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凡一平    更新:2021-11-01 23:34
  10月8日晴
  从现在起,我必须把每天发生的事情和感受记下来,必须这样。
  今天是我上任的第一天。
  “今天是个好日子,千金的光阴不能等,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明天又是好日子,唉开心的锣鼓敲出年年的喜庆,明天是个好日子,赶上了盛世咱享太平……”
  李论哼着宋祖英的歌,和我等电梯的时候他就开始在哼。进了电梯,他还哼,还叫我跟他一起哼。他朝我噘嘴说哼呀,一起哼。我说哼什么?他说好日子呀。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我说你都哼了两遍了,我还哼什么?再说宋祖英是你喜欢,不是我喜欢。李论说这跟宋祖英没关系,没有宋祖英,今天也是咱们的好日子。我说是,我知道,十月八号,幺筒八,一定发。李论笑笑,说我连时辰都算好了,现在是辰时,就是龙时,我们这个时候去见市长,吉利!我说市长是不是也算好了吉日良辰,才选择这个时间见我们?李论说不,那不一定。市长日理万机,哪有时间算这个?是我们运气好。
  是,我运气好,的确。我心想。
  我现在已经知道,我能当上宁阳市的副市长,靠的就是运气。准确地说,是贵人帮了我的忙。这个贵人就是市长姜春文。在是否录用我这个有争议的人物担任副市长的问题上,他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那天面试之后,评审委员会的评委们就发生了争论,知情人这么告诉我说,争论的焦点就是你彰文联回答的关于党政领导如何做到“坐怀不乱”的问题,是错误的呢,还是正确的?如果是错误的,那此人不可用。如果是正确的,那此人就可用。问题是,有一半的评委认为你的回答是正确的,又有一半的评委认为你的回答是错误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观点是这样的。你说,“坐怀不乱”是一种神话,在某种程度上,它反映了我们两性文化的虚伪性。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处在柳下惠那样一种相拥而眠的状态中,都会有着正常的生理反应和心理反应。或许柳下惠确是超人,但超人的行为又怎么可以当作芸芸众生的标准呢?领导干部也是人,也食人间烟火、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实属正常,没有就不正常。如果要求每个领导干部都达到“坐怀不乱”的人生境界,成为柳下惠那样的超人,没有谁能做得到,至少你做不到。对吧?反对你的评委依此认为这是错的。但支持你的评委却认为,判断问题应该实事求是,因为后面你还有这样的观点。你说,如果坐怀不是必然的选择的话,你可以做到不去坐怀,因为坐怀必乱。于是你讲了鲁南子的故事。你说古时候有位叫鲁南子的人,有一次他独自住在山下的一间屋里。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有位十分美艳的女子前去躲雨。鲁南子闭门相拒。这位美女就说,只要你学柳下惠,怕什么?鲁南子就说,“柳下惠固可,吾固不可”,意思是说,柳下惠可以做到坐怀不乱,我做不到,所以我就不让你坐怀,一样能达到柳下惠坐怀不乱的效果。如果我们的领导干部能像鲁南子那样,对自己有一个“吾固不可”的自知之明,遇到“温柔陷阱”的时候,不妨效法鲁南子的趋避之法,远离那些充满诱惑的酒绿灯红,心中铁石,脚底生根,请不去,拉不动,做到“有欲也刚”,同样难能可贵,这无疑也是一种真境界。你是这么说的吧?我都能背下来。你上述的论点让评委们分成了两派,是谬误还是真理?双方争执不下。最后评委主任把目光投向了公选单位的领导,也就是姜春文市长,征求他的意见。姜市长只说了一句话,他说,我站在敢讲真话的人一边。就是这句话决定了你的命运,副市长的官帽戴在了你的头上。知情人说,你有贵人相助。
  帮助我的贵人乃是姜春文市长,我现在正在去见他,和李论一起,向他报到。
  姜市长的办公室有一间教室那么大,我们进去的时候,他就像一个没有学生来上课的教授坐在那里,边抽着烟边在文件上签字,就像我在学生卷面上打分一般简洁干脆,还带着一股潇洒。见我们来了,仪表堂堂的姜市长把笔放下,请我们坐下,自己却站起来。“欢迎你们!”他说,说着过来从秘书手上接过矿泉水,亲自递给我们。李论接过水瓶,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说市长,不好意思,应该我们给您敬茶才是。姜市长摆摆手,说以后我们就是同事,彼此随便些。李论说那哪成?您是君,我们是臣。姜市长说李副市长,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我们这些政府官员,都是公仆,没有君臣之分。李论点头说是,小的错了。市长,以后您叫小的小李,小李子。我一听李论太监的口气,噗嗤笑了。姜市长也笑了,看看李论,看着我,说你也希望像他那样让我叫你小彰子吗?我说不,我希望你叫我彰副市长,或者彰文联同志。姜市长又看了我片刻,一句话没说,只是点点头。然后他坐在了我和李论的中间,左看我一眼,右看李论一眼,都露出赏识和信任的神色。
  “我看了你们的简历,才知道你们两个还是老乡,一个村的,对吧?”姜市长说。
  我说是,小学中学时代,我们俩还是同学。
  “了不起,”姜市长说,“一个村同时出了两名副厅级干部,而且是考上的,了不得啊!”
