在这期间把我调离这个职位。”
  “不是什么‘我会考虑’,”马民笑着说,“应该是一定给我做这笔业务。”
  “我说了,如果上面不插手,我在这期间又没调离这个职位,我会考虑给你做。”
  刘局长说,因为赢了钱,坐的姿势都显得很舒坦,宽宽的脸上于是就显得更加舒坦。
  这是一张肥肥的,皮下脂肪很充实的中年男人的脸,当然是一张圆圆的没有几根皱
  纹的脸。这张脸两旁的耳朵很长,呈粉红色,是顺风耳,贴着颅壁,一副命好相。刘局
  长曾经陪一个台湾来长沙投资的老板去衡山烧香拜佛,在庙前,一个手掌有荷叶那么大
  的老先生给他看了相,说他是贵人,说他只要把家里的床铺改成南北向,每天头枕北脚
  踢南,他就会得到来自北方的贵人扶助而官运亨通,财运广阔。据刘局长在饭桌上回忆
  当时的情景说:“我觉得这个老头是说瞎话。但是那个台湾老板——台湾人是最相信这
  些东西的——很认真地说,‘刘先生,要信要信。宁可信其有么。’我摇摇头说:‘我
  是共产党员,唯物主义者,不信这些东西。
  这是民间骗人的把戏。’但是台湾老板说中国这块土地上,有很多玄学的东西是解
  释不清的,他说了很多例子。”
  刘局长回到家里,就思谋着床铺怎么摆。他的床铺是东西向的,头枕东脚朝西,现
  在要把床铺改成南北向,他的妻子反对,因为这样的话,这间房子就被糟蹋了。但是刘
  局长坚持要这样做,他说那个老头子已经替他指点了迷津,现在他一睡在床上就不舒服,
  总觉得方向不对,而且有点脑壳晕了。一个星期后,他的床铺改成了南北向,按照那个
  老先生指点的头枕北脚踢南。果然,他头枕北脚踢南地睡了四个月后,忽然就提局长了,
  而在此之前,他只是官至正科级的办公室主任,而不是手握大权且喜欢发号施令的刘局
  长。马民就是想从这个每天晚上“头枕北脚踢南”,做着升官发财的梦,且以为自己是
  贵人的刘局长身上揩那么点“板油”下来。他真他妈的太胖了,肚子上尽是板油。马民
  觉得刘局长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不容易了,当然就不好再逼他表态,什么事情都是物极必
  反。
  “刘局长,我觉得你是个豪爽人。”马民用好话“淹”刘局长说,脸上当然是那种
  钦佩对方的表情,“我最喜欢同你这样的领导打交道,有的政府部门的官,你跟他们打
  交道,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酸酸的,因为他们酸,自己也酸起来。感觉一点都不好。跟
  您这样有自己的主见的领导接触,我真的感到,我自己无形中变得大器些了。”
  刘局长嘿嘿嘿一笑,马上以为自己真的很大器地说:“我随做什么事都痛快。搞得
  就搞,搞不得就不搞。我不喜欢罗唆。”
  好像谁喜欢“罗唆”似的。王经理端着两碗面出来了,脸上红红的,那是输了钱而
  不高兴的红色,是皮肤充血什么的。他自然是给刘局长端一碗,他把面放到刘局长面前。
  “你自己去厨房端一碗,”王经理对马民小声说。
  马民说“好的”,就起身去端了面。吃过面,王经理还想玩,主要是想把他输的钱
  赢回来,但刘局长不给他这个机会,刘局长坐在沙发上打了个饱嗝,瞥着王经理做的几
  件搁在装饰柜上的精巧的根雕作品,一件白鹤,一件形似马又不像马的玩艺,还有一件
  索性就是树蔸,只是在树蔸上刷了油漆。刘局长隔了会才说他还有事。“局里面还有好
  多事情等着我去点头,”刘局长说,脸上一脸权力,“玩不得了,以后找个晚上玩吧。”
  一桌“三打哈”自然就解散了。
  马民开着桑塔纳把刘局长送到他们局大楼门前,与刘局长道声“再见”后,就开着
  桑塔纳往周小峰家驶去。马民又变成只身一人了,心整个儿又跌到彭晓身上了,就像我
  们一跤跌在水泥地上一样,身上有疼的感觉。不过这种疼不是在他的表皮上,而是在他
  的心里。他觉得那天他对她那样急急忙忙地表白,实在是很愚蠢的事。他干吗同她说这
  些?她和他有什么相干?在她眼里我成了一个可怜虫,这只能是降低我在她眼里的地位。
  在她看来,我原来是一个急着出来寻找女人安慰的神经病患者的丈夫。马民打算一个星
  期不与她联系,他决定如果可以忘掉她就忘掉她,她让他感到自己很危险,感到自己好
