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序
作者:尘默    更新:2022-01-11 04:02
  天灰蒙蒙的,像要下雨了。
  不过,仔细看又不像。这一带终年被灰黑的雾霾笼罩,一年四季就没几天能见到太阳,看起来每一日都像阴天。
  “公子?”
  荒野的山坡上,淤泥一样灰黑的泥土散发着隐约的酸臭味,除了稀疏的杂草,连树木都长不起来。有几个罩着灰色披风的人停下来,其中一个走到最高点,居高临下地望着数百米外的一个小村落。
  村落只是说得好听,实际与废墟无异。虽然稀稀疏疏地分布着几十间屋子,却都是些残破的瓦土茅庐,连颜色看起来都是灰败的。但是,那里确实有些人影在活动,慢吞吞的,没什么活气,在这阴沉沉的潮暗天色下,看着更像是一个个游魂。
  “那些是人族?”
  “嗯……”
  “跟你们说得不大一样呀?”
  “因为他们是汉木国的遗民。”
  “哦——”
  这人点点头。
  之前就听说了,几十年前,北方的游牧民族被一个叫‘铁’的部落整合,建立了一个叫做‘霸’的国家,并打败了南方的历史悠久的大国‘汉木’,统一了南北……在此之后,建立了政权的霸国以野蛮的手段实施了血腥的统治,在短短十几年时间里,不仅令整个南方的人口减少了三分之一,更是颁布政令,将原汉木国的国民尽皆贬为奴籍……
  不过,他并不关心这些历史,虽然那只是几十年前的事。他只望着村里的那些像行尸走肉般的人影,陷入了沉思。
  咚,咚咚——
  突然,从南面传来了一连震动。
  几个人回头望过去,却见十几匹骏马从野林里蹿了出来,穿过泥泞的野地,笔直地冲进村子,继而掀起一片骚乱。
  “这些是霸国的人?”
  他看了几眼,随口一问。这些骑手大多身披毛皮衣甲,头戴骨帽,背弓挎刀,那独特的风格看起来就像是骑牧民族。
  “是的公子,公子,这里距离灰水城还有半天路程,我们还是走吧,免得耽误了时间……”
  “没关系,再看看。”
  他淡淡地说着,静静伫立于风中。
  “哈哈哈——”
  远处,传来了几道取乐声。
  马群闯入村子后,数匹马在村里兜圈蹦跑,追得几个来不及逃避的村民连滚带爬、哭喊告饶,让马上的骑手哈哈大笑。
  另一边,余下的骑手下了马,走进了村子里的唯一一家歇脚处。说是歇脚处,其实就是一个大一点的草屋加上一个草棚,外加两张破旧的桌子,以及几张已经有点发黑腐瘸的长板凳。为首的一戴着鹰骨冠的汉子看到这环境,眉头一皱。
  旁边的侍从一见,连忙在几张板凳中挑了一张还算完好的搬了出来,先用皮袖大力擦拭了几下擦干净,又用软甲垫上,“大人,您坐。”
  “嗯。”
  汉子微微颔首,表情缓了缓,坐了下来。
  侍从又手脚麻利地将马上的皮袋取了下来,拿出里面的水袋和肉脯,殷勤地倒水、撕肉,“大人,您喝水,吃点东西……”
  汉子接过水,却推开了肉,“可以啦,赶紧把马喂饱了,这鬼地方,闻着都让我想吐。”
  “是,是……”
  侍从连忙点头,接着便转身出去。走到外边,他的气势一下就变了,声音洪亮:“好啦!玩够了就赶紧下来喂马,别耽误了大人的时间!”
  “是。”
  几个骑马追逐村民取乐的骑手意犹未尽,却不敢违命,只得陆续下马。
  侍从左右看了看。
  这破烂的村子,穷得连鸡犬都见不到一只,只有一百几十个骨瘦如柴的以老弱病残为主的奴民,让人连非分之想都生不起来。
  侍从看着那些躲在各个角落窥视的村民,看着那一张张瘦的像是没毛的猴子一样的又黑又干的脸庞,只觉得反胃。如果有的选择,他也不愿意在这里多停留,只是这方圆几十里,只找到这么一个有水源的歇脚点,实在是闹心。
  侍从环顾四周,最后就近一指躲在草棚里面的村民,大声叱喝,“你!出来!”
