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Flower?暗夜
作者:烟罗    更新:2022-01-29 19:32
  当一个人爱上了某个星星上的一朵花。她会发现,整个夜晚都像花园般为她绽放。人只要爱着,就不会感到疼痛的,所以你看,你从未带给我伤害,是你让我感受到浩翰星空。
  [楔子?七春]
  她的妈妈,一生结过三次婚。
  第一次,是和她的爸爸,生下她。
  第二次,是她六岁那年,一次大吵后爸爸提着包离开了家,不久后妈妈再嫁。
  第三次,她十岁,已经大致懂事,能够看似平静的接受又一次离合聚散。
  只是那一年,妈妈对她说,以后你跟我姓吧,改姓孟,孟七春。以后妈大概还要换男人,你就当他们都是猫狗,乐了逗逗,不必在意。这一生,你只是妈一个人的女儿,不认其他。
  她笑嘻嘻的答应。
  那时就隐隐感到,妈妈会一语成谶。
  果然一年后妈妈再次离婚,从此以后再不结婚,家里却不曾少过男人。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叫七春,妈妈也没有解释过。她和朋友开玩笑的时候就会说,大概是我妈发了七次春后怀上了我。
  从小到大,每个同学都喜欢她,因为她豪爽开朗像冬天里的一把火,一不小心就会燃烧整个沙漠,何况是小小学校。
  她妈妈在她家住的那条街上活得那么风生水起,火树银花,大概也是因为这样的性格。
  不畏人言,无视规则,热情正直,善良凶猛。
  女人怕,男人爱。
  她并不以妈妈为耻,反而觉得妈妈是自己的骄傲,然而在偶尔母女独处的时候,她渐渐看得懂妈妈的寂寞。
  妈妈的一生,有着许多问题没有寻找到答案。
  这也无形中影响了她的一些观念,比如爱情。
  最初和程安之成为朋友,只是一种习惯。
  习惯性的呵护和感染每一个视线内的人,希望成为他们的中心。
  那个转学生,看上去像一颗有点呆的蘑菇,对人说话时总是小心的陪上微笑,如果不被领情就会沮丧的退到一旁。
  后来她大方的走上前,伸出手来,不出意外的收获到程安之单纯热烈羞涩惊喜的目光。
  被孟七春罩过的人,都不会太孤独,很快大家就接受了那颗蘑菇,她愉快的成为集体的一员。
  原本以为程安之只会是她许多朋友中最普通的一个,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渐渐成为了她最好的朋友。
  当程安之和她分享自己最大的秘密,对那个叫封信的男生的暗恋时,她的心里,是条件反射般冷笑了一声的。
  然后又飞快的自我厌弃。
  正是鲜花开遍的年纪,对美好的爱情有着太多的幻想,因为妈妈的经历,却抗拒自己去傻傻相信。
  这样矛盾的阴郁的自己,在最好的朋友面前也不敢表现,看着朋友的沉沦,像在看一场小小的戏。
  封信离校的时候,她曾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就像妈妈有过的爱情,和每一场青春电影。很多人喜欢追梦这个词,那是因为真正去追的人太少,人一旦认识到自己的前方是梦境,就会望而却步。
  没有人喜欢做傻子。
  但是她有些震惊的发现程安之变了。
  直到香港那所大学的录取通知到来,她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程安之,她真的在追梦。
  后来的很多年里,她在各地流浪,走走停停。
  她一直和程安之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甚至有一次在雪山上摔掉了手机失去了所有的电话号码,她竟然还能背得安之的那个。
  那个姑娘柔柔细细的声音,有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她说不出那是什么,但像极她儿时爸爸未离去前的家。
  况且她的心里一直有一个结,就是要看那个没有男主角出席的故事最后会如何落幕。
  多少次在深夜里自问,想起那个一直追在自己身后的男孩时,他渐渐长成男人的模样,坚定的目光却一如既往——她都会想到安之。
  仿佛是冥冥里需要一种证明,证明这世上,存在着一种比恐龙还珍稀的东西,叫至死不渝。
  她内心里有两个小人,深藏不露,一个冷眼,一个哭泣,都想要一个答案。
  这大概是一件可笑的事情,把自己的命运,自己将去的方向,寄于别人的坚持之上。
  其实一直以来,真正软弱的,对爱情恐惧的,正是她自己。
  13、原来他已经结婚了!
