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老衲不与你辩这口舌之利
作者:忘牧    更新:2022-02-11 03:50
  次日,晴空万里。
  “清徽道长,昨日夏侯都尉并没有回来,怕是出了什么意外。”
  尹雪走在山路上,说道。
  他们一早上出发,登了一个时辰山,已经可以望见古朴的寺门。
  “夏侯都尉是官方的人,此地有黑甲军围着。放心,他不会有事。”
  张鸣轻声说道。
  黑甲军虽然实力远不如小寒山寺,但是代表大晋皇朝,小寒山寺未到山穷水尽,绝不会与他们撕破面皮。
  铛——
  山上有沉闷的钟声响起。
  有僧人在山顶齐声喊道:“南无阿弥陀佛!贵客临门,福慧广增!”
  有一名黄袍僧人从山顶飞起,向张鸣等人的位置飞来,其双手合十,面貌清苦,年岁较大,声音却洪亮,远远传来:“贫僧慧济,恭迎灵枢观清徽道长!”
  他的身上浮现青翠云松虚影,与山色连成一片,赫然是塑命境强者。
  这慧济高调来迎,不是为了恭维灵枢观,而是为了……威慑!
  小寒山寺在用行动表明,他们迎客的僧人都是一方强者,好让灵枢观掂量一下,这趟登山论法要不要夹起尾巴。
  “慧济禅师,前方带路吧。”
  张鸣丝毫不为所动,将其当做一个普通的迎客僧看待。
  慧济微微皱眉,引领众人上山。
  玄渡老和尚和虚慎小沙弥已经等在门口,迎道:“老衲玄渡,见过清徽道长。方丈师兄已经在菩提崖等候。”
  张鸣微微颔首,他在情报里看过,菩提崖是小寒山寺的辩禅之所。传说小寒山寺的祖师爷就是在崖畔开悟。
  “劳烦玄渡大师引路!”
  一行人踏进寺门,穿过外院的拱门,向山势险峻处登去。
  这趟上山,张鸣没有带上全部人。两名马夫和四名士兵,以及身上有魔功痕迹的苏檀儿被留在了寒门镇里。
  很快一处峭壁出现在视野里。
  峭壁之前是平地,有两棵菩提树立在两侧,枝繁叶茂。
  “阿弥陀佛,老衲小寒山寺方丈玄慈,久候灵枢观清徽道长。”
  白须白眉的玄慈方丈从静坐里睁开眼。
  张鸣与之对视在一起,瞬间觉得这位小寒山寺的老和尚目光深邃,像是拥有看透人心的莫名能力。
  他体内的命格雕塑微微震颤,将某种无形的力量抵挡在外。
  “贫道灵枢观清徽,见过玄慈方丈!”
  张鸣微微眯起眼睛,作揖说道。
  只见玄慈方丈的四周还坐着三名面色苍老的和尚,对方见他望过来,合十说道:“贫僧玄寂。”“贫僧玄因。”“贫僧玄念。”“见过清徽道长。”
  张鸣目光微动。
  小寒山寺的情报里,除玄慈方丈外,有十三名玄字辈高僧,抛开死去两位,还有五人疑为阳神境强者。
  眼前这三人恐怕就是其中三位。
  “清徽道长,老衲已经收到拜帖,既然是为论法而来,还请对面落座。”
  玄慈方丈开口说道。
  他们坐在其中一棵菩提树下,对面就是另一棵菩提树。
  张鸣点点头,走到对面坐下。
  有小沙弥引导郭香和尹雪等人在外侧落座观礼。
  不过,这还没有结束,又有一队身穿俗家服饰、蓄着头发的弟子登上山道,在外侧的石凳子上落座。
  他们并不安静,边走边窃窃私语。
  “出什么事了?我刚才看见慧济禅师飞出山顶,是有什么贵客来临吗?”
  “我昨天看见黑甲军了,他们就围在山峰四周,像是在巡视。”
  “恐怕是出什么事了,放心,有玄慈方丈等众位高僧在,我们静观其变就好!”
  “……”
  玄慈方丈看一眼他们,介绍道:“清徽道长,这是东陵郡派在敝寺的俗家弟子。他们平日诵经参佛,陶冶情操,这次是特地过来涨涨见识。”
  张鸣也看向他们。
  这些世家门阀的子弟,还不知道自身已经成为双方的筹码。
  “那个道士是什么人?怎么坐在对面?”
  “好大的胆子!当今圣上崇佛抑道,他竟然敢光明正大的出现在小寒山寺!”
  “嘿嘿,看他的样子,难道是想与玄慈方丈辩论佛法?真是自取其辱啊!”
