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
作者:引路星    更新:2022-01-09 15:23
  徐以年迫不得已避开了蛇群。除了那只纯白的亡灵身边,整片符文爬满了毒蛇,即使知道这些都是幻境他也分辨不出花衡景藏身何处,为了避免被突然袭击,他在血祭阵上跳跃躲避,同时指尖积累起了电光,在毒蛇的脑袋探到他眼前时,徐以年将布满电光的拳头砸了过去,明亮的雷电顺着蛇头蹿入蛇身,整片符文都因此导上了电。徐以年趁机用双手在符文上狠狠一拍!
  噼啦——!
  符文被电得啪啦作响,在暗红的天幕上犹如耀眼的恒星。
  电流同样窜入了蛇群中,幻境构成的蛇群相继消失,幻妖的身影显露出来,徐以年径直冲到花衡景面前,带着雷电的双手锢住他的肩膀,同时膝盖抬起,一脚踢在了他的腹部!
  砰!
  花衡景在最后关头抓住了徐以年的手臂,两个人一起重重摔在了符文上,徐以年的反应要快一些,他利索地翻身爬起,干脆跨坐在了幻妖身上,双手按住他的肩膀。
  大概是真的没剩下多少妖力了,花衡景尝试了好几次,也没办法挣脱他的禁锢。
  “你自己抬头看看!到处都是因你而死的亡魂!”徐以年抓着花衡景,朝他吼道,“就算复活了他,死这么多人除妖局也不可能放过你们!他们会追着你直到天涯海角!如果你死了,他呢?你就留他一个人活着吗?!”
  “哥哥比我强大很多,他一个人也能好好活下去。”花衡景狼狈地咳出一口血,无所谓道,“从哥哥死去那天起,我就只为了复仇……咳咳…和复活他而活着,如今两件事都要完成了……生和死,其实也没什么差别。”
  “……”
  “说起来,郁老板帮我解决了好几个长老,”说到这里,花衡景竟是笑了,“我要是被除妖局带走了,你帮我……帮我跟他道个谢吧。”
  “再道个歉,许愿机这事我骗了他,是我不厚道。”
  花衡景说完,侧头朝那只轮廓越发鲜明的亡灵看去,他满怀期冀地注视着亡灵的脸,仿佛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
  徐以年松开手,发泄似地一拳捶在符文上:“谁要帮你啊,你自己去跟他道歉!”
  花衡景没有接话,眸光也不曾移动分毫。
  徐以年只能顺着他的目光朝亡灵看去。亡灵的长相与花衡景别无二致,果然是双生子,如果两个人都活着,彼此对望时大概会非常像照镜子。
  毫无征兆的,符文间传来咔咔的动静。
  徐以年下意识想要起身,不等他站起来,花衡景猛地爆发出力气将他推开,徐以年摔倒在地,他想抓住花衡景,却没能来得及。
  大片大片的符文碎裂开来,整个血祭阵四分五裂。
  花衡景疯了一般跑到亡灵身边,他绝望地看着破碎的血祭阵,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停下!停下!为什么会碎掉?!”
  “哥哥、哥哥!求求你,停下——停下啊!!!!”
  -
  十一年前的冬天,花衡乂拿走了花衡景的名字。
  他模仿花衡景的性格、谈吐、处事方式……他就这么代替自己的哥哥活了下来。最初只是为了在长老院的眼皮底下保护自己,渐渐的,模仿变成了习惯,就像哥哥留下的痕迹成为了弟弟的影子。
  长老院找上门时,花衡乂并不意外。
  花衡景生病了,长老院的任务却一个接一个,像是生怕压不死这个准家主。花衡乂知道这是最后的警告了,如果他们兄弟俩不能令长老院满意,即使长老院为了培养花衡景耗费了不少心力,最终也会将两人一起清理。
  他答应为了花衡景牺牲,他不怨恨、也不恐惧,只要想着为了哥哥,连死亡好像都不再难以接受。
  从小到大都是哥哥站在他面前,这一次换他把哥哥护在身后。
  他一次次这样告诉自己,让自己有勇气去直面死亡,但在和花衡景告别的那天清晨,他还是不可避免感到恐惧。
  他祝福花衡景顺利通过试炼,成为家主。微笑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没有颤抖。
  胆小鬼。
  他忍不住在心里这样骂自己。
  花衡景好像看出了什么,只比他早出生几分钟的兄长温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贴在他耳边轻声说。
  不要怕。
  不要怕什么?