  我手上负责的那款韩国教育产品改编,总部寄予了较高的期望,我回来不久,一方面自己需要扎根,另一方面不能给原来的上司抹黑,是她一力举荐和担保了我,所以回来后一直忙得昏天黑地,连陪若素和妈妈的时间都少。
  我们公司旗下有一个叫“青果树”的早教品牌,负责给学前儿童进行一些国际化理念的早期潜能开发和培养,在本市有分支。
  为了在产品开发阶段就对受众进行有效沟通和测试,我通过总部和本地机构负责人琴姐取得了联系,以任课老师的身份,每周在那里兼职一堂早教课。
  现在的妈妈都非常注重孩子的早期教育,尤其崇尚西式教育理念。听说我原来在总部就有过相关的实习经历,琴姐立刻头脑灵活的打出“香港总部教育专家莅临”的旗号,我那节课报名的人数瞬间爆满。
  我虽然对琴姐的这种注水宣传不以为然,但也只好尽力准备。
  若素婚礼的第二天,正是周日,也是我在“青果树”的第一堂课。
  我这节课人数上限是十个孩子,我是主课老师,还有三个助教老师,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
  因为提倡混龄教育,所以十个孩子的年龄不一,大大小小的孩子在老师们的统一看护下,可以自由选择各种玩具,进行他们感兴趣的工作。
  我负责开发的那一系列早教绘本就放在书架中间,有孩子主动表现出兴趣,挑了过来要我读。
  当我开始读故事书的时候,孩子们渐渐放下手里的玩具聚到我身边来。
  我一边读一边观察,发现只有三个孩子没有围过来,其中有一个穿着红色公主裙的小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看上去应该是今天来的孩子中年纪最大的,大概在四五岁间。
  从上课开始,她就一个人跑到窗边的玩具架那里,背对着老师做什么。
  我们之前设置了不少环节,引导孩子们自由加入我们的游戏,总有一些部份会吸引不同孩子的注意,只有她一直无动于衷。
  年纪最小的菲菲老师走了过去。
  蹲在她身边轻声和她交谈。
  不知怎么回事,小女孩突然间哭了起来,哭声越来越大,我看到菲菲老师面露不悦。
  我把手中的绘本交给另一个助教莎莎,要她继续给大家读故事,自己走了过去。
  “怎么了?”我蹲下来轻轻抚摸小女孩的头发,放柔声音安慰她。
  我想起来她叫小圈圈。
  小圈圈捂着自己的肚子,呜咽着说:“我疼……老师,我疼!”
  我吃了一惊,把她小小的柔软的身体抱在怀里。
  “哪里疼?”我一边抱她,一边看到一旁的菲菲的表情,她朝我递来奇怪的眼神,并偷偷的冲我摇头。
  我觉察出可能哪里不对。
  我轻声的问小圈圈是否要通知她的妈妈。
  一般情况下家长都会在教室外等待。
  小圈圈蓦然止住了哭声。
  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眼睛尤其的大,有眼泪划过脸蛋的时候,会让人觉得莫名的心疼。
  她睁大眼睛怔怔的看我一眼,突然说:“安老师,我不疼了。”
  然后她就真的没事了一样,从我的怀里挣脱出来,蹦蹦跳跳的跑到一边玩玩具去了。
  看到我惊讶的表情,菲菲在我耳边轻声说:“这孩子每次都装病,她妈妈说在家里打过她无数次,她还特别喜欢说谎。”
  我严肃的看了她一眼,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
  两小时的课程结束后,我把自己准备的小礼物送给每个来上课的孩子。
  孩子们都开心极了。
  轮到小圈圈的时候,我把小礼物中最打眼的那个米菲兔娃娃给她。
  我说:“今天小圈圈表现得非常棒哦,非常勇敢!虽然开始有点肚子疼,但只哭了一下下,所以很快就不疼了,安老师非常喜欢小圈圈这样勇敢又懂事的小朋友!”
