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定西风云起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木石心,云水趣【五】
作者:奕辰辰    更新:2022-01-30 20:43
  萧锦侃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年没有来过景平镇了。
  尤其是在白天。
  这还是头一遭。
  上一次是雪天。
  雪夜。
  再上一次是雨天。
  雨夜。
  但今天虽然是白天,却也是一个阴天。
  没有明朗的太阳。
  只有厚重的云彩,一层层堆叠着。
  把天空压的很低。
  萧锦侃望了望云,又看了看天。
  突然觉得这云若是堆积的多了,堆积的久了,也会和石头似的。
  同人一样。
  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总会习惯。
  他已经习惯了博古楼内的环境和生活。
  若是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他也不想走过宽阔的乐游原,来到这景平镇中。
  这世上能让他有兴趣的事本就很少。
  除却刘睿影以外,他也着实没什么朋友。
  不过自己无事,不代表朋友无事。
  既然他答应了刘睿影帮他想想办法。
  那就一定得出门走一趟。
  萧锦侃自己是没有办法的。
  但并不代表他师傅没有。
  如果他师傅也没有的话,那此事却也只好作罢。
  不过无论如何,起码他做了。
  尽人事,知天命。
  萧锦侃对这六个字的领悟怕是要比全天下人都深刻的多。
  他看到景平中有三五孩童正在玩过家家。
  他们用各式各样的叶子当做蔬菜。
  往泥巴中倒入井水,像和面般做成各种炊具。
  就这么自得其乐的玩着。
  看上去惶惶乱乱,但又分工明确,各司其职。
  “叔叔,你能帮我们提一桶井水吗?”
  一个小女孩奶声奶气的对着萧锦侃说道。
  萧锦侃笑了笑,没有拒绝。
  博古楼内的人都知道他是瞎子。
  却是没有人会让他帮忙做些什么。
  即便口中不提,他们的心里也是知道的。
  但这小女孩不同。
  她还没有到能够分辨出来的年龄。
  何况萧锦侃的一举一动也着实不像个瞎子。
  因此才会找他帮忙。
  萧锦侃笑了笑,没有拒绝。
  转身走到水井旁给她提了小半桶水。
  打多了,怕她拎不动。
  小半桶刚刚好。
  小女孩拎着小半桶水,招呼小伙伴来帮忙。
  跑出去了数丈远,才骤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奶声奶气的道谢。
  只是当她回头时,萧锦侃已经不见了。
  小女孩暗自诧异。
  这人怎么像是一阵清风,走的如此迅捷,不出声响。
  但这疑惑很快就被玩过家家的喜悦所冲淡。
  走过了水井处,萧锦侃却是停住了脚步。
  他不想那么快的办完事。
  因为那样就没有多逗留的借口。
  虽然没有人催促。
  但他还是喜欢为每一件事都找些借口。
  即使萧锦侃嘴里说着,自己喜欢虚度光阴。
  但实际上,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理由,有原因的。
  而且这理由足够强大,原因也足够感人。
  萧锦侃想起了自己刚刚离开查缉司的时候。
  其实他说的故事都是真的。
  当时的他也的确是吃不上饭,所以去偷东西。
  不过他偷来的钱,却是没有去吃饭。
  反而都买成了酒。
  酒如何能吃饱?
  只能是越喝越饿罢了。
  所以他只能再去偷。
  他喝酒的时候,从来不吃东西。
  但喝完酒之后,却能自己吃下整整一桌子菜。
  但喝完酒之后,他的身手的确也没有那么敏捷。
  一次才会被人抓到,熏瞎了眼睛。
  说起来,这事让他憎恨了自己的师傅很多年。
  因为自己的眼睛刚被熏瞎之后,他的师傅就现身,赔了银两,将其救走。
  萧锦侃想不明白的是,既然师傅已经打定主意要收自己当徒弟,为何要眼睁睁的看自己被别人熏瞎了眼睛?
  好在他的师傅也很喜欢喝酒。
  不过他的师傅很有钱。
  不用去偷就能买酒。
  而且买的都是好酒。
  还时不时的自创一点新鲜花样去酿酒。
  萧锦侃在博古楼偷狄纬泰的黄光酿的黄瓜酒,也是得了他师傅的真传。
  终于在一次酒后。
  他借着酒劲壮胆,问出了这个疑惑。
  但师傅却没有任何回答。
  只是告诉他说。
  想不通的事,多喝点酒就想通了。
  萧锦侃争辩说多喝点酒不是想通,那是遗忘。
  但师傅却告诉他,遗忘就是另一种方式的想通。
  世事皆可原谅,固然是一种豁达。
  但若世事尽可遗忘,岂不是更加超脱?