  我记着在褒贬我的问题上姜市长的立场,正想把道谢的话说出口,李论抢断说:“姜市长,我和文联现在是您的左右手,随时听您的使唤。”
  姜市长说:“嗌,左右手不恰当。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可是希望你们是两驾马车。我们这套班子一正五副,是六驾马车,一人是一架马车。六驾马车一起跑,我在前面。我希望你们与我一道,同心同德、齐心协力,使我们城市的建设步伐跑得更快、更稳!好不好?”
  我和李论听了,不约而同站起来,像将服从帅的命令似的,立正说:“是!”
  姜市长摆手示意我们坐下。然后他说:“去见过常务副市长了么?”
  我和李论一愣。“没有。”我说。
  李论则惶惑地说:“我们肯定要先来见您市长,不是吗?”
  “没关系,”姜市长说,“现在去吧。”
  离开姜市长办公室,我和李论向常务副市长的办公室走去。此刻我还不知道这位在与我们同等职位面前多“常务”两字的副市长叫什么名字,也没见过这个人。我问李论见没见过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李论说当然见过,林虎,省委办公厅过来的。
  “林虎?”我说,“林虎,有意思。”
  “你不就想说是林彪的近亲吗?”李论说。
  “是吗?”
  “怎么可能是呢?”李论说,“不过,人们在背后可是把他称为林副统帅。”
  “难道他有怕光怕风的毛病?”
  李论看了看我,“你不如直接说温都尔汉算了。”他说。
  我吓了一跳,因为温都尔汉是林彪葬身的地方。“待会见了他,我们该怎么称呼合适呢?”我忙转口说,“林副市长?他又是常务。林常务副市长?又太长了。林市长?”
  “我怎么叫你就跟我怎么叫。”李论说。
  “你怎么叫?”
  “到了你就知道。”李论说。他左顾右望,确定林虎办公室的位置。
  常务副市长办公室和市长办公室就在同一层楼上。在通报过后,林虎的秘书引领我们走了进去。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靠在大班椅上打电话,我想他必是林虎无疑。
  李论撒开大腿,迈步上前,“林常务,你好啊!老弟向你报到来了!”李论大口叫着,像是会见哥们朋友。
  林虎一看李论,“哎哟”惊叫一声,赶忙捂住话筒,示意我们稍候。然后他移开捂住话筒的手,继续打电话。
  “没什么,来了两个客人,”林虎告诉电话里的对方,他居然把李论和我当成客人。“没关系,你接着说。嗯,嗯,嗯嗯,对,是,务必遵照省委马副书记的指示办。嗯,嗯嗯,我会直接跟马副书记汇报。嗯,嗯,你放心,马副书记是我的老领导……”
  林虎打着电话,口口声声马副书记,提示着电话里的对方,但连笨蛋也听得出来其实是在警醒站在他面前的我和李论,他和省委马副书记的关系非同一般。他的后台是谁。
  李论和我被晾了十分钟,林虎终于打完了电话。他站起来,满脸歉疚,连说两声对不起。然后伸出双手,热情地过来与李论握手,再和我握手。“可把你们盼来了,”他说,“什么叫如虎添翼?啊?你们二位来了,就是如虎添翼!哈哈!”他大笑了两声,“以后呀,经济这一块,”他把一只手搭在李论肩上,“就仰仗你李副市长了。”接着,他把另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彰副市长,科教这一块,就非你莫属。”他看看李论,看看我,“两副担子可都不轻呀,你们要好好挑起来,为市长分忧。”
  李论说:“那是。”
  我说:“林市长,你放心。”
  林虎一怔,把我肩上的手抬起,指点我说:“可不许叫我林市长,我是副市长,跟你们一样的哦。我们的市长姓姜,姜市长。”
  “林常务,你放心。”我修改称呼说。
  “这还可以,”林虎说。他想起什么,“哦对了,车子,司机,秘书,我都为你们安排好了,专车专用,专人专职。还有办公室,一人一间。我这就让办公室主任带你们去。”说完他转身去动办公桌上的其中一部电话,准备拨号,想想,把话筒放下。“我亲自带你们去!”