  我看到小圈圈非常意外的张大了小嘴。
  她似乎在仔细的观察我的脸色,判断我说的是不是反话。
  但是她终于确认我是真心在夸奖她。
  她漂亮的小脸上不知不觉浮现出了一种害羞的神色,看得出高兴。这是我见到她两小时以来,她第一次浮现出真正属于孩子的可爱神态。
  走出教室的时候,她一直拉着我的手,她的妈妈迎上来。
  我再次向她妈妈重复了“小圈圈今天表现得非常棒”,但没有提到她装肚子疼这一节,我记得菲菲说的,她妈妈经常为这样的事打她。
  她妈妈看上去是个非常精致美丽但神情冷峻的女人,听了我的话,脸上竟也现出一丝意外来。
  我依稀了解到这个才四岁多的孩子之前是多么恶评如潮。
  但那时我只是隐隐心疼这个孩子,却做梦也不曾想到,小圈圈和我的故事,会有着不可回避的交集。
  上完课才三点多,我想到七春今天已经风风火火跑出去见故人去了,于是也不急着回去,就慢慢的在街边走走。
  已经是初冬,街上的人有的穿起了薄薄的羽绒衣,我也是怕冷的人,早早裹上了围巾。
  不知不觉,走到了“风安堂”来,原来这医馆离我上课的地方只有两站路。
  我在街的对面站定。
  医馆的门口有不少人进进出出,更多的是带着孩子的家长,他们的脸上浮现着或忧虑或希望。
  我不知道封信有没有在里面。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抱着一个模糊的信念,想要追上他离去的背影,想要找到他,想要重新与他遇见。
  但是从来不敢去想,即使再次相遇,我们仍然只是陌生人。
  手机响了起来,我一看,是若素。
  犹豫着接起。
  电话里若素的声音充满八卦的激动:“哇,姐,我刚刚从何欢那里打听到的消息,你还记得封信吧?昨天在我婚礼上遇到的封信?你原来喜欢的那个人呀!”
  我的心一沉。
  隐隐不好的预感。
  昨天我刻意避开了若素的追问,也没有向何欢询问什么,也许就是害怕这一刻的来临。
  “他怎么了?”
  “原来他已经结婚了!然后又离婚了!听说还是被女方甩了!太不可思议了吧,读书的时候他多优秀啊,那样的男人也会被人甩?!”
  “……”
  “喂喂,老姐?喂?信号不好吗?”
  “嗯?我在,那他现在呢?”
  “现在?现在不知道哎,何欢也不喜欢向他爸打听这些,只知道还没有再婚……喂,我说老姐,你不是要犯傻吧?不会又心动了吧?以你现在的条件,不至于要去喜欢一个离过婚的男人吧?”若素紧张起来。
  我叹气。
  太阳穴越来越胀痛,有着一跳一跳的感觉。
  以前我忧愁的时候,就喜欢晒太阳,听说太阳光里有某种物质,多晒会使人变得快乐。
  但是此刻阳光也无法驱走我内心的难过。
  良久,我低声说。
  “若素,如果有办法,又怎么会有人想要犯傻。”
  可是,他却是我无法抽身的宿命。
  无论远,无论近。
  话筒那边,传来若素轻轻吸气的声音。
  我抬头看着街对面那木红色的木质门廊。
  封信,你知道吗,我从早教中心出来,走到这里,我一共走了2443步。
  可现在我站在你的门前,却再也不敢前进一步。
  原来,这就叫咫尺天涯。
  14、一模一样的眉眼,却怎么那样陌生
  夜幕降临时,我回到租住的屋子,七春打电话说她在外面吃饭,昨天她下了飞机就直接冲到了我这里把行李放下了,说要在我这住一阵子。
  我有太多的话想对她说,她是知道我秘密最深的人。
  但她一直那么那么的忙。
  我寂寞的撕开泡面的袋子。
  外面传来欢快的敲门声,孙婷像只兔子一样蹦了进来。
  “喂,安之,晚上去泡吧吧!我婆婆终于回来了,我解放了!”她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我摇头:“不去,我不爱去酒吧玩,再说今天头疼,晚上还要加班做事。”
  孙婷抢过我手里的泡面直接扔进垃圾桶。
  “去我家吃饭!然后跟我一起去泡吧!工作催人老,你不要还没嫁人就把自己弄成黄脸婆好吗!”