  “大,大,大人,有,有……”
  “停!别过来!”
  见对方一脸惶恐的靠近,侍从先一步喝止了。那一身破烂的麻布衣服,又黑又臭,隔着好几米都能闻到刺鼻的味儿,侍从连忙一摆手,皱着眉问:“这屋是你的?”
  “是,是,我,小,小人是这家店的老板……”
  “店?我,嘁,你说是就是吧,你,赶紧去把草料拿出来,把马喂好了,快去,去去。”
  “啊?”
  “啊什么?叫你喂马,聋啦?”侍从一瞪眼,作势就要拔刀。
  “啊——,大,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村民惊恐地往后一退就跪了下来,抱着头发抖,“大,大人息怒,息怒,小,小人听见了,但,但是,小人这里,没,没有草料……”
  “什么?你说什么!”
  “大人饶命,饶命啊,小,小的不敢欺瞒大人,小人,小人等,连人都吃不饱,哪,哪来的草料,请大人明察,大人明察……”
  “我——”
  侍从将刀拔出一半。
  那边,鹰冠的汉子等的不耐烦了,大声叱问,“怎么啦?叫你喂马,你在干什么?”
  侍从一抖,慌忙转身赔笑,“大人,现在就喂,现在就喂……”回过头来,他阴着一张脸,恶声问:“那你这里有什么?”
  “有,有些季菜。”
  “还有呢?”
  “薯根……”
  “还有呢?”
  “没,没了……”
  “老子剁了你!”
  “饶命啊!大人饶命啊,小的不敢欺瞒大人,大人息怒啊,饶命,大人饶命……”村民吓得瘫坐在地,磕头如拌蒜。
  侍从提了一半的刀都不知道怎么放了。他能看得出来,眼前的这个村民没有说谎,但也正是因为如此,让他霎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发泄火气了。数息后,他忍住怒意,沉声道:“去!把你们这里的季菜薯根什么的总之是马能吃的东西都通通拿出来,听到没有!全部!你要是敢藏着一点,老子立马把你剁了喂狗!还有你们全村人,老子放一把火烧了!”
  村民一愣,哆哆嗦嗦:“可,可是,大人……”
  侍从手一挥,‘锵’地一声,刀出鞘,将旁边的石墩砍成两半。
  村民瞪大了眼,吓傻了。
  侍从将刀尖一转,指着他眼珠子,“去!或者死!”
  “啊,是,是——”村民裤子都湿了,像是啄米的鸡一样点着头。
  “还不去!”
  “是,是,是……”
  “我真他娘……”
  侍从骂着,狠狠地对着空气挥砍了两下刀,在心里打定了注意,走的时候一定剁几个贱奴泄泄愤,再把这鬼地方一把火烧了。不过想归想,现在肯定是得忍着了。他将刀插回刀鞘,烦躁地来回走了几步,直到看见那村民拖着一个箩筐出来。他的心一下就沉了下来,但还是抱有一点希望,几大步跑过去,再低头一看,随即一颗心就泼凉了。
  “你他娘逗我玩呢!”
  整个箩筐连一半都装不到,那些季菜干巴巴的不说,薯根更像是树根。侍从的心态炸了,拔刀一手将村民拽住,怒火中烧,“找死呀!”
  “大,大人,不敢,小的不敢啊,大人饶命……”
  “我再说一次!马能吃的全部拿出来!全部……”
  “大,大,大人,真,真的没有啦,就,就只有这些……”村民惶恐地摇着头,吓得本来蜡黄的脸都要变青白了。
  “我……”
  “在搞什么?不是喂马吗?”有个骑手走了过来。
  “来了,来了——”
  侍从一把掐住村民的头,往地上一甩,不等其爬起来,便‘嚓’的一刀,从后将他的头给砍了下来。血‘嗞’地喷出来,溅了一地。
  骑士一靠近便看到这一幕,皱了皱眉,“你搞什么?”
