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相见赎罪
作者:吾玉    更新:2022-01-25 16:06
  那一年夏天,喻郎不顾一切地带着裴夫人私奔,在夕阳中扔下两个孩子,马车驶到城郊时,裴夫人其实是想过回头的。
  她肝肠寸断,在车上哭得满面是泪:“我的朔儿,我的孩子,喻郎,我们回去吧,我舍不下朔儿,他还那么小……”
  女人到底没有男人心狠和决绝,裴夫人想要回头,喻郎却将她紧抱不放,嘶哑着声音道:“凝儿,我也舍不下夏夏,但我们已经回不了头了!”
  他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你别哭,你还有我,我们还会有别的孩子,还会有一个新的家,我答应你,一定会将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你和我们的孩子……”
  就这样,两人再也没有回头,携手奔向了天涯海角。
  裴门镖局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裴夫人的下落,他们每到一处走镖,都会拿着裴夫人的画像,四下打听。
  但裴大当家到底是个心地宽厚的男人,他不准镖局上下透露任何风声,只说裴夫人失踪了,绝口不提其他。
  他将所有的血泪苦楚都咽进了肚子中,一人独自承受。
  没有人知道,这个被裴夫人嫌恶万分,不善言辞的男人,其实却是那般深情。
  他深深爱着自己的妻子,即便她做出这样背叛他的事情,他也不愿玷污她的名声,反而想给她留一条后路,让她日后能够重回镖局,不背上“抛夫弃子”的骂名,受到别人的非议与指指点点。
  只要她还能够回来,他与孩子都一定会接纳她,他们一家三口,还是能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将来。
  可是裴夫人不要这份深情,不要这个家,她逃得远远的,再也没有回来过。
  裴门镖局乃皇城中第一大镖局,结交甚广,势力庞大,在江湖中颇有地位,裴大当家也义薄云天,有不少人受过他的恩惠,一时间都纷纷帮忙寻找起来。
  那喻郎带着裴夫人东躲西藏,十分不易,偌大的江湖之上,他们几乎无处容身,到哪里都担心被认出来,叫人扭回镖局去。
  裴夫人本就是个娇花软玉,柔弱如水的女人,这般风餐露宿,提心吊胆的日子过下来,她饱受折磨,几乎再没睡过一个好觉,夜夜都深陷梦魇之中,耳边是那日马车里裴云朔撕心裂肺的哭泣——
  “娘,我们一起回家吧,你不要走,爹如果回来发现我们不见了,他会很伤心的,你不要扔下爹,求求你,不要跟别人走,求求你了,不要走……”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怀上了喻郎的孩子,却因情绪低落,积郁伤身,胎象极其不稳。
  那是他们最艰难的一段日子,喻郎带着怀有身孕的裴夫人,几乎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却就在最困苦之际,他们迎来了一线生机——
  柳明山庄将喻郎请了过去,为老庄主治病。
  那老庄主不知练了什么邪功,越练越疯癫,还瞎着一只眼,脾气暴躁,喜怒无常,整个人都有些走火入魔的感觉,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喻郎正愁不知带着怀有身孕的裴夫人躲到哪里去,当下一口答应为老庄主看病,抓住这个机会,迅速带着裴夫人住进了山庄中。
  只是老庄主那一关,并非那么好过。
  山庄前前后后请来了几十位大夫,其中也不乏江湖名医,但却统统都没能治好老庄主,反而还有不少人被他一掌打死。
  因为老庄主性情暴躁古怪,为他诊治时,那些大夫都战战兢兢,吞吞吐吐,也不敢多说实情——其实老庄主这病,有很大原因上,是跟他纵欲过度有关。
  可这话老庄主不爱听,也不愿改变,第一个说的大夫直接就被他一掌劈死,认定为无能庸医。
  后面的大夫自然就不敢再说实话了,但不戒淫戒欲,这病如何会好?反而会越发糟糕,那些大夫医不好老庄主,依然难逃一死。
  总而言之,被请进柳明山庄的大夫,基本上只有死路一条——
  因为说实话会送命,不说实话也会送命。
  喻郎在明知这样的情况下,却还是毅然决然地踏入了柳明山庄,因为,他没有后路了。
  他不能再让心爱的女人跟着他颠沛流离,受尽苦头,他必须赶快找个地方让她好好安胎。
  放眼江湖之上,没有比柳明山庄更适合藏身安顿的了,他别无选择,只能搏一把。
  当踏入老庄主房中时,喻郎并未直接开始诊断,而是先为老庄主扎针走穴,清了一部分毒血,让他情绪稳定下来,这才开始向他说一个故事。
  对,故事,喻郎十分聪明,并未直接陈诉老庄主的病情,而是摘取了《黄帝内经》中,黄帝问岐伯的一段,讲述给老庄主听。
  昔有上古之黄帝,问医圣岐伯:“余闻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今时之人,年半百而动作皆衰者,时世异耶?人将失之耶?”
