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楼
作者:吴百万    更新:2022-01-29 04:18
  林晋桓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冷眼看着薛遥和芝芝一家告别。
  林晋桓远远看见薛遥俯下身,先是摸了摸芝芝的头,又递给她一柄小木剑。芝芝舍不得薛遥离开,一大早就哭过一回。
  林晋桓在心里嗤笑了一声,想道:多新鲜啊,在人间待了几天就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魑魅魍魉一辈子就该安心待在阴沟里,不要妄想有一天可以变成人。
  他发现自己差点和薛遥一样,昨天夜里一碗酒下肚就忘了自己是人是鬼。
  念及此处,林晋桓体内的七邪之力蠢蠢欲动,仿佛随时准备反扑。脑内有无数的声音响起,皆是卑鄙下作,阴邪不堪。他在心里喝了一声闭嘴,脑海里那些邪魔外祟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他迈步朝薛遥走去,温声问道:“道完别了?”
  “嗯。”薛遥看了他一眼,说道:“走吧。”
  “那便好。”林晋桓意味不明地笑一声,手上突然发难。他两掌蓦地腾起一道紫气,手法快得像一道残影,迅速掐住了芝芝和她爹的脖子,将二人一把提起。
  “你做什么?”薛遥心下一惊,问道。
  “炼化真元。”林晋桓一脸平静地说着,像是在说一件在平常不过的事,只是他额头上的紫痕越发明显。
  “待我汲取完了他们的真元,薛左使不嫌弃的话,还可以把尸首炼成尸鬼。”林晋桓想了想又补充道:“你不是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的吗?”
  林晋桓说完没理薛遥的反应,又看向芝芝说道:“他昨天说我不是什么好人,他说的对,我确实不是好人。”
  话音刚落,林晋桓浑身紫光大盛,白色的烟雾随之从芝芝和芝芝爹的身上腾起,依次没入了林晋桓的身体。芝芝睁大双眼望着林晋桓拼命摇头,她的双脚胡乱蹬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很快就失去了光彩。
  在林晋桓的印象中芝芝的娘一直是一个腼腆的妇人,说话总是轻声又温柔,此刻她双目赤红地扛着一把锄头向林晋桓砍来,只是她尚未碰到林晋桓,整个人就被弹出五丈远。
  “不用着急,很快就轮到你了。”林晋桓转过身看着她笑着说道。
  这一家子必须死。
  虽然魔修炼化活人不是什么新鲜事,薛遥生在竹林境,这样的场景也见过不少。但不知为何眼前这一幕还是深深刺痛了薛遥。
  薛遥来不及思考太多,抬手按上林晋桓的手臂,冷声说道:“住手。”
  “哦?”林晋桓挑眉望了薛遥一眼,又转开视线。他满不在乎地说道:“与你何干。”
  芝芝已经停止了挣扎,灵动的双眼此刻是一片空茫,她的手脚无力地垂着,眼看着凶多吉少。
  她爹尚且清醒,他看着失去知觉的女儿痛心至极,喉咙底发出“嗬嗬”的嘶吼。
  “林晋桓!”薛遥紧盯着他的眼睛,这是他第一次在意识清醒的时候喊林晋桓的名字:“你给我住手。”
  林晋桓不再说话,转而迎向薛遥的目光。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薛遥看很久,在薛遥耐心快要耗尽时终于松了手。
  芝芝和芝芝爹重重落回到地面,诡异的白烟又重新钻入他们的身体里。芝芝的母亲见二人死里逃生,颤抖着朝爷俩扑过来,三个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芝芝惊惧地坐着,哭得满脸是泪,她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抬头看见林晋桓又朝他走来,吓得瑟瑟发抖起来。
