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骆青遥受刑
作者:吾玉    更新:2022-01-25 16:05
  三月的天最是无常,一场春雨说来就来,马蹄声响,穿梭在滂沱大雨的夜色中,溅起无数水花。
  丞相府门前,灯火微茫,少女从马上一跃而下,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台阶,扑到那朱红大门前,火急火燎地拍打起来:“师父,师父,你在不在?出事了,快去救救老遥……”
  正是从头到脚湿漉漉,连睫毛上都挂着水珠的姬宛禾。
  她才从宫学的后门里偷偷跑了出来,连夜回了一趟家,却发现父亲不在府中,只有母亲赵清禾独自一人。
  见到女儿忽然跑回来,赵清禾也吓了一大跳,刚想招呼下人给女儿泡参汤,换衣裳,却被女儿一手拦住了。
  “爹呢?”姬宛禾来不及跟母亲解释那么多了,径直问道。
  赵清禾一愣,结结巴巴地开口道:“他,他出门画那《春山图》去了,说是过两日就回府……”
  “完了。”姬宛禾一跺脚,几乎两眼一黑:“一个两个都不在,老遥还真会挑时间,存心去给那鲁判官送命呢!”
  这事她爹还能说上几句话,她娘就完全指望不上了,那样柔柔弱弱的性子,鲁行章一口气就能给吹翻了!
  最要命的是,现下骆青遥的爹娘也不在,本来有个厉害的外婆还能撑一撑,结果也跟着他爹娘离了皇城,听说是要去拜访江湖上一位故人,连带着老奉国公也跟去了,一家上下等于跑了个空,还有谁能保他呢?
  “没辙了,只有一个人能救老遥了。”姬宛禾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一刻也不敢耽误,风风火火地就要冲出门,却被母亲一把拉住。
  “阿宛,到底,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姬宛禾扭过头,看着母亲一脸担惊受怕的样子,拍拍她的手,呼吸急促道:“娘我没功夫跟你细说了,老遥犯事了,明天就要上书院的‘断头台’了,你快让人出门把爹找回来,不然只能给老遥收尸了!”
  她匆匆扔下一句话后,又头也不回地奔入了风雨中。
  只留下母亲赵清禾站在门边,身子摇摇欲坠,难以置信:“青遥,青遥这孩子出事了?”
  她与骆青遥的母亲情同姐妹,从前一起在宫学念书,骆青遥在她心中也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知晓他出了事,她也急得方寸大乱。
  “那么听话的孩子,怎么会犯事呢?”
  她哪里知道,骆青遥犯的不是普通的事,还是“空前绝后”的大事。
  这场“罢考示威”来得太过汹涌,大半个宫学子弟都卷了进来,许是人人都抱着“法不责众”的念头,料那鲁判官也没办法一气儿处置这么多人。
  可惜,姜始终是老的辣,鲁行章也正好“反其道而行”,不责众人,只责一人。
  这一人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了。
  骆青遥被关了起来,明日一早便要当众领罚,由鲁行章亲自执行鞭刑,此次一共有多少人闹事,他便要挨上多少鞭子。
  粗粗一算,鞭子挨完,人估计也就没气儿了。
  姬宛禾一想到这里,雨夜中拍打着门的手就愈发用力了:“师父,师父你快出来呀,老遥落鲁判官手里了……”
  她来见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朝丞相,付远之。
  付相与他们的父母亲乃一辈人,同在宫学念过书,情同兄弟姐妹,他没有夫人,没有孩子,孑然一身,一直将姬宛禾与骆青遥视如己出,不仅悉心教诲他们,甚至还认了骆青遥当义子。
  骆青遥的母亲是付相一生不能忘怀的人,他这些年对骆青遥可谓是尽心尽力,倾情守护,此番骆青遥一家上下均不在皇城,唯一能保下他的人,便是他这个“义父”了。
  雨夜中,朱红大门终于缓缓打开,姬宛禾目光一亮,露出的却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姬,姬小姐?”
  姬宛禾愣了愣:“钟叔,我师父呢?”
  她迫不及待地问道,一边就想往门里冲,却被老管家一句话止住了脚步。
  “老爷,老爷他去见皇上了。”
  “见皇上?”
  “是啊,还不是为那一套新刑法的推行么,皇上又召老爷进宫了,这段时日不知商讨了多少遍……”
  “新刑法推行?”昏暗的雨夜中,姬宛禾的双眼异常明亮,几乎脱口而出:“是那套《梁宫司刑》吗?”
  “可不就是嘛,那鲁大人都贬了官,被老爷弄去管书院了,却还不死心,成天折腾他那套刑法,昨儿个又向陛下上了几封折子,一定要陛下施行他那套新法,老爷都被他闹得头疼了,姬小姐,你说这鲁大人怎么就是这般顽固不化呢……”
  相府门前,钟叔说着说着一抬头,却发现眼前的少女早已没了影儿。
  “诶,姬小姐,姬小姐,你干什么去呀?”
  风雨中,少女翻身上马,头也不回:“我去找我师父!”
