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册《经验匮乏者笔记》
作者:骆以军    更新:2021-11-04 22:26
  搜寻骆以军的七个关键词
  【学徒】
  说到关于手工艺学徒这事,小说家最为人传称的是大学时代,避居陋室抄写经典小说,一字一句一行地抄写,一本一本地抄写。那是不同于阅读所认知的小说,需靠强大的耐心与毅力才能完成。是把小说当成宗教般的信仰吗?骆以军说自己不是天才型的小说家,所有他身上的技艺,全是辛苦一步一步自我磨炼而来,心中完全不存在一丝侥幸的想法。
  小说家说了一个“学徒”的故事。
  重考大学那一年,他常到K书中心K书,由于迷上了打篮球,为了锻炼自己的弹跳能力,他每每用蹲跳的方式从逃生梯往上一阶一阶地跳上楼(那栋楼的人开始谣传有鬼,因为每到晚上,便有不明的啪嗒啪嗒声从楼梯间传来)。然后有一天骆以军发现一跳竟然可以摸到篮筐了,楼梯间的鬼也才消失不见(离题了,很抱歉)。
  重点当然不是鬼不鬼的,重点是:他要跟人斗牛,他要有一双弹力超强的腿。这是学徒性格。我猜,如果那时骆以军靠着跳楼梯还是无法达成愿望,他一定会采取更激烈的手段,譬如把腿打断然后拉长的那种增高术,这可不是开玩笑,他是做得出来的。
  那么来想象骆以军为了要上小说竞技场格斗所做的准备。当他一字一句地抄写练习着,他知道终有一天那支笔会化成掌中的另一只手指,源源不绝地流出他小说的血。如是,他盯着这世界,并上台。
  词条7八百万种死法
  说到“死”,脑海里第一瞬出现的画面:是一个空屋(像乡下空无一人的候车处),一个女孩坐在里头,突然门打开,另一个女孩(她昔日的情敌,但主要是那个男的是个烂人,所以反而她俩之间有一种互相喜欢的女性情谊),“像翻斛斗般的飘到了我的面前”。
  这个奇幻形式出场的女孩叫阿春,那时已经自杀死了,这个房间是第一个女孩找人催眠召灵(有点像观落阴)的内在的死之渡口。门外的世界蒙上一层浓浓的灰色,帮她召灵的家伙之前便警告她绝不能走出门去,“有许多人一去就回不来了”。
  那是一个人与故人鬼魂相见,写得极动人哀伤的场面,两个女孩像对着一艘远去的船只呼唤爱情。“我真正地喜欢你。”“我也是。”那个阿春的鬼魂还像表演特技一样把头伸向门外灰色的世界。
  这是吉本芭娜娜的《白河夜船》里的一个短篇。另一篇写女主角作为一个妻子出车祸变植物人的男人之外遇对象,自己却陷入嗜睡症的长时间昏睡中。睡眠的时间比醒着的时间要长,真实的时序也混乱漂浮了。她的一位好友,一个长得极美的女孩,工作即是“陪睡”,并非肉体上的应召,而是灵魂妓女。她陪那些睡不着觉的富商、政客、大老板睡,将他们梦境中的恐怖、暴力、欲望、羞愧……全吸吮到自己的灵魂里,使他们安睡。后来这个女孩上吊自杀了。
  八百万种死法。一长串的死者。
