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师(五)
作者:闻人有道    更新:2022-01-06 09:19
  仍旧是召来仙鹤去的天权峰,他们就落在赵之清院落外面。
  “一清,我到了。”
  没有人来应门,杜思云双手推开大门。径直走了进去。
  眼前景色突然一变,闭眼间,好像有璀璨华灯撒在眼皮上,烫的两人立即睁开了双眼。
  “啊!”这声惊呼是黄承贤的。
  杜思云却并不惊讶,拉着黄承贤往前走去。一步,踩在了船上。
  脚下是在水波间缓缓前行的小舫,河岸两边数不尽的朱栏绮疏,竹帘纱幔。一串串红灯笼沿楼垂下,河里除他们以外也飘着众多小舫,船上站着鼓吹之人,脸带沉醉。这所有船只垂挂着羊角灯徐徐向前飘去。
  迎面吹来混着茉莉花的香气,朱栏内女客们手执绢制团山,身穿白衣,鬓发松散如云,斜靠阑干,看着下方景色嘴角含笑。
  浮月,灯火,脂粉,这种种一切混杂在一起,顿时抽走了来人的一半气力。
  “这是?”
  黄承贤惊讶地看着这一切,虽然这种种繁华世相迷人眼目,但他还是一眼看出这是假的。
  因为周遭静极了,没有烟火燃放在空中的声音,没有箫管鼓吹的乐声,没有如织行人的交谈之声,没有女客嬉笑打闹的玩闹声……
  “这是画中的世界。”
  “画中的世界?”
  “是,你所看到的这一切都是画中的人物景色。”
  “我们现在……难道在画里?”黄承贤惊讶问道。
  “你听说过一清的本命法器吗?”
  “听说过。一清真人的本命法器好像是一只笔,听闻他的笔能够捕捉世间万物,包括天地自然运行之规律。所以,他笔下的符咒总是千金难求。”
  “说的有些夸张了,世间万物倒没有。但一清绘画书法是一绝,又有那只珍贵的绘真笔加持。他能将人融进画卷中来,却不能将画卷里的东西变成真的。”
  “那,一清真人又在哪里呢?他将我们引入画卷中,为何自己不出现?”
  杜思云轻笑道:“他在等我们过去呢。浸月亭在画卷的尽头。”
  果然,随着船只缓慢的流动,眼前出现了一座横在水面上的亭子。杜思云牵起黄承贤的手,一跃而起,落在亭内。
  亭子中央放置着一张红木桌,上面放了几个简单的素白小碟子,里面装了些糖饼,果核,瓜子花生。旁边摆了四个圆石凳。有一个凳子上坐着人,白衣胜雪,穿着黑靴子。
  一边饮酒,看见他们来了,举杯示意。
  “许久不见,你画的愈发好了。”杜思云先开口,指着黄承贤道:“这是我新收的徒弟——黄承贤,你看如何?”
  “你站着我怎么看得清,许久不见,先坐下叙叙话吧。左右我跑不了,这事情又何必着急呢?”
  她拉着黄承贤入座,一边把手里提着的两条鳜鱼放在桌上,给自己也倒了一碗酒,握着素白瓷杯道:
  “说是许久不见,也不能全赖我身上。前年,我十月蟹肥的时候,我特意回来这山上,想来你这吃河蟹和醉麻蛤,敲门无人应。再有上次我来推门,屋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我看你在后廊那边种了些兰花。我干脆拿回去做个蜜渍兰花。不过我做的实在不好吃。”
  “原来那兰花是被你这个老鼠给偷去的,我还道哪里来的山间野怪误食了我心爱的兰花。”
  杜思云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你都去哪了?”
  “不过在各地稍稍游历了一番。你看我这副游河房图画的如何?”
  杜思云道:“比你当年凭书想象画的要来的好多了。想当年这两岸相隔不过数米,飘着十几只小船,上面只装的下三四人。岸上灯火重,人烟少。我前次亲游河房,才晓得你纯是在蒙人。不过这甘棠湖的浸月亭本来是错画了,你却没有挪地方。”
  “画毕竟是画,哪有什么错画。还记得小时候在船间穿来跳去大呼大叫,多么令人怀念啊。”
  “也不小。”杜思云直白地说,“你那时都十五六岁了。”
  “……”
  赵之清微笑着把视线转投向端坐在她一旁的黄承贤,语气颇为亲切:“我和你师傅情同兄妹,你就当这是自己家莫要顾忌。我看你表情,是有什么想说的吗?”