  这番话极好理解,老庄主听了亦若有所思,喻郎趁机问道:“庄主猜,这医圣岐伯,是如何回答黄帝的?”
  老庄主摇头不知,喻郎便笑道:“岐伯对曰: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
  “今时之人不然也,以酒为浆,以妄为常,醉以入房,以欲竭其精,以耗散其真,不知持满,不时御神,务快其心,逆于生乐,起居无节,故半百而衰也。”
  一番话说得明明白白,喻郎巧借古人之嘴,将老庄主的病情点了出来——
  他的病,正是因食饮无节,起居无常,纵欲过度,邪功侵体而导致的!
  老庄主虽然疯了些,却不傻,听了这个小故事后,望了喻郎许久,伸手指了指他,“你是个聪明人,我喜欢,你便留在山庄为我治病吧。”
  就这样,喻郎顺利留在了柳明山庄,开始医治调养老庄主的身体。
  从那时起,老庄主就开始戒淫戒邪,清心寡欲,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一切都按喻郎说的去做,渐渐的,他病情当真好转,人也清明许多,不再那么疯疯癫癫了。
  他更加信任与看重喻郎了,几乎是离不开他了,庄中人人也都尊称喻郎一声“喻先生”。
  而喻郎毫不盛气凌人,待人接物依然彬彬有礼,且十分会笼络人心,山庄中无人不对他心悦诚服。
  一时间,他在庄中的地位,俨然是“一人之下”了。
  原本一直这样下去,喻郎会在山庄中过得平静而安好,只可惜,老天爷偏不顺他意。
  他的孩子出生了,却从娘胎里就带出了病根,险些夭折,那段时日喻郎心急如焚,一心照顾自己的孩子,老庄主的病情便疏忽了许多。
  老庄主见不到喻郎,心烦意乱,隐隐又有“走火入魔”的趋势了。
  他去喻郎住的院落寻他,却意外在斜阳中,看到了抱着孩子坐在秋千上,轻轻哼着歌谣的裴夫人。
  那一刻,漫天的霞光笼罩在裴夫人身上,她一颦一笑,一低头一哼唱,皆美得惊心动魄,让老庄主一时看呆了。
  原本裴夫人刚进柳明山庄时,还是个大腹便便的孕妇,又饱受风霜折磨,人憔悴不堪,老庄主压根就没有多瞧她几眼,还曾在心中暗自可惜,这妇人配不上喻郎。
  却哪知,生下孩子之后的裴夫人,恢复了姣好的身材与容貌,又不用风餐露宿,四处奔波,在山庄的滋养下,又变回了从前那朵美丽的“娇花”。
  老庄主自从那一眼之后,就如同着了魔一样,压制许久的欲火又重燃起来。
  他开始时常往喻郎的院落里跑,次数多到喻郎都已经有所怀疑了,而更离谱的是,有一次老庄主喝醉酒,竟然对着喻郎,半开玩笑半试探地提出,若真想彻底医治好他的病,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
  割爱让妻。
  喻郎的夫人,便是他最好的灵药。
  那一瞬间,喻郎如坠冰窟,他终于明白老庄主一切异常的行为,原来他一直在觊觎他的夫人!
  这个老畜生,现在回想起“割爱让妻”这四个字,喻郎仍会恨得心欲滴血!
