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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衾久    更新:2022-02-09 09:54
  今年春节被挤到二月,不是一个适合回家的日子。
  盛盏清打电话给苏文秋,借口说忙着工作,没法回去。
  那边沉默许久,语气难掩失落,“那行,你记得好好照顾自己,过几天妈给你寄点吃的过去。”
  盛盏清挂断电话,目光扫了圈,冷冷清清的黑压得她喘不过气。
  墙角日历牌上被画了一个醒目的印迹,牢牢套住02这个数字。往年这个时候,乐队故人和苏燃都会去祭拜,不知今年会如何。
  傍晚,苏燃来了一趟,“后天你去吗?”
  去哪?她心知肚明。
  盛盏清头也不抬地说,“不去。”
  意料之中的回答,苏燃没再劝阻,跟着她点起一支烟,还没吸一口,想起什么笑说,“我记得你和江开打赌了,这会又抽上,不怕我跟他告状。”
  因她这席话,盛盏清想起几天前江开的吻,面上闪过一瞬的不自在,弹了下烟,不忘反唇相讥:“你多大的人,还玩告状那一套幼不幼稚?”
  “这叫看你吃瘪的乐趣,你当然不懂。或者,你也可以给我一笔封口费,挽救一下你的嘴。”
  “……”
  既然聊到江开,苏燃便象征性问了句:“最近都没见到他,他在干什么?”
  “忙着闭关写歌吧。”
  苏燃哦了声,“他什么时候能写完?”
  “创作这事能有个准头?”盛盏清疑惑地眯眼,“你突然问他做什么?”
  “这两天我不在,总得有个人陪陪你。”
  二月不是什么好日子,尤其是最近几天。
  “没必要。”她声音轻的像烟雾,摸不着边。
  傅则林这些日子一直在关注乔柏遥和陈蔓衣的动态,多亏网友挖掘机般的功力,陈蔓衣不少讳莫如深的过往被扒了出来,作为网络歌手时的艺名“蓝星”反反复复地进入他的眼底。
  他心头一噔,脑子里乱成麻的线也在这时解开。
  “阿盏,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乔柏遥?”电话里,傅则林咬牙切齿地问。
  当年Shadow的“抄袭”对象就是蓝星,现如今,作为昔日队友的乔柏遥又和蓝星多了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很难不怀疑乔柏遥就是推动抄袭事件发生的幕后黑手。
  盛盏清愣了下,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傅则林了然,“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你得去问他了。”
  这通电话搅乱了盛盏清强行平缓下的情绪,她将自己关在公寓两天,吃了就睡,苏燃发来的短信让她情绪彻底失控。
  苏燃:【我这边结束了,今天乔柏遥和乐队那几个老朋友都来了。阿盏,他们问起了你的事。】
  隔了几分钟:【我们去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来过了。清和的世界里热闹不少,多出了好多花,文竹,千日草还有三色堇。】
  盛盏清对着那两条消息看了老半会,嘲讽般地笑出声,将手机扔在一边,在晦暗里静坐很久,才从冰墙里拿出水果和沙拉,放进流理台冲洗过后,削皮切开。
  公寓只亮着一盏壁灯,厨房光线微乎其微,她垂眼,目光有些空洞,连玄关处的动静都没听到。
  地上早就堆着圈圈点点的血液。
  她光脚目不斜视,血珠被拖拽成长长的一道轨迹,半路被人拽住,避开了她的伤口。
  “你在干什么?”含着怒气的声音。
  盛盏清愣了愣,也因此意识回笼。
  为避嫌,江开在一个多月前就搬出公寓,盛盏清没想到这个点他会出现在这,口罩还遮在脸上。
  她抬了抬手里的玻璃碗,“做沙拉吃。”
  江开想去抓她的手,又怕碰到她伤口,“医药箱在哪?”
  “在我卧室储物柜第三个抽屉。”
  她有些不解,直到被人用棉签摁了下,刺痛感袭来。她恍惚看去,细白的手腕处有条长长的划痕,看起来有些深,还在往外渗血。
  空气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绞紧,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体会到了压抑与窒息感。
  他靠近,铺天盖地的薄荷香味撞入她的鼻腔,那种窒息感更加强烈。
  这种氛围实在不适合将沉默进行到底。
  盛盏清耸肩,满不在乎地狡辩道:“你可能不懂,人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是能做出伤害自己的行为。”
  漫长的死寂,显得江开嗓音无比冷然,“盛盏清。”
  她来不及惊叹于他终于没沉住气,叫了自己名字,就听见他问,“你用这理由诓骗了多少人?”
  她不自觉抿了下唇,跳过没皮没脸的狡辩和顺其自然的应和,选择沉默。
  等到对方唇线崩成了一条弦,似乎只要轻轻拨动一下,就能发出沉闷的轰鸣。
  她忽而意识到,自己此刻选择的沉默才是下下策。
  盛盏清看了眼小臂处七扭八歪的蝴蝶结,嫌弃地唔了声,找茬道:“好丑。”
  她抽开结,手臂放在他面前,“重新打。”
  一双手随即伸了过来,又被另一只手解开。
  一次又一次。
  他极富耐心,没有原谅她的自残行为,却原谅了她的无理取闹。
  讨了个没趣,盛盏清撇嘴收回手,“你怎么过来了?”
  “苏燃姐让我来的。”说话的同时,江开从抽屉里找出湿巾,细致地擦去她脚底的血渍。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让你来吗?”
