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永年这段时间很忙。
  抗默项目已经在临床四期收尾开始准备药物审查,他这段时间又恢复了单休，周六一大早就赶到了实验室，结果大洋彼岸的俞含枫早就开着视频等着他,他一边准备审查材料一边和她斡旋。
  俞含枫这家伙,用他老婆的话说就是狗改不了吃屎,AD病症控制住之后就又开始作。
  她不想做孤儿药，最近这段时间针对成本和市场的问题对他进行一波又一波的疲劳轰炸。
  “而且这种药真没什么影响力，制药公司好不容易做出名气来了，应该是巩固名气的时候,你可以考虑下其他方向，真正巩固了咱们再考虑去做善事不好么？”俞含枫性格没变,她那么软的原因是因为当初她得了AD脑子一热和方永年这只老狐狸签了协议，现在只要想到孤儿药要投入的钱，她就觉得她脑仁疼。
  方永年停下手里的动作用筷子夹了一个豆腐包子塞进嘴里，话都不想跟她说。
  再做一个原研药。
  她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
  他这个年纪身上能有一个成功的原研药,那就已经是大佬了,他从来没奢望过他这一辈子能做成功几个原研药。
  做人不能太贪心,他老婆教女儿的。
  俞含枫几拳头都打到了棉花上,心气不顺，瞥了一眼方永年身后。
  “你那一盒豆腐包子一共有几个？”她突然换了个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八个。”方永年回答的很谨慎。
  他们公司三年前弄了一个员工食堂,他为了豆腐包子特意找人去研究所打包了几份过来给他们食堂的负责人，研究了一年多,终于能做出差不多味道的了。
  也很难买，非得一大早过去才能买到。
  “你刚才把第八个吃了。”俞含枫自从得了AD后就开始下意识的训练自己的记忆力,和人聊天的时候会强迫自己记住很多细节。
  “……嗯。”方永年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妙。
  “你女儿在你后面,她盯着你看了很久了。”俞含枫很快乐的揭晓谜底,挥挥手很潇洒的挂了视频。
  周一再烦他,反正她是舍不得把那么多钱都拿去做善事的，除非他能想到更加赚钱的方法。
  方永年眼角抽了抽。
  他真忘了，陆一心出差大半个月昨天半夜才回来，他怕女儿吵到她今天一早就把女儿带到实验室，打算等她外公来上班让她外公送到她外婆那里去。
  陆一心每次出差去的都是鸟不拉屎的地方现场勘察，他打算让她好好休息一天。
  结果他就给了他女儿一包豆浆，自己接了俞含枫的视频又看到一封抗默进度的邮件，就彻底忘了。
  他扭头，他家闺女圆脸圆眼睛，旁边放了个粉红色的小书包，小脸鼓鼓的，无声的谴责他。
  这个场景诡异而又熟悉，方永年失笑。
  他和她妈妈，就是这样认识的呢。
  “我再去给你买。”他站起身，因为想起了往事，声音比平时更温柔。
  “你吃了八个！”五岁的小姑娘举起了一只手，发现手指头不够又急乎乎的举出了第二只手。
  她就在边上一直看着，她妈妈说爸爸工作的时候不要吵她，所以她就特别乖巧的一直看着。
  看着她爸爸一个又一个的吃掉了一盒……
  方永年摸摸鼻子。
  “对不起。”他拍拍女儿的脑袋，“爸爸肚子大。”
  “我要去告诉妈妈……”小姑娘还是很气。
  气的都不想跟他下去买早饭。
  陆博远一来就看到自己宝贝孙女在和她爸爸怄气，他丢下公文包很快乐的冲了过去，抱起了孙女就嗓音嘹亮的问了一句：“来来来，告诉外公你爸爸都干了什么。”
  方永年：“……”