  黄承贤道:“刚刚,真人说画就是画。可虽然我听不见声音,但我呼吸时能闻到风里面传来茉莉花的香气,站在船头能感觉到有微风吹拂脸庞,脚下的船只会随着水波的方向而移动。这难道也能画出来吗?”
  “自然。你画不了风,但你可以画出被风卷起的花瓣,你画不了船只被水抬起的动作,但你能画出水波潺潺,小舫推开水的波纹。只有声音是画不出来的。”
  赵之清的语气变得比与杜思云交谈时高雅了许多。
  杜思云手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人,眼神在两人身上像荡起的秋千不断摆动。
  黄承贤又道:“我还想请教真人,既然可以通过飘落卷起的花瓣体现风,那为何不能通过这些人的动作神态体现出声音呢?”
  “愿闻其详。”
  “舟上人手拿笛箫岂非宴歌弦管,凭栏士女或愉悦地眯起双眼,或以扇遮面岂非在调笑嬉闹?为何这些声音‘画’不出来?”
  赵之清道:“你是一见到他们,心里已经听到到他们或在谈笑,或在奏乐吗?”
  “是。”黄承贤双眼清亮,丝毫没有因为面前人在天都府内有着多高的地位而感到胆怯,只是单纯地问出心中所想。
  也许这也有一清温和而亲切的态度有关,但杜思云还是看的心中暗自点头。
  “那声音对于你来说是已经画了出来。”
  “那……真人刚刚说……”
  “我说我‘画’不声音。因为虽然我能看见他们,但我却不知道这手拿笛箫的究竟在演奏什么曲子,不知道士女们是为什么嬉笑,不知道街道上叫卖的人们是为什么愉悦。所以我说,我‘画’不出声音。”
  黄承贤下意识地咬着嘴唇,好像努力地在思考什么。
  还没等他想出怎么回答,杜思云却开口了。
  “你觉得如何?”
  赵之清悠悠地说:“不错。”
  “哪里只是不错,可说的上很好了!”也不知在他们俩说话时喝了多少杯,杜思云脸上已泛起酡红,笑着道,“你还记得大先生对你说的话吗?”
  赵之清举起白瓷小酒杯,轻声道。
  “自是记得。‘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我要是他,我就绝对不会这么轻松地饶过你。你骗骗小孩子也许可以,但你瞒不了我。”
  “你是瞒不了我的!”杜思云大笑道,又灌入一杯酒。
  “还有一个人是谁?”她突然开口问道。
  此时还有一张凳子冷清地放在一旁,赵之清深深地望着她,杜思云全然不惧,一双上勾的菱形眼不自觉地带着三分煞气,四分冷酷回盯着赵之清。
  他叹了口气,说:“烧了这许多菜,你又带了两条鳜鱼来,吃不完岂不是浪费了。”
  杜思云笑了,眼里不自觉流出的森森寒气又收敛了回去。
  “你请了他来?”
  “是。”
  “他不会来的。”
  “你不能怨他。”
  “我没有怨他,我恨的是我自己。”
  说完,两人都没有再开口。徐徐江风吹却了她脸上的热度,三个人就这么一言不发地静坐着。
  直到有个白衣童子慢慢从亭子另一边的白雾走出来。双手奉上了什么东西,赵之清拿了看了一眼,说道:“他果然不来,你说对了。”
  杜思云笑道:“还是早早用饭吧,我肚子饿的不行了。”
  “那好吧,”赵之清拎起串着两只鳜鱼嘴的白绳交到童子手上。吩咐道,“拿去做松鼠桂鱼。”
  “你觉得如何?”
  杜思云笑嘻嘻地说:“甚好甚好!”
  从白茫茫烟雾中走出画卷,进了屋内,选在对着后院的游廊用饭。后院栏前以螺山石堆砌小山。周遭乔木草本,长势天然,浓淡疏密,俱感画意。
  “正对着后院,刚好让你对着我的兰花亡魂好好忏悔一下。”
  “也好,”杜思云点点头,“坐这正好能让我想起蜜渍兰花的味道,增添风味!”