  奇怪名单上浮现的死亡经典,有好多日本小说家。他们似乎把死亡摩挲成一只一只薄而透明的瓷器,静静地陈列着。村上春树早期即处理过的亡魂异次元“海豚旅馆”,《挪威的森林》里直子那把一切变成死灰的自杀。大江健三郎《换取的孩子》(把死去的伊丹十三生回来),井上靖的《冰壁》,请登山家男子,在冰雪山巅上烦躁地想着尘世一位美丽的女人(那是别人的太太),抵抗着那致命的魅惑,结果误判天候而丧命。太宰治,数度偕美艳女星自杀,女死而自己幸活。再死,死不成,再死。终于死于投河。《人间失格》,或者他写的不是死,而是一种躁郁的、慢速的疯狂。“战后,即余生。”譬如川端,《雪国》最后的幻美少女从地狱火焰的高台跃下自杀,在死亡发生之前,小说家即已慢速地处理那些标本般活着的美丽女形内里的崩坏。《睡美人》、《山之音》,死神之眼,凝视住青春女体的同时,时间劫灭的风暴声,便在耳际响着。
  名单里没有三岛。比较起来,他的死亡太简单了。美形男的肌肉腹部,切开时肠肚如鲜花绽放如妖艳之蛇群舞。
  夏目漱石的《心镜》,是死亡之“时间差”处理得最让人震动无言的经典。少年遇见一位先生,视之为启蒙者。先生有一美妇,但两人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防腐剂似的疏离和寂寞。先生在乃木大将切腹后自杀(同样是战败的精神性苦闷),留下了一封遗书。对少年告解了严守三十年的秘密。先生年轻时和另一位挚友赁租一对美丽母女的屋子,两人皆爱上那个小姐,但皆为沉默不擅表达之人。年轻的先生却在他的朋友对他告白了自己对小姐之爱恋隔日,卑鄙地向那母亲提亲(所以小姐就是后来少年见到的那位美妇),他的朋友几天后自杀。夏目写先生目击那自死尸体的场面如此简洁:
  “……当我再看一眼他房里的情形时,我的眼珠就好似玻璃珠球做成的假眼一般失去了动的能力。我呆呆地站在那儿,眼看着一道黑光如疾风扫过般的横过我面前,我想我又做错了。我可以感觉一道黑光穿过了我的未来,在这一瞬间笼罩着我面前的生涯,我禁不住开始发抖。”
  遗书。设计自己死后的场景。马尔克斯(哦,他是一个写死亡的真正大师)有一部短篇《玛丽亚姑娘》,写一年老的妓女,给自己买一山丘上的墓地,因为她小时候曾看过亚马逊河洪水泛滥,破棺材浮在水面,裂缝中露出破布和死人的头发。“美洲貘在无名坟墓和镶有佛罗伦萨花玻璃的暴发户陵寝之间涉水来来去去。”她训练她的小狗流泪,然后让它学习自个儿从家到坟地的路线(包括途中几处等红灯过马路),只为了自己死后不至于孤单到无人哭坟。格林的《布莱登棒棒糖》写一个苍白瘦小的女孩,死忠地跟着一个同样瘦小但残忍且意志如铁的黑帮老大男孩。她因为爱他,所以跟着他进入一地狱般的——背对这世界,憎恨人,因为疑忌而谋杀自己身边的人——狂人孤独之境。后来那男孩被射杀了,女孩怀抱着唯一的希望作为救赎,他曾在游乐场一个留声机亭子留了一段“私密的告白”。小说的结局是她要去听那张唱片,听他留给她的口信。但其实那里头录的,男孩(当时哄她,表示要娶她,是因为她曾目击他和兄弟们干掉一个家伙)留给她的,并不是爱的告白,而是:“上帝诅咒你!你这小贱人!你为什么不回家?永远不要来烦我!”