  李论急忙阻止,说:“不必了,林常务,你忙,你忙你的。”
  我也表示了和李论相同的意思。
  林虎说:“那好。”
  林虎打电话叫来了办公室主任。
  市府办公室主任叫田湘,在见姜市长之前我们已经认识。因为李论说他跟姜市长熟,就没让田湘带我们上来。这是一个知趣的小伙子,年纪不超过三十岁,甚至脸上还长着粉刺。你一看他脸上的粉刺就知道他有多么忙,因为他脸上的粉刺一颗都不挤,原状不动。而一个连挤粉刺的时间都没有的人,现在却要带我们去看我们的车、司机、秘书和办公室。
  我和李论是在见了各自的办公室和秘书后,才见到各自的车和司机的。
  分配给我和李论的车是两辆别克,分别是我们的两位前任留下来的,司机也是。“每辆车都跑了约十万公里,但司机很可靠。”田湘实话实说,希望我们别介意。李论看着车,问哪一辆原来是张东坐的?田湘指了指牌号为G-A3886的别克车,说这部。李论哦了一声,看着车,眼中放光,说我就要这部。说完才看看田湘,“行吗?”田湘说我没问题,你们两位自己商量。李论看看我。我不假思索地说你要吧。李论看看旁边的两位司机,对田湘说:“司机就保持开原来的车不动了吧?”言外之意是司机对原来开的车辆熟悉,可以保证安全,我理解是这样。田湘说我没问题,还是你们二位自己商量。李论看着我,我未等他说话,就说这样好。李论很满意我的回答,高兴地说那就这样。他走到他选中的别克车前,摸着后视镜说哪位原来是开这辆车的师傅?
  两位都留平头的司机中走出一位长白发的,田湘介绍说这是黄哥,黄孝祥。
  李论听罢,和蔼地与上前去的司机握手,“黄师傅,你好!以后你就跟着我辛苦了!”
  黄师傅笑笑,不吭声,看得出他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他能做到对任何事情守口如瓶。
  剩下的司机非我莫属。未等田湘介绍,他主动向我走过来,说:“彰副市长,你好!我叫韦海,你就叫我韦海!”
  “韦海,你好!”我边说边与我心直口快的司机握手。
  田湘见两辆车和两位司机已经各有所属,说好了,李副市长彰副市长,现在请上车试试,怎么样?
  李论说:“行,试试!”
  我说好吧。
  黄师傅和韦海已经分别打开了两辆车的后门,各自等待他们的新主人进去。
  李论钻进了属于他的那辆车。黄师傅把后门关上,才去把前门打开,坐在正驾驶的位置上。
  我也钻进了配属我的专车。从现在开始,我就是这辆车的主人了吗?我简直不敢相信。在我的屁股碰到皮座上的一霎那,我就像触电一样,颠了又颠,生怕坐定下去,我的屁股就被烧焦。
  “彰副市长,你坐好了。”韦海看着内视镜说。
  “好了。”我说。我强迫自己坐定。
  “彰副市长,去哪儿?”韦海说。他启动汽车的油门。
  我一愣,“去哪儿?”
  “你说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去哪儿呢?我在心里想着。上任伊始,我该去什么地方?有什么地方可去?好去?
  韦海已经将车缓缓开动。而驶在前面的李论的车一溜烟跑出市府大院,不见了踪影。
  “去东西大学吧。”我终于拿定主意。
  迟疑的汽车这才有了明确的方向。它承载着我,朝着我当了七年讲师八年副教授的东西大学进发。
  一路上我思量着车进了东西大学以后,我先让司机把车开到学校的办公楼,在那里兜一圈,让多年以来卡着我脖子的校长书记们看看,突出重围的彰文联是什么样子?他的地位、待遇、车辆、气派和威风跟他们有的还有什么差别?让他们见识一番后,我再让司机把车开到教工宿舍区,在我仍然还住着的宿舍楼下停住,等司机为我打开车门后,我再下来,跟司机说我回房间换一块手机电池。然后我再上楼。我其实并不更换手机电池,而是站在我七楼住所的窗户边,看着楼下那些歧视副教授的教授,怎样看待一个连续三年都评不上教授的副教授的车辆?那些教授当中最好有职称评审委员会的评委,有因为嫉妒我的学术成就而投我反对票的评委,那样的话我停在楼下的车辆才能惹他们眼红,使他们醒悟或后悔——原来一个副教授的前途或终极目标并不仅限于评上教授,而是还可以去做官,会做官的话还可以再升官。东方不亮西方亮,教授评不上,就去做官好了。看吧,我彰文联就是一个例子。教授不评给我,我去考官总可以吧?既然我能考取学位的最高等——博士,难道我连一个相当于六品的副厅级官职都考不上吗?我还真考上了,宁阳市副市长。专车,专职司机,专门办公室,专门秘书,这等待遇教授有吗?请问苏教授、王教授、俞教授,我知道你们平时蔑视当官的,那你们的名片上,在教授职称的后面,为什么要加上括弧“相当于副厅级”呢?呵呵!
