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定西风云起 第一百三十八章 尽是了然
作者:奕辰辰    更新:2022-01-30 20:43
  大家都想要寻找一种最为舒服的状态。
  但舒服的状态未必就会适合自己。
  有些人的舒服,是躺着一动不动。
  而有些人,则沉醉于忙忙碌碌。
  但是这些却都算不上是真正的舒服。
  最多只能是好。
  不管是冷冷清清,还是风风火火。
  亦或是这二者兼而有之。
  刘睿影收起了心神。
  不再去感应那些外界所发生的事情。
  他觉得有些累。
  这种累不是身体上的劳累。
  而是精神与心灵的。
  都说喝酒解乏。
  但真正的疲惫到来时,却是连酒都不想喝一口的。
  解乏也就无从谈起。
  刘睿影站起身,抻了抻胳膊。
  看了一眼仍然凝神不止的萧锦侃。
  他准备离开。
  不是离开这间屋子。
  因为这本就是他在博古楼的住处。
  他要离开的,是博古楼。
  离开一个地方的时候,总会有些不舍和感慨。
  可惜的是刘睿影没有不舍。
  尽皆只有感慨。
  “终于是要走了?”
  萧锦侃忽然说道。
  刘睿影看到他把手在身上蹭了蹭。
  那些汗珠都擦在了衣服上。
  让衣服的颜色,都瞬间便深了些许。
  刘睿影点了点头。
  没有说话。
  早就知道,他不擅长道别。
  所以这会儿以沉默来应对,无疑也是个最佳的方式。
  他的手中提着剑。
  大拇指在剑柄上反复摩挲着。
  心里很是紧张。
  虽然说话之人是萧锦侃。
  他熟悉到无法再熟悉之人。
  但无论这熟悉的程度有多么强烈,在此时此刻的境遇下,他也会变得紧张。
  反观萧锦侃则是一脸坦然。
  他本就能算出这一切。
  算出刘睿影何时会走,甚至算出他走时会不会说话,会说什么话。
  刘睿影以为他是算到了。
  但这次,刘睿影却着实有些自作多情。
  萧锦侃根本就没有算。
  他的心神刚刚才从狄纬泰和沈清秋二人的大战中收回来。
  “结果如何?”
  刘睿影说道。
  终究他还是开了口。
  不过这句问题,却是和萧锦侃先前说的话毫无瓜葛。
  “你觉得呢?”
  萧锦侃反问道。
  他微微一笑,并不直接作答,而是卖了个关子。
  刘睿影也笑了。
  先前的紧张随着这一笑而荡然无存。
  他知道萧锦侃的用意。
  如实不如此的东拉西扯几句,其实刘睿影自己的心里也会有几分遗憾。
  “我不知道。但看你的神情,答案应该是很让你满意才对。”
  刘睿影说道。
  “谈不上满意,只能说不失望吧……”
  萧锦侃拖长了语气说道。
  若说满意太难。
  那不失望岂不是更难?
  期望对于每个人而言都有不同的高低大小。
  而凭借刘睿影对萧锦侃的了解,他的期望,一定很高。
  至少比自己要高。
  而刘睿影本身,已经是个期望极高的人。
  所以能让萧锦侃觉得不失望的结局,定然就是极为圆满的。
  “这倒是件好事。算是我走之前的一场皆大欢喜。”
  刘睿影说道。
  虽然博古楼到底要如何,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多和萧锦侃说几句话。
  不论是什么话。
  这两人一句一句的顺下去就好。
  他也着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所以只能再度评价升华一下这件事情。
  “皆大欢喜?怕是有些人空欢喜了一场。”
  萧锦侃说道。
  刘睿影听到这句话,却是又来了兴致。
  竟然重新坐回了桌边。
  饶有趣味的歪着头,等着萧锦侃的下文。
  “你不是要走?”
  萧锦侃诧异的说道。
  “我是要走,但你的话还没有说完。”
  刘睿影说道。
  “要走的人,是不会在意旁人的话的。”
  萧锦侃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但却并没有立马喝下去。
  “只是恰巧碰到让我感兴趣的话罢了。”
  刘睿影随意的说道。
  “你对什么感兴趣?”
  萧锦侃问道。
  “起码我不像你这般,只对喝酒感兴趣。”
  刘睿影指了萧锦侃面前的酒杯说道。
  “但你现在却是也不能否认,喝酒也是你的兴趣之一了。”
  萧锦侃说道。
  “不,回了中都,我就戒酒。这是早就说过的事情,难不成你却忘了?”
