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江湖人讲什么道理(2)
作者:崔长青    更新:2022-01-03 06:00
  中年人不敢坐下,站在凳子边上,弯下腰行了个大礼,好似有什么压在身上,直不起腰来,哀求着说:“小人听闻对头宋大给贵府递了金书,如今正在等回信,便立马动身来了。”
  公子哥转动着酒杯,不紧不慢地说道:“听闻榆林庄范氏属护身刀一脉,为何不请宗派出手相助?”
  中年人解释道:“离宗派日久,早已断了联系。”
  公子哥摇头叹道:“可惜可惜,我家其实挺想与漯河护身刀一派走动走动,交个朋友。”
  中年人沉默不语。
  公子哥问道:“今日我怀三郎坐庄,世所皆知我乃怀家最好说话之人,阁下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中年人说道:“小人想花钱买命,买小人家中上下七人性命。”
  公子哥笑了笑,说道:“莫要诓我,你家中该有八人。”
  中年人挺起了腰,站的直直的,自袖中拿出一只手掌大小的油纸包,放在桌上。
  “一人两百两,这里有一千四百两银子。”
  公子哥变得面无表情,语气也充满了遗憾,“为什么不给你自己也买了?”
  “小人今日买了,明日那宋大再来投书,没完没了,又是何必?再说祖宗传下的家业不能就此破落,既然那宋大死活不肯放过小的,便顺道做个了结也好。怀家的规矩小人不能违逆,若是侥幸杀了金主,小人这条命,自当奉上。”
  公子哥道:“理解,你这就去吧,十日之后,不管你能将宋大如何,怀家都会派人来找你。”
  中年人露出了一丝笑容,温和而又自信,言语也流露了出来:“十日足够,多谢三郎体恤!”
  一边候着的俊俏伴当收下桌上的银票,将这位中年男子送下楼去。
  这边几句言谈,那浑人坐在白衣女子身边喝酒吃肉,还嬉皮笑脸怪模怪样的哄着。
  “弟妹莫要如此。是,我是答应阿生出来之后都听你的,可你不是没有吩咐?我老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虫,怎么能知道你的心思?”
  “叶大哥的事情至关重要,都说莫要节外生枝,你怎么还如此莽撞呢!”
  “你看怀家的人,今日坐庄与各方江湖人士谈话,哪里顾得上我。”
  这两人无疑便是云五靖和江瘦花了,也不知跑到许州为了何事。
  说话间,羊角劳走上楼来,躬身在公子哥耳边低语,那公子哥听了之后抬眼就扫了过来,目光在云五靖身上仔细打量。
  江瘦花面无表情,没好气地问:“那为什么他们在盯着你?”
  云五靖一副茫然的样子,说道:“我一路走来,啥事也没干啊?”
  羊角劳从桌上拿了一壶好酒,走了过来,将酒放在云五靖手边,施礼后说道:“小人代主上赠美酒与好汉,并送几句话。”
  江瘦花担心云五靖恶语相向,连忙说道:“还请明言。”
  羊角劳道:“主上说,人生三大苦,撑船打铁磨豆腐。锻器堂魏力确实可惜了,不过今天怀家三郎在这高歌酒坊坐庄,好汉若有不满大可吩咐,万事皆可商量。”
  送来的酒是九酝春酒,自曹操将此酒酿造之法献给汉献帝刘协之后,就多为贡酒,普通人对其滋味只能想象。
  一般酒楼里能上桌的都是分装的酒坛,比巴掌略大,提着倒酒十分方便,更方便的是拿木塞封了口子就能带走。当然也有雅致的,喜欢用酒壶,小口出酒,不容易洒出来。只不过想带走就不妥当了,一来壶口封堵不住,稍一晃荡就洒出来,二来不像酒坛那般趁手。
  云五靖倒了一碗酒,仰着脖子喝了干净,咂巴着嘴赞道:“好酒!”再又倒酒,几下就嫌酒壶口小,不够利索。
  只见他也没有做什么动作,酒壶上面的盖子翻了个身掉在桌上,里面的酒水喷了出来,一条直线飞到他的嘴里,他一气喝完,哈哈大笑起来,嚷道:“痛快!”