  有一些古怪的死法,没头没尾的。格拉斯《锡鼓》里奥斯卡的妈妈在一场恶心的疯狂吃鱼(吃橄榄油浸的沙丁鱼,大嚼西鲱鱼,加芥末汁的煎比目鱼或鳕鱼,开肉冻鳗鱼、鲱鱼卷和油炸鲱鱼罐头)之后断气。我读过即难忘。
  词条10餐桌
  对不起我又提到张爱玲,她的《留情》(时隔多年,我犹清楚记得第一次读时,咦这个男主角米先生的籍贯和我一样是“安徽无为”),一场关于餐桌的戏:经济大萧条的灰惨年代,已经家道衰微仍强撑门面的新派人家,像戏台灯光下的几个角色心思如潮、恍惚微笑,却在密不透风的漂亮场面话之间,你一刀我一钩地向对方试探、伤害、贬抑、示威、调情,有时却又在自我保护的同时跌进自艾自伤。对我而言那一场短短的餐桌速写是金丝银线乱针刺绣的魔术,过气而冒出酸味的交际花,看着她当年一手调教的小蹄子,新贫乍富挽着她视若鸡肋的老男人,来到她的场子耀武扬威。但她即使再要强、妖媚、见过世面且爱漂亮,还是难抵那无教养的新人类夷然轻蔑,背后那黑乎乎又荒凉的、“时代的旋风”。
  我最难忘的是那个家的老太太一边热情留客吃饭,一面心里发急(客人真的坐定了不走,得张罗那顿饭了):“以前吃人家两顿总像是不过意,还有时候带点点心来。现在她是不在乎这些了……”而那个无时光暗影纵深,因此无有沧桑无有蛀烂华服以惨然的小女人敦凤,她坐在渐渐黑下去的房间里,享受着空洞的胜利:“在寒冷的亲戚人家,捧了冷的茶。她看见杯沿的胭脂渍,把茶杯转了一转,又有一个新月形的红迹子,她皱起了眉毛,她的高价唇膏保证不落色的,一定是杨家的茶杯洗得不干净,也不知是谁喝过的……”
  小说里的餐桌极可能是这个小说家魔术箱的最底层,图穷匕见的小宇宙模型。小津的秋刀鱼;莫言的驴舌驴肝或烹杀婴孩;或是布鲁诺·舒尔茨的,餐盘上被煮得红熟的,变成螃蟹的父亲。我们或可简喻成这个作家将之扩展、辐射,以观看世界的圆心。中央车站。他如何在其中调度微控人心的秩序、错车,或它将被分派前往的远方。但我以为“餐桌”是经验匮乏者最不可能以小说技艺、修辞幻术去伪扮、拟仿、卖弄拼贴的,真正的小说家一出手可使三千粉黛无颜色的,小说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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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省第二代】
  这个身份在岛屿上生存的人的祖先,都曾经有过。如果是两百年前来的,你可能是第十五代,而你的父亲的曾祖的曾祖的曾曾曾祖是当时的“外省第二代”。如果是四百年前来的,你可能是第二十几代,而你的父亲的爷爷的爸爸的高祖的曾曾曾高高高祖是当时的“外省第二代”。小说家的“外省第二代”身份很不幸,来得又晚了两百年,不免被人大哥笑二哥般的欺生。
  骆以军很勇敢,那些小说家不曾亲身经历过的被时间泛黄的时代,如果有什么罪愆,他全把它扛了起来。他正面去迎接它,把历史迷魅鬼影唤到眼前,跟它们交手过招。这不是一般小说家能忍受的痛与折磨。但小说家知道,只有经过真正的思索与深究,所有曾经是“外省第二代”的人的后代,才能安身立命于天地。
  骆以军说:我已经生了小孩,他们不再是外省,也不可能是外省第三代。这个记号到我们这一代止,那些被定格凝住小说里的逃亡,也到我这里为止。
  词条13等待
  一开始我们或会问:“等待什么?等待谁?等待个啥?”等待一封始终未寄出的情书?一份暧昧不明的城堡内部官员的明确任命状?一个叫戈多的家伙?或是一场五十年前在自己手中溜走的爱情,只为了等恋人的老公挂了,带着她老头子老太婆两个搭轮船在内陆河道开来开去不下船,等她问你会爱她多久时,回答:“一生一世。”