  他从那之后,表面上依旧装得温顺,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开始将老庄主的药偷偷换掉,还为他专门配了一种“安神香”。
  是的,明面上是“安神香”,实则却是能令人神志不清,渐渐深入骨髓的一种“毒香”。
  他还时常为老庄主扎针走穴,穴位却悄悄偏差了一些,导致的结果便是“天差地别”。
  在这一系列的暗中谋划下,老庄主终于“废”掉了。
  他神志不清,疯疯癫癫,彻底成为了喻郎的“傀儡”,受他摆布与掌控。
  而喻郎要的还不只是这些,他开始蛊惑老庄主,让他吸了迷香,听他摆布,将自身功力一点点传给他。
  老庄主的功力实在深不可测,喻郎一次无法全部承受,只能让老庄主每隔一段时日,传功一次,慢慢为他吸收。
  就这样,一步一步,喻郎像一只布下天罗地网的毒蜘蛛,将老庄主这“猎物”慢慢吞噬。
  在最后一次传功后,老庄主的身体彻底干瘪下去,面如死灰,如同一具枯尸,终是“物尽其用”。
  喻郎却吸收了百年功力,内力充盈,扭过头,对老庄主露出了阴冷一笑:“老畜生,你已经没什么用了,可以……给我去死了。”
  喀嚓一声,他毫不留情,一下扭断了那个脑袋,直至死之前,老庄主都还沉沦在迷香之中,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笑容,死在那片虚妄的极乐世界。
  而现实中,喻郎却是摇身一变,取而代之,成为了柳明山庄新一任的庄主。
  他不仅拥有着老庄主的百年奇功,还有自己的聪明脑袋,将柳明山庄掌管得井井有条,深受庄中上下拥戴,柳明山庄逐渐扩大,成为江湖中不容小觑的一方势力。
  强者愈强,一切似乎都越来越好,但喻郎唯一的遗憾却是——
  贞贞的病。
  他耗尽心血,却依然医治不了自己的女儿,仿佛是老天爷的报应一般,却没有惩治在他与夫人身上,而是尽数施加给了贞贞。
  倘若她只是心智不全,懵懂痴傻如孩童,那他与夫人还不会那样日夜痛苦,大不了他们可以养她一辈子,让她一辈子活得天真无忧,不知疾苦。
  可是,她不仅是痴傻,她心脉还极为脆弱,不时就会发病,根本活不长久,至多十五六岁就会夭亡。
  上天何其残酷,要让贞贞受此折磨,每当看到她发病时的样子,喻郎与夫人都会心痛如绞。
  就在这极度的痛苦绝望之中,喻郎却忽然听到一个传言,昔有童鹿古国,留下一份皇室秘宝,开启后便可获得一股强大的力量,不仅能够呼风唤雨,称霸天下,甚至还能起死人,肉白骨,治好世间所有疑难绝症。
  仿佛一下看到了曙光,喻郎激动不已,如果能得到这份童鹿秘宝,那贞贞的病,不就有救了?
  “我们为孩子取名贞贞,原是想得这份深情得来不易,她是我们之间最好的见证,我们必定一生忠贞彼此,却没想到,这孩子的命运竟会如此悲惨……”
  风拍窗棂,房中灯烛摇曳,帘幔飞扬,床上的贞贞仍在昏睡之中。
  一袭清雅华裳的喻庄主,凝视着爱女稚嫩的面孔,痛心不已。
  他旁边的裴夫人也在低头拭泪,楚楚可怜道:“千错万错,尽可以报应在我们身上,贞贞又做错了什么呢?”
  一旁坐在桌前的辛鹤听到这,再忍不住,又想脱口而出道:“那夏夏跟裴云朔又做错了什么呢?”
  却被旁边的骆青遥一把按住了手,他摇了摇头,用目光向她示意。
  对于这样一对“夫妻”,说再多都是白费唇舌。
  他们身上的毒香早已解开,自从知晓他们是喻剪夏与裴云朔的同窗及朋友后,喻庄主与夫人就对他们以“贵客”之礼相待,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此刻摇曳的灯下,那喻庄主手持一个木匣,走向骆青遥与辛鹤。
  那匣中装着的,正是那本《妙姝茶经》,喻庄主望着骆青遥与辛鹤,言辞恳切道:“我抢夺这份童鹿秘宝,全是为了贞贞,请二位看在一个父亲的拳拳之心上,将开启这本《妙姝茶经》的玄机如实告知吧。”
  “父亲的拳拳之心?”辛鹤陡然拔高语调,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般,不可思议地笑了笑,忽然反问道:“你对夏夏,有过这份心吗?”
  那喻庄主霎时被问住了,哑然失声。
  辛鹤又冷视着他,毫不留情地讽道:“你夺童鹿秘宝,究竟是为了救贞贞,还是为了自己一统江湖的野心?”