  “这贱民,听不懂人话,耽误了大人时间,该死。”
  “谁问他呀,问你怎么还不喂马呢?大人要生气了。”
  “噢噢,这就喂…...”
  侍从将刀身擦干净回鞘,本想再找几个村民来,但是环顾了一周,却发现原本那些躲在四周窥视的人都不见了,全被吓跑了。
  “要不要帮忙呀?”
  “不用,很快就好了。”
  侍从只得自己动手,拽起箩筐过去马群那边。然而,这点东西拿来喂十几匹马,别说喂饱,两口就没了。他望了草棚那边一眼,知道要是自己过去说些‘没有草料’之类的话,十有八九要挨鞭子,只得忍耐着亲自去茅棚后厨找了。
  然而,所谓的后厨,其实就一个简陋的农家灶房,只有个土灶台,以及一张东拼西凑起来的长桌子。站着放眼看去,发了霉的不知道从哪剁下来的木头砧板,生锈的铁刀,两个破旧的木盆,再有几个破碗,树枝削的所谓筷子……在侍从眼里,这更像是垃圾堆。正当他绝望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了里边有个用旧木板压着的箩筐,于是踢开看了一下。
  “娘的……”
  当见到半筐还算新鲜的季菜时,他骂了一声,心情总算缓了缓。虽说这半筐也不顶使,但匀一匀,至少是能撑一下了。他将箩筐拖出来,木板‘哐’地一声掉下地,紧接着就是‘啊——’的一声惊叫,令他措不及防,吓了一跳。
  女人?
  随即,他眼前一亮,可一看仔细,又凉了。
  这箩筐里边藏着一个人,看起来是个女的没错,不过一身麻衣,披头散发,整个人黄黑枯瘦,哪有半点女人的样子?
  侍从看她抖抖瑟瑟、战战兢兢地缩在灶台角落里,浑身肮脏,别说提起兴趣,都有些倒胃口了,晦气地拉着箩筐走了。
  打猎,打猎,打个屁的猎啊,活受罪!
  侍从一边喂马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只想早点结束这趟败兴的旅程早点回家。
  “呼哧——”
  忽然,几匹马不安地嘶叫起来。
  侍从愣了一下,看了过去,却见马群下面一个小黑点蹿了一下,就往外边跑。他没有任何犹豫,反手抽出弓箭,拉弦一射。
  ‘咻’的一声,利箭挨着黑影擦过,‘啪’地插在地上。应该是穿到了皮毛还是什么,黑影翻了个跟斗,摔倒在地。
  侍从抽出刀,上前几步就要砍。但是,下一刻他又停住了。原本以为是个野狗或者野兔或者什么畜牲之类的东西,走近了一看,竟然是个小孩……子?
  很小的一个小家伙,或者说怪胎。瘦的都变了形,大约只有寻常的野猴子般大小,头和腹部差不多大,躯干和四肢像枯枝;身上缠了几块破布,外加几块树叶,满是污秽……侍从目测一下,对方的小手臂瘦到还没有自己的两指粗,而且因为太瘦了,皮包着骨。尤其是脑门,头发干枯稀疏这就不说了,两只眼珠子像个核桃一样凸出来,看起来异常恐怖。
  这与其说是小孩,不如说是妖怪。
  侍从有点懵。
  更奇的是,这小怪物被箭从腋下穿过,擦伤了皮在留血,面上也露出一点痛苦的表情,凸出来的眼珠子里更是充满了恐惧,但却依然在往嘴里塞东西。没有错,他往嘴里塞着那些喂马的季菜、薯根碎渣,一边塞还一边直直地看着他。
  侍从被膈应的打了个寒颤,挥刀就要砍。
  “怎么回事?”
