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
  温嘉辰站在vip病房门口,犹豫着不知道要怎么面对那个男人。
  其实他对父亲的印象是陌生的。小时候，父亲很忙，也不是很有耐心和他对话,他好久都见不到他。只觉得那个男人一身西装,身边总是跟着一大群人,看上去很严肃的样子。他甚至有点惧怕父亲，这个在妈妈嘴里骂过千百万遍的男人，父亲看着他的眼神里总有一种严厉的审视和不耐。他知道父亲不喜欢他,他也从来没有奢望过放学的时候能够看到他的身影。他不是没有渴望过父亲能够给他一点点父爱的感觉,像其他小朋友的父亲一样，能够骑在他的肩头，能够和他撒娇。或者,就像父亲会慈爱地看着哥哥,陪哥哥踢球。父亲也不是总是板着脸的，他多么羡慕哥哥可以分到父亲的爱。但后来他必须学会冷漠,学会自我隔绝,假装不在乎假装不需要，就好像真的不需要。他的人生不需要父亲这个角色的存在,就像小时候村头巷尾的孩子都嘲笑他没有父亲。
  父亲,无论他存不存在，都是一个缺席的角色。他长到十三岁被父亲送出国，或许是因为愧疚——林珊忌惮他,送他出国美名其曰是学习不如说是让他远离公司，放逐出去。父亲在物质上从不亏待他，他的手头很阔绰,再也不会像小时候一样吃不饱穿不暖。父亲甚至还砸钱让他学车,所有人都羡慕他有个好父亲。只有他自己知道,父亲做这些不是因为爱他，只是因为这些钱对于父亲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父亲不爱他。温嘉辰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这件事。那么母亲呢，他不知道。或许也是不爱的吧。如果母亲爱他就不会拿了一大笔钱丢下他，如果母亲爱他，小时候他就不会总是挨打听她抱怨生活。后来他对她的印象是从林珊那边拼凑来的，当然那些描述多了很多恶意。他还在寻找她，却怎么也找不到她了。
  但现在的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他懂得了爱是什么。他不再为没有父母亲的爱而失落而难过，因为他有温暖了。温嘉辰握紧宋温暖的手，和她对视了一眼。她眼神的肯定让他心中的那块惴惴不安的大石头落了地。
  温嘉辰推开门。
  房间里就父亲一个人，他躺在床上，紧紧闭着眼睛。父亲向来给他的印象是高大的威严的，可是现在的他看上去却是那样瘦小。他差点没认出来，怔了好一会儿也不敢上前。父亲的身体本来就不好，最心爱的儿子去世以后，他的身体就每况愈下了。去年他们一整年几乎没怎么碰面，基本上都是开个视频会议谈论公司的事情，或是他去医院在手术室外等候，听医生的报告，看到他难受地吊瓶脆弱的样子——但父亲不愿意让他看到他这个样子。
  他看着父亲，站在原地迟迟没有上前。宋温暖侧头看他，第一次看到温嘉辰露出那样迷茫的神情来。
  “嘉辰？”
  她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他回过神来，朝床边走去。
  温子言听到声响，睁开眼睛。
  “辰辰，你来了。”
  温嘉辰喉头一哽，眼眶红了。这个病床上的男人，他恨过他，埋怨过他，也疏远过他，但此时此刻看着他这副形如枯槁的样子，他只感到心疼和难过。
  他不希望父亲离开他。
  “我来了。”
  他上前几步，握住父亲抬起的手。
  “公司最近还好吗？”父亲睁开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声音沙哑到极致。
  “很好。一切都很顺利。岭东那边的项目也马上要展开了。”
  温嘉辰知道父亲即使住院也一直在挂心公司里的项目。父亲很小的时候就接手了家族企业，兢兢业业一直到现在。小时候温嘉辰常常看不到父亲的身影，因为那时候他总在公司忙碌着。他不像是一个好父亲，但却是一个好的董事长。
  听到他的回答，父亲满意地笑了。“我就知道你会做得很好。”
  他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眸色沉了沉。
  “你比你哥哥更适合带领温氏集团。”
  他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手背上青筋四起。
  “对不起，辰辰。”
  可是他却没有给他机会进入公司，将他放逐到很远的地方。
  “你小时候............”他艰难地开口，“林家的势力还很强大.............”
