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沙邑
作者:海青拿天鹅    更新:2022-01-29 09:41
  众人很快收拾妥当,浇灭篝火。号令下来,即刻开拔。
  外面的火把光从车帘透进来,光影交错。初华坐在元煜的车上,看着他从行囊中摸出一只小瓶子来,递给她。初华接过药,打开瓶口嗅了嗅。百戏班里练功摔跤,常年跌打不断,初华也算得半个行家。这瓶子里的药酒香十分浓郁,入鼻即知是上好的伤药。
  但是她没有动。
  元煜坐了一会,瞥瞥她。
  “我……我要到自己车上去换药。”初华道。
  “不行。”
  “为何?”
  元煜道:“现下正当黑夜,不知道还有没有剩下的刺客,你换车,众人都要停下来等你。此地山林密布,最易设伏,多待一分,危险便多出三分。”
  初华也知道这是实情,没说话。
  “换吧。”元煜望向拂动的车帘外,语气缓下,“黑灯瞎火,没人看你。”
  “那可说不准,”初华不信任地说,“谁知道你会不会像街上的流氓似的,我可是良家女子……”
  “就算偷看,你也要有。”
  “咚”,马车里传来奇怪的撞击声,侍从们讶然。
  田彬若无其事。心想他们在上药啊上药……
  初华带着伤,又本事不济,爪子还没挥出,就毫无悬念地被元煜一手压住。
  “你就这点功夫,还敢跟刺客对打?”元煜的声音里没有半点同情。
  “你……你放开我!”初华面红耳赤。
  元煜松手。
  初华瞪着他,退到车子的一角。
  “快上药。”元煜神色无波,转过头去。
  初华别无选择,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下,那伤的确要尽快上药才是。幸好,伤在肩上,胸下缠着白绫,涂个药倒也没什么。
  “你千万别回头。”她背过身去,迅速地脱了上衣。
  元煜没有答话。
  初华摸摸那伤处,是干的,也没有破损,想来是挫伤。她的心安下许多,打开药瓶,倒出药酒,一点点地擦上去。药酒凉凉的,触在皮肤上,伤处的疼痛似乎立刻减缓了些。
  杀千刀的刺客,初华一边擦着心里一边骂,这次是她大意,没将小囊带身上,要是要下次,她连霹雳罐也扔出去,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山外有山……
  药酒香在车厢之内散开来,外面的夜风带来松树林的味道,和在一起,倒是十分怡人。
  可元煜却觉得还有一种味道。
  幽幽淡淡,掺杂其间,不起眼,却教人无法忽略。
  她还会往身上熏香么?元煜不禁想,未几,又觉得大概是错觉,近来自己的鼻子真是灵得有些古怪。
  身后,传来些细微的声音,悉悉率率,他似乎能猜测道初华正在做什么。上次在齐国救她的时候,她晕厥过去,衣衫是齐王子的侍婢换下的。这件事,元煜当初懒得说明,她却似乎耿耿于怀。
  唇边不禁浮起一抹无奈的笑。
  他和这个来路奇特的人,莫名其妙地掺合在一起。他欣赏她的才能,用意是好的,目的也是对的,但与她相处的过程却总是意外频发,并不像收留文钦他们那样一帆风顺。她任性,不羁,还带着几分犀利,对他这个皇子应有的礼貌,更是半点没有。
  但是元煜并不讨厌,将她留下的心思也从来没有动摇过。
  果然是爱才之心么?
  元煜想了想,觉得大概如此……
  正出神,一只小瓶子递过来,“还你。”
  元煜看看那瓶子,回头,初华已经穿好了衣服。
  “留着吧,”他没有接,“你这伤不是一时半会能好。”
  初华想了想,觉得也对,把药瓶收起来。
  一时无话,车厢里很安静,只有车轮和马蹄行走的嘈杂声。
  初华瞅瞅元煜,或许是刚刚经历一场意外,或许是身处黑夜,她的心思冷静下来。初华不是胡搅蛮缠之人,想去过往种种,忽然觉得,面前这个人,虽然做事奸猾舌头略毒,但终归待她不差。
  片刻,她轻声道,“那个,你……其实挺好的。”
  元煜讶然,看向初华,光照昏暗,看不清表情。
  突然得到她这般褒奖,元煜有些受宠若惊。
  “是么,多谢。”他说,“为何突然这么说?”
