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作者:刘绍棠    更新:2021-11-02 00:30
  三
  四只小船起了锚,解下拴在河边水柳上的缆绳,顺水行舟,轻打双桨,向八里桥划去。
  八里桥横跨在通州城外八里的通惠河上,是一座玉石栏杆的虹桥。它有赵州桥的奇巧,又有芦沟桥的雄伟,还有姑苏枫侨的秀丽,桥南桥北,绿柳垂扬,杂花生树,群鸟乱飞,乃是京东的一大名
  元、明直到清朝中叶,皇船从通惠河进京,直刺苍穹的高高桅樯满了帆,就像风送朵朵白云。相传,皇上站在北京城楼上,远眺通惠河上千帆来归,龙心大悦。后来,河上架桥,船到八里桥下,桅比桥高,只得回转黄船埠和张家湾,换上没有桅帆的平船。通惠河失去了桅樯如林、白帆如云的景色,龙颜大怒,限令七天之内,他要看到桅林帆云的盛景,不然就以欺君之罪,将皇船上的老少船夫砍头,挂在八里桥的玉石栏杆上示众。船夫们眼看身家性命不保,一个个心急如焚。这时,正是三伏天气,船上吃轧恰铬。一个巧手船娘,轧着(饣合)(饣各)床子,一起一落便轧出一锅。有个聪明伶俐的船夫,见景生情,恍然大悟,就仿照(饣合)(饣各)的样式,把固定不动的桅樯,改成能上能下,升降自如。于是,船到八里桥,便放倒了桅樯落下了帆;穿过桥孔,鱼贯而出,再竖直起桅墙张满了帆,又是桅樯林立,白云朵朵。
  八里桥的大好风光,两度遭到侵略军的炮火破坏。一八六o年九月英法联军和一九00年八月八国联军侵占北京,八里桥都曾是最后一仗的战场。所以到了民国,劫后的八里桥也已经今不如昔了。
  春柳嫂子带领她的小小船帮,通过八里桥,天色阴沉,河上弥漫着水雾;沿河村庄的鸡鸣显得非常沉闷,哎呀的桨声也令人感到暗哑。
  通惠河到通州城西出了汉,主流环绕城郭,在北关人运河;支流从城墙的水眼流人城内,将通州分割为南北两城,然后从东关入河。春柳嫂子的小小船帮,沿着城下的主流,向北关进发。
  通州因为是京田首辅,代管京东八县,又设立漕运总督衙门,更是北京咽喉要地,所以城池的格局,相当于省会,高大坚固,气象森严,好似铜墙铁壁。
  四只小船拐过城西北角,在淡淡的晨雾中,依稀可见城墙内耸立云天的燃灯佛舍利塔。这座宝塔在文庙西侧的估胜教寺内,创自唐朝贞观七年,也就是唐太宗时代。燃灯和尚是隋朝的名僧,死后葬埋此地。塔有十三层,高有十几丈,层层挂满大大小小镀金的铃择;天晴气清,一柱擎天,塔影垂映在通惠河上,风吹铎铃叮叮咚咚,在蓝天白云间响成一支悠扬悦耳的梵曲。塔顶上,直钉着一支铁矢,世传为金代杨彦升射中于上,虽经数百年风风雨雨,铁矢依然屹立不动;更有几株翠绿的瓦松,挺拔于古老的宝塔之巅。民国以后,信胜教寺断了香火,庙门朱漆剥落,寺内的庙宇也已经坍塌残破,宝塔全身长满了青苔。
  春柳嫂子的小小船帮擦着城根下划行,眼看就要到达北门外,忽听北门大开,只见人影幢幢,奔跑着沿通惠河岸延伸开来。
  “站住!”突然,一声断喝,哗啦枪栓响。
  春柳嫂子的身子一震,小船也颤了颤,连忙定住了桨。
  高鳅儿的小船划上前来,小声对春柳嫂子说:“听声音,好像是我大哥。”
  “什么人,干什么去?”雾中人影又大声吼着。
  “我们是点将台的船帮!”春柳嫂子那清亮的嗓子,借着水音回答,“到东关码头装运鲜鱼水菜。”
  “嫂娘!”那人大叫一声,跑了过来,“快靠岸,我有两句话说。”
  春柳嫂子把小船拨拢到岸边,高鲤也跑下了河坡。他身穿二十九军的士兵军装,虎背熊腰,粗手大脚,有一张熏黑的长方脸,肩背一口系着彩绸飘带的大刀,手持一支上了刺刀的汉阳造步枪。高鲤是个有良心有血性的小伙子,他不忘春柳嫂子在他们哥儿仁身上的思重情深,所以管春柳嫂子叫嫂娘。
  “高鲤,你们这是打野外吧!”春柳嫂子问道。
  高鲤跳上了船,低声地说:“上头下来了军令,大官儿又跟日本订了条约,冀东二十二县不许驻扎中国正规军,我们这个团也要撤防到齐化门外的大黄庄去,今天就开拔,四城都戒严。”
  “难道要把通州让给鬼子吗!”春柳嫂子打着冷战。
  “也不许日本驻兵,听说叫中立区。”
  “那么把这块地盘跟黎民百姓,交给谁呢?”