  这一下,喻庄主神色一变,立刻激动道:“当然是为了救贞贞!”
  顿了顿,他眸色晦暗不明,沉声道:“但这二者,亦不矛盾。”
  “这世道本就弱肉强食,若不想被人踩在脚底,肆意碾压,那就只有不断强大起来。我在这柳明山庄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只有强者,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我的确想成就一番霸业,但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凝儿与贞贞,纵然我有野心又如何,我苦心经营这一切,不都是为了所爱之人吗?”
  振振有词的一番话在屋中响起,引得辛鹤冷冷一笑,抬头打量着那身清贵华服,却再不发一言。
  她与骆青遥对视一眼,心照不宣,两人直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别再白费心思地套我们话了。”
  喻庄主呼吸一窒,却极力抑制着怒火,放下那木匣,“好,不说也行。”
  他不知又从哪找出了纸笔来,扔在骆青遥与辛鹤面前,道:“那劳烦二位写封信吧。”
  “什么信?”
  喻庄主与夫人灯下互望了一眼,点点头,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对骆青遥与辛鹤道:“我们都想见一见夏夏跟阿朔,想好好……弥补他们。”
  这些年对那两个孩子亏欠太多,他们实在愧疚万分,也充满了思念之情,如今他们只想见一见两个孩子,竭尽一切地去弥补他们曾经所受到的伤害。
  简单来说,就是用骆青遥与辛鹤,引裴云朔与喻剪夏前来,让他们能有个相见赎罪,弥补亏欠的机会。
  甚至于,直接将两个孩子留在山庄,留在他们身边,再也不要分离。
  “我们不会写的。”辛鹤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她看向喻庄主与夫人,冷笑道:“你以为他们两个还会情愿见到你们吗?在他们心中,早当你们这对自私自利,不负责任的爹娘死了!还想让他们留在这山庄之中,你们是否太过可笑,在做春秋大梦吗?”
  “你!”喻庄主怒不可遏,却被身旁的夫人急忙拉住,她看向骆青遥与辛鹤,泪眼涟涟,饱含哀求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们当年亦是身不由己,根本没有想过要抛弃自己的孩子,这些年,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他们,我至今梦中都还一直回荡着朔儿当日的哭泣,求求你们了,给我们一个赎罪的机会吧,我真的太想朔儿了……”
  “赎罪的机会?”辛鹤不由也有些激动起来,呼吸急促道:“夫人莫不是以为,世间任何伤害,都是一句轻飘飘的赎罪,就可以弥补回来的吗?”
  “你们知道吗?当年你们走后,裴云朔就大病了一场,从此头发全白,性情大变,他原本最喜欢夏天,却因为你们在那年夏天私奔,从此对任何跟‘夏’有关的东西都恨之入骨,还将一切都迁怒到了夏夏身上,夏夏这些年默默承受着一切痛苦,她有多可怜,你们又清楚吗?”
  “还有那裴门镖局的大当家,是,夫人你是瞧不上他,觉得他是一个不解风情的粗人,可你知道吗?就是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粗人’,在你们私奔后,收养了无处可去的夏夏,从头到尾对她没有一句指责与迁怒,反而悉心照料,抚养了夏夏这么多年,还送她去读宫学,将她视如己出,给了夏夏全心全意的温暖!”
  “在夏夏心中,恐怕也早就将大当家当作了亲爹,因为反而是他,让她有了一个家,不至于流落街头,受尽欺凌,还能活到现在,让你们有机会提出见面弥补,假意惺惺地来赎罪,这才是一个父亲的拳拳之心,而不是某些人狼子野心的遮羞布!”
  “够了!”
  喻庄主气得浑身发抖,一拍桌子,俊美斯文的一张脸都红透了。
  他忽然一下凑近辛鹤,一把扯下她腰间的香囊,紧紧攥在了手中,辛鹤脸色大变:“你干嘛?”
  喻庄主咬牙切齿道:“不写信也没关系,我直接派人去接他们过来就是了,这个便是信物!”
  他眸中精光迸射,狠厉的话语在屋中一字一句地响起:“你们不是关系要好,情谊深厚,还一同出生入死过吗?夏夏跟阿朔怎么会见死不救呢?他们一定不会不管你们的,即便再怎么不情愿,但为了你们,他们也一定会来这柳明山庄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