  虽然小时候的温嘉辰沉默寡言，不善言辞，但是在学业上展露出来的天赋让林珊忌惮不已。她本来就讨厌他这个私生子，为了不落人口舌虽然明面上她没怎么为难温嘉辰，但是却处处给他难堪。温子言何尝不知道呢，但他除了把儿子送出国让他避开他妻子的羞辱，除了给他很多很多的钱弥补，还能做些什么呢。他既不能得罪林氏，也不想让儿子难堪。有时候他也会很后悔让他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他是别人家的孩子，他就可以像正常的孩子一样长大，有一个幸福温暖的家庭，有爸爸妈妈的疼爱。会因为他考了好成绩而给他嘉奖，也会接他上下学，陪他玩玩具。
  “其实要不是你对我的支持，我也不可能学赛车。”
  他看着父亲眼角的泪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父亲哭。
  “过去的事，我也都忘了。就让它过去吧。”
  他们从未谈论过这样的话题。温子言觉得，他一直以来欠儿子一句抱歉。
  “对不起，辰辰。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那你就好好活着。活到100岁，看着我的孩子出生。看我像不像一个合格的好父亲。”
  温嘉辰说着说着，一滴泪从眼眶里掉下来，滴落在父亲嶙峋的手背上。
  “辰辰，你别怪你妈妈。其实她一开始是舍不得你的。但她没有能力养你。”
  温子言还记得找到他们母子俩的那个雨夜。
  他没想到给了她一笔钱后，她还会把孩子生下来。他甚至不知道林珊找过李蔚然，把她打到差点流产。
  那个筒子楼里的小房间，当年那个温柔美丽到让他也曾有个和原配离婚的女孩穿着沾着面粉的围裙，蓬头垢面地出来开了门。看到他的一瞬间，她愣了一下，眼圈立马红了。
  有愤怒，有难过，也有害怕。她退后几步，警惕地看着他们。
  “你们来做什么？”
  随行的保镖很快推开门，几个人进来一眼看到这个狭小的和鸟笼一样的空间。温老夫人捂着鼻子，皱起眉，不敢置信地扫视了一圈里面的环境。
  “我孙子在哪里？”
  李蔚然气得唇瓣发抖。“我已经都变成这样了，你们还要我怎么样？林珊究竟要怎么才满意？”
  “说吧，你要多少钱。”
  对于她的愤怒，温老夫人不屑地瞥了她一眼，直接开门见山。
  “什么？”
  “买我孙子。”
  李蔚然的声音一下变得尖锐起来。她瞪着一直站在温老夫人后面的那个男人，这四年来的委屈排山倒海似的涌上了心头。
  “温子言，你考虑过我们母子俩过吗？任由林珊欺负我这么多年，就算你不爱我了，看在儿子的份上..........你现在又来做什么，拆散我们母子俩吗？我只有他了，我现在只有他了！”
  当初生温嘉辰的时候，李蔚然确实对这个孩子没有什么感情。她向来做很多事情都是有目的性的，因为她没有一个好的出生，很多事情都要靠她自己。她想靠着这个孩子上位，想靠着这个孩子过上好日子，不要再回到乡下被父母打骂的日子，不要再把自己的血汗钱供给吸血鬼一样的哥哥，不要再担心受怕会被油腻老男人占了便宜被潜规则。但是在养育孩子的这几年里，她艰辛却又快乐着，看着孩子一点点长大成人，从小小的肉团子到现在的能走路能叫妈咪的小男孩的模样。她心里不知道有多快乐，李蔚然突然觉得就这样过一生也很好，把孩子养育成人，看着他长大看着他娶妻生子，像无数平凡人一样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她早和这个孩子有了不能割舍的感情，可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带走他呢。
  李蔚然不能接受。
  “你们给我滚！”
  弱小的她拿起墙角的扫把，拍打在温子言身上。温子言终于没忍住，一把攥住她的胳膊，不小心把她堆到了地上。
  温老夫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笑。
  “我劝你还是考虑清楚，学聪明一点。你觉得孩子跟着你能过得好吗？你连自己都快养不起了吧？就让我孙子住在这种地方长大？他以后要在哪里读书？和坏孩子学坏了怎么办？他生病了怎么办？你有钱供他读书供他吃穿供他看病吗？你以为他跟着你，他就会快乐吗？他长大后只会埋怨你，为什么要把他生出来！现在弥补这个错误还来得及，他可以像少爷一样过上富足的生活，温家会给他一切最好的东西，上最好的学校，培养成优秀的社会精英，这才是我孙子应该过的人生。你懂吗？”
  李蔚然坐在地上看着温老夫人，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她却仰头笑了。
  她何尝会不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
  她什么都不能给儿子，甚至连温饱都快满足不了他了。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母亲，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给他一个光明的未来。
  他应该要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只是那个未来再也不会有她了。
  “他就不该是由你生出来的。这已经是他人生的污点，错误的开端，现在还能弥补这个错误。那就是把你，在他的人生中抹掉。如果你还愿意做一个好母亲，那么就按我说的做，拿着钱，彻底地消失在他的人生里。永远不要回来找他。”
  永远不要回来找他。
  她后来还是妥协了。
  那天她给他买了好多好多好看的新衣服。她知道，到了温家，自然会有人给他买昂贵漂亮的衣服。但是她还是想给他买一次衣服，终于可以和他一起进商场大大方方地挑衣服，而不用穿邻居小孩不要的衣服。她买了好多好吃的，看着他幸福地啃着自己最爱的汉堡，却还是记得要给妈妈吃。李蔚然摇摇头，她说她不饿，她不想吃。她给他洗了澡，把他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像那些富家小公子一样。他本来就应该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孩，是因为她他才吃了四年的苦。听她抱怨生活，听她咒骂父亲，她精神失控的时候常常忍不住掐住他的脖子想要和他一起同归于尽。等她清醒过啦以后，她又会抱着他不停地忏悔，痛哭流涕。
  她陪他走的最后一段路，是那段公路。她牵着小温嘉辰的手，走啊走啊，希望这条路永远也不要有尽头。
  曾经她怨过他，要不是因为他她还可以拍拍戏，还可以嫁人，不会被林珊打压，生不如死。但她其实很爱很爱他，他让她体会到了做母亲的快乐。原来像她这样一个出生在这么糟糕的家庭里的女人，还能成为一个母亲，还能拥有一个孩子，一个依赖着她的孩子。只是她不得不放手了，因为有些路，她不能陪他走了。
  李蔚然松开他的手，深深看了他最后一眼，上了车。
  她没有回头。
  她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回头。
  女人低下头，用力捂住自己的脸，泪水不可抑制地从她的指缝里流出来。
  她害怕自己回头就会忍不住下车跑去找他。
  这是她能给他的人生最好的礼物了。
  温子言脚踩油门一路向北，从后视镜里看到儿子苦苦追上来的小小身影，泪水模糊了视线。
  “你还想见你妈妈吗？”
  温嘉辰愣住了，脑袋里一片空白。
  “她现在，在新西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