  “殷汝耕。”
  这时,岸上有个士兵紧急地唤道:“高鲤,入列!连副来了。”
  高鲤从口袋里掏出三块大洋,放在春柳嫂子手里,说:“嫂娘,你们赶快回村吧!通州城要一连戒严三天。”说罢,他跳下船,跑上河坡,大呼小叫,“小船都给我走开,不走我就要开枪了。”
  春柳嫂子慌忙把船划向河心,向和合大伯、高鲫和高鳅儿打了个手势,四只小船又匆匆原路而回。
  船过燃灯佛舍利塔,天色微明,船到八里桥,天光大亮。
  八里桥南北,二十九军的士兵持枪荷刀,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从西门的公路上,滚滚尘烟中传来潮水般的马蹄声。二十九军开始从通州撤退了。
  春柳嫂子正想带着船帮穿过桥孔,又被桥上的岗哨喝住。
  春柳嫂子起急地喊道:“我们是桥西边点将台的船帮,北门外戒了严,不能到大河上打鱼运货,让我们回村吧!”
  一个歪戴着军帽的司务长,正坐在桥头歇腿,吆喝道:“船娘子,那你们就给我送一趟粮袜、铁锅、笼屉、风箱,本长官不会亏待你们。”
  这是抓官差,到头来分文不给。春柳嫂子没好气地嚷道:“我还要回家给孩子喂奶哩!”
  那个司务长站起身,伸长脖子朝河上望了望,龇牙一乐,挤眉弄眼,嘻皮笑脸地说:“船娘子,本长官双眼人木三分;看你那杨柳腰肢,压根儿就没开过怀。”
  春柳嫂子恼了,骂道:“你枉披了一张人皮,长的是一张狗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把通州扔下不管,夹着尾巴撤了兵,还有脸抓通州老百姓的官差吗?”
  “小娘儿们!你胆敢违抗军令,辱骂长官,我扒光了你,吊在大柳树上点天灯!”这个挨了骂的司务长恼羞成怒,吹胡子瞪眼,在桥上张牙舞爪。
  一队奔驰的骑兵来到了桥头,带队的是个二十四五岁的连长,年轻英俊,神情却很悒郁。他身背双刀,腰插双枪,坐下一匹石青川马;勒住缰绳,向司务长喝道:“你不行军赶路打前站,干什么在这儿鬼叫连天?”
  司务长手忙脚乱地立正敬礼,说:“报告马连长,桥下那个领船的小娘儿们,拒不支应官差,还骂咱们是夹着尾巴逃走的败兵。”
  这位年轻英俊的马连长皱了皱两道剑眉,向春柳嫂子投去愠怒的一瞥。
  春柳嫂子高声叫道:“官长,你部下的这个狗才调戏民女!”
  马连长狠狠地瞪了司务长一眼,说:“放这个妇女过桥回家,扣下那三只小船留给你使用。”
  “不行!”春柳嫂子争吵,“你们扔下通州不管,通州的老百姓就不能给你出差!”
  马连长的脸色一阵苍白,不耐烦地说了一声:“给那三个船夫加倍的脚钱!”然后,一扬鞭子,骑兵连又跟随着他飞奔起来。
  春柳嫂子一个人孤单单地打着桨四点将台,心中闷闷不乐。划到和合大伯每天守夜的那个船坞,靠了岸,抛了错,跳下船来,正要扯着缆绳拴到一棵水柳上,忽然从一片爬满野花藤萝的柳丛中,站起一个身穿杭纺长衫,头戴白遮阳盔的人。
  “柳子姐,我恭候多时啦!”
  “呵!”春柳嫂一惊一乍,“你是什么人?”
  此人摘下白遮阳盔,眼含深情地说:“我来给你报喜,有个远方的贵客,吉日良辰要临门。”
  “谁?”春柳嫂子一时感到茫然。
  “想一想……”此人微笑着,“是谁最挂在你的心上?”
  “难道他……”春柳嫂子突然涨红了脸,却又一下子变得煞白,“他……还活着?”
  “活着。”此人肯定地点了点头。
  “别跟我……打哑谜……”春柳嫂子的眼里噙满了泪花,声音发颤,“我问的是阮……”
  “他现在叫方雨舟,想来投奔你。”
  春柳嫂子两眼发直,忽然变了卦,说:“他还是不要到我这里来,我们还是……别见面吧!”
  “你怕他给你招灾惹祸吗?”此人的口气中带有恼意了。
  “我……”春柳嫂子伤心地哭了,“我嫁了人,没脸再见他。”
  “他不会怪你。”此人轻声柔气地说“他最知道你的心。”
  春柳嫂子擦抹了一把泪水,问道:“他哪一天来,我该怎么安排?”
  “从明天起,你在船舱搭上遮荫的柳棚,每天放船到运河上接他。”此人又从身上掏出几张钞票,塞到春柳嫂子的手里,“我只怕他身无分文,这几个钱留给他用。”
  此人走了,春柳嫂子像做了个梦,一动不动地坐在外屋的锅台上,不知是悲还是喜,可信还是可疑。直到天过中午,被抓了官差的和合大伯、高鲫和高鳅儿回来,才唤醒了她。他们三个人,果真拿到加倍的脚钱。另外,那个马连长还叫他们三人把一份骂钱带给春柳嫂子。
  这一夜,春柳嫂子坐卧不宁,难以人睡。支起了上窗,可以望见横亘夜空的白茫茫的天河,连隔河相望的牛郎星和织女星也隐约可见。她不禁回忆起当年悄悄到河边、树丛、苇塘和城墙根下,等候跟阮碧村相会的情景,心头又是甜蜜,又是悲酸;而想到明天就要到运河上,等候日思夜想的阮碧村的到来,又禁不住怦然心动,引动了她那姑娘时代的恋情。
  一阵骤然而起的夜风,带着通惠河岸边的芦苇沙沙声吹来,惊起大黑狗妞子汪汪吠叫,也吓得春柳嫂子心惊肉跳。她已经有三个月不敢到运河上放船;那是因为她曾被水贼解连环的弟兄们绑走,逼她给解连环做压寨夫人,侥幸脱险,至今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