  刘睿影说道。
  “我的确是不记得了。但我也不能确定,你说这话时我究竟在不在场。”
  萧锦侃说道。
  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这可不像是他喝酒的作风。
  刘睿影看他这般喝酒,脸上充满了戏谑之情。
  “怎么这杯酒喝的却像是个大姑娘?”
  刘睿影嘲讽道。
  萧锦侃不做言语。
  只是默默地又抿了一口才将酒杯放下。
  “大姑娘喝酒,不但是小口喝,更重要的是要有一抹娇羞。你方才可看到我有任何娇羞之态?”
  萧锦侃问道。
  “这倒是没有……”
  刘睿影很是认真的回想了一遍后说道。
  萧锦侃的确是在小口喝酒,但也着实没有任何娇羞之态。
  这般说起来,又是谁规定的,小口喝酒就是女儿矫情?
  萧锦侃方才那两口,虽不说豪迈,但也的确是坦荡无比。
  “所以说,这喝酒不论大口小口,是英雄就是英雄。”
  萧锦侃说道。
  这倒是他难得的自夸。
  “好的大英雄。只是这般喝法儿,岂不是喝到天亮也不会醉?”
  刘睿影打趣的问道。
  “为何要喝醉?为何要喝到天亮?”
  萧锦侃反问道。
  刘睿影愣了愣。
  的确是如此。
  但在此之前,他向来都以为,喝酒就定然是要求醉的。
  “一心求醉的人,和一心求死的人一模一样。要么是悲伤事太多,要么是闲心太多。”
  萧锦侃说道。
  “闲心太多的人怎么会求死?”
  华浓突然插嘴问道。
  他从山林之中初入这人间。
  虽然萧锦侃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懂,但却是很难领悟其中的意思。
  “因为闲心太多的人无事可做。无事可做,便觉着活下去是一件极为消磨的事情。所以就会求死。反正也没有别的事情好做。”
  萧锦侃摊了摊手说道。
  “我还是想听听前面那件事。”
  刘睿影说道。
  他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这些道理对他而言可有可无。
  平时喝酒聊天时说说也就罢了。
  而他真正关心的事情,还是狄纬泰和沈清秋之前的种种。
  “我都说了啊,不失望。”
  萧锦侃提高了音调说道。
  若是别人,自然能听出来其中的意味。
  那就是萧锦侃对此事,不愿多谈。
  但刘睿影不同。
  首先他和萧锦侃的关系就与旁人不同。
  再者,这件事的结果对他关系重大。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萧锦侃淡淡的一句‘不失望’,是根本无法让他满足的。
  “不论是庙堂还是江湖,故事的结局无非就那么几个。”
  萧锦侃看到刘睿影态度坚决,不得以,再度开口说道。
  “的确就是那么几个……而且世人还总是挑着好听的说。”
  刘睿影说道。
  什么读书人战死沙场。
  大侠被人误会,自刎证清白。
  盖世王侯最后在神庙里青灯黄卷。
  此生挚爱一生殊途到终了也未能同归。
  无非就是这么些个结局。
  不管是爱的,恨的,还是惺惺相惜的,勾心斗角的。
  在一股股跌宕之后走向落幕。
  再精彩的故事,也会等到结局的一刻。
  可故事结束了,江湖还在,庙堂还在,人也还在。
  只要有人也有平台,就总会出现转机。
  这转机不论好与坏,都会让人动容。
  “沈清秋的剑,是一把普通长剑。虽然长了点,但也是凡铁铸造罢了。狄纬泰的笔,也是一支普通的笔。两人的兵刃上,都没有任何端倪。”
  萧锦侃说道。
  “他俩想来也不需要靠兵刃来争个高低了吧……”
  刘睿影说道。
  “这可不一定!”
  萧锦侃却是对此很不赞同。
  “何解?”
  刘睿影问道。
  “若是狄纬泰用了自己的常用的笔,而沈清秋用了你手中的剑。亦或是他们二人间只有一人换了兵刃,结局决计不会是如此。”
  萧锦侃说道。
  “所以沈清秋输了。”
  刘睿影肯定的说道。
  他觉得萧锦侃就是这般意思。
  “你见过沈清秋吧。”
  萧锦侃问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那老头很怪,还很脏。不过武道修为的确高的离谱……我还从没见过有人能单凭指力就把红袍客的金剑像掰筷子一样掰断。”
  刘睿影说道。
  “既然你已知道他这么厉害,为何会断言他输了?”