  他沉默几秒,“知道。”
  “为什么?”她非得要他说出理由。
  江开却像没听到那般,用缄默应对她的执拗。
  盛盏清拂开他的手,走到茶几另一边,盘腿坐下,撕拉一声打开茶几边上的布艺收纳箱,眉色刹那间寡淡如水。
  江开跟着她坐下,手上动作不停,生怕这些血会弄脏她的心。
  “我姐你知道吧,陆清和。”盛盏清笑着替他圆上那个答案,“今天是她的忌日。”
  她指着最上面的木质相框,玻璃裂开两条蜿蜒的疤痕,恰好将其中一人单独围起。
  好多年前的合照,拍照的人是她,在CB最后一场公演的后台照的。那时候陆清和还会笑,也会跟随队友插科打诨。
  以至于在她平静地选择自杀后,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她的做法。
  但盛盏清理解。
  陆清和一直有自残的行为,后来频率越来越高。但在最后半年,她没有对自己出手过,情绪看似已经趋于缓和。
  自杀前的那两个月,可以称得上是陆清和笑得最快乐的时光,不用刻意地节食去保持在镜头前完美的身材,不用为创作不出新歌而陷入自我唾弃,也不用为准备舞台练到喉咙发炎。
  她太快乐了,快乐到给盛盏清造成一种错觉:折磨阿姐这么多年的病终于好了。
  那时候,盛盏清不到十九岁,一个依旧懵懂的年纪。
  她并不知道,这世上有种快乐和疾病一样,比阳春三月的天还要明朗,被俗世之人称为:回光返照。
  “我其实可以救她的。”她用受伤的那只手点了支香烟,碎发被风一吹,散在鼻梁处,差点被烟头烫焦。
  她抬手拨开,“她自杀那天下午,给我打过很多通电话。”
  具体多少通,盛盏清早忘了。
  只记得自己那天跟朋友去外地参加了场歌酒会,没听到铃声,等到她拿起手机回拨过去,听筒里只有不厌其烦的一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第六感就是这么奇妙,她立刻慌了神,打电话给陆清和队友。
  风水轮流转,这回轮到她被无视。
  那个时间点,酒吧正忙,苏燃也没回应。
  到公寓将近零点,浓稠的血腥味裹住她的阿姐,她扶住她冰冷的躯体,使劲晃着,却怎么也叫不起她。
  盛盏清看向江开,缓缓吐出一口烟,烟雾没能掩盖她颓丧的眉宇,“可惜太晚了,她救不了她自己,同样,我也救不了她。”
  在陆清和消失后的一周里,盛盏清一遍遍翻开着她们的共同回忆,才恍然意识到她每一次的“我很好,没关系”,不过是在配合别人演出的强颜欢笑。
  后知后觉的下场是,她的阿姐已经被框进了灰黑色,比冰块还要冷的墓碑里。
  从那以后,不会再有草长莺飞的二月天,有的只是盖过人身的坟头野草,一寸寸地长,一节节地枯。
  “你知道她为什么自杀吗?”盛盏清刚问完,便没耐心地自言自语道:“年少成名,江郎才尽。”
  她苦笑着重复一遍,“年少成名,江郎才尽,就他妈还挺押韵。”
  也就在陆清和死后不久,她开始明白,她和阿姐一直都是陈列在橱窗里待人挑选的商品,不能拥有自己的情绪。
  以前是被无儿无女的夫妇挑选,之后是被开着上帝视角的听众和看客指点江山。
  寿命取决于你的崭新程度与精美细节。
  一旦给不了买家任何新鲜感,最后都会被全新的商品代替。
  她的阿姐,终究被俗世的血玷污得面目全非。
  江开安静听着,眼睛盯住她缠着白纱的手腕,见她安分地没有在伤口上撒盐的打算,才将目光聚焦到她脸上。
  她安静地呆在角落,整个人被阴影笼罩着,完美地盖住她的表情。
  却能让他窥探到她心里呼啸奔腾的海洋——她把泪藏在了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
  “盏清姐。”他轻轻揉了下她的后脑勺,用近乎哄骗的口吻道,“难过就哭出来。”
  “我为什么要哭?有什么好哭的?”
  她莫名其妙地抬起下巴,肩颈线精致流畅,像个高傲的白天鹅,“傻逼才哭。”
  话刚说完,盛盏清看见面前的男生睫羽微颤,淬着光的水珠从眼眶滚落,她生生愣住。
  “不是,你哭什么?”她都没哭啊。
  “人生下来就是哭着的,为什么过了二十岁就不能哭?”
  他头发有些乱,一撮呆毛高高竖起,表情软乎乎的,与方才的强势千差万别。
  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不是在演戏。
  无言的空档,那撮呆毛忽然塌了下去,“盏清姐,我现在挺难过的。”
  她推开他突然凑过来的脑袋,“戏精啊你,还是说林黛玉上你身了。”
  “你不愿意哭,那我只能替你哭了。”他语气理所当然的。
  一霎的凝滞。
  “傻逼。”她笑着骂了声。
  云雾厚重,将远处的楼宇团团围住,营造出海市蜃楼般的错觉。
  很短的工夫,急促的雨声垂落而下,砸在窗檐上,溅起零零碎碎的水花。
  她嘴角的笑慢慢垮了下来。
  又下雨了……
  盛盏清在的地方,按理说雨溅不到,可她眼皮却无端感受到一股重压,狠狠将她眼睛盖住。
  再次睁开后,窗外的世界已经幻化成朦胧又冰冷的烟丝,燃不起,只是半死不活地悬在空中。
  “喂,江开。”
  昏暗里,她平静地偏过头,去寻一双比烟花要亮的眼睛。
  “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