  像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男人,感到自己守不住阵脚。可是还只有两天时间,她今天打我
  的手机是什么意思?这两天,我拚命把她从我的脑海里往外排挤,就好像我们把日本鬼
  子往外面赶一样,不让她占领我的脑海。他想,他深感她就像希特勒的军队侵占了法国
  一样,使他整个儿沦陷了。他自己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去爱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女人,以至
  回到家里后,他觉得他走进的不是自己的家,而是走进了一片情感匮乏的荒原。他是那
  么厌恶他的妻子,他甚至希望他的妻子突然暴毙。
  他的妻子却觉得他脸上一派凄凉。
  昨天晚上,当他和几个搞装修的朋友从“巨洲”咖啡厅分手怀着一颗六神无主的心
  回到家里时,他脸上的那种厌倦这个家庭的表情被他那个还在吃舒必利药的妻子一下就
  捕捉到了。他躺在铺上,他的妻子走过来,他厌恶地装出疲劳了的模样闭上了眼睛假装
  睡觉。妻子却没有放过他脸上的凄凉,她走到床边,在他一旁坐下,看着他的脸庞。他
  不理她,他能感觉到她在盯着他,他一句话都不想说,他希望她快点走开。她的手却犹
  豫着举了起来,他从眼缝里看到她的手举到半途上又收了回去,似乎害怕什么一样。她
  的眼光从他的脸上移开了,望了眼两边,然后落在书柜那个方向不动了。他以为她会走
  开了,但她没挪动,她就这么枯坐了几分钟,又折过头来瞧着他,那片浑浊的目光全部
  投在他脸上。
  她又抬起了她那只手,这一次她的手抬起来就毅然伸到了他脸上。
  她抚摸着他的脸庞,开始抚摸得很轻,他感觉到像一张纸在他脸上颤动似的,接着
  她手上的力度加重了,一点一点地加重了,他的脸能感觉到她手掌皱纹的摩擦了,那种
  皱纹里含着一种她体温的热度,还有点湿,那是她手上在出细汗。他不想要她摸脸,他
  以为摸几下她就会走,但她似乎没有走的意思,她的手又开始摸他的头发。一下一下,
  深深地摸着。他睁开了眼睛,“莫搞,”他不耐烦地吼了句:“我要睡觉。”他看到她
  脸上一惊,好像受威吓一样的那种惊,眼睛愣愣地睁着,脸上的表情都变了。他又生出
  了一丝同情。她毕竟是他的妻子,他不忍太伤害她了。“你把我搞醒做什么?”他责备
  道,“我好困的。”
  “我觉得你脸上好可怜的,”妻子那种受了惊的表情恢复正常后说,两只没有光泽
  的黄瞳仁盯着他。“你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他比妻子还要吃一惊,他同情和厌恶的对象居然说他“脸上好可怜的”,他简直是
  怔怔地瞪着她说:“你怎么有这样的感觉?”
  “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妻子说,浅浅一笑,脸上自然出现了一个大括号。“这
  几天,你一回来就显得很疲倦,一回来就坐在自己的房里没劲的样子,我知道你心里不
  高兴……”他打断她的话说:“那是我很累,不是别的。”
  “你很累就不要出去了,我不想要你赚那么多钱。”妻子说,继续瞅着他:“赚那
  么多钱干什么!留点钱给别人去赚,真的。我觉得我们有钱用就够了。”
  “你说蠢话。”马民烦躁道,“我想换一台好点的轿车。桑塔纳没一点式样。”
  “不要换,”妻子说,“你想起好多人连摩托车都没有,你有车开已经够好了。”
  马民懒得同她说了,虽然面对的是妻子,但脑海里出现的却是彭晓的身影。此刻,
  马民想买一辆高级轿车的思想是那样强大,他甚至想立即就买一辆比桑塔纳高几个档次
  的轿车,当他再与彭晓见面时,他开着的是一辆漂亮的公爵王或者奔驰什么的。我还有
  什么想法?他问自己,还不是玩一玩生活算了。他抱着这种思想,一路开车驶到周小峰
  家里的。他到周小峰家里没任何事,只是找他扯谈,让周小峰——这个对哲学非常感兴
  趣的人——开导他的思想。马民在很多关键问题上,是依赖周小峰的脑壳的。
  周小峰正在家里画图纸。他经常可以不去上班,他是他们单位领导可以放任自流的