  萧锦侃反问道。
  “你能不绕弯子了吗?”
  刘睿影有些焦急。
  他显然很想直接的听到最后的答案。
  但萧锦侃却并不理会。
  只是按照自己的节奏,接着往下说道:
  “人脏,洗洗澡就干净了。但心脏,你可有什么办法?”
  “不知道……但不能掏出来洗洗干净。”
  刘睿影说道。
  “的确如此。所以心脏了,也就算是无药可救,无病可医了吧。”
  萧锦侃说道。
  “所以是狄纬泰输了。”
  刘睿影抢过话头说道。
  他实在是太着急了。
  萧锦侃笑着摇了摇头。
  对自己这位朋友很是无奈。
  “是,狄纬泰输了!”
  萧锦侃干脆承认了说道。
  “没想到……沈清秋这怪人竟然如此厉害!”
  刘睿影叹了口气。
  觉得这造化无穷,着实是太过于玄妙。
  别说去研究一二。
  就是稍微往这个方向想一想,都会令他头疼不已。
  如此看来,这萧锦侃到的确是个天选之子。
  否则怎么能够去弄明白如此复杂的天道玄机?
  “沈清秋也没赢。”
  萧锦侃说道。
  这句话一出,却是又让刘睿影陷入了无边的困惑。
  一个输了。
  一个没赢。
  岂不就是说两个人都没有赢?
  那不就意味着两败俱伤?
  刘睿影顿时有些悲观起来。
  他不想让沈清秋输。
  但他也不想让狄纬泰输。
  不让沈清秋输,是为了私心。
  因为他总是能做出些让刘睿影觉得出其不意的事。
  而对于狄纬泰。
  则是站在中都查缉司的角度上。
  不管是身脏,还是心脏。
  现在的博古楼,起码明面上都是安静而祥和的。
  但若是狄纬泰有了任何意外。
  这一切的格局就将被打破。
  后面又会发生些什么,没人能知道。
  但终归不会朝着查缉司所希望的方向去发展。
  何况,一家独大不如双龙争锋。
  没了狄纬泰的博古楼。
  怎么能敌得过通今阁?
  所以他可以输,但不能死。
  可以变得衰老,但也得壮心不已。
  人间白发总是难免的。
  但若是连那雄志剑胆也化为了飞灰,那可就再也追不回来了。
  ————————
  相比于刘睿影在从萧锦侃的口中听故事。
  酒三半则就站在距离二人几十丈远的地方。
  一个嗜酒爱剑的人,怎么会放弃如此精彩的对决?
  在他的心中。
  没有喜好与厌恶。
  就算狄纬泰在先前一直冤枉了他。
  他也没有对狄纬泰有任何偏见。
  他的眼里,只有两位正在生死相拼的绝世武修。
  狄纬泰的笔很短。
  写的点也很小。
  但越是短的兵刃,越是能够出其不意。
  越是小的点,越是能尽揽锋芒,一枝独秀。
  相比之下。
  沈清秋的剑,就要平凡的多。
  起码没有让酒三半有任何惊艳的感觉。
  但他仍然没有一刻放松。
  他依旧死死的盯着沈清秋的剑尖。
  因为他明白,往往越是厉害的剑招,在初始之刻都会显得极为素朴。
  但当这剑尖和笔尖接触的一刹那。
  酒三半才知道自己低估了。
  即低估了狄纬泰,更是低估了沈清秋。
  他低估了一切。
  狄纬泰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衣襟。
  手上的笔早已不见了踪迹。
  酒三半看见他捂着胸口,身子上下起伏着。
  已然是受了重伤。
  体内劲气犹如一团乱麻。
  本来对敌之时无往而不利的,此刻却化为了一把把小刀,切割着他的经脉,和阴阳二极。
  每一次呼吸。
  都让他感到剧痛无比。
  可是他不能中断。
  不但没有中断,反而呼吸一次比一次剧烈,一次比一次急促。
  他想要直起身子来。
  即便当下的每一个动作,都让他犹如万箭穿心般。
  但是他却依然想要挺直了背!
  因为他是狄纬泰。
  是博古楼之主。
  是天下文宗。
  身死魂不灭,道难消!