  想想又眼睛一亮的说:“对了!我那帮朋友呀,中间可有几个都是未婚钻石男!我今天非拖你去不可……”
  我抱着头痛苦的说:“好吧,说实话吧,是要在你婆婆那拿我当借口?”
  孙婷嘻嘻一笑:“安之我和你前世一定是亲姐妹,你真是太善解人意了……我和我婆婆说陪你去相亲,如果说去泡吧她不命令她儿子休了我呀。”
  于是我就愁眉苦脸的“被相亲”了。
  孙婷其实不是那种玩得很过火的午夜场女孩子,她完全是没心没肺型的爱热闹型,结婚前就朋友无数,爱唱爱跳,她老公小梁也是在一次朋友聚会中偶然见到孙婷那一派天真热情奔放的“金蛇狂舞”后,被她的二货性格所惊艳,执意娶了她的。
  但老一辈人毕竟保守,虽然小梁并不反对孙婷婚后偶尔和老朋友出去玩,但她婆婆却不会高兴。
  所以生完孩子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借我之名溜出来。
  进了“暗夜酒吧”后,孙婷立刻被她的老朋友们欢呼着包围了,我这个道具迅速被无情弃于一旁,什么钻石单身男更是没见着,只看到几个已婚发福男。
  我今天原本心情也很郁郁,既然来了,索性喝喝闷酒。
  我一边喝着酒,一边看着手机发呆。
  胡乱的按着通讯录名单,彦一的名字突然滑过眼里,我一怔。
  临别的时候,我们曾经约定,彼此不再联系,所以我回到c城换了电话号码后,也没有通知过他。
  但是我的通讯录里,却一直存着他的电话,仿佛是一种纪念。
  算起来,我们分别已经快三个月了,我其实不敢去想,因为怕自己心软。
  我不敢承认自己担心他。
  给一点希望,却让期待的人跌入更深的失望,是不是一种罪恶?
  我分不清。
  记得他曾经有一次在挽留我无果的情况下哭着对我说,如果他死了,就是因为我丢下了他。
  但是真正分别的时候他在机场却一脸平静,说他会好好生活,好好照顾自己,以后会娶一个温柔的女孩子,要我放心。
  我不知道他说的哪一句是真的。
  我呆呆的盯着那个号码,屏幕熄灭又按亮,过一会又熄灭我又按亮,酒精慢慢的充盈我的身体,然后变成眼底酸酸的感觉。
  世间多无奈。
  而封信的人生,又是上演的哪一出?
  “你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缺女人……”侧面那桌女人轻笑的声音传入耳中。
  多么明白的欲拒还迎,但男人喜欢,百试不悔。
  我按按疼痛的太阳穴,想分散一下注意力,于是微微转过头,用眼角余光偷瞄。
  女人已经和男人粘在一起,男人的头搁在她的颈窝没动。
  我几疑自己眼花。
  我不记得自己刚才独饮了几杯,也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也许体内的酒精含量真的高了点,不然为什么我会出现幻觉。
  “送我回家吗?”女人直起身子,涂了深红蔻丹的指尖在男人面上轻轻滑动,那柔软的弧度比酒更醉人。
  男人纤长的手指动了动,一样东西扔到桌上,发出轻微声响。
  是车钥匙,很好的牌子,德国车。
  “你开车。”他低声说。
  然后他们站起来,男人也许是喝了酒,脚步略浮,女人全身躲在他的怀里。
  孙婷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我的身边,她没喝多少,怕回去被婆婆发现,但是和那些老朋友玩猜拳打耳光打得眼冒金星嗨翻了天。
  她惊讶的咦了一声。
  不确定的问:“那是,封医生吗?”
  又啊了一声。
  “那女的……哎哟那女的是这里的老客啊,两年前就号称要凑足一百个男人来个百团大战的烂货……一身的骚病,封医生怎么会看上她?啧啧啧……”
  他们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我突然跳起来狂奔出去。
  撞到了几个桌子,听声音还撞翻了人家的东西,孙婷在身后吃惊的叫我,还有帮我道歉的声音。
  我不管不顾了。
  我追他而去。
  外面很冷,长街寂寞,人如鬼魅,再多幻丽的霓虹也挡不住这冬夜的萧瑟。
  封信和那个女人走向停车场。
  我几步冲上前一把抓住他没有搂住女人肩的那只手的衣袖。
  “等一下!”
