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楼山
作者:吴百万    更新:2022-01-29 04:18
  林晋桓走后薛遥心里暗自松了口气。他暂时按下心绪,眼不见心不烦地推开门,轻车熟路地走进清心堂的门。
  一进门薛遥就发现原先光秃秃的园子里种上了一些时令花草,自己离开时满院的积雪已化,放眼一片郁郁葱葱。
  绵绵半日的雨在不知不觉中停歇了,此刻云销雨霁彩彻区明。杏黄的花骨朵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叶片上还淌着晶莹的露珠,连薛遥这不解风情的人也从这满院的花草中瞧出了一丝可爱。
  屋内打扫得纤尘不染,看不出此处已有两个月没有人居住。房间里根据季节布置了新的陈设,连窗户上的纱都换上了当下时兴的颜色。年前最冷的时候薛遥和林晋桓在院中切磋武艺,二人下手没轻没重不小心打断了根廊下的柱子,那根歪了半个多月的楠木圆柱如今已经被细细修善整齐,还重新上了一层防虫蛀的漆。
  薛遥前些日子随口挑剔的几盏宫灯被摘了下来,挂上了新的样式。细木为底罩着绾色的纱,正面行云流水地题着“四季平安”四个大字。林晋桓偶尔流传出世的几幅题字在市面上已经炒至千金,薛遥琢磨着将来自己离开九天门的时候不知能否将这盏灯笼带走,以后就算离开枢密院,下半辈子也吃穿不愁了。
  桌上的茶水是温热的,檀木食盒里装了几样薛遥喜欢的点心。绨素屏风上已经挂好了一套新制的衣裳。这些婆婆妈妈的细节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薛遥冷了一路的心就这么突然软了下来。
  潜进九天门的这个主意真是糟糕透了,薛遥有些自暴自弃地想,他放任自己往矮榻上一倒,觉得有些头疼。
  就在此时晋仪大剌剌地推开门走了进来。
  晋仪一进屋就觉得今日不大对劲,怎么一个两个都一副若丧考妣的样子。她打量了一眼薛遥的脸色,又回想了一番方才林晋桓的态度,暗自琢磨了一通,想到了一个最大的可能性。
  “怎么啦?你的毒没救了?”晋仪问。
  多会说话的一个姑娘呀,薛遥想。
  “可不是吗。”薛遥及时收拾好了情绪,笑眯眯地同晋仪打了个招呼:“多亏晋仪姑娘及时赶到,否则就只能替在下收尸了。”
  “那我真是失策了。”晋仪将药箱往桌上一放,上下打量了一眼薛遥,说道:“先去换一身衣裳,出来躺好我来给你瞧瞧。”
  薛遥从善如流地走进了屏风后。
  延清一人捧着一叠一仗多高的文书,还没走出三昧草堂的门,就在门口和林晋桓撞了个满怀,好不容易整理好的文书又散落了一地。
  “哎,小祖宗,当心着点儿。”延清望着地上五颜六色的册子有些无奈,认命地蹲下/身去收拾。
  林晋桓见状也蹲下/身来装模作样地捡了几本,边捡边随口问道:“小师兄,上哪儿去?”
  延清一把拍开林晋桓尽添乱的手,说道:“去六相宫给门主送文书,你没事儿折腾晋仪去,别挡道。”
  延清说的门主就是林晋桓他爹,九天门主林朝。延清是林朝最小的徒弟,年纪不大却老成持重,颇受门主倚重,简直比亲儿子还亲。
  林晋桓停下手中的活计,讶异道:“我怎么不知道老头子将文书工作交予你负责了?”
  延清见林晋桓对门主无礼,皱起眉头瞪了他一眼,这才说道:“你年年都不着家能指望你知道什么事?”说着他又埋头将文书重新叠好,念叨道:“九天门的门往哪边开您还记得吗?你也不小了,什么时候才能担起少主的责任啊我的小少爷…..”
  “别骂了别骂了。”林晋桓一听这话头就知道延清又要开始喋喋不休地念叨那几句车轱辘话了,连忙打断他道:“我这不是有件重要的事想问你吗。”
  “说吧。”
  延清将叠放整齐的文书重新放回到书案上,他决定让门主稍等一会儿,自己拔冗听听这祖宗能说出什么正经事来。
  “十五年一次的大祭是不是马上要到了。”林晋桓问。
  延清心下一凛,他没想到林晋桓会主动问起这件事。林晋桓小的时候经常溜进开云寺玩耍,第一次参加大祭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孩童,献祭的场景对孩子来说太过可怖。祭典结束之后林晋桓就大病了数月,他母亲寸步不离彻夜守着才捡回一条小命。
  待林晋桓好不容易将病养好,他就不知死活地上林朝跟前大闹了一场,被林朝扔在祭坛里闭门思过了七七四十九天。从祭坛出来之后林晋桓死性不改,仍然时不时找林朝干仗。林朝脾气暴躁,林晋桓倔起来也像头驴,父子二人就这么对掐了好些年。
  延清也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林晋桓就不再给林朝找麻烦,也绝口不提献祭之事,连开云寺也不再踏足一步。也许是林晋桓长大了,也或者是因为林朝老了,父子二人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只是林晋桓从此不再过问一句门中事物,成年后更是离开九天门,常年在山下游历。
  林晋桓见延清沉默了太久,抬手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延清回过神,如梦初醒般说道:“是,就在明年。”
  “祭品…就是开云寺里那些,都备齐了吗?”林晋桓问。
  延清如实告知:“男孩差三百人左右,女孩还差两百余人,需得在今年年底备齐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唔…”林晋桓沉吟了片刻,似乎像是在想什么合适的说辞。片刻之后他开口道:“这事真的别无他法?”