  他可以输。
  但他绝不能倒下。
  而另一边的沈清秋。
  却是瘫卧在地上。
  身前一地银光。
  那是长剑断裂的碎片。
  现在看上去,却像是被揉碎的月光。
  沈清秋的右手已经变得血肉模糊。
  手腕之下已经没有任何形状可言。
  不出意外的话,他是没有法子再拿起剑了。
  此生也就如此了然。
  所以他也没必要起来。
  一个剑客失去了剑,也失去了用剑的手。
  他还有什么站起来的必要吗?
  没有。
  所以他就这般瘫卧着。
  右手肘拄着地。
  身的重量都压在上面,使得自己的上半身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斜倚着。
  当然,他的身子也在不住的颤抖。
  每次酒三半都觉得他即将要一头栽倒时,却又在最后关头自己拉扯了回来。
  两人一站一卧。
  彼此相对。
  狄纬泰朝后退了几步。
  找到了一根门前的立柱。
  “咚!”的一声,重重的靠在上面。
  “哈哈哈!”
  沈清秋忽然大笑起来。
  狄纬泰也跟着笑了起来。
  不是附和,而是发自内心的爽朗。
  “你这样子,可真难看。”
  沈清秋说道。
  “至少我还能站着,你却站不起来了。”
  狄纬泰说道。
  沈清秋想要摆摆手。
  但最终还是没能抬起胳膊。
  他是能站起来的。
  但是他却觉得没有必要。
  因为他无须要向世人去证明什么,也没有那么大的责任和义务要去执行。
  若说狄纬泰的身后,需得扛起整个博古楼。
  那沈清秋这三个字,便是一段江湖。
  若是不知道江湖是该当如何的话,看看沈清秋就知道了。
  听听他少年时的故事,再看看他走过的每一步路。
  最后画面一转,变到现在瘫卧在地的老头。
  这一幕幕穿起来,便是江湖的该当何如。
  从豪气冲天,到后来不得不放慢脚步歇一歇。
  再到最后兀自强行的再度提起一口浩然之气。
  都是为了那心中的一阵幻光罢了。
  豪气可以歇。
  但幻光不曾停歇。
  大侠做的,都是问心无愧的事。
  但真正的江湖,哪有那么多十十美的人?
  沈清秋向来都是问心有愧的。
  但他却敢于承认自己做过许多问心有愧的事情。
  谁的拳头硬,谁的刀锋快,谁的剑尖准。
  谁就有道理。
  江湖中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相比于那些庙堂之中的勾心斗角。
  反而却是要简单的多。
  不同的是。
  狄纬泰向来勉强。
  而沈清秋从不勉强。
  “小家伙!过来点!”
  沈清秋忽然把头转向了酒三半说道。
  话音中依然是雄浑豪迈。
  不管剑碎不碎,手在不在,身子直不直。
  这份心性是不会变的!
  酒三半不知这沈清秋叫自己是为了什么。
  但他的声音,配上眼前这般壮烈的场景,就有一种非凡的魔力。
  让酒三半不得不朝前走去。
  “给我看看你的剑!”
  沈清秋说道。
  酒三半把手中的剑递了过去。
  沈清秋没有用手接过。
  而是张开嘴,用牙齿咬住了剑柄。
  头一甩。
  就让这柄青娥剑出了鞘。
  “好剑……真是好剑……还是欧家的剑好哇!”
  沈清秋咬着剑,含糊不清的说的说道。
  狄纬泰在一旁静静看着。
  但他的头却是朝上仰起的。
  不知在想着什么。
  沈清秋把酒三半的剑插回了剑鞘。
  “小家伙!你有一把剑,而我有三千剑,你觉得谁更厉害?”
  沈清秋问道。
  “我!”
  酒三半毫不犹豫的说道。
  “却是为何?”
  沈清秋竟是被酒三半这般迅疾的回答怔住了半晌。
  “因为无论你有多少剑,我都能以这一剑破之!”
  酒三半说道。
  把抱在怀中的剑,又紧了几分。
  “那我把这三千剑尽皆传授与你,这样你就有了三千零一剑,岂不是将无敌于天下?”
  沈清秋问道。
  “不需要。”
  酒三半的回答依旧如此干练。
  “为何还是不要?”
  沈清秋皱了皱眉。
  “你的三千剑,都能被我一剑破之。那这样的剑,我要来还有何用?”
  酒三半说道。
  沈清秋哑然失笑。
  他用左手撑着地,硬生生的站了起来。
  “既然你不要,那就帮我找个好归宿吧。拜托啦!”
  沈清秋说道。
  话音刚落。
  他努力的抬起了左臂。
  伸出左手握在了酒三半的剑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