  老夫妻见害人性命的魔头又靠近自己的女儿,虽然明知力量悬殊,但还是发了疯地一样不断用拳头锤打着林晋桓。
  林晋桓似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他只是蹲下身伸手抹掉芝芝眼角的泪,温柔地说道:“傻姑娘,以后不要太容易相信别人。”
  说着他就站起身拂袖走了。
  芝芝呆呆地望着林晋桓,没有发现自己的怀里多了一只白玉雕成的小兔子。
  薛遥没有急着跟上林晋桓。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符咒飘在半空中就燃烧了起来。
  一张符纸烧尽,芝芝一家早已倒在地上,似是陷入了沉睡。薛遥将一家三口安顿好,这才转身追上林晋桓。
  林晋桓步履不快,像是故意在等薛遥。片刻功夫之后薛遥就从后面追了上来。出乎林晋桓意料的是薛遥没有兴师问罪,他甚至没有说话,两人只是沉默地往山下走去。
  不消多时,二人就行至山脚。官道上有两名黑衣男子牵着两匹马在等候。那两名男子在树下站得笔直,他们甫一见到林晋桓,就单膝跪地抱拳喊了一句:“门主。”
  林晋桓颔了颔首,从男子手上接过缰绳。男子俯身抱拳,接着便原地遁了。林晋桓翻身上马,调转了个马头,突然开口问薛遥道:“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林晋桓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薛遥却听明白了他在问什么。他俯身摸了摸马脖子,不以为意地说道:“有什么好问的,魔修汲取真元炼化也是常情。”
  “既知如此,你为何出手阻止。”林晋桓问。
  薛遥没有回答,他只是毫无诚意地抱了抱拳,笑道:“多谢门主成全了。”
  林晋桓闻言不置可否,他夹了夹马肚,马儿倏地蹿了出去。
  薛遥从后面打马赶上,迎着风问道:“林兄,我们此行去哪儿。”
  薛遥态度的转变让林晋桓心里腾起了一种古怪的感觉,但他还是若无其事地说道:“金陵。”
  ***
  金陵城热闹繁华,玉楼金阙鳞次栉比。傍晚华灯初上,街道上车如流水马如龙,秦淮河畔更是一幅烟柳繁华的撩人景象。
  在金陵城打打杀杀不免让人觉得辜负了这好风月,好在林晋桓不负众望,甫一进城二话不说就带着薛遥直奔朝朝楼。
  朝朝楼可是秦淮河畔著名的销金窟,姑娘们各个人美活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少姑娘是远近闻名的大才女,诗文广流传。每年的花魁评选,不管第二三四名怎么争夺得蓬头跣足,魁首必是出自朝朝楼。
  “门主真是…”薛遥一脸感慨地站在朝朝楼金壁辉煌的大门外,门内的幽香若有若无地撩拨着他的鼻子。薛遥认真偏头想了想,终于想到一个词:“好雅兴。”
  林晋桓眉眼弯弯地笑道:“薛兄,你我相识一场,舟车劳顿一路辛苦,今夜不必客气。”
  说着林晋桓率先迈进大门。
  楼里的虔婆见来了人,立即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这鸨妈虽殷切,但服饰妆容颇为得体,丝毫不显艳俗。她朝薛林二人福了福身,眼珠子上下打量了一圈,见二人气宇不凡,不管是不是熟脸,随即招呼道:“二位公子来啦,随奴家楼上请。”
  林晋桓与薛遥随虔婆往楼上走去。一楼是正厅,此时虽时辰尚早,但宾客早已盈门。一路上不少楼里的姑娘来来往往,姑娘们只是得体得行了行礼,含蓄一笑,就足够让人心猿意马。不得不让人感慨这朝朝楼确实有独到之处。
  二人在雅间坐定,虔婆风风火火地一阵张罗,就有一群姑娘端着糕点果盘婷婷袅袅地进来。
  酒水刚一摆上桌,林晋桓就吩咐道:“叫沈照璧来。”
  虔婆一听,脸上笑容不变。她放下手里的一叠白玉糕来到林晋桓案前,俯身亲手将他桌上的酒杯斟满,这才一脸歉意地说:“对不住了公子,照璧姑娘如今不接客。我们这儿的霓裳姑娘和绿腰姑娘也都是才貌双全的主儿,一会儿让姑娘们给二位来一段《春莺啭》可好?”