  当时的花衡乂以为花衡景是在安慰他,不要怕,我会回来的。
  长老院的人将他提前带入了深山,真正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不害怕了。大概是因为有花衡景在身边,他可以像依赖哥哥的弟弟一样恐惧,一旦离开了花衡景,他就必须拿出大人的样子了。
  叠加在他身上幻术一层又一层,直到把他变成连自己都不愿多看一眼的怪物。
  他在裂缝中潜藏起来,等待着花衡景出现。
  贯穿花衡景双眼的那一刻,花衡乂呆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他很小心,就算知道花衡景的实力在他之上,他也并没有使出全力攻击。
  除非花衡景是故意的。
  他怎么能忽略掉那些细节?如果长老院有什么动作,花衡景不可能彻底不知情,他知道他们来找他了,所以前些日子告诉他家族里哪些人值得相信,哪些人要多加警惕,他以为花衡景只是闲聊,现在想想,那个时候花衡景就准备好了代替他去死。
  他们是双生子,没有谁能从长相上辨别出差别。就算他和花衡景的性格并不像、对家族的情况不甚了解,长老院也会认为他是受的刺激太大,不愿意配合。
  花衡景把一切都想好了。
  他崩溃地叫着花衡景,一声一声,声音越来越大。
  “嘘……”花衡景轻声劝阻,“他们……在看呢……”
  他知道花衡景虚构出了幻境,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长老院不会发现异常,他们会以为花衡景才是活下来的那一个。
  秘术同时施加在了他们两个人身上,无论是花衡景杀死他,还是他杀死花衡景,活下来的人都会获得强大的力量。
  他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不要怕,你不会死的。
  那天正值寒冬,深山上堆积了很厚的雪。没有谁帮他把雪花变成梨花,也不会再有了。
  他活了下来。
  哥哥死去了。
  -
  血祭阵分崩离析,花衡乂、花衡景都从裂缝间掉了下去,徐以年本想帮忙,他自己站着的地方也相继崩塌。金色的符文裂成细小的碎块,流星般向下堕落。
  一瞬间失重感席卷而来,他手忙脚乱地召出雷电,平日里破坏力强大的电流此刻毫无作用,徐以年脸色发白。视野内掠过一片漆黑的羽毛,风流也变得絮乱无章,有人稳稳地托着他的膝弯和背,将他接进了怀里。
  徐以年松了口气,失重带来的不适令他抓紧了郁槐的衣领。怀抱他的妖怪见此笑了声:“看来真的要给你准备个降落伞。”
  徐以年没多想:“用不着,你也不差。”
  这话有些过分亲昵了,郁槐多看了他一眼,男生毫无自觉,不停催促:“快快快!飞快点!花衡景……花衡乂和他哥都掉下去了!”
  “?”郁槐有些奇怪他的说辞,但也来不及多问。一只巴掌大小的灵体无声无息出现在了徐以年肩上。他单手抱着徐以年,将人牢牢按在自己胸前,另一只手聚集起磅礴的妖力。
  风流在他的操纵下变得和缓,花衡乂有惊无险地落了地,花衡景的亡灵也缓缓停在他身边。
  一落地,花衡乂立即上前查看亡灵的情况。血祭阵虽然破裂了,花衡景的亡灵并未消散,闭着眼的模样已然同生者别无二致。花衡乂稍微放心了些,这才分出精力打量四周。
  他们降落的区域十分空旷,褐红色的泥土散发着腐臭的气味。巨大的裂缝几乎要将山体分成两截。时隔多年,这里的地势变化却并不明显。花衡乂皱了皱眉。
  好巧不巧地,他们落在了当年的裂缝旁边。嘶哑的呼吸夹杂着咳嗽从后方传来,花衡乂回头,看见了一只被大片咒文束缚的妖怪,他怔了一下才认出这是许愿机。后者大半个身体都有被烧灼的痕迹,喉咙处皮肉模糊,那种古怪的呼吸声便是由此而来。金红色的咒文宛如锁链般禁锢了他的四肢和躯干,许愿机被死死困在地上,动弹不得。
  花衡乂立即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血祭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除非许愿机本身受到重创,妖力不足以支撑血祭。
  几米之遥,郁槐抱着徐以年落了地。花衡乂双目血红,从他背后升起了数不清的刀剑,上百把冷兵器被月亮照出莹莹寒光,锋利的刀尖齐齐指向郁槐!
