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葬身火海
作者:吾玉    更新:2022-01-25 16:06
  昏暗潮湿的岩洞里,三道身影躲藏在下面,屏住呼吸,听到外面夜风呼啸,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明明看到他们跑到这来了,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人一定就藏在附近,快找找,无论如何,也绝不能让他们逃掉!”
  黑纱罩面的身影按住受伤的腿,咬牙强忍着,直到外面的动静渐渐远去时,才发出了痛苦的喘息声。
  月光斑驳投入岩洞中,一地霜白,辛鹤看向那只中了毒针的腿,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左霜前辈,您的腿……”
  那道黑纱罩面的身影掀开裤子,中针的一只腿已经僵住了,奇毒从伤口处蔓延开来,黑了一大片,甚是骇人。
  “是柳明山庄的贪兰香之毒,只有他们才有解药……”左霜靠着岩壁,冷汗打湿了发丝,却咬紧牙关,冷冷一哼道:“以为这样就能逼我就范吗?简直妄想,我宁愿毒发身亡,也不会向那群恶狼低头!”
  她抬起手,将罩在头上的黑纱一扯,大口喘息着,一张脸再无遮掩,清清楚楚地露在了月光中。
  骆青遥与辛鹤目光一紧,看着那张霍然露在月光中的脸,眸底写满了难以置信——
  那张脸同洛水园的石倩姑姑一样,几乎看不见皱纹,五官明艳大气,却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边眼角处一直延伸到了唇边,横贯了一整张脸,将那份美丽彻底破坏掉,只剩下令人惊愕难言的残缺与遗憾。
  “怎么,两个小娃娃被吓到了吗?”左霜靠着石壁,浑不在意地一笑。
  辛鹤有些结巴了:“前辈,您,您的脸……这是谁干的?”
  那张本该绝美动人,此刻却扭曲万分的面孔,在月光中,微眯了双眸,轻轻一笑:“没有谁,是我自己拿刀子划的。”
  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简直让辛鹤与骆青遥都震惊了,望着石壁旁的那道身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左霜却是抬头看向虚空,长长呼出了一口气,似乎喃喃自语道:“那时一直等不到灵晴回来,我十分难受,一个人隐姓埋名住在山上,痛苦度日,有一天,我终于不再欺骗自己,知道这辈子我是再也等不回她了……”
  那样深入骨髓的绝望,让她心如枯槁,毫不犹豫地拿起了刀子。
  “我对着镜子,将自己这张脸划烂了,反正灵晴也不在了,我这张脸还留给谁看呢?”
  苍凉的声音在岩洞中久久回荡着,一字一句都透着深不见底的哀伤。
  “从前跟她一同在柳明山庄时,她就最喜欢夸我了,说我生得美,这张脸怎么看都看不厌,既然她喜欢看,我心里也高兴,原本想让她看一辈子,却到底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奢望……”
  当年她们一同在柳明山庄中做“花奴”,也是照看一大片花圃,以师姐妹相称,形影不离,亲密无间。
  那样冰冷残酷的一座牢笼里,因为有了对方的存在,日子也不算太难熬,左霜曾以为,这样相互依偎的日子,会永远过下去,却没有想到,美丽为她带来的只有逃不掉的劫难。
  柳明山庄的老庄主是个性子乖戾残暴,行事诡异,喜怒无常的人,一言不合就能要人性命。
  庄中每个弟子奴仆都过得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唯恐做错一点事情,就惹恼这位“魔王”,轻则挨骂受打,重则就要丢了性命。
  那时老庄主在练一套邪术,每隔半月都会在庄里挑一名貌美的女弟子,送到他房中,供他采阴补阳,大练邪功。
  那段时日,经常有裸露的女人尸体从房里被抬出来,庄中稍微貌美一点的人都惶恐至极,生怕自己被选中,送到老庄主房里,被他折磨致死。
  而左霜,在最初一段时日里,竟然侥幸逃脱了。
  因为她虽然美艳绝伦,论相貌在山庄无人出其左右,但她性子烈,不好摆弄,悟性也极高,武功在一群花奴中是最厉害的。
  山庄管事的鬼嬷嬷尚算“惜才”,对左霜一直比较看重,便没有将她送往老庄主房里,而是尽量派她执行一些别的任务,以此避开老庄主的“毒手”。
  可惜,美丽终究是藏不住的,有一日老庄主兴致忽起,在园中赏花时,无意看到了左霜的侧颜,惊为天人,当即命令鬼嬷嬷,晚上将左霜送入他房中。