  延清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关于这点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虽是林朝最信任的弟子,但林晋桓才是林朝的亲骨肉,他的血里同林朝一样流淌着诅咒般的七邪之力。没有人比他们更能体会这股力量的强大,也没有人能比他们明白伴随着这强大力量的是什么样的折磨。
  延清毕竟从小和林晋桓一处长大,就算林晋桓长大之后对七方邪神一事绝口不提,他依然明白林晋桓心里的想法。延清苦口婆心地对林晋桓说道:“镇守七方邪神本就是九天门背负的宿命。你要想清楚,若大祭出了任何闪失,七方邪神失守,危及的可不是三千条人命的事,而是整个九州大地生灵涂炭。孰轻孰重,你应已能分辨。”
  “九天门能传到你这一代,不过是因为每一位先祖都做了相同的选择。九天门应七邪之力而生,二者此消彼长,共生共存。九天门世世代代镇守七方邪神,背负天下骂名。但也获得了超乎凡人的力量,这本身没有什么不公平。”
  这时门外婷婷飘来了来了一个鹅黄色的身影,是门主身边的汀兰姑娘。延清知道门主已在等候,不便再耽搁了。他朝汀兰微微颔了颔首,站起来重新捧起文书。
  “门主老了,这将也会是你要面临的选择。晋桓,你要明白,人都有私心,想活着并没有什么错。”延清临走前留下这句话,就随着汀兰离开了。
  延清走在路上时心里在想,今日他之所以老调重弹和林晋桓说这些事,不过是他出于私心所做的最后一次尝试。延清的心里其实一直明白,林晋桓早就选好了答案。
  薛遥随着汀兰走进六相宫,他手里拿着一只白玉的匣子。
  六相宫是九天门历代门主居住的宫殿,修建在迦楼山顶上最高的一处地方,瑰丽的宫宇在山巅拔地而起,庄严肃穆,远远就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薛遥在汀兰的指引下穿过一间又一间空旷的宫室。九天门家大业大,门人众多,六相宫中的人手却并不多,一路走来未见一个人影。白玉雕成的香炉内燃着安息香,轻烟袅袅腾起,散发着幽幽冷香。轻薄的素纱从五丈高的房梁上垂落下来,随着薛遥经过带起的气息轻轻晃动。
  门廊外照进来阳光仿佛都失去了温度,整个六相宫沉浸在一片冰冷的死寂中,周遭除了汀兰身上的佩环叮咚,再也寻不着一丝活人的气息。
  二人走过回廊,又穿过水榭,一盏茶之后总算来到一处精巧别致的花园。园内遍植奇珍异草,亭台楼阁假山水池无不精妙绝伦。
  花园的廊下横着一张贵妃榻,榻上此刻正倚着一名貌美女子。女子身着绛色罗裙,肤如凝脂体态丰腴。她眼角的一颗红痣格外醒目,红得似血,透着一股邪门气息。修道之人大多看不出年纪,那一双宛若少女的眉眼和林晋桓有十分相似,不笑的时候瞳仁黑沉沉地一片,冷得像一块坚冰。
  延清也在,他站在贵妃榻旁不苟言笑地站着,捧着一本册子,嘴里不知在念念有词些什么。
  薛遥走近了一些才听清,延清念的是各地分坛呈报上来的奏报:“渭河沿岸二十八个村落已全部屠尽,确保不会有判教者藏匿其中……”
  延清见薛遥来到近前,随即收了声。
  “秦前辈。”薛遥对奏报的内容置若罔闻,他朝延清颔了颔首,又朝女子打了个招呼。
  就在此时,薛遥察觉到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他本能地侧身一闪,避开了身后的一记暗棍。
  这一棍来得又快又凶猛,虽说只是一根平平无奇的木棍,却暗含横扫千军之势。方才薛遥若稍有不察,恐已血溅当场。
  那棍子一击不中,即刻收势强势地在空中来了个回转,朝薛遥横扫而去。
  薛遥灵巧地一个旋身,毫不停顿提掌迎着舞得密不透风的木棍而去,两道身影瞬间在花园里打成一片。
  持棍的是一名男子,男子身量欣长,端庄挺拔。黑发整齐地束起,一张英俊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更显姿容冷清。就算他此刻身着一套再简单不过的白色短打,也带着上位者的不怒自威。
  男子使出的是一套基本的伏魔杖法,再普通不过的丈法到了男子手上却带上了排山倒海之势,木棍又狠又快地袭来,毫无破绽,令人难以破解。
  薛遥毕竟赤手空拳,片刻之间就被男子逼到了墙角。男子见薛遥毫无招架之力,欲痛下杀招,谁知薛遥只是以身涉险故意卖了一个破绽,他趁男子自觉胜券在握之时一脚切进了男子的死门,一手抓准了空隙抬掌将木棍打飞,另一手化掌为爪,袭向男子心口。
  男子脸上一愣,随即露出了一丝笑意。薛遥一见就心知大事不妙,纵身欲上前拦截。但男子身影在薛遥眼前凭空就消失了,眨眼间就出现在的飞在空中的木棍前。
  他在空中重新接过棍子,俯身朝薛遥袭来。
  薛遥毫不示弱,纵身向前,提掌欲硬接下这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