  方永年的女儿方恬恬：“…………”
  “我不小心把她的早饭给吃了。”方永年决定速战速决，“我下去给她买。”
  “一心昨天半夜才回来。”他交代了一下前因后果，“今天把恬恬给妈带一天，我下班了来接。”
  “行了行了，我带她下去。”陆博远知道今天宝贝孙女会跟他们在一起，一颗心早就飘走了。
  他左手抱着孙女右手拿着孙女的书包，想了想又开口：“你明天来接吧。”
  方永年正在帮女儿拉裙子，听到这话愣了一下。
  “你们不是大半个月没见了么。”陆博远说的别别扭扭的。
  方永年耳根微微红了。
  “爸爸再见！”很容易被哄好的方恬恬因为她爸爸帮她重新把长筒袜子穿好了又开心了，捧着方永年的头吧唧一声，挥了挥手。
  他们夫妻工作忙，小恬恬很多时候都是外公外婆或者爷爷奶奶来华亭的时候带的。
  方永年有时候会觉得这个世间好多事情都是一个轮回，他当年因为陆博远不得不做陆一心的保姆，而现在，陆博远大部分时间都在带他的女儿。
  他听着他们爷孙两个边等电梯边聊天，陆博远一如既往的转个身就说他的坏话：“你爸爸真贪吃。”
  方恬恬：“爸爸可能是饿了。”
  一本正经，好像刚才的怄气根本不存在。
  “你为什么每次都帮你爸爸。”陆博远郁闷了。
  他女儿每次都帮方永年，现在他孙女居然也每次都帮方永年，他们明明都在做一模一样的工作，他到底哪里比不上方永年！
  “因为外公比较凶啊。”方恬恬的声线和陆一心很像，都是清脆甜糯的那一种，“外公老喜欢欺负我爸爸。”
  陆博远噎了一下，好半天才用有些不确定的语气问：“我很凶么？”
  他对方永年，很凶么？
  他们结婚都快七年了，他对方永年的那点心气不平也早就被磨得差不多了，怎么还是很凶么。
  “嗯！”方恬恬点头，巴住陆博远的脖子，用说悄悄话的音量，“不过我妈妈说，外公是因为喜欢爸爸才这样的。”
  陆博远：“……胡说！”
  老脸都红了。
  方永年低头笑了，退回到实验室，关上门。
  方恬恬像他又像陆一心，她天真单纯想事情特别通透，她逻辑能力很强，才五岁就已经能把陆一心说的一愣一愣的，大部分时候话题都会被方恬恬带着跑。
  方恬恬，是他和陆一心的骄傲。
  ***
  陆一心睡了整整一个白天，中途醒过来看了一眼微信，看到方永年说已经把恬恬带到她妈那里了，就立刻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她很不幸的遗传了她妈妈的爱好，卫星中心这份工作，她只做了一年就爱上了，爱上了，剩下来的就都是代价。
  降水项目有很多气象数据收集点都在人迹罕至的地方，现在设备先进已经不需要人员值班，但是定期检查维修还是需要的，有时候还需要专家到现场人工采集数据，所以这一两年，她出差的很频繁。
  去的都是没有人烟的地方，环境都很苦。
  可她非常不幸的甘之如饴。
  哪怕每次出去回来都会感觉自己脱了一层皮。
  她能听到方永年下班的声音，但是睡了一整天之后眼睛还是睁不开，她只能在床上哼唧两声表达了一下自己还活着的讯息。
  方永年似乎摸了摸她的额头。
  “吃饭了没？”他问她。
  “没……”陆一心勉强睁开了眼睛，觉得自己这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可能是因为饿了。
  方永年喂给她一块糖，亲了亲她的额头：“再睡会，我去给你做饭。”
  “你呢？”陆一心被甜味冲的彻底醒了，穿着拖鞋跟了出去，黏黏糊糊的。
  “一起吃。”方永年把衬衫袖口卷了起来，穿上围裙。
  “女儿呢？”陆一心这才发现家里安静的有点过分了。
  “爸让我们明天再过去接她。”方永年开始洗菜。