  “彰副市长,你笑什么?”开着车的韦海问我。车子正在往东西大学的路上行驶,但我预想到达东西大学后的思路却被韦海的问话打断。
  “我笑了吗?”我说。
  “是的,你呵呵笑了两声。”韦海说。
  “是吗,”我说,“我想到一些可笑的事情,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韦海说:“是关于选车选司机的事对吧?”
  我一愣,“啊?”选车选司机有什么可笑的?我想,但没有说出来。
  韦海说:“看来彰副市长并不知道这部车原来是谁坐的,我原来又是为谁开的车。”
  “谁呀?不是说是其中一位前任副市长坐的吗?”我说。
  “前任副市长没错,叫蓝英俊,”韦海说,“我就是为他开的车。”
  “有什么问题吗?”
  “我没问题,”韦海说,“但是蓝英俊有问题,他出事了。”
  我有点紧张,“什么事?”
  “就是被纪委双规了,四个月前。”
  “双规?”我不太懂什么是双规。
  “就是规定的地点、规定的时间交代问题。”韦海说。
  “什么问题?”
  “一个管经济的副市长出什么问题?贪污受贿呗!”韦海说,“大摊着呢,我给他开车,光我知道的没有百把万也有七八十万。搞女人那算是小事了。”
  “是吗?”我说,“那你呢?开玩笑呵韦海。”
  “我没事,”韦海说,“嗨,有事我还能开车吗?”
  “那是。”我说。
  “你不知道蓝英俊的事,但李副市长一定知道,”韦海说,“所以刚才定车的时候,李副市长选了张东副市长坐过的车,而不敢选蓝英俊坐过的这部。为什么?他认为蓝英俊坐过的车霉呀,还认为用蓝英俊原来的司机也霉。还是人家李副市长比你会选呀,张东副市长现在提拔到别的市当市长了,坐他坐过的车,用他用过的司机,吉利呀!”
  我愕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暗骂李论,操他的祖宗。
  “彰副市长,你怕吗?”韦海说。
  “啊?”
  韦海说:“你怕我给你开车,你坐这辆车,会给你带来晦气吗?”
  “不,我不怕。”
  “真不怕?”
  “真不怕!”我说。我伸手去拍了拍韦海的肩,“你也别怕,我信任你,喜欢你为我开车。还有,我想告诉你,我肯定跟蓝英俊不一样。”
  韦海看了看后视镜,想必是要看清我的脸和眼睛,是否表里如一。
  韦海说:“谢谢。”
  我突然受了感动,从后座挪到前方的副驾座上。
  韦海见状,单手伸过来,扯过安全带,给我扣上。我发现他的眼睛竟然有些湿润了。
  我们两人沉默着,车子又走了一段路后,韦海说:“不过,你的秘书换新的了,不是原来的秘书,还有李副市长的秘书也是新的。”
  我看看韦海,“是吗?为什么呢?”
  “蓝英俊的秘书跟蓝英俊一起被双规了,”韦海说,“张东副市长到别的市当市长,秘书也跟着去了。只有我们两位司机坚守阵地。”
  “说明你们两位行得正看得远啊。”我说,有点一语双关的意味。
  “那可不一定,”韦海说,“运气很重要。”
  “运气?”
  “蓝英俊收了那么多钱,从来都不给司机一点,抠门得很。”韦海说,“幸好他抠门呀,不然我就跟他进去了。你说这是不是运气?”
  “是运气,”我说,“你仍然还会有运气。”
  韦海看了看我。
  “我不抠门,”我说,“但是,邪门进来的钱我绝对不收,所以……”
  “所以你不在乎坐谁的车,用谁做司机。”韦海抢断我说。
  我点头。但其实心里我很在乎。坐在一个落马贪官专用过的车上,和一个为贪官开过车但不出事的司机在一起,谁说不在乎不忌讳那肯定是假话,是个傻子。我就是个傻子,聪明人已经让李论抢先去做了。狗日的李论,我心里骂着李论,我救了你,说服了米薇不再告你,让你顺利当上了副市长,你就这么报答我?