  “想到了就说了。”初华道。
  元煜扬扬眉,觉得这一点倒是实至名归,自己没什么可反驳的。
  “知道就好。”他淡淡道。
  初华想了想,觉得心底的那个想法似乎考虑成熟了,过了会,道,“以前的话我收回,我可以继续帮你钻研那些火器。”
  元煜听到这话,心中一动,目中亮起了光。
  他感到十分意外,这个小家伙今天是怎么了,吃错了药全都想通了?
  “不过我有要求。”初华道,“我要是何时想回中山国,你不能阻拦。”
  “那当然。”元煜露出微笑,这是很合算的买卖,对于她的本事而言,这算得什么条件?他问,“还有别的要求么?一并说。”
  “暂时未想到,想到再说。”初华只觉扬眉吐气,骄傲十分。
  元煜加强了警戒,那次遇袭之后,再也没有再遭遇过刺客。
  初华也在第二日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不过,她发现,众人行走的路线开始弯弯道道起来,今天往东,明天往北,与既定的去向全然不一样了。路程过了一半之后,元煜收到一份密信,看完,露出笑容。
  “去过互市么?”他忽而看向初华,问道。
  “互市?”初华眨眨眼。
  一场大风刚刚刮过风,天空澄净。
  沙邑座落于边境,临近大漠,因设有最靠北的互市而闻名。这是一个不小的城邑,内地的各色货物和外族的特产,每日源源不断地从各处城门运送进来,又运送出去。这城邑由汉人管理,却囊括着各色人等,汉人、匈奴人、羯人、羌人、氐人……甚至遥远的身毒人,都能在这里见到。
  初华穿着一身胡人少年的衣服,跟着元煜等人,骑着骆驼,扮作商旅的模样,在沙邑的城门前等了好一会,那守门的军士才验完了文牍,放他们入城。
  街道上,人来人往。各处街道皆商铺林立,大小买卖都有,熙熙攘攘,人口之繁盛,让初华咋舌。
  “原来这就是互市。”她好奇地看着路旁一个吹笛子让毒蛇起舞的人,片刻,又转向一队豪华商旅,骆驼上满载着货物,还坐着几位浑身金灿灿的胡姬,轻纱掩面,香气夺人,露出一双漂亮的大眼睛。
  “那是要卖到中原去的舞伎,”田彬难得遇到有个什么都不懂的人,跟她并排走着。叽叽喳喳,“中原里的富户如今喜欢养一两个胡旋舞跳得好的胡姬,宴会请客,倍有面子。”
  “那肉也不错!”初华又盯着街边一处热闹的食肆,门口,一直整羊放在炭火上烤着,一个光着膀子的健硕胡人正在给客人割羊肉,刀子使得漂亮,教人看着便想流口水。
  “那可是这边最负盛名的美食,”田彬笑嘻嘻,“等会安顿下来,我等也去吃些。”
  初华心花怒放,看看坐在马上的元煜,他贴了一脸络腮胡子,穿着宽松的衣袍,还缠着头巾,看上去,就是个常年行走的商人。
  先前看到他装扮成这副模样的时候,初华就有些佩服。这个朔北王,真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点顾忌都没有。
  “为什么殿下要扮成商旅?”初华不解地问,“他是朔北王,直接过来不就是了?”
  田彬一副“这你就不懂了吧”的神色,不答却问,“你可曾发现,这里没有朔北军的军士?”
  初华四周看了看,的确,无论是城门查验文书的,还是街上巡视的,都不是朔北军的军士,服色并不一样。
  田彬道:“沙邑有沙邑都督府,自设府兵。朔北军不驻此处,便不是殿下的地盘,殿下不过来此看看,要是顶着朔北王的头衔,那可就两样了。”
  初华点点头,又问,“此处既然在朔北,为何不让朔北军驻此处?”
  “啧,你可知晓这互市每年税前能收多少?自从殿下来了朔北,这里就没打过仗,朝廷这不是防着殿下分钱么……”
  初华想到皇帝那副模样,不禁讪然。这两兄弟,在算计别人的方面,倒是实打实是一家子。
  “还有一事。”初华想了想,问,“殿下来这里,要做什么?”