  肥猫从他们面前走过，闻了一下方永年手里的青椒。
  陆一心伸手撸了一把它的圆脑袋。
  这家伙已经十七岁了，近几年性格越发的古怪，看到陆一心，也只是晃了晃尾巴顶了顶自己的圆脑袋。
  “我想吃青椒炒牛肉。”陆一心闻到青椒味道终于开始饿，“我在那里吃了好几天的泡面。”
  她从后面搂住方永年，开始撒娇。
  她结婚七年，已经是五岁孩子的妈妈，可是对着方永年，她能一秒钟就变回小女孩。
  “我买了牛肉。”方永年太了解她的口味了，“青椒炒牛肉，蛤蜊蒸蛋。”他报菜名。
  陆一心咽了口口水，肚子开始叫。
  “很累？”他真的心疼了，这次回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黑了好多。
  “嗯。”那边风大，晚上呼啦啦的吹得人睡不着。
  她其实是害怕的，但是拿到数据后成就感很容易盖过害怕，第二次就又屁颠颠的去了。
  “我有点后悔答应让你出去闯一闯了。”方永年擦干净手转身，帮陆一心揉头。
  他真没料到陆一心的工作会那么累，他有次开车送她去勘察，看到那个地方就搭了个帐篷方圆几十里都没什么人，去的人都把自己包裹的紧紧的，因为紫外线太毒，晒一整天下来整个脖子都会轻度烧伤。
  这一次也是，陆一心鼻子都晒脱皮了。
  陆一心没说话，抱着他嘿嘿笑。
  她在赖皮。
  因为真的喜欢，因为懒得说服他，所以索性赖皮。
  “这段时间多吃点。”方永年拿她没辙，粗声粗气的。
  “嗯。”陆一心笑嘻嘻。
  方永年：“我炒菜，会溅油，你躲开点。”
  陆一心：“我不要，我要抱。”
  方永年：“……”
  陆一心：“方年年……”
  方永年：“嗯？”
  陆一心：“我想死你了……”
  方永年：“嗯，我也是。”
  他想她了，所以她现在这样紧紧的搂着他，都让他觉得幸福。
  “多吃点。”他大手包住她的手臂以免她被油溅着，她手臂都能摸到骨头了。
  “那我还要吃卤猪耳朵。”陆一心馋了。
  “冰箱里有，咱妈昨天拿过来的。”方永年动作迅速的炒好了青椒炒牛肉，开始装盘。
  “说起来我们女儿最近是不是胖了。”她昨天出差回来就瞅了一眼，感觉脸又肉了一圈。
  “没吧……”亲爹答得有点心虚。
  他最近喂的是有点多了。
  “你就惯着吧……”陆一心瞪他。
  他们还是住在新婚的时候买的房子里，因为买的时候，卖房的告诉他们，这里有学区。
  房子因为她怀孕重新装修了一下，把之前空出来的房间做成了小孩房，陆一心在所有的墙壁上都装了像医院走廊一样的扶手，方便方永年晚上起夜没找到轮椅或者拐杖的时候用。
  他们家的灯一直都是暖色调，特别暖黄色的色调。
  书房里也堆满了小孩子的东西，可是不管家里因为多了个小生命变得多挤，陆一心始终很注意留出一个轮椅能顺畅行走的空间，这样的习惯，也传染给了方恬恬，小小年纪就知道把自己的玩具放在角落里以免绊着爸爸。
  他们家里，满满当当的，有幸福，也有因为教育孩子出现分歧后偶尔的吵架。
  陆一心变得更大了一点。
  他眼角的皱纹也变得更深了一点。
  而幸福，变得脚踏实地，变得无坚不摧，变得，没有任何一个梦境能够打倒。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车祸的噩梦，他大部分时间醒过来都是憋醒的，有时候是女儿半夜摸到了他们床上，有时候是陆一心睡相太差压住了他的脸。
  他再也没有孤单过，也再也没有藏在阴影里过。
  他终于，站在了阳光下，哪怕只有一只脚。
  因为他身后，有他的爱人，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