  他停住脚步,抬眼看我,更吃惊的却是那个女人。
  真的是他。
  可是,我不敢相信那是他。
  一模一样的眉眼,却怎么那样陌生。
  我记忆里的封信,无论是八年前还是重见的八年后,都是如同秋日阳光般温暖的人。微笑里有着淡淡的萧瑟,但不会冰凉。看人的眼神充满专注,但不会残酷。
  记得高中那时候,有一次,有个很胖的女生,被她们班的同学起哄逼迫,在走廊上向封信表白。那女生本来就很自卑,经常被大家捉弄,却不敢得罪任何人。抱着看好戏的心态,那些恶劣的同龄人要她在封信路过的时候大喊“封信我喜欢你”。
  那女生喊了,喊完以后抱着头蹲在地上无声的哭。
  得逞了的人恶意大笑,笑她是只癞蛤蟆。
  封信没有笑。
  他伸手把那个女生拉起来,认真的对她说:“谢谢你。”
  他用他的行为和表情把那个女生被同伴打碎的自尊一点点还给她。
  后来周围的笑声就变得尴尬起来,再后来就没有人笑了。
  我当时正好去打水,目睹了那整个经过。
  那时候我就确信,我喜欢的少年,是世界上最闪亮最温暖的少年。
  但是,眼前的男人,却如任何一个在夜店寻欢的堕落生命般,笑容虚浮,麻木腐朽,游戏人生。
  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会是他?
  如果说下午听闻他结婚离婚只是预期中的失落与疼痛,那么此刻见到的他,才让我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心如刀割。
  封信,这么多年,你到底在做什么,你经历了什么?
  女人迟疑着发难:“你们认识?”
  我盯着封信的眼睛,努力不让自己逃跑。
  “你认识我吗?”我问他,也许天气实在太冷了,我的牙齿都在颤抖。
  他看着我,不置可否,像看着一个陌生的人。
  甚至也没有挣脱我的手。
  “小姐,就算犯花痴也有个先来后到吧?今晚他已经决定跟我走了。”女人见封信不出声,调子蓦的高起来,竟伸手来掰开我的手。
  我被她拉扯,一时情急,也用上了蛮力。
  “是要讲先来后到。”我听到自己脱口而出:“这个人,我八年前就已经预约过了。”
  那女人怒了,从封信怀里直起了身子,发狠掐向我的手背。
  封信突然伸手挡了一下,隔开了我们。
  “别闹了。”
  语气里,明明白白的嫌恶,却不知是对谁。
  我胸口钝痛难捱。
  孙婷已经追了出来,看到此情此景,她仅有那点儿酒劲应该全醒了。
  她身后还有几个朋友,大家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朋友的朋友还是朋友,他们本能的觉得先帮我再说。
  那女人见封信无意护她,再加上孙婷她们张牙舞爪的冲过来,顿时明了局面,冷笑几声拔腿就走。
  “车钥匙。”封信沉声说。
  女人顿了顿脚步,扬手把他的车钥匙扔过来。
  附送一个怨毒眼神。
  封信被我抓住袖子,动作迟缓,任车钥匙掉在面前的地上。
  我听到孙婷尴尬的喊“封医生”,然后不停的问我“怎么了程安之你怎么了”。
  封信看着被我抓住的手,又看向我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他的眼神,似乎比开始更清醒了些,那种犀利的目光,在夜色里灼灼如电。
  像用光了所有力气的逃兵,我低下头,虚弱的一点一点松开了我的手指。
  “现在,我可以走了吗?”他无视孙婷的招呼,平静的开口问我。
  我摇头,又点头。
  我喃喃地问:“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纠结这个问题,或许,我是想告诉他,不记得我也没关系。
  可是你还记不记得那时的花,那时的树,那时的云朵,那时的桂树香。
  那时的,你自己。
  你怎么能忘记那时候的你自己。
  这呓语像足醉话。
  他没有回答我,弯腰拾起地上的车钥匙,然后头也不回的朝停车场走去。
  我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无声的流泪。
  半夜出来喝水的七春被我吓了一大跳,哇的一声怪叫跳过来。
  “你搞什么啊,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睡着了,打你手机也不接。”她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在我的边上。
  我抱着她的脖子哭出声来。
  终于有一个知道故事始末的人,可以在这样充满包容性的黑夜里,听我诉说。
  听到我今夜的遭遇,她微微动容。