  那一边,鹰冠汉子本就等的不耐,见到马受惊,绷着脸走了过来。
  侍从闻声一顿,急忙回话,“回大人,没事,只是只小虫子……”
  “喔?”
  这时候,汉子看见了地上的小孩。他看着后者,后者也转向了他,却还是没停止往嘴里塞东西,塞得腮帮鼓鼓的,喉咙都鼓了起来……这场景,汉子显然是从未见过,怔了怔。不多一会儿,几个骑手全围了过来,都有些惊奇了。
  “这什么东西?怪物吗?好丑啊。”
  “小孩子吧?”
  “我看是哪个贱奴跟猴子生的崽吧。”
  “有可能,哈哈——”
  “弓。”
  鹰冠汉子一伸手。
  侍从连忙将自己的弓递了过去。
  汉子搭上箭,朝着睁着鼓出来的眼球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小孩抬了抬头,“走,给你先跑50尺,能跑掉就不用死。”
  小孩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只是往嘴里塞东西,连带着泥土。
  汉子皱皱眉,“跑啊。”说着,他拉弓一放,箭‘咻’地一声从小孩脸颊划过,钉在了他后面的泥地里,入土三分。
  然而,小孩却不为所动,依然机械地重复着塞吃的动作,一边塞一边漏。
  “原来是傻子。”
  “哪里来的小怪物吧?”
  “杀了吧,帮他解脱了。”
  “……”
  汉子又拉满了弓,箭刃瞄准小孩的眉心。对方的视线木然地看着他,他便停了几秒,接着松开手指,将箭卸了,随手丢回给侍从,“出发吧!”
  “啊?”
  “上马,准备出发!”
  “是。”
  “走啦走啦……”
  虽然有些不解,不过鹰冠汉子的地位在这群人里面明显最高,他没有下手,别的人就不好僭越了,各自上马启程。当然了,他们也不太在乎,对他们来说,这不过就是一场小小的娱乐游戏。毕竟,如此残弱的猎物,杀与不杀都无所谓。
  轰隆隆——
  过不多久,十几匹马便扬尘而去了。
  少顷,坐在地上的小孩望着远去的烟尘,听着马蹄声变弱,又爬了起来,抓起地上马吃剩下的残渣,继续往嘴里塞。“呕——”他干呕了一下,但立即用双手捂住嘴,死死地堵住。他憋得双眼更凸了,那样子,两只眼球都要掉出来似的。
  此时,村子里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俏然间,原本消失了的村民们又陆陆续续地冒头了,数十双饥渴的眼光从周围投了过来。在确定马群不会再返回之后,像是嗅到了大便味道的野狗一样,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村民们涌了出来,扑向那一地的零碎的季菜和薯根。
  “啊啊——”
  “不要抢,不要抢,我的……”
  “我的我的……”
  “呜呜呜……”
  ……
  那场景,如同一群饿狗争食。
  而在同一时间,那个第一个出来‘偷吃’的小孩,被两个村民追赶,已经跑出了村子,钻进了荒野的乱杂草从里。
  “呀——”
  稍不留神,他就绊倒了。矮灌木的树枝刮破了他的衣服,让他一头栽进了泥坑里,嘴里的东西吐了一地。他爬起来,将吐出来的东西连带着泥巴一起抓起来。他腋下被擦破的伤口撕开了,血流出来,在地上落下一点点的红迹。
  呱。
  老鸦在枯树上尖叫。
  这乱葬坡,到处是尸骨,有些就那么丢在路边,只剩下一副白骨;有些还被人挖了出来,身上的所有东西都被搜刮一空……
  虽然整体地势平坦,但对于瘦小的像只快要饿死的猴子的孩子来说,爬一个半人高的土坡都异常吃力,即使是小小的山坡,对他而言都像是一座大山。不过,他却没有放弃,抓着石块、杂草、树根等等一切能够借力的东西,慢慢往上爬。
  他脑袋大,肚子胀鼓鼓的,四肢却几乎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看起来就像拖着两个沉重的肉球,爬一个小坡就要歇一下,走几十米又要停一下……但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有停下,而且目标很明确,朝着乱葬坡向北的背阴面前行。