  左霜那样烈性,自然宁死也不会相从,她在袖里藏了短刀,跟灵晴说,自己死也要死得干净,留个清白的身子。
  “我原先一直觉得灵晴胆小,是我在保护她,可直到那一次,我才知道,她为了自己在乎的人,能够有多么奋不顾身。”
  灵晴将左霜迷昏了,换上衣裳,红妆覆面,义无反顾地替代了她,被送到了老庄主的房中。
  左霜醒来时,灵晴已被送走,她只觉天崩地裂,当下提起一把短刀,潜入了老庄主房里。
  所幸一切还来得及,老庄主仍在打坐运功,还没有开始“享用”灵晴。
  “我看到灵晴瑟瑟发抖地坐在那,心里有一团火难以抑制地窜起,恨不能将那老畜生千刀万剐……”
  那时左霜趁老庄主运功之际,提刀刺了上去,却被老庄主躲过了要害,只刺瞎了他一只眼。
  她们连夜逃出了柳明山庄,一路避过重重追杀,九死一生,最终逃到了皇城,因缘巧合遇到宫学的洛水园在招“花娘”。
  左霜与灵晴正好种养花草多年,便凭借着手艺顺利进了洛水园,成为了两名妙花娘子。
  所有阴霾一扫而尽,新的人生向她们开启,前路无限光明,那是现在回想起来,都再美好不过的一段时光。
  “我从没有那样安心又满足过,那是我这一生最美好的日子,我这漫漫余生,都靠着那段回忆,那一点点的甜头在支撑着……”
  左霜那时候,是当真以为,再也不用和灵晴分开了,可以和灵晴在一起白头到老。
  但她没有料到,灵晴在后来,会遇上章怀太子。
  “从前她为了我,可以奋不顾身地代我送死,后来她为了他,也能奋不顾身地挡下那一刀,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她不会再属于我一个人了……”
  左霜看着他们相爱,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章怀太子是个极其温柔善良的人,永远带着清浅的笑容,同左霜这样生性冷淡的人截然不同。
  “谁不喜欢温暖的人呢?世人天生向往光热,灵晴会爱上他,实在再正常不过,我想不出任何理由阻止他们。”
  他们是那样般配,灵晴也是那样快乐,即使左霜心里缺失了一块,但只要灵晴能得到幸福,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可是,灵晴的幸福……短暂得就如昙花一现。
  童鹿被铁骑攻破,血流成河,生灵涂炭,正如章怀太子所说的,世人贪婪,美丽的事物只会被无情掠夺与践踏。
  “那一年他们离开时,我问过他们,还会回来吗?”
  左霜靠在岩壁上,望着苍凉的月光,刀疤横贯的一张脸也无端柔和起来,让人看了心里酸楚不已。
  “其实章怀太子心思细腻,什么都知道,他同我说,这一辈子苦了我,他很抱歉,但不后悔,只希望我也能有个好归宿,放下一切,好好活下去。”
  “他还让我替灵晴看好那片鸢尾花圃,有朝一日,说不定他们还会回来一趟。”
  “我问他,我要守着这片花圃,等待多久?”
  “他说,三月、五月、半年……等到我认为等不下去的时候,如果他们再也没有回来了,我就将那片鸢尾花圃烧掉吧。”
  听到这里,辛鹤再也忍不住,有些惊异地问道:“前辈,原来,原来是章怀太子让你烧掉花圃的?”
  骆青遥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眉心微蹙:“为什么章怀太子让您守着花圃,又让您在等不到他们之后,将那花圃烧掉呢?”
  “难道,难道……”骆青遥与辛鹤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什么,压低了声道:“难道跟那所谓的童鹿秘宝有关?”
  左霜一怔,似乎从未往这个方向想过,她若有所思地摇头道:“我不知道,章怀太子并未对我明说过,如果真是这样……”
  她忽然呼吸一颤,神情激动起来,一把按住了骆青遥与辛鹤的手,眸光灼灼:“若真与那童鹿秘宝有关,你们一定要将这个秘密守好,万万不能让皇室秘宝落在柳明山庄那帮贼人手中!”
  骆青遥与辛鹤只觉手上一沉,肩头陡然多了一份重担,对着那双灼热的眼眸,终是深吸口气,点了点头。
  辛鹤却在这时,心念一动,倏然想起了什么般,从怀中摸出了一物,递至了左霜前辈眼前。
  “前辈,您看,您还记得许多年前,您与灵晴前辈参与过的那场傩舞仪式吗?”
  她拿出来的正是那张傩舞表演上,妙花娘子“送花福”的画像,灵晴在其中最为显眼,章怀太子将她画得清丽动人,笑靥如花,美好无比。
  左霜一见到这张画像,整个人便浑身一颤,呼吸急促地接了过来,难以置信。
  辛鹤在一旁道:“这画像是在章怀太子曾经住过的那间折竹居找到的,前辈您看,跟你记忆中的灵晴前辈像吗?”