  萧锦侃没有听懂。
  但他却听了师傅的话,多喝了很多酒,以至于醉死过去。
  躺了一天半之后,他觉得心中的郁结的确是好了很多。
  师傅就是师傅。
  说的话总是没错的。
  到了现在,他才明白为何当日师傅没有救他。
  因为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你做了什么样的决定,就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它不能改。
  你觉得偷钱喝酒更加重要,那就要受得了行窃后被抓时把眼睛熏瞎。
  这是自己的因果。
  旁人就算是想帮,能帮。
  却也是不该帮。
  其实萧锦侃不该这么穷的。
  或者说再穷也不至于沦落到去做那梁上君子的地步。
  他本来可以在查缉司一帆风顺。
  可是他不愿意。
  萧锦侃的性格其实有些变态。
  有些变态喜欢折磨别人。
  而他却喜欢折磨自己。
  这种折磨不是指每天拿着鞭子抽打自己的屁股。
  而是萧锦侃总想去做一些和别人不同的事情。
  一个人如果很是落魄。
  不是因为笨,就是因为懒。
  萧锦侃很聪明。
  实际上要比刘睿影聪明得多。
  他也很勤快。
  因为懒人是决计不会离开查缉司的那熟风熟水的环境。
  他落魄,是因为做什么事都不够长久。
  三天前你看他买了上好的笔墨纸砚,说要开始学画工笔画。
  但转眼,就见他把画纸一卷,上了青楼。
  美其名曰是要以那些歌舞伎领的曼妙身段儿为题材,画画儿。
  但三天后却是因为欠了一屁股酒钱,被人剥了个精光,丢出门来。
  至于那画儿,却是一张都没画出来。
  后来不知又怎么的寻摸来了一把铁剑。
  说要去当镖师。
  这可不是个好活计。
  虽然赚得多。
  命却也丢的很快。
  押着镖车,天南地北的走一趟,白花花的银子就来了。
  不过萧锦侃不是为了挣大钱。
  他只是想借机四处转转看看。
  多喝点不同的酒。
  不过要是顺带着还能赚点钱,他自然也不会拒绝。
  以他的武道修为,顺理成章的当上了镖师。
  奈何他的运气着实不好。
  事实上自他离开中都查缉司后,到遇见师傅之前的这段时间,他就从没有好运过。
  他先是进了一个叫做四海的镖局。
  四海九州,这名字够大,很对他的胃口。
  少年人总是心气儿极高的。
  可后来,他看到一个名为‘万通’的镖局,却是转眼又入了这家。
  因为他觉得‘万通’比‘四海’看上去更加响亮!
  就这样,半个月内,换了十五家镖局。
  但这十五家镖局没有一家能够让他中意。
  干脆自己建了一个。
  名为‘经纬’!
  取经天纬地之意。
  这恐怕是天下名字最大的镖局。
  同样也是天下最为寒酸的镖局。
  因为这镖局只有他一人一剑。
  而萧锦侃这人,却是连一匹马都没得骑。
  招牌也只是用手指头站着腐乳汁,写在一块烂木板上。
  但萧锦侃不在意。
  自己给自己吆喝的十足。
  不过,就是如此镖局,竟然也能接到生意。
  而且还不是一笔小生意。
  这一趟走下来,萧锦侃粗略一算就能赚个一千五百两。
  他让雇主先预付了一半的定金。
  然后拿着这些钱买了一匹好马,打了一柄快剑,置办了几身潇洒的行头。
  然后一头钻进青楼里大醉了三日。
  那龟公一看萧锦侃竟敢再来,正准备撸起袖子将其打将出去。
  但看到萧锦侃把包袱一揭开,抖露出来的白花花的银子,却又顿时笑逐颜开。
  雇主给的是银票,萧锦侃却全都换成了银锭。
  因为银票轻飘飘,花起来没有感觉。
  银锭沉甸甸的,拿在手上当个玩意儿也很舒服。
  他让那龟公站在雅间儿的最前方。
  手上捧着一个夜壶。
  那花魁每喂他喝一杯酒。
  他就拿出一两银子朝那夜壶扔去。
  如果他认真起来,估计一个都不会漏到外面。
  但他偏偏不要认真。
  所以那银锭每一个都重重的砸在了那龟公的头上。
  把他砸的头破血流的同时,他嘴里却还是止不住的喊好!