  这似乎是个和邮政系统或铁道交通运输有关的文学主题?二十世纪的好多个令人难忘的好小说总在处理这些那些的等待。《没有人写信给上校》里那个一贫如洗的老上校固执地等着他的斗鸡长大和一封十五年前政府答应发放的退休金通知。那是一个空荡荡的邮局场景。一如他病恹恹的妻子对他说:“我的感觉是那笔钱永远也不会来的。”或是《百年孤独》里那个双胞胎兄弟之一的老婆,整个布恩地亚家族几代人唯一让人难以同情的卡碧娥,她持续地和不见形影的医生通信,信中充满隐晦术语、密码、拐弯抹角,她在她的银制餐具、金夜壶和蛀烂的女王衣饰中等待那些时序、寄信人、邮戳她全搞混弄乱的神秘信件。二十世纪的小说家们好像不得不如昆德拉所说“失去堂吉诃德在无比自由、没有边界的旷野任意漫游、冒险的自由时光”,变成卡夫卡笔下的土地测量员K,和那一幢幢切断城市地平线的大楼(那些法院、医院、证券交易所、电视台、警察局)以及禁锢其内的专业话语打交道。“等待”变成不再是一种时间定义上的身体经验,而是一种宗教情感偷渡到现代性时刻的“人类曾有高贵灵魂形式”之遗骸化石:老人等待海中的大鱼,男孩等待森林或印第安人敬畏传说中的那头熊。等待之所以成为这些沉闷、情节停止流动的荒谬剧里浓雾般笼罩的唯一情绪,乃在于它恰正是康德所说:“笑是一种高度期待而骤转虚无的情感”的反面:当众人皆尴尬笑着,拍拍衣裤离去,等待者仍在疲惫的孤岛中,延续那种高烧的意志,一直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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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乐】
  小说家在有限、破碎、生病的时间里完成了四十五万言的《西夏旅馆》,简直是个奇迹(光用抄写的写足四十五万字,就不知要多久?)。而且如果看过骆以军的手稿,是的,全部是手写稿,写在A4大小的影印纸上,更会觉得不可思议,这些纸张厚厚一叠超过一千五百页排开来足足两座篮球场的面积。
  那些迤走于薄暮、黑夜或是清晨时空中的想象魅影,小说家以无数个失眠、失神的白天和夜晚,与其交织缠斗,最后一个字一个字写下——用写一首诗的力气与规格——那才是真正的苦工。
  骆以军这么说有一次傍晚他开车把家人一一兜拢,在外头吃完晚餐后,往那时深坑的家前行,车停在一处街口等红绿灯,突然他太太说:“骆以军,你在笑什么……”笑?是的,骆以军手握方向盘,坐在驾驶座已经不知不觉地目中无物地傻笑一段时间了。
  他跑到小说时空去了,脑袋里全是一幕幕情节、一个个人物、一句句玫瑰般绽开的文字,所以虽然如此屈身于小小车中,小小家里、小小咖啡厅内、小小岛上、小小地球,相对于小说宇宙无限宽阔美丽的景色,小说家怎么不会默默在那里像个白痴般傻笑呢?快乐!偷来的小说时空。
  词条24活着像一支驼队
  也许是因为你们启动了某个,密键在我内里的神秘动物本能。
  那和我年轻时所想象的“活着”的时间契约大大不同了:那变成一段漫长的旅程。因为你们会纯真无辜地问我(你们常把我当作一个玩伴,或是有时心不在焉的游戏首领):“我们在哪?”“我们将要往哪去?”“还有更好玩的吗?”那使得“活”变成一支驼队。你爷爷已经倒下,在我的面前。此刻我成为这支驼队的领队者,我用我的身躯挡住你们,不让你们看见爷爷死亡这件事。