  奈何林晋桓十分不解风情,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玉佩扔进虔婆怀里,道:“叫她来。”
  虔婆一把接住玉佩低头看了一眼,她的脸色瞬间大变。虔婆俯身行了个礼,战战兢兢地将玉佩重新捧到林晋桓面前,这才连忙退下。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使了个眼色,一屋子的姑娘都跟着她鱼贯而出。
  雅间里一下子清净了下来。
  薛遥的目光也落在那枚玉佩之上,那是一只满是裂痕的白玉,玉上雕着一只憨态可掬的神兽,除了看得出它曾经被摔得四分五裂,其余的无甚特别。
  薛遥移开视线,他起身踱到窗前,顺手推开了窗户。
  雅间的窗子正对秦淮河,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阵阵晚风带着悠悠桂香。不知是哪家的姐儿正对着往来的画舫凭栏唱曲,歌声婉转,琴音悠扬。薛遥望着这一片繁华安逸的人间景象,突然觉得他们修道之人一生都在汲汲营营,实在毫无意趣。
  薛遥觉得眼前的景物让他有些熟悉,又有些怀念。他想大抵是他贪图人间享乐,终究不是什么道心坚定之人。
  薛遥暂时放下心绪,转过身懒懒地倚靠在窗枢上,调侃林晋桓道:“门主好大的气派,非花魁娘子入不了您的眼。”
  林晋桓不动虔婆斟好的酒,自己动手倒了一杯茶。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说道:“照璧姑娘名动天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也是人之常情。”
  薛遥嗤笑了一声看向窗外,不信他的鬼话,片刻之后他又说道:“想必这照璧姑娘必是美若天仙,才能让门主如此魂牵梦萦。”
  “薛左使一会儿亲自看看便知。”林晋桓说道。
  二人说话间,门外传来了轻盈的脚步声,不一会儿敲门声就接连响起。林晋桓说了声请进,门随即就被推了开来。
  一名女子从门外款款走了进来,她略施粉黛一身白衣,手里抱着把白玉琵琶,气质清雅出尘。
  女子抱着琵琶来到屋子中间,她先是福了福身子,柔声道了一句:“见过二位公子。”接着便在小丫头搬来的圆凳上坐下。
  沈照璧在屋子里坐定,抬眼环顾四周,波光潋滟的眼睛瞄了一眼薛遥,随即抿嘴一笑露出清浅的梨涡。她望着薛遥开口道:“这位公子瞧着面生,第一次来朝朝楼?”
  沈照璧十几年前横空出世便夺下当年的花魁魁首,从此名动天下。十几年过去了,虽着一身简单白衣,一颦一笑仍极具风韵,耀眼夺目。特别是那一双杏眼带笑,峨眉飞挑,肌肤雪白得似四月的砀山梨花。
  “照璧姑娘,有礼了。”薛遥举起酒杯,朝沈照璧隔空敬了敬。而方才非要沈照璧出来作陪的林晋桓此时却不说话,只顾自己喝茶。
  “公子有礼,不知公子如何称呼?”沈照璧望着薛遥微微一笑,眉目含情,声音轻轻柔柔。
  “鄙姓薛。”薛遥答道。薛遥第一眼见到照璧就觉得有些面善,心下不免对她多了几分耐心。
  沈照璧低头拨弄了一下琴弦,琵琶发出了铮铮琴音,她的十指纤长,指甲用凤仙花染成了红色。那指尖仿佛不是在拨动琴弦,而是在撩拨男子的心窝。
  沈照壁又转头问薛遥:“薛公子想听什么?”