  最后一锭银子出手,萧锦侃大笑着扬长而去。
  不是他玩够了。
  而是他没钱了。
  况且时间也到了。
  该去押镖了。
  那会儿是春天。
  万物复苏。
  雪尽马蹄轻。
  萧锦侃不好奇他保的镖是什么。
  他只是急于把这镖赶紧送到了地方,然后回来拿上雇主的另一半儿佣金,而后继续去青楼玩‘银锭扔夜壶’的游戏。
  只是这押镖的活计,光有武道修为还不够。
  还得加上八分小心,二分运气。
  萧锦侃没有小心。
  他也没有运气。
  这镖,自然是丢了。
  不过他是一个很守信用,也很要面子的人。
  一路喝着山溪水,吃着野果子,却硬是把这镖追了回来。
  事成之后,雇主很感激他的做法,要给他双倍的价钱。
  但萧锦侃却没有要。
  因为他觉得自己出了岔子。
  虽然平安送到了,但过程不完满,就是不完满。
  所以他没有要那些钱。
  可是没钱就不能玩‘银锭扔夜壶’的游戏。
  所以他把先前置办的好马,快剑,以及潇洒的行头,全卖了。
  拿着钱,再度进了青楼。
  这次他没有被扔出来。
  虽然他也花光了钱,但是这次他学会了见好就收。
  只不过没了马,没了剑,也没了行头。
  却是没法儿子再当镖师。
  就这样,‘经纬镖局’只走了一趟镖,便隐匿于江湖。
  萧锦侃虽然已是地宗凌八面的武道修为。
  但地宗境的武者,也还是要吃饭的。
  他怕是全天下最可怜的地宗境武者。
  因为他从青楼出来之后,连晚饭都还没有着落。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
  但叫花鸡和清蒸鲈鱼的味道牵着他的鼻子,把他勾到了一处酒楼前。
  他是没有钱再点一桌子酒菜来吃喝的。
  但他却毫不紧张。
  因为身上还剩下最后一身像样的行头。
  “客观您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就冲着他这身儿心头,小二如此问道。
  “打尖!”
  萧锦侃说道理直气壮,实则口袋里一个铜板都没有。
  “大堂还是雅间儿?”
  小二接着问道。
  “雅间儿!”
  萧锦侃说道。
  小二笑盈盈的迎着他上了二楼。
  心想又来了为有钱的主儿,想必等会儿的赏钱一定少不了。
  说来也奇怪。
  萧锦侃竟是没有丝毫忐忑。
  他觉得饿了就要吃饭。
  而且吃饭决计不能敷衍了事。
  一定得吃喜欢的,吃好的。
  所以他很是理直气壮。
  至于吃完之后的事。
  那就吃完之后再做考虑。
  无须现在就去担心。
  要知道心情是很影响胃口的。
  一旦开始担心些什么,怕是要少吃下半只烧鸡。
  萧锦侃这就这么大马金刀的点了五十来个菜。
  不是他能吃这么多。
  而是他已经想好了托身之侧。
  五十多道菜。
  每一道菜只吃几口。
  而且每一口吃下去,他都把自己的眉头皱的更深一点。
  似是口中吃了什么腌臜之物一般。
  吃到最后一道菜时,他都没咽下去。
  直接“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小二大惊。
  心想这爷是犯了什么病?
  一顿饭吃五十来道菜的人,可千万别在自家店里出点事儿才好。
  “你们这菜是怎么做的?把厨子给我叫来!”
  萧锦侃端足了架子,摆足了谱说道。
  “罢了罢了,我亲自去后堂和他说罢!”
  还不等小二吱声,萧锦侃就摆了摆手起身接着说道。
  同时,还从桌子上随手端了一盘菜。
  “你这道菜时怎么做的?”
  萧锦侃把菜盘重重的放在后堂的案板上说道。
  那道菜就是一道炒时蔬。
  酒楼给取了个雅致的名字。
  叫做‘荷塘月色’。
  这菜。
  只需要油盐,却是谁都能做得出来。
  厨子被萧锦侃这突如其来的抱怨弄得一头雾水,连忙看向他身后的小二。
  没想到那小二哥却也是摊了摊手,没帮上他任何。
  “虽然是素菜。但素菜淡雅,却是最见功力!你看你这芹菜每一段切的都不够整齐,那当它们入锅时,如何能够保证收到的火候一样?”