  她之前就跟左霜前辈解释过,他们在宫学中念书,对章怀太子那段往事感兴趣,才一路寻来,左霜前辈也只当他们是两个好奇的学生,并未想太多。
  此刻甫然见到了灵晴的这张画像,左霜激动得难以自持,泪水瞬间漫过了眼眶,她捧着画像的双手不住颤抖着,喃喃道:“临死之前,竟还能让我再见你一眼,上天到底待我也算不薄了……”
  那份灼热入骨的情意,叫骆青遥与辛鹤也深受感染,辛鹤微微红了眼眶道:“不,不会的,前辈,您不会有事的……”
  左霜将画像贴向了心口,双眸紧闭,泪水无声流下。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睁开了眼,对着骆青遥与辛鹤,以一种生死淡然的语气道:“背我起来吧。”
  “前辈,您是要?”骆青遥神色一变。
  左霜道:“我们出去吧,背我回到木屋那里。”
  “回,回木屋?”骆青遥与辛鹤对视一眼,都疑心自己耳朵听错了,“现在出去,他们一定会发现的,咱们为什么要折返回去呢?”
  “对啊,前辈,难道是木屋里面,有什么密道,可以通向外面吗?”辛鹤也跟着问道。
  左霜面无表情,只是幽幽道:“你们背我回去就知道了,这里藏不住的,只有死路一条,回去还能有机会,我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给自己准备了一条后路,既然他们真的找来了,那就莫怪我了……”
  夜风猎猎,四野萧萧,灵犀山上,杀意隐隐浮动,一片冷肃。
  骆青遥背着左霜,一路狂奔在月下,身后是一片急促的脚步声,红伞在风中疾转着,紧追不舍。
  月色清寒,骆青遥与辛鹤心跳不止,背着左霜一口气又折返回了那片花海前,正要飞奔进正中那间木屋时,左霜却扬手一指:“不是这间,是旁边这间,快背我过去!”
  一踏入那间屋中,骆青遥与辛鹤就隐隐闻到了一阵奇怪的味道,却来不及多想,将左霜放在床上后,她已经直接将他们往门外一推——
  “你们快走吧,我留下来与他们周旋,他们的目标只是我一人而已,与你们无关,快走!”
  骆青遥与辛鹤同时变了脸色:“不,前辈,我们不能……”
  “快走!我一人可以应付,既然我选择回到这里,就有法子去对付他们,你们留下来,反而会成为我的拖累!”
  左霜呼吸急促,屋外那股杀气已迅速逼近,她厉声喝道:“记住了,一定要守好童鹿秘宝,千万不能落在柳明山庄手中!”
  “前辈!”
  辛鹤还要说什么时,骆青遥已咬咬牙,一把拉过她的手,“小鸟,快走吧!”
  望着两道身影奔入月下,随风消失在夜色之中,左霜总算松了口气,唇边露出了一丝笑意。
  她微微抬头,屋外的月光透过窗棂,苍白地洒在她的眉目上,她刀疤贯穿的一张脸上,满怀解脱。
  夜风烈烈,那一片奇诡的红伞终于逼近,杀意凛凛地围在了木屋外。
  左霜望着那群人,忽然笑了笑,低头看向怀里的画像,喃喃自语道:“一切就在今夜了结吧,浮生六十载,大梦一场,灵晴,我来找你了……”
  月光笼罩着灵犀山,大风掠过骆青遥的衣袂发梢,他拉紧辛鹤的手,没命地狂奔着,心头狂跳不止。
  辛鹤发丝飞扬,冷不丁在骆青遥耳边问道:“青瓜,你方才有没有在那屋里,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骆青遥哪还顾得上回答,只是随口道:“或许是前辈屋外的花香,总之……”
  他话还未落音,身后已传来剧烈的一声轰鸣,几乎是地动山摇,将耳朵都要震聋了!
  两个人彻底懵住了,随着这记巨大的爆炸声,猛然回过头,只遥遥看到那木屋的方向,竟是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将天边都染红了!
  有什么福至心灵,骆青遥与辛鹤几乎在瞬间明白过来,火药,是火药!屋里那股味道是火药!
  没有密道,没有生路,木屋之中只藏了大量的火药,左霜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她那样烈性的人,从始至终,给自己留下的都只有一条同归于尽的路!
  耳边骤然响起那一番决绝的话语:“今生今世,谁也休想再将我囚于其中,纵然一死,我也不会跟你们回去的,我宁愿死在外面这片广阔的天地,死在自己亲手种植的这片花海中!”
  如今,她实现了,滔天火光中,仿佛有一道身影,含笑而去,抱着那张心爱之人的画像,被火苗彻底吞噬,了却此生。
  “不!”
  辛鹤一声嘶喊划破夜空,她泪流满面,不顾一切地往那道火光奔去,骆青遥没能拉住她,也紧追她的步伐而去。
  夜风迎面而来,拂过少年的眉眼发梢,天地萧萧,他在这一瞬间,忽然想起幼年义父教他念书,曾无意间读过的一句佛语——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