  孩子:“五月和蔼的阳光让我写作时面对的这片大海显得亮炯炯但不是金光四射。潮汐已经平复,海水静静依偎在陆地上,几乎不起一丝涟漪或泡沫。近地平线的海面是一片鲜艳的紫色,点缀着等距的翠绿线条。地平线处的海水则是靛青色。近岸的海水浅绿清冽,倒影的阳光较少,但不是透明的,只是半透明——这里是北方,即使灿烂的阳光也无法穿透海水表面……天空非常苍白,像被铅笔画上了淡淡的银线。近顶部的天空逐渐转蓝,予人一种正在振动的感觉。但整个天空看起来冷冰冰的,就连太阳看起来也是冷冰冰的。”
  这段文字是英国女小说家艾瑞丝·梅铎的小说《大海,大海》的开头,此刻我抄写着它们,想象着自己正和许多年后的你说话,那种心情,真像是这两三年来,我独自一人到机场搭飞机,总是仪式般到大厅一个保险公司买一份限时二十四小时的保险,八百多块(很贵,但像赌徒下注),若是坠机,你们和你们的母亲便可获一千五百万的理赔。每回,最后飞机在颠簸震动和逆喷射的气爆声中降落松山机场,我总是额抵舷窗,同时浮现两种心情:“没事了。平安回来了。”以及“唉,彩券扛龟了。”他们总在几天后寄来一张,我的笔迹填写的(无效)保单。一千五百万。受益人:你们的名字。赌注:我的名字。
  那样的心情。如果……真的……你们收到那笔奖金,那时我已不在场了。我只能想象:当你们目瞪口呆看着灾难扑头打下,那后面却还带着,我,一个父亲,和恶魔讨价还价后的,托它捎来的,某种想翼护你们的焦虑心思。
  当然,在我写信的现下,我是“在场”的(且我希望神能多给我一些时间,给我年轻时默许的时间的两倍),我想让你们兄弟看见更多的画面,或是在同一画面里看见更多的元素。但我似乎力有未逮,你们两个小身体站在我身边,我只能任令时间按它本来的速度贴着我们仨流过,我无法加速或让它缓慢。我没有魔术可变,我无法在你们的梦境里动手脚。
  一如信首我引的那段文字,那个海边场景,同样的时间(五月),那时我们真的置身其中。我们眼前的大海完全就是那位女作家描写的那样。那时海浪像一群跳马兼叠罗汉的白色紧身衣体操选手,层层翻扑过来,你们尖叫哗笑地背着浪朝我跑来,然后跌倒,小身体在湿沙上滑动,最后撞在我如庞大海狮的中年肚腹上。那时我的身体是一个父亲的身体。它似乎被放大了。它拦住海浪推送你们的力道,把你们从浅湾中捞起。我和你们一同置身其中,像静止画面的、白色浪峰上的水上摩托车,沙滩上的、各式花色的比基尼,或一些“冷冰冰阳光”下的、男人女人的身体。我也许看到的比你们更多,更具构图之纵深。但最根本的差异是,我比你们恐惧,那眼前的平和安宁时刻所不能测的──我或许用“灾难”形容──但那么实体感冲击、扑打,使我手脚冰冷、畏惧、哀伤……那种种不能测的。
  也许是因为你们启动了某个,密键在我内里的神秘动物本能。那和我年轻时所想象的“活着”的时间契约大大不同了:那变成一段漫长的旅程。因为你们会纯真无辜地问我(你们常把我当作一个玩伴,或是有时心不在焉的游戏首领):“我们在哪?”“我们将要往哪去?”“还有更好玩的吗?”那使得“活”变成一支驼队。你爷爷已经倒下,在我的面前。此刻我成为这支驼队的领队者,我用我的身躯挡住你们,不让你们看见爷爷死亡这件事。
  我的双腿觳觫,眼前茫茫。
  你们的爷爷,我的父亲曾告诉我:“你祖父一生爱重读书人。”(那似乎转喻成一种家训或传奇的口吻:所以记住,我们骆家,世世代代要敬重读书人。)那是什么意思?那似乎表示着,我们这一家,我们这一族,“不是读书人”?(如此“种姓制度”世袭身份?)你祖父说,我爷爷你太祖父是个生活艺术家,一个杀猪的,一个侠义而慷慨之人,一个赌鬼。我小时候,每年除夕,你祖父总要跟我重述一次“我们骆家”的家族故事:那不外乎是一些发生在农村里的赊赠猪肉给穷人,结果自己穷当了裤子之类的粗糙情节。有一些价值在其中:“济弱扶贫”、“光棍”、“众人皆举大拇指说你祖父:仁厚”。像是在对着看不见的观众悲壮地唱戏。
  如今琢磨回想:那是否其实是一则“迁移者的故事”呢?