  郁槐伸出手,五指分开。半透明的结界将刀剑全然阻隔在外,密密麻麻的刀锋在结界上刮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一触碰到结界,幻术化作的刀阵解体般迅速消失。
  “为什么连你都要阻止我?!”花衡乂见他轻易化解了攻击,再想积蓄妖力,身体状况却实在不允许了。他怒吼道,“血祭马上就要完成了,就算你想杀许愿机,何必偏偏挑在这个时候?!”
  郁槐冷声反问:“我不阻止你,让你带着你哥一起死?”
  徐以年在心里直呼内行:不愧是你郁老板,说话永远这么难听!
  而且郁槐居然根据那句模棱两可的提醒猜到了真相,关键时刻没有喊错人,杀伤力翻倍。
  果不其然,花衡乂眉头紧蹙,目光阴鸷地望了过来。
  漫天都是红色的亡魂,仿佛挤满了红水母的海洋。可仅仅是十几万只人类的亡魂并不足以从地狱拉回死者。郁槐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死的人不够,你还想用自己的寿命来填。”
  徐以年一愣,将目光投向远处密密麻麻的亡魂。在他看来这场血祭已经足够声势浩大,但……这么多人,竟然还是不够。
  “如果你把大半的寿命用以血祭,很长一段时间都会非常虚弱,除妖局不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你哥哥倒没做错事,但他死而复生,你自己想想,有多少人会被复活吸引?”
  不等花衡乂开口,郁槐继续道:“我可以帮你一时,但帮不了一辈子。十万条人命太重了,除妖局必定会追究到底。”
  花衡乂的表情松动了一瞬,神色复杂。
  他本来有些埋怨郁槐,如果不是对方突然插手救下罗长老,他多花些时间安排好各项事宜再来复活花衡景,除妖局没那么容易抓到他的把柄。惹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也知道自己现在人人喊打,没想到郁槐还愿意帮他。
  花衡乂定了定神,犹疑道:“我……”
  “小乂。”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花衡乂连忙扭过头:“哥!”
  不知何时睁开眼的亡灵缓步走到他面前,眸中含着笑意:“好久不见了。”
  花衡景踮起脚,伸手比划了一下两人的身高:“原来长大后是这个样子啊……小时候总喜欢躲在我后面,现在已经比我厉害多了。”
  花衡景的外貌永远停在了十七岁,死后也维持着少年的模样。
  “哥哥……”花衡乂看着亡灵微笑的脸,与兄长如出一辙的眼眸中盈满了希望,“再等一等,我们很快就能不分开了。”
  “好。”花衡景说,“能见到你,哥哥很高兴。”
  花衡乂也笑起来,他还想说什么,后颈骤然一疼,整个人昏迷了过去。
  徐以年伸手接住他,慢慢扶着他背靠在一颗枯树上。几步开外,花衡景的亡灵安静地看着这一幕,在男生望过来时点了点头:“麻烦了。”
  花衡乂的眼下泛着青色。从准备死亡直播到血祭开始他都未曾休息。妖力耗尽后,完全是凭着意志力强迫自己站在原地,连花衡景的亡灵什么时候有了意识、在他背后对着郁槐和徐以年说话都没察觉。
  找机会打晕他。
  花衡景一字一顿,无声道。
  徐以年小幅度侧目,郁槐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趁着花衡乂的注意力全被花衡景吸引,徐以年果断动了手。
  “除妖局还有多久到?”花衡景说话时不紧不慢,听起来十分温和。
  徐以年估算了一下时间:“大概半个多小时,可能已经在山下了。”
  花衡景思考道:“如果想保下小乂,现在还有一个办法。”
  郁槐微微扬了下眉,心里大概有了数。
  花衡景很快判断出这两人中郁槐才是做决定的那一个。尽管变成了亡灵,他依旧能感应到对方惊人的妖力,从先前那通对话看,弟弟显然和这只妖怪更熟悉。
  花衡景不再犹豫,恳求道:“请你向许愿机许愿,用小乂的寿命复活血祭牺牲的亡魂。”
  郁槐没有立即同意。徐以年在心里感慨不愧是两兄弟,解决问题一个比一个狠。
  “虽然之前没法开口,我大致能听见你们说话,做这个决定并非是一时冲动。”花衡景神情郑重,“我不希望小乂牺牲自己复活我,就像你说的,即使完成了血祭我们的处境也非常艰难。与其两个人都过得不好,不如让他一个人好好活着。”
  “先问问代价。”郁槐叫了声锁在地上的许愿机,“把这些人全部复活,需要花衡乂多少年的寿命?”
