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闭(二)
作者:闻人有道    更新:2022-01-06 09:19
  “只是感觉而已。毕竟我一不知道这法阵全貌,二不清楚你这体质究竟是什么原因。只不过是猜想而已,”赵之清拿着酒道,“有件事我倒是有些好奇,你为什么不跟掌门人说呢?”
  杜思云道:“因为余师叔也没有跟爹说过啊。”
  “师父她可能只以为是一张阵法图而已。”
  杜思云摇了摇头,说道:“这从百鬼窟里拿出来的东西如此特殊,余师叔心细如发,又和爹情谊匪浅。如若不是有特殊原因,是不会瞒着爹的。既然余师叔连请教他人都是假借其他理由秘密进行的。我又怎么好随便把这事情告诉爹。”
  亭子外突然响起滴答声音,如牛毛一样细的雨点从天降落,落在红亭上、青绿的树叶上、棕褐色的土地上……
  赵之清看着亭外溅起的雨点。开口说道。
  “说起来,雨也是一样呢。”
  “哦。”杜思云心不在焉地望着这一场如绵春雨,随口应道。
  “生于天,死于地。”
  杜思云只是说:“我只希望不要打雷。”
  赵之清听了沉默片刻,望着杜思云继续说道:“那时的伤还没好吗?”
  “谁知道呢,”杜思云耸了耸肩,“承贤今天还来吗?下雨了,叫他别来了吧。好好跟着你学学炼丹,我听他说因为看不懂《大衍书》所以连最基本的控火都不行呢。”
  “我毕竟还不算个真正的闲人,”赵之清说,“只好把《大衍书》拿给他,让他自己看看,没想到他根本不识字。”
  “他是峨耳山附近一个小镇里的人,生父生母都不知去哪里了。能活下来都是运气,更别说是识字了。他义父是镇里一个赌场里的打手。他义父没有娶婆娘,长得也很凶恶,据说上街的时候,行人都会匆匆避过他们,免得不小心撞到这二人。或许就是因为凶恶才没娶着婆娘的也说不定。义父明明这么吓人,他却又一直很受人喜欢。他每天总是站在那个打手义父的身边,攀着他的身子要爬到肩上去玩呢。有时候耐不住,他义父就让他用手抱着他粗壮的胳膊,把他从地上一下子举起来,逗得他咯咯笑的……”杜思云回忆着黄承贤当时说的时候,脸上洋溢着一种天真纯粹的喜悦,有时候张着嘴笑着,露出正在换牙的牙齿。
  她自己的唇角也不自觉的弯起来了,好像在说什么十分有趣的笑话。
  “后来呢?”赵之清眉眼也带上笑意,如春风吹拂碧桃花般漾意。
  杜思云摇了摇头,笑道:“他还没来得及跟我说呢。说是今天下了晚课再来讲给我听。不过今天下了雨,还是叫他别来吧。”
  “万一打了雷,那可就不好了。”
  “也是。他下了雨不好来。”赵之清正色道,“我也没带雨具,怕是回不去了。小白又不能受雨,没人能接我回去了,我只好在这里将就着呆一晚上了。”
  “别闹,”杜思云笑道,“一清真人连怎么避雨都不知道吗?”
  赵之清:“春寒料峭的,春雨更冷。我只好陪你等雨结束了。”
  如杜思云所愿,这雨虽然下个不停雨势却不大,这间小亭子被它薄雾般笼罩着,里面的人感觉细密又湿冷。有些雨点飘进亭子里面,打湿了两人的裤脚。
  赵之清只是将亭沿的竹帘放下,仍旧边酌酒边说话。
  话语也只是断断续续的,带着勉强才能拼凑起来的破碎感觉。杜思云好像一直都在想着另一些其他的事情,嘴里只能敷衍地“嗯,是吗”地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声音。
  她看着雨,突然回过头说道:“你总是这么喝酒吗?还是只有和我一起的时候才喝的这样多?”