  “……”
  他们看向菩提树下的张鸣,眼露不屑。
  领头的青衣公子向外张望,目光扫过郭香、尹雪,忽然眼睛一亮。
  “这是哪来的女子,生得这般美丽?”
  他暗暗想道。
  旁边的一位瘦猴脸凑过来笑道:“怎么?齐公子感兴趣?要么我安排人跟着,晚间给你送过来?”
  齐凌沉下脸:“休得胡言。”
  但他眼睛却眨了两下。
  尹雪修为精深,已经听到二人的言语,不由面露嫌弃的看他们一眼。
  “原来此人就是齐郡守的小儿子,竟然会与小姐有婚约在身。”
  她不自觉的握紧刀柄。
  正在这时候,张鸣正了正神色,说道:“玄慈方丈,贫道今日既然登山,也曾递过拜帖,就不拐弯抹角,耽误诸位高僧的时间了。”
  随着他这一声话语落下,对面的玄慈方丈和三位高僧眼眸微沉。
  佛道之争,终于是开启了。
  旁观的一众世家子弟眼见气氛不对,也连忙闭上嘴巴,认真倾听。
  玄渡、慧济和虚慎三人则立在玄慈身后,静静观望。
  张鸣继续说道:“世人都知道,当今圣上崇佛抑道。贫道添为灵枢观门人,在南陵城曾与小寒山寺座下的慧轮禅师起过争执,并失手将其斩杀。”
  啪。
  对面的玄寂禅师手掌一按,地面坍塌下一块,出声喝道:“放肆!”
  围观的世家子弟更是噤若寒蝉。
  这个道人实在太过嚣张,杀了小寒山寺的人,竟然还敢登门挑衅!
  他们有些惊疑不定:“这道士究竟是什么人?”
  张鸣不以为意的瞧玄寂禅师一眼,笑道:“大师息怒,其实贫道所斩杀的人里,不止有慧轮,还有玄苦、玄难,哦对了,还有一位……叫做玄净。”
  这一句话就是真正的诛心了。
  杀了人不仅不怕,还要欺上门来数点一番。
  玄寂当即就忍不住,叫道:“贫僧杀了你这贼子!”
  他才要飞身跃出,却被玄慈方丈一手按在肩头,说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戒骄戒躁,师弟不必动怒。玄苦他们能够往生极乐,是劫数,也是命数。”
  张鸣却眼睛微眯,看向几人的反应。
  他刚才说到玄净的时候,玄慈方丈面色无波,但是旁边的玄寂和玄念明显眼神跳动了一下。
  看来这位半路截杀自己,送上醒世钟的玄净,果真有些猫腻。
  迎客之时是对方示威,如今论法开场,这既是张鸣的试探,也是他的示威!
  “玄慈方丈大度,既然挑明了立场,那这场佛法之辩就开始吧!”
  张鸣盘膝坐在蒲团上,平静笑道,“贫道远来是客,不如请方丈大师赐下辩题?”
  玄寂愤愤不平的坐回原地。
  玄慈方丈与张鸣对视一眼,白眉微动,说道:“既然如此,老衲就不客气了。听闻劣徒慧轮在南陵城曾与道长辩论佛道高低,结果大败亏输。”
  “老衲的佛法较他高不了多少,实在没有必要再与清徽道长做口舌之争。”
  张鸣直视向他,有意思,不辩论佛法,难道打算直接动手?
  但是玄慈方丈双手合十,继续说道:“老衲所修功法名为《三世经》,讲究惑、业、苦三道,三世因果,三相循环。不如今日就与清徽道长辩一辩这因果二字!”
  佛门、道家皆有因果。
  张鸣笑道:“此题甚好。”
  不过,这怎么辩,对方还没有说清楚。
  玄慈方丈抬眼说道:“清徽道长所言极是,这世间因果,皆为前定。所谓万法因缘生,缘谢法还灭。”
  “老衲认为,这人间的贫穷富贵,生命长短,容颜美丑,皆非命中注定,而是宿世累积,恶业果报,由此因,才在今生形成这样的果。道长以为如何?”
  简而言之,就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很多人觉得这辈子很苦,不是因为出生不好,也不是因为不够努力,而是宿世积累下的恶业,在这一世形成果报。
  所以佛家有十世善人之说,认为只要前面几世,或是今生,行善积德,就可以在下一世获得福报。
  “方丈所言,贫道不敢苟同!”
  张鸣坐而笑道:“世俗之中常有人言,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贫道认为这后人不是因为那宿世善因,才得乘凉之善果,而是因为那树、那前人!”