  “姑娘自便。”薛遥客客气气地对沈照璧说道。
  沈照璧想了想,道:“《半壶春》如何,传说此曲乃梅妃十五年前第一次见今上时所作,一见郎君误终生,正如照璧此刻的心境。”
  “有劳姑娘。”薛遥道。
  沈照璧腼腆一笑,起手欲弹,一旁的林晋桓突然开口了。
  “照璧。”
  再平淡不过的语气,沈照璧一听,笑容却即刻消失。她将琴放在一旁的矮几上,站起身来来到林晋桓案前跪下,低声道了句:“门主。”
  “你的废话倒是不少。”林晋桓睨了她一眼,继续说道:“坐下吧,把你知道的说说。”
  沈照璧回到刚在的椅子上坐下,脸上的暧昧笑意已淡然无存。她眉眼含霜,像一尊带煞的冰美人。
  沈照璧看了一眼薛遥,又看向林晋桓。
  “但说无妨。”林晋桓嘴上说得坦坦荡荡,心里想万一他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事情结束后杀了他便是。
  冰美人沈照璧趁林晋桓不注意的时候朝薛遥眨了眨了眼,随后又公事公办地将她近日来探得的消息娓娓道来。
  原来朝朝楼是九天门设在金陵城的分坛,而沈照璧是九天门四长老之一,主要负责情报工作。
  九州大地没有新鲜事,近日最大的事当属小长安寺的净明大师在东游的路上圆寂。小长安寺乃一座千年古刹,具体创立的时间与渊源至今已不可考,在仙门中地位非同一般。小长安寺之所以会在互相瞧不上的仙家门派中地位超然,是因为记录在册的得道飞升者中十之有六七是出自小长安寺。坊间传言飞升的关窍就藏在小长安寺的藏经塔中。
  藏经塔中藏着一本典籍名叫《不通语集录》,盛传读通此书者便已一脚踏入大乘的门槛。
  当今仙门中,“飞升”二字是压在每个人肩上的一座大山。无数人的毕生夙愿就是得道长生。但“大乘”不是路边的饽饽人人都能咬一口,人间已经有小三百年没有听说过有修士修至大乘得道飞升了。
  净明大师本人已三百八十岁。在当今仙门中修道之人寿元超过二百年并不稀奇。净明大师是这个时代公认最有希望到达大乘得道飞升的人,任谁都没有想过他会在这个时候毫无预兆地陨落。
  薛遥一手支颐,兴致缺缺地听沈照璧说着,脸上分明写满了:这老秃驴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沈照璧看了薛遥一眼,继续说道:“相传净明大师圆寂前将小长安寺的衣钵传给了他的入室弟子善真,如今善真本人连同藏经塔的密钥以及净明大师的佛骨舍利,都下落不明。”
  藏经塔的密钥引起了薛遥的兴趣,但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听着。传说藏着《不通语集录》的藏经塔最后一层只有小长安寺历代主持保管的密钥才能打开。如今当代大能陨落,密钥传到一个小徒弟手里,江湖上多少双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小长安寺。
  “另外据探子回报,净明大师圆寂后留下的佛骨舍利就是消声觅迹的关山玉。”沈照璧继续说道。
  这话一出,二人脸上不动如山,心下却百转千回。
  林晋桓想到原来放在薛遥内府的关山玉,如今可能变成了一个糟老头子烧剩下的骨头,心里有些膈应。
  “所以你就传信给延清说寻到了关山玉的下落?”林晋桓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希望这个消息准确,还是该期待沈照璧的人办事不利。
  “是,并且有消息说在江南见到善真大师的踪迹。”沈照璧假装没有看懂林晋桓的表情,一本正经地说道。
  “如今这个善真小秃…小师父和整个小长安寺可是个香饽饽,人人都想着自己有没有机会可以咬上一口。”薛遥开口说道,此人一肚子贼心烂肺,脸上却跟正经人似的。
  林晋桓闻言转身看向薛遥,脸上满是真真切切的关心,嘴上毫不客气地试探道:“可不是吗,敢问竹林境可有什么计划?”
  “这话可得问你们九天门了,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地方林兄尽管吩咐,小弟在所不辞。”薛遥一脸真诚地看着林晋桓说道,二人一副兄友弟恭一派情深意重的做派。
  “哦?你们竹林境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林晋桓问。
  薛遥谦虚道:“要说乘火打劫为害人间,九天门可是个中翘楚,我们竹林境段不敢望其项背。”
  眼前的一幕让沈照璧微微一怔,林晋桓对这位薛公子的态度令她感到有些诧异,恍然间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就在沈照璧的惊疑不定中,门外传来一阵骚动。一群人不知道在门外吵嚷着些什么。沈照璧还没来得及让丫鬟去打探,雅间的门就被人一脚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