  萧锦侃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双筷子。
  把这一盘“荷塘月色”中的芹菜一段段的挑拣出来说道。
  厨子定睛一看,觉得自己切的并没有什么问题。至少不用尺子量,是决计看不出有任何差别的。
  萧锦侃眼见没能说动这厨子。
  转身抄起了菜刀。
  从篮子里拿出了三根萝卜五根黄瓜。
  眨眼间萝卜成条,黄瓜做片。
  萝卜条纤细柔软,宛若冰飞霜。
  黄瓜片轻薄飘柔,好似风吹雪。
  透过这萝卜条,黄瓜片,都能透出人影儿来。
  厨子不由得被这般惊世骇俗的刀工所折服。
  当即就要拜他为师。
  萧锦侃想自己以地宗境的修为,再加上以剑法舞菜刀,不把他镇住才怪。
  不过他只是想借此白吃一顿,并没有打算真成为这厨子的师傅。
  何况,他也不会做饭。
  因此找了个托词先行离开。
  而那五十多道菜,厨子拍着胸脯说就当是他的拜师宴了。
  可惜。
  景平镇太小。
  即使萧锦侃走的再慢,却是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把那段时光细细回忆一遍。
  此刻,他已走到了叶伟的饭堂前。
  而这饭堂的小二,厨子,掌柜——叶伟,就是他的师傅。
  不过当年萧锦侃的另一个问题,叶伟却是给了他极为明确的回答。
  “那师傅为何要收我为徒?莫不是觉得我变成了瞎子很可怜?”
  萧锦侃问道。
  “天下可怜人多了,我要是都收了当徒弟,给我五王之位也得让你们吃穷了。”
  叶伟说道。
  “那就是我可怜的很特别。”
  萧锦侃笑嘻嘻的说道。
  “的确是因为你特别,不过不会因为可怜的特别。”
  叶伟说道。
  “那是因为什么?”
  萧锦侃问道。
  “因为你的自身和生活,无论出了何种变故,你都能很快通达,并且随遇而安。”
  叶伟说道。
  “我只想和别人有所不同,和别人的生活也有所不同。刚瞎的时候还是很沮丧的。但后来我觉得,瞎子难道不就是很大的不同?所以我就不沮丧了。因为和我的初衷没有丝毫违背。”
  萧锦侃说道。
  说完他却是愣在了原地。
  因为先前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事,却是在不经意间想通了。
  师傅不在他眼睛被熏瞎前救他。
  就是因为师傅比他自己还清楚自己的本心。
  知道他要的是什么,追求的是什么。
  “你特别在既有木石心,又有云水趣。”
  叶伟对着萧锦侃接着说道。
  ————————
  “师傅!”
  萧锦侃背着手站在饭堂门口喊道。
  没有人回答。
  但萧锦侃却听到后堂里传出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
  他寻声朝着后堂走去。
  发现自己的师傅叶伟,正和铁观音在打铁。
  他们二人把做饭的炉灶重新修建了一番。
  炉子里加了个风箱。
  灶台上拓宽了烟道。
  此刻叶伟轮着小锤,铁观音轮着大锤,正在敲打这一块铁锭。
  “师傅你这是……”
  萧锦侃颇为诧异的说道。
  “换水!”
  叶伟说道。
  “嗯?”
  萧锦侃不知叶伟在和谁说话,却是没能反应过来。
  “帮小孩子打水那么积极,师傅教你换一桶凉水就装听不见?”
  叶伟说道。
  萧锦侃面露苦笑。
  但身形却是不满。
  立刻就把叶伟身边木桶里的水给换了。
  看样子,是给这铁块淬火用的。
  萧锦侃不知道师傅这是要做什么
  不过师傅做什么,对他而言都不能算是奇怪。
  只是许久未见,有点差异罢了。
  萧锦侃并不知道铁观音是谁。
  只是觉得这人气度不凡。
  但脸上的神情,似是比叶伟更加专注。
  身上穿着一袭红袍。
  但那红袍上却是沾满了污渍。
  黑与红。
  虽然是绝配。
  但如此这般的点缀,倒着实是很难美观。
  何况只片刻的功夫。
  铁观音就拿着自己这金贵到连雨水都不能沾湿的大红袍,擦了两次额前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