  “若没有那前人栽下此树,则后人何处乘凉?或于他处乘凉,终不在此处。”
  “所以这因不在后人,而在前人。”
  “此非因果,而是承负!”
  说到此处,他停顿下来。
  对面的三名玄字辈高僧都面露惊色,这道人说的已经超出因果二字。
  莫非这世间的因果,确非“因果”二字可以阐述?
  围观的世家子弟也面面相觑。
  按照佛家之言,他们今生能够生在富贵人家,从小锦衣玉食,是因为上辈子积德。
  可是,按照清徽道长所言,他们今生之所以能够逍遥,是因为先辈余荫!
  “这……究竟谁对谁错?”
  “不过如此一想,我这辈子的荣华富贵,确实是先辈三代跟随大晋皇朝,励精图治,奋三世所得。”
  “那也说不准,你如果不是上辈子积德,怎么投胎成为你父亲的儿子?”
  “……”
  众人议论纷纷。
  玄慈方丈凝视对面的道人,目光像是透过他的身体,看到本心。
  “清徽道长,若按你所言,这世间轮转不是由于因果,而是在于承负?”
  他平静开口,问道,“敢问何为承负?”
  张鸣扫视旁观的世家子弟,深邃的目光令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
  “所谓凡人之行,或有力行善,反常得恶;或有力行恶,反则善。力行善反则恶者,是承负先人之过。其行恶反善者,是承负先人之功。”
  他静静阐述,“此谓人之承负。”
  “有人受地域之便,享矿石之赐,是承负地利之功。有人受地震水灾,流民千里,是承负地罚之过。此谓地之承负。”
  张鸣回过头,望向崖外天际。
  “这世间有极地之光,冰雪之山,润泽之雨,风调之顺,或为天时之利,或为天灾之害。此谓天之承负。”
  他再次与玄慈方丈对视。
  “佛门因果,道门承负。因果之小,小于一人之宿世,一人之惑、业、苦。承负之大,大于天地人三道。不限因缘,超脱轮回,世间羁绊,皆为承负!”
  说到此处,他缓缓重复道:“承负之念囊括因果,而又不局限于因果。这就是我道门之理!”
  这一番论述,镇住了众人。
  人活一世,诸多羁绊,是承受旁人之因缘,也受这天地之因果?
  不限一人,不局一世!
  可是,对面的玄慈方丈反而笑了。
  他第一次露出白须微颤的笑容,合十道:“阿弥陀佛,清徽道长诡辩之才果真名不虚传!只是今日论法,老衲在方才就说了,不是争这口舌之利。”
  张鸣眉头一蹙:“玄慈方丈,不争口舌,那便斗法?”
  现场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这斗法,就是斗的神通道法。
  这名叫“清徽”的道士孤身一人,难道敢斗这偌大的小寒山寺?
  “非也,老衲不争口舌,也不斗法。而是继续……辩这因果!”
  玄慈方丈蓦然站起身,走到悬崖前,向外挥一挥衣袖。
  只见氤氲山雾之中,缓缓显露出一团圆形的气泡,宛如明镜一般,映照出一片葱翠山色。
  “老衲方才就说了,所修功法名为《三世经》。”
  玄慈转过身,看向静坐的张鸣,平静说道,“清徽道长,这世间皆有因果,你说是承负。那老衲便与你拿这世间之事赌一赌,辩一辩。“”
  “道长既然能登上小寒山寺论法,可有想过,我小寒山寺也能登上涿光山,与你灵枢观一论道法之高低?”
  话音未落,只见映照出的山景里出现一队和尚,沿着山道攀登向上。
  张鸣目光微凝,这山色极为熟悉,他怎么会认不出山中的景色。
  那倒影里赫然是涿光山!
  而那队和尚……
  “玄悲师叔祖!”
  虚慎心性不稳,猛然张嘴叫道。
  那正在攀登涿光山的队伍,由一名身穿褐色僧袍的老和尚领头,其眉毛和胡须黑白交杂,眉眼之间有悲悯之色显现。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出行北幽郡讲经,又中途折返的玄悲禅师!
  而他也是小寒山寺里为数不多的阳神境强者之一!
  “清徽道长,你登山是因,论法是果。如今你论法是因,老衲的师弟玄悲登山,便是果。可是老衲这师弟登山同样是因,不知你可敢与老衲,赌一赌这果?”
  原来这才是他一直没有言明的辩论之法。
  口舌之利,终不及躬身践行。
  而这践行,就是拿涿光山灵枢观的存亡,来辩一辩“因果”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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