  一路快马加鞭,姬宛禾心中热血翻滚,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她揪紧缰绳,在冷风中咬牙切齿道:“鲁判官,又是你,你这个阴魂不散的恶鬼,抱着你那套刑法滚回地府吧!”
  论起当今大梁,最令百姓闻风丧胆的官员,舍“鲁公”其谁。
  说起这鲁行章,实在一言难尽,在朝野之中,大抵也算是一个“传奇”了。
  他早年出身军营,后面又入了刑部,因为铁腕手段,一路高升,威名远播。
  此人一直在大梁推行以“严刑酷法”治国,他的观点激进又极端,起初并未得到梁帝的重用,直到后来有一年,南边闹饥荒,朝廷先后派了五个官员去赈灾,却都没有控制住混乱的场面,反而令局势愈发动荡。
  那些灾民像疯了的豺狼一样,一哄而上,肆意抢夺着粮食,毫无秩序与规矩,最后甚至有官员被打伤,整场赈灾成了闹剧,被踩死的人比饿死的人还要多了。
  灾民化作了暴民,施粮化作了抢粮,直到派去第六个官员,这荒唐的局面才得以扭转。
  那第六个官员,正是鲁行章。
  他雷霆手段,杀伐果决,丝毫不像前五个官员一样畏畏缩缩,优柔寡断,做什么都瞻前顾后,唯恐自己背上“虐待灾民”,对百姓不仁的骂名,影响未来的政绩与前途。
  他完全不去考虑这些虚无的东西,只带了刑部两队人马守在粮车前,立了个大大的牌子,三条刑法写得清清楚楚——
  抢粮一升者,割鼻示众;
  抢粮一斗者,断肢示众;
  抢粮一石者,车裂示众;
  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任何温情脉脉的安抚,三条刑法可谓是触目惊心。
  而最可怕的是,鲁行章还当真执行了。
  在割了一地血淋淋的鼻子与残肢,又车裂了几个闹事的头目后,灾民之中再无一人敢哄抢作乱了,赈灾的各项事宜都前所未有的顺利起来。
  一切圆满结束,鲁行章领队回朝,所有官员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直到这个时候,梁帝才真正开始注意起自己这个冷峻寡言,又雷厉风行的臣子来。
  他与鲁行章是截然不同的性情,梁帝本身是个喜好风花雪月的文人君主,爱民如子,施以仁政,待百姓一向宽厚有加。
  但经过南方赈灾一事后,他不禁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多年来过于“仁政”,才会导致一些刁民肆无忌惮,犯上作乱?
  他单独召见了鲁行章,与他彻夜长谈,在天亮之际,梁帝做出了一个决定。
  鲁行章彻底说服了他,或者说,是他一个问题,彻底打动了他。
  鲁行章彼时问道:“陛下欲立国,还是欲强国?”
  “立国如何?强国又如何?”
  “若欲立国,便继续推以仁政,维持现状即可,三、五、十年堪堪可撑;若想强国,则严刑酷法,必不可缺,大梁巍巍基业,才可百年风雨不倒。”
  自此,鲁行章从刑部调了出来,擢升为当朝副相,于国内试行新法,一时间,“鲁公”之名传遍四方。
  梁帝给了他三月之期,予他无上权力,让他放手一试,他便大刀阔斧地干了起来,干到最后民间怨声载道,百姓闻“鲁”丧胆。
  鲁行章却不为所动,依旧大力试行自己的新法,他态度强硬,行事作风狠辣极端,本身又的确有些能力,放眼朝中,即便许多官员对他颇有微辞,却无一人敢真正站出来,与他“硬碰硬”。
  除了一个人。
  那人便是当朝相爷,压了鲁行章半个官位的“正相”,付远之。
  他与他政见不合,并不赞同他那套《梁宫司刑》,两人曾在朝堂上激辩过数日,始终难解难分。
  付远之为相多年,深受百姓爱戴,又因年纪甚轻,外貌俊雅无匹,始终独居未娶,每回乘辇车上街,都会有不少爱慕他的姑娘追在车后,往他车中抛掷鲜花绣帕,久而久之,他便在民间得了一个“载花付郎”的美称。
  对于这样一个满带馨香的“政敌”,鲁行章怎么可能放在眼中?
  他军旅出身,饱经风霜,而付远之这样生于皇城,长于皇城,一路轻轻松松爬上高位的世家贵胄,在他心中,不似宰相,倒更似一个不经风雨的“小姑娘”。
  但直到两人开始真正“过招拆招”时,鲁行章才知道,人不可貌相,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小姑娘”,尤其还是一个长得漂亮的“小姑娘”。
  付远之就像一朵带刺的鲜花,与他针锋相对,每次都毫不客气地指出他新法中的漏洞,言辞清晰有理,又不失犀利,常常令鲁行章哑口无言,难以招架。
  “新法试行为何接连失败?又为何在民间受到如此大的抵触?不怪鲁公才疏学浅,新法漏洞百出,也不怪百姓有眼无珠,不识真金,怪只怪,鲁公根本未察国情,只知一意孤行。”
  “盛世施仁政,乱世用重典,现今大梁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此时便应当施以仁政,行仁道,怀柔致远,方可安民心,定盛世,使四方来朝。”
  “若是逢乱世,山河动荡,自当以严刑峻法来管束百姓,整顿军队,震慑四方。正所谓,德正本,法治标,德法皆仁,标本兼治,天下太平也。”
  “一味施仁政,或一味下重典,都不可取,何来一成不变的治世政略?自然是据国情而灵活变化,对症方可下药,哪里是像鲁公这般,也不管病人实际情况,一股脑儿就把热腾腾的药往肚里灌,这样粗暴无方,岂有不将百姓统统毒死的道理?”