  人,这也是因为他手上的东西太过硬了,他的上级就只好睁只眼闭只眼,让他去自由泛
  滥。周小峰家里乱糟糟的,到处都是破烂玩艺儿(古董),什么烂紫檀木箱子啦,什么
  缺胳膊少腿的木椅子啦,什么陈旧的装金银首饰的红木盒子啦等等,另外,床铺下面一
  地的瓷器,很多都是假货(当然也有几样真货,比如明代的一只花瓶,省博物馆的一个
  老学者说这只花瓶是真货),但他却是把它们都当成真货收购了进来。除了这些真假不
  一的沾满灰尘的古董把家里弄得乱糟糟的外,地上还这里那里到处都是不要了的纸张和
  扔下的烟蒂,甚至还有已经发出异味的果皮,因为没有女人又没有孩子与他共占这个家,
  他就有一百个理由让家里变成垃圾站。在马民眼里,周小峰是那种思想痛苦,但是生活
  却洒脱得什么都不管的男人。周小峰的眼里除了自私自利的自己和强烈的自我意识,再
  没有别的东西了。“你好。”他偏过头对马民说,又掉头走过去继续画他的图纸。
  “你也休息下看,特意来找你扯谈的。莫画罗。”
  “我不像你是当老板咧,”周小峰说,头也不抬,“别人等着要拿去投标的,明天
  上午八点钟就会来取我不画,不误别人的事情?”
  马民霸道地站在他面前,“我会掀你的桌子埃”“你怎么了?”周小峰抬起头盯着
  他,“等我画了这几笔再扯谈可以不?”
  马民一笑,命令他说:“快点画,我命令你。”
  周小峰又埋下头画了那么几笔,这才把笔搁下,舒展开双手斜睨着他。“你自己没
  事就来吵我是罢?”他笑笑,“今天我就让你吵,你这吵事棍。”
  马民递支烟给他,重新换了个姿势坐下,眼睛瞥了下搁在墙角的一只清代的陈旧的
  木箱,“这一向睡觉不着,”马民红着两只眼睛说,“半晚上随便就惊醒了,早上六点
  钟还不到就又醒了,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人的神经高度亢奋,没有瞌睡。”
  “我喜欢,”周小峰笑着说,“我只唯愿你得神经病,省得你来吵我就好。”
  “就是你这鳖害我认识了彭晓”,马民点上一支烟,吸了口,把脚伸直说,“不然
  的话我蛮好的。你还唯愿我得神经病,这么多年的朋友,你也不安好心。你真的是个白
  天唯愿牛斗架,晚上唯愿火烧天的杂毛!”
  “你才杂毛咧。”周小峰回击说,“活该!你怕我同情你?我又没要你去爱她,我
  只是让你们认识,而且还是你自己跑到飞天广告公司认得她的,我又没要你们谈爱!”
  “你不在飞天广告公司,我会认得她!”
  “好罗,是我的错,你怪我就是。”周小峰嘿嘿嘿笑着说,忽然又正经地看着他,
  “你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你那样投入干什么?”
  “你也知道我没有爱情生活,我老婆是个神经。”马民低下头说。
  周小峰不吭声了,望着他,“你现在准备怎么搞?”周小峰见他满脸忧虑,并且忧
  虑得那么庄重,就用一种正色的眼神瞪着他。
  “彭晓有什么表示?”
  “我觉得我的错误就是不该向她透露自己的底。”马民吐了口烟,“前两天的晚上,
  我和她在润华茶艺园喝茶,我向她说了我老婆是个神经。他妈的。”
  “你告诉她这些话做什么?”周小峰说,“你未必还准备同你老婆离婚?你现在根
  本就不应该同她谈得这么深!你太投入了。她怎么说?”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我,她今天上午打了我的手机,我本来想约她出来玩,
  我没约。”
  “我不想一下把关系拉得这么近,而且我觉得我有点把握她不祝她太聪明了。”
  “我倒觉得她就那么回事,什么蛮聪明也不见得,一点小聪明而已。”周小峰不以
  为然。
  “你上句话还没说完,她就晓得你下句话要说什么。”马民说,“他妈的,我还从
  没碰见过这样的女人。她比起我妻子,太有魅力了,我无时无刻不想她,怪事!”
  两个人谈了一气彭晓,马民才拉着周小峰去街上吃晚饭。在饭铺里两人又谈论了一
  气彭晓,直到吃完饭,两人才分手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