  “总是如此,我可是个酒鬼。”
  他笑着,又补道:“不过是个有酒品的酒鬼,醉了我就不说话。”
  “心烦的人才喝酒。”
  赵之清说道:“不。软弱的人才饮酒。”
  听完,杜思云笑道:“你又在骗我喝酒。”她说完便抓起摆在旁边的另一个白瓷杯,往里面倒满了酒,举杯,一饮而尽。
  两人正在说话时,远方突然走来了一个人,他打着油伞,脚步匆匆地向着亭子走来。
  “一清真人。天玑峰的禄存星君请您过去,说是有事商量。”
  赵之清皱了皱眉,杜思云笑道:“周温书那老狐狸你不去见,那你可要亏大了。赶快去吧。”
  “我过会儿回来带着棋盘。等会我们手谈一局如何?”
  杜思云笑着点头,看着赵之清接过伞,走出了亭子。从天降下的飘飘洒洒的雨丝根本没有沾到他身上的机会,仿佛被一股无形的风吹开了一般。白衣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到了傍晚,雨却越下越大了,大雨滂沱的嘈音盖过了一切别的,天上降下的瀑布冲刷着湿润过了的泥地;亭檐飞角上落下的水流砸在水滩上,雨的气息混着洗过的绿叶的气味,潮湿的泥地的气味一齐扑鼻而来。
  一张燃烧着的符纸放在烛台上静静地燃烧着。
  杜思云仍旧坐在石凳子上,左手紧紧握成拳头,右手拿着那一本清心诀乱翻着,一会才翻开扉页,然后又跳到书中间去,过了一会又合上书,重新又打开。
  她翻开书页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着,脸上的皮肤下好像有根血管在不停地突突跳着,她用尽全力掩饰,以至于没能分出心神注意到雨中一个吃力地迈着脚步的人影。
  “啪——”一本封面上写着“清心诀”三个字的书狼狈地掉在地上,杜思云俯下身,正看见一双木屐。
  黄承贤替她捡起书,放回桌子上,将蓑衣脱下放在一旁,取出了藏匿在蓑衣底下的食盒。
  “师父,我回去后,听说赵师伯被请去天玑峰好久没回来,猜想你还没用晚膳,便自作主张装了一些过来。”
  他把食盒里的东西拿了出来,食盒上面有水痕,但不多。反倒是他大半个身子都湿透了,还有水珠顺着他脸颊旁的碎发流淌下。
  “我看后厨还有些米饭,就随便煮了些粥。我也不怎么会煮粥,这还是小时候我义父教的我。”
  杜思云没有去拿那个碗,两只手放在腿上,狠命地握着。她努力控制好自己的气息,以至于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你上次不是没说完吗?不如今天接着说吧。”
  “师父想听吗?”黄承贤坐在杜思云面前,声音却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我义父每天工作时都把我带在身边,他要是在赌场巡逻,我就跟在他后面,踩着他的步子。有的时候他也会带我去市集,我小的时候,看着人就笑呵呵地冲上去抱着人家的腿,一直对着他们笑。他们就会把我抱起来,向我义父夸我。我义父虽然脸上不显,但是每次去市集都会牵着我,在每个买东西的摊贩前都要停留一会儿,好像是等着人来夸我一样。”
  “义父一直没有婚娶,直到有一年。元宵逛庙会的时候,看见一个卖纸花的哑巴女。哑巴女十七八左右,穿着一双木屐,挎着一个装纸花的小篮子。看见我义父咿咿呀呀地喊着。我义父本来不想买,她拉着他的衣角不放手,我义父只好买了一点儿。过了一段时间,义父因为在赌场和一群闹赌场的小流氓打了起来,把脸打破了。我在家照料他,看见窗沿放了一个小篮子,里面装了些可以治疗外伤的草药。”
  黄承贤:“后来,我有一次撞见她正踮起脚把篮子放在窗沿上。我跟她说:‘我不懂怎么用药。’请她进来帮我照料我义父。她死命摇头,羞红了脸,最后还是被我求动,替我义父上了药,又替我们把饭烧了。”
  温暖的黄光照在他一侧脸上,黄承贤笑着露出那一排缺了一颗的牙齿,看着就令人心安。