  当日朝上,付远之这番话一出来,便有不少官员窃窃发笑,鲁行章的脸色却黑得难看。
  下朝后,付远之走下长长的台阶,靠近独自一人的鲁行章,贴在他身侧低声道:“我与鲁公打个赌可好?”
  鲁行章冷着一张脸,耳朵却竖得高高的,付远之于是便笑了:“我赌鲁公终有一日会想通个中弯直,做个游历四方,悬壶济世的神医。”
  他说完拂袖而去,留下鲁行章一愣,久久站在长空之下,若有所思。
  鲁公的“三月试法”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梁帝本想撤了他的副相之职,放他继续回刑部,毕竟在某些方面,他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但付远之却私下进了一趟宫,在他的建议下,鲁行章被派去了宫学,任院首之职。
  付远之用心良苦,期盼宫学的少年气息,能够冲淡鲁行章身上那股顽固不化的气质,令他陈旧老派的思想有所改变,渐渐放下执念,不再为难自己。
  可惜,此举或许被鲁行章误解了,看成了“打压政敌”的行为,他到了宫学后反而“变本加厉”,将自己的“魔爪”彻底伸向了宫学的子弟。
  这其中,与他最不对头的,便是骆青遥。
  除却骆青遥少年飞扬的性子外,最重要的原因,或许是,他是付远之的义子。
  不知是否因为这层关系,骆青遥与鲁行章之间是“相看两厌”,互相都带着一股隐隐的敌意,此番大考闹事,这股敌意便被推到了最顶峰。
  如果付远之不能及时出面,恐怕骆青遥这次,凶多吉少。
  雨歇风停,天一点点亮了起来,薄雾散去,竹岫书院中,人人屏气凝神,望着高台上的那道身影。
  少年双手被铁链缚住,饿了一宿,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他旁边站着一袭玄衣的鲁行章,缓缓摩挲着手中的长鞭,冷冷开口道:“我再问最后一遍,骆青遥,你可认错?”
  声音在长空下森然回荡着,所有人的心都揪作一团,被铁链锁住的那道身影却半点反应也没有,只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少年慢慢抬起头,晨曦穿破云雾,洒在他苍白俊逸的一张脸上,他微眯着双眸,周身带着一种慵懒的气息,冲手持长鞭的鲁行章,徐徐吐出了四个字——
  小、爷、没、错。
  一刹那间,满场众人齐齐吸气,尤其是男学那边的一群弟子,一颗心几乎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宛姐,宛姐怎么还没有回来呀?”有人伸着脖子不住向外张望,双腿都开始打哆嗦了,“你们,你们说……遥哥,遥哥会不会被打死啊?”
  “我呸呸呸!闭上你的乌鸦嘴,少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我就不信了,这老鬼还真敢把遥哥打死不成?他就不怕东夷侯回来了,剥了他的皮吗?”
  “他怕什么呀?他就是个疯子,百无禁忌的,你们没听说过他从前的事迹吗?就算是东夷侯回来了,这姓鲁的也敢生生撞上去!”
  “那,那合着遥哥今儿个就难逃一劫了?”
  “我呸!叫你别说不吉利的话!”
  “大家别慌,等宛姐吧!宛姐一定会赶回来的,她那样神通广大的人,一定有法子救遥哥!”
  ……
  一群人窃窃私语着,正焦心万分间,那高台上的鲁行章已经扬起长鞭,毫不留情地狠狠一记抽去!
  只听“啪”的一声,铁链下的少年猛然一仰头,唇齿间溢出一声闷哼,胸膛前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满场呼吸一窒,几个跟他要好的兄弟立时握紧了拳头,双眼泛红:“好家伙,这么大劲儿,杀父之仇都没他这么狠!”
  一片沸腾之间,高台上的鲁行章却丝毫未受影响,手握那染血的长鞭,依旧面无表情地望着少年,冷声问道:“骆青遥,你可认错?”
  “小爷没错!”
  “啪”的一声,又是狠狠一鞭抽去,“骆青遥,你可认错?”
  “小爷没错!”
  两人一问一答间,长鞭如风连续狠抽数十下,鞭鞭见血,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台下不少人眼眶中都逼出了热泪来,死死握住拳,咬牙切齿道:“这鲁判官是真想把遥哥活活打死在这里呀!”
  “骆青遥,你可认错?”
  “小……爷……没错……”
  铁链下的少年已经面白如纸,声音都颤得不成样子了,却依然死犟着不肯低头。
  “不行!我受不了了!”台下有兄弟终是血红着眼,不顾旁边人的拉扯,刚想冲出来时,遥遥却传来一个清柔的妇人声音:
  “鲁大人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