  那里,有个旧的小墓室,已经塌了一半,只剩下一丈宽深的空间。在坍塌的墓室入口,不知道是谁支了几根腐木以及一块破烂的棺材板,勉强能遮点风雨。往里面看,阴暗,潮湿,阵阵的腐烂的霉臭味飘出来,让人闻了就想吐。
  这个地方,别说生人了,估计连死鬼都不愿多呆。
  “嘛,嘛嘛……”
  然而,小孩却好像终于到了家一样,本能地呼唤着,拖着被鲜血和污泥浸染的已经到了极限的身体,摸黑爬了进去。
  墓室里只有被打翻的半个棺材,几块烂木板铺在角落。木板上铺了一点干枯的树枝草叶,上面挨着棺木半躺着一具干尸。
  小孩一点不怕,反而像是看见了最亲的人,原本顽强却无神的眼珠子露出了一点光,“嘛嘛,嘛嘛……”,呼唤着,他爬到干尸旁边,将手里死死拽着的食物……或者说泥团,放在了干尸的手边,然后打开嘴,将之前塞进嘴里的也吐了出来。
  “咳,咳咳——,嘛,嘛嘛,吃……”
  他将食物递到尸体嘴边,却并没有得到回应。他便爬到尸体的身上,趴着往它嘴里喂,“嘛嘛,吃,嘛嘛,饿,嘛嘛……”
  可惜,死人不会进食。
  小孩试了几次,结果却是徒劳的。他有些沮丧,或许也累了,终于停了下来,他看看手里稀烂的一坨,眼里有些渴望,但是看看干尸,又抿紧了嘴巴。将所有带回来的‘食物’堆在一起,他放到干尸的手边。那里,还有草根、叶子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些还新鲜,有些已经腐坏了。大概都是他收集起来的,只是死人怎么会吃东西呢?
  “嘛嘛……”
  在干尸身边躺下,小孩浑身还是湿的,又脏又臭,脸色越加的黯败了。不过,他抓着干尸发黑的手,却是露出一点满足和安心,缓缓闭上了眼。
  ……
  “孩子……”
  “嘛,嘛嘛……”
  “孩子,别睡,听妈妈的话,起来。”
  “嘛嘛……”
  “乖,不要睡,快点起来。”
  “嘛……”
  “起来啊,起来,我的孩子啊——”
  ……
  咔。
  树枝断裂,幻梦破碎。
  随后,墓口的木板被掀开了,有个人出现在出口处。灰色的影子斜着倒映进墓室,同时也为里面带来了一点点的光。
  “唉——”
  这人见到墓室里的情景,叹了一声。
  猝然,干尸的头颅‘咯’地转了一下。而后,它那本来眯着的双眼,陡然睁开,两只血红的眼球凸出来,死死盯着他。
  来人一顿。这要是换了普通人,恐怕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然而他却不为所动,只是将罩在头上的披风兜帽摘了下来,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孔。他与干尸对视,目光像是浩瀚的夜空,深邃而寂静,“死而不息,魂魄终有消散的一天,你能护他多久呢?我叫闻悟,把你的孩子交给我吧,我会替你照顾他。不敢说多么厚待,至少给他一个活路。”
  干尸的眼球直直地对着他。
  青年却一如平常的淡然。
  半响,干尸的双眼里的红色慢慢褪去,变得灰白。而后,它的身体崩溃了,就像风干的细沙一样飘散,化为灰尘,只留一副白骨。它眼窝里残留两簇淡淡的白光,闪烁两下,小幅度地点了点,似是道谢,又似是道别,逐渐地散碎了。
  狭窄的墓室里,淡淡的光粒飘零,像是若隐若现的萤雪,落在倚着白骨的孩子周围,眷恋地环绕着,那么的温柔而不舍。
  见此,青年犹豫了一息,而后招了招手。‘唰’地一声,原本溃散的光点一卷,在他手心汇聚,凝成一颗黄豆大小的光点。
  “你三魂散尽,七魄去了其六,剩这一口气,也算是跟我有缘,那就留下伴他左右罢。”
  说着,他一勾手指。只听‘啪’的一声,小孩抓着的白骨的骨指断了,其中一截飞了起来。他将手心的光点抛出,融入骨块之中,接着并指成剑,隔空虚画了几下。‘沙沙’一阵轻响,随着几缕骨灰飘落,半截指骨就被雕成了一支小小的白骨降魔杆。
  “世间并无轮回,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相伴吧。”
  青年说完,降魔杆便亮一下,缓慢地落到了小孩的手里。青年伸出手,随即又停住,之后却是走上前,弯腰将他抱了起来。
  那感觉,像是抱着一具发凉的尸体。而且,实在太小只了,头有张开的巴掌大,手臂却还没两指宽,估计不到十斤重。
  “救不活了吧?”