  如此旁若无人只顾着喝酒,倒让边上的食客都看傻了眼,怎会有人专门跑到高歌酒坊最高楼来疯狂饮酒?
  这等雅致场所,商谈要事,会客朋友,才是正经的道理。
  江瘦花不知前边到底发生了何事,一时间无人搭腔,周围一干酒客又在观察这边,安静的厉害。致使过来送酒递话的羊角劳像唱了回独角戏,只有尴尬地站在原地。
  靠着西南边的四桌人除了最里面的那位公子哥,别的都已经按住了兵器。
  作为怀家三郎最得力的手下,自然不会只是过来送一壶酒……在场之人哪个不在江湖厮混?之前与云五靖吵架的一桌五人已经到了另一边的围栏处,正冷眼看着——刚刚已经“礼”了,接下来一个不对,自然就要“兵”了。别的几桌人心里如何不知,这五人倒是希望怀家的赶紧出手,教训一下这不知礼数的蛮汉。
  江瘦花终于反应了过来,到底是缺了些江湖经验,失了变通,只呆呆地说:“我与兄长并不认识锻器堂之人,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羊角劳含笑说道:“不知二位是何来历,请教江湖尊号。”
  江瘦花是被通缉的身份,更不能说出自己名号,边上的云五靖忽然问道:“这酒,还有吗?”
  羊角劳一怔,任谁都明白,带一壶酒来是为借个由头,大家心照不宣,就像去朋友家里,提盒果干,携匹粗布,皆是礼数。谁会收下礼再问一句——还有没有的?
  论江湖经验,怀家在场之人里,无人能与羊角劳相比。可就是这个老江湖,都愣的不知如何是好。
  说没有,今日怀家三郎坐庄,还能没有一壶酒?
  有肯定是有的,我给你再去拿一壶过来?
  正气势汹汹地问底细呢!这会儿转身拿酒去,成什么了?气势啊,江湖中人,不要这么浑好不好?
  西南边坐着的公子哥站起身子,向北边这桌走了过来,羊角劳有些汗颜,弯腰向自家公子行了一礼。
  这位公子家中排行老三,单名一个“以”,面目清秀,穿一身白衣,腰间佩玉,后边别了一把小臂长短的剑,手里拿着一壶酒,施施然走到羊角劳身边,将酒放在了云五靖面前,说道:“酒管够。”
  云五靖哈哈大笑,又是一捏酒壶,酒水飙出,这一壶酒差不多四两左右,一滴也未洒出,全入了他的嘴里。
  “公子!”羊角劳尚不明白,后半截话却是在肚子里打转。之前都已说的明白,这浑人是个绝顶高手,尽管怀家在许州不惧任何敌手,可总要盘清对方底细。
  其实,羊角劳凭借丰富的江湖阅历,直觉判断对方一定是来找怀家麻烦的!
  “江湖中成名之辈,虽然我不是每一个都熟知,但大概不会似此人这般,肆无忌惮,轻易与人结怨。”怀以根本就不把云五靖放在眼里,走过来送了壶酒,对羊角劳说话,其中也有告诉这层楼上食客的意图。因为前边剑拔弩张的,给大家一种怀家很重视这两人的感觉。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所以,现在他一派轻描淡写的模样,说道:“两年前,我随家父去开封,途径荒芜道旁的一座凉亭,里面坐了三个老头,俱都粗布麻衫,正好是冬至,看似农闲人。两个老头席地对摆象戏,边上一个蹲在地上瞧着,因为一步棋争得厉害。我正要往前去,家父拉住我,进了亭中,也不说话,就站一边静看。等一方输了,两个下棋的老头离去,家父对那仍旧蹲在地上想棋的老头行了一个大礼。”
  这故事羊角劳并未听闻,接了一句,“那老头是何人?”