  沙邑以市而生,故并不似内地一般,日落之后即闭市。
  太阳在天边落下,夜幕降临,各处商铺虽关门闭户啊,食肆酒楼却灯笼高挂,风中飘扬着乐声和食物的香气。
  城中最好的伎馆,在沙邑的北边,叫琉璃馆。此时,灯火通明,虽不算得门庭若市,来往者却都是衣锦饰金的富贵之人。
  鸨母高氏是个半老美妇,在馆中迎来送往,一双精明的眼睛,能在看到人的片刻分辨出身家如何。
  门外传来仆人热情的声音,高氏听得语气,忙出门去,看到来者,即刻笑靥如花。
  “安公子!”她迎上去,热情道,“您可来了,上次别过,妾这盼星星盼月亮,数着日子过了好几月呢!”
  被称为安公子的人,衣装贵气,左耳上的耳环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从衣服到指环再到皮靴,皆是宝光四溢。难能可贵的是,他是一个年轻的胡人,生着一双褐眸和棱角分明的脸,高氏身后的女子们瞅着他,皆神色娇羞。
  他看着高氏,微微笑了笑,“夫人,要一间上房,宽敞清静的。”
  “知道!”高氏道,“安公子最喜欢的那间,妾可一直备着。”说罢,施个礼,亲自引路。
  灯光如星辰相映,琉璃馆各处厢房,琵琶声和胡笳声此起彼伏,酒客们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安色伽让从人打赏了鸨母等琉璃馆众人,关上门,楼下的嘈杂声登时消隐不见。
  安色伽神色慵懒,将外衣脱下,扔到榻上。他穿着一层轻薄的单衫,宽敞的领口下,胸肌壮实,腰间的金刀镶嵌着宝石,锃亮发光。他望望四周,推开窗,一轮新月挂在当空,从高楼上望去,沙邑的千家灯火尽收眼底。
  “主人,”从人过来道,“那王公子回信了,说半个时辰之后就到。”
  安色伽颔首,问,“王公子说他亲自来么?”
  “正是。”从人道。
  安色伽弯起唇角。
  疏勒国的安氏,是王室的旁支。安色伽在家中是长子,不喜欢贵族的声色犬马,却爱好经商。他颇有生意头脑,几年来,通过贩运丝绸和马匹,渐渐成为闻名一方的富商。不但拯救了颓败的家族,更使得他在国中声名鹊起。
  今夜要见的人,对他有些重大的意味。因为安色伽的第一笔马匹生意,就是这位中原的王公子带来的,也正是那笔生意,让他攒足了发达的底气。
  虽然是个大客人,但安色伽从未见过王公子其人。他声称出门不便,从前的买卖,都是派从人来达成的。
  他时常疑惑,这位王公子,每次购入的马匹虽不多,却都是上好的种马,价格不菲,且付款爽快。
  在商言商,安色伽很少过问每一笔货物的去向,但他不是傻瓜。西域的马匹是宝货,各处盘查严厉。别家贩马往中原,总免不得磕磕绊绊,可他与这位王公子的马匹交易,却从来不曾遇过麻烦,他直觉这位王公子,应当有些来历。
  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安色伽颇感兴趣,故而接到王公子相邀面谈的消息,便毫不犹豫地来到了沙邑。
  盛装的优伶来到,在厅堂中奏乐歌唱,声音妙曼。舞伎踏着旋律扭动腰肢,身上的金丝银片随着动作响动,丁丁悦耳。
  装扮美丽的侍女捧来珍馐佳酿,深红的葡桃酒盛在琉璃杯中,流光溢彩。
  安色伽倚在软枕上,将手中的琉璃杯微微摇晃,欣赏着舞伎诱人的姿态,双眸似笑似醉。
  门外传来低语声,未几,推开。
  安色伽望向前方,一个中原男子迈步进来,玉冠锦衣,步子不疾不徐。
  他面容英俊,才进门,安色伽就能感觉到那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文质彬彬,却暗藏着气势,教人不得小觑。
  安色伽有些诧异,原以为这位王公子大概是某个脑满肠肥的富商化名,没想到还真是个年轻人。
  乐声停下,安色伽起身,笑容满面地迎上前去,深深地行个胡礼,“王公子。”
  “安公子。”元煜看着他,淡淡一笑,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