  “程安之,你到底爱他什么?你难道不觉得这么多年来,你爱的只是一个你想象出来的幻梦?”她问我。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千百遍。
  “七春,爱是什么呢?我只知道,这么多年,只要想到他,我就觉得幸福。因为想靠近他,所以我变得勇敢,变得优秀,变得坚强,忍受寂寞,甚至在没有希望的时候仍然坚持着……你以为我痛苦吗?不,我并不痛苦,在爱着的时候,所有事情都不可怕,所有的事情都变得美好,所有的伤害都可以原谅,是他让我感觉到每一天都充满希望。今晚我哭,只是因为替他难过,难过他带给我那么多,我却不能为他分担一点点,我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寂寞。”
  其实爱是很简单的事吧。
  你爱着的人,他存在的地方,整个世界都在发光;他失落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会下雨。
  能够避开的,就不是命运,能够放弃的,就不是爱。
  爱和命运,都是上天的事情,我清醒的沉沦,却无能为力。
  “七春,看到他那样,我好痛。”我呜咽着总结。
  “我也好痛……”
  “你也心痛?”我成功的被她吸引。
  “不,我膀胱痛……我刚准备去尿尿,看你在这哭,结果没尿成……一直忍到现在,不敢打断你抒情……”
  “噗!”
  我就知道,孟七春是治愈系的啊。
  15、十六岁的记忆像大群蝴蝶一样霸道的奔涌进脑海
  “安之啊!你下午有空没有?陪我去一个地方!”何老师的大嗓门从电话里清楚的传出来。
  我把话筒移开耳朵远一点。
  “下午……”下午没空。
  “我过来接你!我有个老朋友从北京那边淘了一个田黄印章来,硬说是皇帝用过的,我得过去亲眼瞧瞧,你也陪我一起去!”何老师完全不需要我的答案,已经自作主张急吼吼的安排。
  我含糊推脱。
  其实还因为心虚,以前在香港,和何老师通信,碰到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问彦一,久而久之,使得何老师把我当成了古玩专家。
  但我自己清楚,我那点东西实在比他高明不了多少,现场卖弄丢脸事小,坏事事大。
  但何老师可不管不顾,一把挂断了电话。
  我只得加紧做完手上工作。
  果然午餐时间一过,何老师的电话就来了,我匆匆交待了几句,下楼随他而去。
  路上我来开车,听得他在副驾位上坐立不安。
  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唾沫横飞。
  不外是:
  “专门买赝品的老家伙,能有什么眼力劲,肯定又栽了!”
  “哼,上次屁颠颠的抱来个明代珐琅碗来给我看,我就说是高仿,他偏不信,拿去给故宫博物院的专家看,果然是高仿,他还不服气,说我是碰中的。”
  “不过皇帝印章可不是等闲物,安之你说,这封老头不会真得了个宝吧…”
  我听得封老头三个字,怔了一怔。
  我想,不会这么巧吧。
  你那么思念一个人,却怎样都遍寻不获他的身影;而一旦重遇,他的名字身影却时时处处出现在身边。
  难道我积攒了八年的缘份,都在这一个月用尽了。
  车子开进一个小别墅区。
  封家在院子上开了一个门,从院子进去,是密密的葡萄架,有古朴的石桌,石凳,精巧鱼池,靠墙处开了一片菜土,雪季快来了,但院子里依然有不少绿意,看得出主人很下功夫。
  还未进院,就听到一阵响亮的狗叫声,一只毛色油亮的金毛犬猛扑过来,却在发现是何老师之后立刻改吠为哼,热情的前爪搂腰猛摇尾巴。
  须发皆白的老人大步迎出来,他身材高大,虽然年近八十却仍然精神矍铄,满面红光,笑声像打雷一样,他随手拨开那只金毛大狗,自己却一掌拍到瘦小的何老师肩上,动作之大我的心都惊得跳了几跳。
  何老师却不以为意,同样的大嗓门招呼回去,原本安静的小院里有了这两个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的老人加上一只大狗的声音,瞬间变得像闹市一样。
  进得屋中,暖意扑面而来,空气里充盈着淡淡的草药香。
  那只金毛仍在我们左右跑动,这会儿已经放开了何老师,好奇的对着我嗅来嗅去。
  何老师对我说:“这是他们家的老狗,叫郭靖。”
  我看着那狗一脸憨厚的样子,一下子没忍住笑。
  何老师又一把拉过我做介绍:“封老头,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程安之,我在香港碰到的那个姑娘,这方面可懂得比咱俩加起来还多!我儿子上次结婚时我才发现,她居然是我媳妇的姐姐!你说巧不巧,哈哈哈!”