  “中州剑无二。”
  边上的诸多食客都倒吸冷气,羊角劳更是惊道:“竟是这位前辈!据说他生平与人比剑,从未输过一招半式。大江南北,但凡使剑之人,无有不服,尽皆尊其武艺。”
  “也是从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武艺到了一定的境界,心性俱都不似常人这般易怒易骄,道家无为,佛宗慈悲,绝顶之人,自是不轻易与人争胜,守得住心,方能脱俗。”
  怀以这番话震耳发聩,引得众人交相称赞。
  羊角劳也叹服道:“小人道行浅薄,给公子添麻烦了。”
  怀以微微一笑,说道:“无事……在许州,不见有谁能来找我怀家麻烦的。”
  他环顾四周,俱是畏惧且带着尊敬的目光,笑道:“方才倒是有个,我还希望那人能到楼上,好请他喝一杯酒,可惜,却是死了。”
  这话说完,已无人敢与他对视。
  许是习惯了,没有得意,也没有感慨,只是一派平静,他正要走回座位上去,后边那浑人却是开口了。
  “听闻高歌酒坊以前不甚出名,四年前被怀家盘下,此后每月的头尾做两回庄,会尽天下朋友,谈的是性命,换的是银钱,几年光景这高歌酒坊已是远近闻名!左近的垂柳院,里面的姐儿都是荷包鼓鼓,怀家真是了不起!”
  云五靖不顾桌旁江瘦花一个劲的打眼色,拿起桌上的酒壶,一个个试过去——都已空了。
  (那时候四个兄弟喝酒,小楚是年纪太小,只能在边上听他们三个吹牛;子墨总是端着,喝起兴致来,倒是能胡说八道,也有学问,天南地北的趣事一堆;阿生呢,除了剑法,就是女人,最是惹人烦,又不肯请姐儿的钱,说得大伙心猿意马,自己拍拍屁股去找相好,真个不要脸!不过,记得阿生有句话说得是真不错,怎么说得来着?)
  云五靖道:“怀家真是了不起……若是能改个名就更好了。”
  怀以不明所以,问道:“此话怎讲?”
  “叫什么‘不见光’?改成‘光明正大’不更好?”
  高歌酒坊第三层楼上,九桌食客,一名琴师,一名歌姬,竟无一丝声响。
  羊角劳先发了疯地吼起来:“你这鸟厮,报上名来!我要撕了你这张鸟嘴,叫你知道祸从口出!”
  都说江湖上只有取错的姓名,没有叫错的名号,爹娘给取的姓名或许期望过高,或许太过低落,但江湖中叫出来的名号绝对名副其实,难差分毫。
  有一部分人会不情愿自报名号,只因这名号说不出口。
  云五靖嘿嘿地笑,对羊角劳说道:“衰事,爷爷这名号不太敞亮,一般问来都不好出口。”
  怀以的脸色已完全冷了下来,怀家被人冒犯了,绝没有糊糊涂涂打发过去的道理。
  羊角劳道:“谅你这鸟厮能有甚么敞亮的名号?赶紧报上来,还可留条性命!”
  (嗯,想起来了。)
  云五靖确定了桌上的酒壶再倒不出酒,给江瘦花递了一个你别瞎操心的眼神,与怀以说道:“就你刚说的那个,叫啥……中州剑无二,这老头以前有说过我一句话。你想不想听?”
  怀以背后的手打了个手势,怀家的人,四桌,近二十人,已靠近过来。
  他有恃无恐,毫不担心地问:“好啊,给你一个吹牛的机会。”
  (喝完了酒,要么云雨巫山,要么打架流血,不然那么烫的酒,该怎么凉下来?)
  云五靖咂巴着嘴,酒喝完了……
  “一旦让我贴靠,在我拳下,无人不倒!”
  羊角劳厉声斥道:“好大的口气,找死!”
  怀以却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脸色一变,脚下发力,可还是迟了……
  好似有一阵狂猛暴乱的风,忽遽地自北面卷向西南角。
  经过酒楼中间的软榻上,已经停下的素琴被风拨动,发出一阵凌乱的弦鸣,宛如无数把剑交击发出的崩裂声。
  在这阵琴声里,贯穿始终的是不绝于耳的拳头打在肉上的声响,“啪啪啪啪啪啪啪”,节奏分明的七声,由北到西南,随风而进,刚好拍子打在了曲调上,竟让所有人都好像听到了那句歌:“大风起兮云飞扬”!
  香炉的烟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给拉扯的横向西南,一去不回!
  羊角劳躺在方才站着的地方,胸口凹陷了进去,骨头折了,胸膛里的脏器倒是没有破损,但也起不了身,嘴里吐出血来,已疼得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