  我祖父作为一迁移者(像《百年孤独》里的老布恩地亚,他和兄弟被人设局,一夜之间赌博输光了全部祖产),从安徽迁往南京江心洲;我父亲你祖父作为一迁移者,他混身于一九四九年那上百万名迁移者其中的一名。年轻时我厌腻那回放的叙事,后来我将之作为破绽简陋的小说材料,如今,我猜想:那后面或有某些他们本来预期透过我,传递给你们的价值——可能是某种明哲保身的哲学,可能是在漂流途中下意识让自己较受人喜欢,让第二代活在一较不受人排挤环境的生物本能;可能是一种慷慨或同情心;也可能是相反的面对险恶的自我励志:我奶奶的话:“狼走到哪里都是吃人肉,狗到哪里都是吃屎”——但那些讯息,那些附着在我父亲世故后面的价值,到了我,便传递故障了,它们晕乎、紊乱,或像线路漏电一样把重要的消息给弄丢了。
  我是和你们一起坐在电视机前看《噜噜米》、《豆豆先生》这些卡通看得专注忘我。我没有“我的传奇故事”可以说给你听。有些夜晚,你们和你母亲挨挤熟睡在我们乡下的小屋,我则和我的创作者朋友们,在城市的pub里抽烟打屁,我听着他们说着各种荒诞乖异的故事——在城市迷宫的一间一间豪华得像天方夜谭皇宫的汽车旅馆,和不同的陌生人上床,那种入夜后即变装出门,近距离身体试探、迂回对白、轻暴力、争夺支配权、扮戏……的性冒险——心里涌涨着亲爱之情。他们是我的同伴,我的同一代人,他们有一种从浮华年代长大而今年近四十,既天真又世故,面对权力或爱情的伤害,各种奇奇怪怪、温暖又自嘲的解消方式。他们交换着忧郁症的治疗小百科。他们戏称我是“比较胖、比较丑的夏绿蒂”(那是我这个年代一当红美国影集里,几个女主角中最保守、拘谨、对性事充满中产阶级价值但又对聆听同伴艳异故事最大惊小怪的其中一个)。
  我该对你说这些吗?我的孩子。似乎因为有了你们,我以一种稀薄迷雾或是只以脚尖伸进激流的形式参与我眼前正在发生的这个世界。我几乎不再如年轻时用肉搏去换取经验了。我看见了什么?或是有一天当我不在了,你们会记得我陪在身旁的那段时光,你们看见了什么?
  那就好像,我们父子一同坐在沙滩,骇望着远方天际线骤然升高成摩天大楼群一般的浪头。但下一个瞬间,我发现我们坐在客厅沙发瞪着电视里的画面。那时我浑身发抖地站了起来。灾难何其遥远,却有什么巨大近乎神诅的力量劈头打下,把我们打回赤条条猿猴原形只剩下恐怖与哀悯,那些沙滩上成列仆趴在破烂木材间的白色尸体,那些眉心点朱砂脸容像佛陀般标志的待领尸的印度孩童(和熟睡时的你们何其相像),那些跪伏在海滩恸哭的幸余者的脸,什么一列火车在海啸中翻覆瞬间罹难一千多名乘客。死亡人数的估报像久远传说的“金圆券”币额抵膨胀之物价,一日数变:一万、两万、七万、十万、十五万……
  “那是什么?”我和你们一同站在那因为将一切画面掀翻拧揉而无从再以一种印象画派细微颤索记录时间和光影的暴动之前,像核爆之瞬被烙印在石墙上的三个人形。那使得我和你们的年龄差而本应传递的经验——包括观察术、多中心主体的人情世故领会、爱或感性的能力、面对死亡的学习,或你们将要进入的某一种分门别类的对这世界的知识——皆失重或失去时间向度。剩下的竟然只能是宗教般的简洁话语。
  很多年后(或应说“很多年前”),这样的一封,多余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