  许愿机毫无反抗的斗智,郁槐一提问,他哑着嗓子回答:“二十年。”
  他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只复活被他杀死的人需要二十年…咳咳…如果想一起复活长老院标记的那些人……需要五十年……咳!”
  严格说来,漂浮在天空上方的数万只亡魂并不算真正死去了,目前的状态更应该属于“魂魄离体”。血祭还没进行到最后一步,使用花衡乂的寿命将他们拉回身体就像将物品归于原位,归于原位这一结果不需要付出代价,花衡乂的寿命支付给了归位的过程,就像达到结果必须消耗相应的能量。
  “五十年。”花衡景没有犹豫。
  将功补过,功大于过才能让花衡乂从除妖局的围剿下顺利脱身,也只有从源头上弥补错误,除妖局才会失去讨伐的理由。
  “最后问一次,五十年,确定吗?”
  花衡景点了点头:“已经比我预计中的好了。”
  郁槐召唤出灵体替半死不活的许愿机疗伤,后者在皮肉生长时强忍着疼痛一声不吭。看着许愿机这副任由宰割的模样,徐以年不由得好奇郁槐究竟做了什么。
  趁着治疗,徐以年拍了拍他:“你不怕花衡乂醒来和你翻脸?”
  “我看他很听他哥哥的话,决定都是他哥亲自下的。”言下之意,真要翻脸,他就把花衡景推出去。
  几米开外,花衡景走到枯树下,他注视着昏迷的弟弟,在他面前慢慢蹲下了身。
  少年模样的亡灵伸出手,手掌轻托住花衡乂的脸。生死有别,他无法真正碰触到自己的双生兄弟,少年脸上却绽开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徐以年听见他小声说:“我真的很高兴。”
  “看见你的第一眼,就觉得真好啊……你好好地活着,比我想象中还要好。”
  “要是再珍惜自己一些,那就更好了。”
  少年的声音又轻又缓,风一般融入夜色。那些纯粹的、满含希望的句子仿佛有魔力,轻而易举便能引起人心的共鸣。
  徐以年身体一僵,渐渐埋下脑袋。
  “?”郁槐惊奇地问,“你不会哭了吧?”
  徐以年飞快擦了把眼睛,凶神恶煞地回应:“……关你屁事!你好烦啊!”
  “当年不得已做出了那种决定,我很抱歉,没想到我的死亡一直束缚着你。”花衡景伸出手臂,轻轻环着已经比自己高大许多的弟弟,就像一个迟来了十一年的拥抱。
  “我爱你。”
  他闭上眼睛,温柔地祝福。
  “以后就自由地活着吧。”
  最后一丝雾气融入许愿机的身体,束缚他的咒文也随之解开。
  “好了、好了,可以许愿了。”许愿机诚惶诚恐。
  郁槐盯着许愿机在花衡乂身上做了标记,金色的血祭阵重新铺展开来,许愿机连滚带爬上了血祭阵,郁槐踏上去的前一刻,折身看向徐以年。
  他忽然指了指自己的眼角:“眼泪没擦干净。”
  徐以年想也不想用手背蹭蹭眼睛。
  什么都没有。
  ……被耍了。
  他怒视郁槐,后者坏心眼地笑了出来,最后对他叮嘱:“等我一会儿,别乱跑。”
  徐以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跳的速度不觉加快。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和郁槐的对话越来越自然,两个人总是机缘巧合地凑在一块儿。即使心里不可抑制地为此雀跃,理智却响起了冰冷的警告。
  这样下去……太超过了。
  如果不想让情况走向难以控制的地步,他最好减少和郁槐接触。
  暗红天幕上高悬的金色阵法如同生者世界的大门,无数亡魂受到牵引,穿过层层叠叠的血祭符文重回人世。
  这一幕显露出些许神圣的意味,徐以年看得入迷,花衡景突然朝左侧望去。相比人类,亡灵对生者的气息更为敏感。
  “除妖局来了,有很多人。”
  徐以年抬头看向天空,虽说血祭的速度不算慢,但有这么多的亡魂需要回归本体,血祭一时半会儿不能结束:“你留在这里看着花衡乂,有什么事情就上去找郁槐。”
  担心血祭被打断,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向来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