  然后再对我说:“安之,叫封伯伯!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老朋友,看货眼光差,看病倒是一流!”
  封老爷子把眼睛一瞪:“封爷爷!”
  何老师争起来:“你个死老头,她是我媳妇的姐姐,叫你爷爷,那我不是要叫你叔?”
  封老哈哈一笑:“谁让你四十岁才生何欢?”
  眼见两个岁数加起来超过一百五的老顽童还没落座,就已经对吵开来,我暗暗好笑,趁机偷偷打量周围的环境。
  客厅里有一面照片墙,多数是封老给多位大人物看病的纪念照片,那些曾是他病人的人中,有些是曾在新闻联播里出现的熟悉的脸,还有几个外国人,看起来身份都不凡。
  见我在仔细打量那些照片,封老顿时嘴也不斗了,凑过来跟我讲故事。
  不外是些妙手回春起死回生相见恨晚感激涕零的传说。
  这都是老爷子一生的荣光,说起来就仿佛生命再重燃一次般整个人都变得耀眼,我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大开眼界,估计已经听过无数次的何老师却很快不耐烦,连连催起印章的事,老爷子只好住嘴,意犹未尽的瞪了老朋友几眼,特意跟我说有时间单独聊,要好好给我上一课,我连连点头。
  终于进入今天的主题。
  封老已经小心翼翼的捧出他的锦盒,打开处,果然是一枚黄色印章。
  何老师急不可待的捧起来细看。
  我也凑过去。
  这印章的印钮是瑞兽形,体形硕大刀工精美,封老爷子说是乾隆之印,也并非不可能。
  我依稀记得,乾隆皇帝酷爱以田黄石刻章,传说曾有三百多枚田黄章流传下来,但多数流于海外,最有名的应是现在藏于故宫博物院的三链章。
  如果说封老这种业余收藏爱好者,机缘巧合竟收入一枚乾隆的田黄章,那确实是一件圆满的事情,其价值和意义都难估。
  也难怪何老师如此激动,不敢置信。
  何老师还在那仔细抚摩端详,封老爷子已经不耐烦的一把抢过章子来,小心的放在我的手上。
  “小程丫头来说说看。”他似乎胸有成竹,目光炯炯的看定了我,分明只是考我。
  我只能硬着头皮,搜肠刮肚。
  “这枚印章从材质上看,实属上佳,血丝盘格明显,萝卜纹细密舒顺……”
  我索性把脑袋里关于上好田黄石的特征背了一遍,其实我也分不清这枚章的材质是否具备那些属性,但是看到封老爷子连连点头,显然龙心大悦,自觉算是蒙混过关。
  私心里,很可耻的有一种在讨好家长的感觉。
  最后再坦诚说明一下自己水平有限,并无法认证古物真伪,但是封老爷子心中已经笃定,也并不在乎何老师的泛酸和我的无知,只是一心高兴。
  兴致大好的封老爷子又邀请我品鉴了他的其他若干宝贝,还给我们沏了功夫茶,在两个老头时不时的斗嘴声和茶香里,一下午的时间飞快流逝了。
  喝茶的结果就是我想去卫生间。
  封老爷子挠挠白头发。
  “楼下卫生间的马桶昨天坏了,叫人来修今天还没来,你去二楼用我孙子房间里的卫生间吧,二楼右拐第一间就是。”
  我只好自己爬上楼去。
  二楼右拐第一间,推门进去,里面是一间套房,穿过书房和卧室,尽头是卫生间。
  郭靖跟在我的后面蹭来蹭去,似是领路,又似是玩耍。
  干净简单的房间。
  我连呼吸也放轻,只怕惊扰这个梦。
  没有乱扔的杂志,没有凌乱的杂物,墙上没有照片,全屋连一件挂在外面的衣服都没有。整个房间和楼下一样使用深色的家具,而深蓝色的床上用品,几乎是这极素空间里唯一彩色。
  这就是封信的私人世界。
  一瞬间我的脑海里隐隐掠过什么,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不对劲,但那感觉却像一闪即逝的流星,抓不到重点。
  我贪婪而留恋的看着这空间里的一切,却不敢伸手触碰。
  封家的别墅住于近郊,算是最靠近市中心的别墅区,应该价值不菲。但这小小世界里,却似乎只有封老爷子和封信两个人居住。