  赵之清摇摇头,道:“爱兰之人恨不得以参汤浇灌,却被你这样糟蹋。”
  “这蜜渍兰花也不是我独创的。你酷暑能用荷叶包鸡,还不觉有污荷花;我蜜渍兰花却要唠叨半天,是为的什么?”
  黄承贤听着这两位在门内“名声”远扬的人,如孩童斗嘴一样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了起来,便感觉十分诡异。
  等菜一上来又不同了,杜思云不再开口说话,转为拿着筷子迅速地在菜盘和碗里穿梭。
  而赵之清仍拿着白瓷杯,笑盈盈地看着她。
  “你猜猜你现在吃的这道菜叫什么名字?”
  她筷子下是道素炒丝瓜,也没想她回答。
  赵之清自答:“娇红间绿白,本写作荷花铺满水面之景。”
  黄承贤筷子移向旁边一道菜,是道西红柿烧豆腐,红汁从鲜嫩的白豆腐上浇灌下来。
  赵之清:“这是丹炉煮白石。”
  杜思云拿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中:“你搁这报菜名呢?”
  “我是怕你牛嚼了这些好菜。”
  赵之清拿起筷子,指了指刚刚放上来的沙瓶:“这里面煮的是赤豆。刚烂熟就端上来了,你们盛些?”
  “这百合面正是春仲月应季所有,有益气血,还可以佐酒。”
  “糖酪浇樱桃呢?怎么没见着?”
  “这个嘛……”赵之清笑道,“那是初夏吃的,你急什么?反正你这一回要在山上住许久吧。”
  他说着瞥了一眼黄承贤,道:“今夏再来,保证有好物相陪。”
  杜思云还想说什么,却看见一个童子端着碟子上来,鳜鱼上面挂的蛋糊早炸的金黄,浇上酱汁,正是那道“松鼠鱼”,光是看着就觉得脆嫩无比。兼之香味扑鼻,实在是令人食指大动。
  她立即夹了一筷子放入嘴中,脸上露出愉悦的笑,忍不住道。
  “佛教中有一派戒律,每日只吃一餐,过午既不食。名曰‘佛说:日午食,后乞他食。’你说他们怎么耐得住饿?”
  赵之清轻笑,将酒送入口中。嘴唇上浮现的既不是疏远的淡笑,也不是高雅的微笑,是带着一点儿俏皮的笑容。
  “那我敢说,佛心宗的主流绝不是这派的。不然,那位小佛子也不会四处游荡,以至于撞进魔教妖女的老巢里了。”
  杜思云听了大笑。
  佛心宗是上三宗之一,小佛子就跟王成湘在天都府的地位一般。只是这位小佛子前些年闹了个大笑话,他自称受到高人指引,前往西域边地。却刚刚好走进了一个淫窟,正是极乐门老巢。
  这极乐门是一群无耻,无良的男女僧道和俗人,借以双修秘法的名头行□□之事。如《留青日札》中有记载:有□□泼妻拜僧道为师为父,自称曰弟子,昼夜奸宿淫乐。其丈夫子孙亦有奉佛入伙,不以为耻。妇人无子,诱云某僧能干,可度一佛种。如磨脐过气之法,即元之所谓大布施,以身布施之流也。可胜诛邪!亦有引诱少年师尼,与丈夫淫乐者,诚所谓欢喜佛矣。
  这便是这极乐门最早存在的方式,后来慢慢演变成一种修行方法。
  这极乐门内有一法可以引诱能僧功力,故一直被佛心宗这类正门所敌视。普通僧人也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大多避着她们走。也有僧道见之则怒斥动武,势要灭绝此道中人。
  “这小佛子绝不是偶然撞入,他是有备而来。”
  赵之清微微啜饮杯中清酒,对她说的这话不置可否。小佛子进大淫窟这事,虽然被众人玩笑。但这位小佛子佛心坚定是天下人都有所闻的。
  所以拿这个玩笑之人也只是说他好巧,生了桃花命,入了佛心宗。
  杜思云嘻嘻笑着:“那时我正好也在极乐门内。极乐门外布置了禁咒,是她们祖师爷——一位大能所留。小佛子若不是知道其中窍门,是怎么撞,也撞不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