  外面,另有一人等着,见他抱着孩子出来,摇了摇头,“高度的营养不良,脏腑堵塞,又失血过多,气息都断了,算了吧。”
  青年走出来,看看手里的孩子,问,“我还有一颗还生丹吧?”
  “嗯。”
  “试试吧,看他造化了。”
  “你确定吗?我有必要提醒你,我们对这个世界还不够了解,贸然用掉最后一颗还生丹,绝对不是明智的选择。”
  “嗯。”
  “我建议你再考虑一下,毕竟,他只是一个凡人……”
  “救!”
  仅有一字,青年的语气却从清淡转为了不容置疑。
  “唉——,给我吧。”
  “拜托了。”
  青年将小孩递给对方,而后趁着有一些空闲,径自走到斜坡前,望着灰蒙蒙的天际。那尽头,有一座灰黑的城市,那横向摆开的城墙隐隐约约,如一座山岭。
  据说,那里曾经是汉木国在南方的最后一座城市。当年,汉木被霸国击溃,北面的领土几乎全灭,不得不渡江迁都到了这里。满朝文武,百万大军,以及数百万的平民,在短短不到半载的时间里,大规模南下,那场景该多浩大?
  只可惜,也只多苟活了十数年。
  青年望着被烟霾遮蔽的天空,以及眼前那一望无际的荒野。在这片土地上,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怕也埋葬了数以百万计的人命。身后的这座古墓,说不定原主人就是某个王公大臣,甚至天潢贵胄吧?然而,现在也不过是座荒坟,连尸骨都不存了。
  “你倒是放心,不怕我弄死他?”
  “你不会。”青年回过头来。
  “嘁,还给你。”
  “谢谢。”青年接过孩子。
  “命是暂时保住了,但是他肚子肠子里全是泥巴草屑树皮,还得花点时间排清,最后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自己了。”
  “可以的。”
  青年将小家伙抱在怀里。与之前相比,小孩的皮肤稍稍多了点血色,有了轻微的呼吸。在治疗的时候,也顺便被清理过了,擦洗干净,用一块柔软的棉布裹着,蜷着身子,像一个大一点的婴儿。他肋下的伤口并不深,止血就无碍了,唯一的问题是肚子,虽然缩小了一点,但依然腹胀如鼓。难以想象,他靠着吃杂草树皮,竟然活到了现在。
  见他手里攥着那根降魔杆,青年略微想一下,随后便从头上捻下一根发丝,将降魔杆做成一个挂坠,挂在他脖子上。
  “嘛,嘛嘛……”
  小孩梦呓着,拽住他的衣服。
  青年一手抱着他,一手摸摸他的头,‘呵’地笑了一声。
  “笑什么?”
  “没什么……”青年微微摇头,抬首望向前方,勾起了回忆。粗略算起来,应该有几千年了吧?上万年也说不定,或者更久。
  自修成仙,再无岁月。
  青年感慨了一下,眼里露出一缕思念。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您啊,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