  “原来她并不是青华镇本地人,她跟着她爹流亡过来的。不过哑巴女的爹爹特别爱酗酒,整日买了劣质酒水在屋子里喝的酩酊大醉。明明没有钱,还喜欢去赌场赌博。我义父知道了,从市集上买了酒肉火腿,装在礼盒里给哑巴女父亲送去。哑巴女的爹没喝酒的时候,说好了要洗心革面,再也不去酒馆赌场,要找一份好差事。并且也算是默认了哑巴女和我义父之间的关系。”
  “如果当时没有出岔子的话,她也许就是我娘了也说不定。”
  杜思云猛然回想起当时第一次见到黄承贤时他说的话。
  “明明是这么说好了的。”
  黄承贤:“可哑巴女的爹没有忍住,又拿了钱去偷酒喝。喝了酒去赌场,去了就输钱。他常去的就是我义父看着的那个赌场,我义父看见他一次,就把他撵出去一次。赌场的掌柜看不惯他赶客,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可哑巴女的爹还是改不了他的臭毛病,有一次他偷了酒喝,碰见了一群小流氓。他们骗喝醉了的他跟他们赌钱,欠了一大笔债,还按了拇指印。他没法子,那些地痞找他要钱,他给不出来。就去求我义父。我义父看在哑巴女的份上,给了他许多钱了,却还是没有用。”
  黄承贤眨了眨眼,感觉过去种种情景都涌上心头。两只手紧紧抓在一起,嘴唇打着抖:
  “哑巴女有一次卖完纸花,正准备回家。有人骗她说是我义父请她去,她便跟着去了。却没想到原来就是那一群小流氓。他们把她绑起来劫走了,那天晚上也是下了这么大的雨。哑巴女自己满身泥巴地爬了回来,冲着她爹指手画脚地拼命比划着什么。那群小流氓对她说是她爹欠了钱,拿她来抵债。就那一天夜里,她找了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了。”
  他终于忍不住哭腔,眼泪夺眶而出。
  “哑巴女的爹看见了她吊死在房间里,赤着脚就跑来找我义父。义父知道了之后,拿着一把砍柴的斧头……就去找那些小流氓。他见了面,认出正是那天在赌场赶走的那群流氓。他拿斧头砍啊砍,却被人用刀扎到了脖子,死在了小巷子里……”
  “啊——”他用手遮着脸痛哭起来,弓着腰全身颤抖着,好像绝望而又哀伤的小兽一样。一声比一声凄惨,杜思云走过去抱住了他,低声安慰着。
  大雨的声音更给这哭声增添了许多凄凉,杜思云抚着他的背。
  黄承贤哭声渐渐转小,最后转为抽噎。
  “对不起师父,我以为我不会哭了的。我已经哭过很多遍了,我以为我不会哭的,对不起师父。”他小声地啜泣道。
  “没关系——”杜思云双手握着他的肩膀,苍白的脸上显出了安慰的笑容,“你在我面前随时都可以大哭大叫。我明白的。”
  “那些小流氓呢?他们还活着吗?”她说,“我现在就下山……”
  黄承贤说:“掌门已经替我主持了公道。把他们全都关进牢里了。”
  “做得好,做得好!”
  杜思云喃喃道:“除恶务尽……”
  她指甲要插进肉里一般用力。
  “掌门还说:‘恶人能做的坏事是有限的,世间的悲剧大多来自于事与愿违。并不是杀光所有的坏人,世界就会突然变好。’”
  杜思云错愕地抬眼望向他,适时一道电光从天空中划过,照亮了她苍白虚弱的脸。一刹那间,电光又消失了,无边的黑暗又吞没了一切。只有雷在低低的云层中轰隆作响。
  ……
  远处,一个白衣男子撑着伞站在雨中,他全身没有沾染到一滴雨滴,狂风也只能将他的袖袍轻轻吹动。他站着,就像不染凡尘的仙人一般。赵之清看着峰顶上亭子内发出的微弱荧光,又看了看离亭子不远处的石梯。
  电光一闪,将站在那的人照的雪亮。
  他穿着极暗的红衣——常有人传言这件衣袍是用刑狱里人的献血浸染而成的,身材纤长。没有带雨具站在石梯上,用一根紫色的发带束起的头发淋湿了披在身后。面容苍白冷漠,五官如同神龛前摆放的木制面具,毫无感情似的。
  此时他正仰着头,双眼望着峰顶上的亭子。腰间配着一把长三尺六寸的无鞘之剑,寒光凛凛。
  正是当年横扫英秀会的那柄宝剑——阴阳斩魔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