  阳光照在窗子上,有小鸟在窗外鸣叫,只伴着郭靖呼呼喘气的声音,静得让人心虚。
  我鬼使神差的伸手去触摸桌上那本摊开的医学书。
  目光落在书页上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哪里不对劲。
  那书页分明已经不新,但却干净得没有一个笔印。
  就像这个房间一般,没有丝毫有一个年轻生命居住着的痕迹。
  但我却知道,高中时的封信,会在书上做各种笔记,会偷偷的调皮的画小鸡吃米,会有掩饰得很好,但仍然不经意流露的各种少年情绪。
  那些,在这个房间里,全部看不见了。
  他似乎刻意的想让自己,仿佛没有活过。
  我的心从未有过的恐慌惊惧,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有了这样的改变,我曾经在失去他所有消息后都不曾绝望,但这一刻,却有一种无能为力感暗暗的侵袭了我。
  我能为他做些什么。
  我茫然四顾,却突然看到书的下面压着一张纸,露出一角。
  我轻轻抽出来。
  忽然愣住。
  那张纸上,用我熟悉的笔迹,写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程安之。
  后面接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飘着出了那个房间的,出房间的时候,眼角瞄到书架上一样东西。
  和这房间很不相称的一样东西。
  十六岁的记忆像大群蝴蝶一样霸道的奔涌进脑海。
  圣诞晚会上,我连送给他礼物的勇气都没有,只得趁乱将手里的一只丑怪小恐龙放进替他捡礼物的女生手里。
  那恐龙被捏肚子,会发出可怕的大叫:Iloveyou!Iloveyou!Iloveyou!
  我爱你。
  现在,它就静静的站在书架的角落里,看着我的失魂落魄。
  我伸手捏它一下,再捏它一下,它已经不会发出声音。
  回去的时候,我异常沉默。
  何老师几次想开口,又欲言又止。
  送他到家的时候,他终于还是迟迟疑疑的问了出来。
  “安之啊,我记得你在香港有男朋友的是不是?那个很年轻的小伙子……”
  我知道他说的是彦一,我摇头。
  “那个不是我男朋友,只是一个朋友。”
  何老师眼睛一亮。
  “那你现在有男朋友没有?”
  我又摇头,最近问这个问题的长辈好多。
  何老师啊了一声,下定决心似的说:“你要是不嫌我多事,我想给你介绍一个人……就是封老头的孙子,上次小素婚礼上不知道你见过没有……那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比我家何欢有出息,就是……”
  前面有车突然插道,我一时慌乱,差点追尾。
  何老师见我没吱声,大概以为我在催他下文,想了想一咬牙道:“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离过一次婚……你看,要不约个时间让你们见见?”
  我手脚发凉,心乱如麻。
  最近发生的戏剧性转折太多,我原本就不玲珑,只觉应接吃力。
  但是,至少我听懂了,何老师说的,是封信。
  看我还是不出声,何老师也有点不好意思,自我解嘲道:“我也知道你肯定心气不低,条件又好,怪我多嘴,都是封老头,非要我问问……”
  “不是的!”我急着打断他,一时间差点喉紧语塞。
  “只要他同意,我没问题!”我只能这么说,矜持尽失的态度反而换来何老师的惊诧莫名。
  封信,封信。
  如果那个人是你,我怎么会不愿意。
  我不管前方是风是雨还是晴,我只知道,如若是你,随时随地,我会如约而至,哪怕赌上一生的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