  东西大学近在眼前,我忽然觉得心慌。几分钟前我还想着把车开进大学里,在校长书记教授们面前炫耀一番,但现在我不敢去了。我改变主意,对韦海说韦海,掉头,把车开回去吧。
  “东西大学就到了,不去啦?”韦海说。
  “不去了。”我说。
  “彰副市长你还住在东西大学里是吧?”
  “是。”
  “那你应该带我进去,先认个门,以后我每天好接送你。”韦海说。
  “晚上吧。”
  我果然是晚上才让韦海将我送回东西大学。就在我开始写日记的十分钟前,他开车将我送到住所的楼下。我没有请韦海上楼坐一会就让他把车开走,因为我怕他一坐,那楼下的车子就会引来艳羡或嫉妒的目光,甚至沾上唾沫。这是大学。市府还没有安排我新的住所之前,我仍然要住在大学里,况且大学里的住所我已经买了下来。从今往后,司机韦海每天都将出入大学来接送我,我必须保持低调,不能让那些仍骑着自行车的教授过多地受刺激。
  今天姜市长为我和李论的上任举行了晚宴,除了一位在外出差的副市长,市府班子的成员都来了。我喝了不少酒,也听了不少的笑话,有一个还挺有意思。
  说,有个农民老汉赶着驴车进城,在路口的时候,驴不管红灯就闯了过去,被老汉抽了一鞭子,骂道:红灯你也敢闯,你以为你是警车吗?过了路口,驴看见一片草地,就跑过去吃草,又被老汉抽了一鞭子。老汉骂道:到哪吃哪,你以为你是干部吗?
  这个笑话是姜市长说的。讲完笑话,姜市长还说,这个笑话提醒我们干部,尤其是领导干部,不能搞特权,否则老百姓就会骂我们。
  姜市长的话很对,我要牢记。
  第一天写日记,够长的了。打住。洗澡上床,睡觉。
  10月9日晴
  今天分别会见了科技局、职称办公室、教育局的领导,就在我的办公室里。这些归我主管的部门领导与其说是来向我汇报工作,不如说是来让我认识,或拜见我。他们空着手来,却有满腹恭维奉承的话,向我倾吐。一天的时间里,我的耳朵里塞满了“久仰彰副市长大名”、“最内行的领导”、“大博士”、“政坛新星”这些肉麻的话。而我的嘴里也尽是对付着“哪里、过誉了、不是、谈不上”这些谦虚的词。科技局的局长陈中和还与我是校友,因为他说他是北大毕业的,比我低两届,所以又是叫我彰副市长又是称我师兄。职称办公室主任李人凡索性就叫我老师,因为他说他是东西大学毕业的,听过我的讲座。“彰老师您的讲座实在是太精彩了!东西大学的老师我就崇拜你。”李人凡说。可我对这个崇拜我的学生却毫无印象,难道是我的记忆力出了问题?
  教育局只来了一位副局长,局长没来。副局长说局长生病住院了。
  副局长走后,我问秘书蒙非,教育局局长是谁?
  蒙非有点诧异地看着我,“杨婉秋,就是我们姜市长的夫人呀!”
  我十分惊诧,“啊?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蒙非说:“对不起,因为我以为你知道。”
  我摇摇头,“姜夫人……杨局长她生了什么病?”
  蒙非看看门外,低声对我说:“肝癌,晚期。”
  我愣了愣,站起来,说:“走,看望她去!”
  蒙非站着没动。我说怎么啦?走呀!
  “杨局长现在不在宁阳的医院,在广州。”蒙非说,“广州第一人民医院。”
  我想着远在千里之外的广州,坐了下来。又想着在楼上办公的姜市长,又站起来,想想,又坐下。我去跟姜市长说什么?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杨局长是你夫人,现在才知道她生病了,姜市长,你要挺住呀!我要当面跟姜市长说这些吗?不能,我想,就是打电话都不能说。
  “小蒙,”我对我的秘书蒙非说,“去买明天最早去广州的飞机票吧。”
  蒙非说:“几张?”
  我看着蒙非,“两张,你也去。”
  明天一早,我就要飞去广州,看望教育局的杨婉秋局长,她即使不是姜市长的夫人,我也有责任和义务去看望她。
  本想今天给米薇打个电话的,我上任都两天了,她一定也在等待我的电话。但是打了电话,她要求跟我见面怎么办?现在不是我们见面的时候。明天我又要去广州。到广州再给她打电话吧。
  要不要告诉李论我明天去广州?算了,不跟他说。
  10月10日晴
  我没想到今天到达广州后,还没有看望到杨婉秋局长,却先看见了李论。
  他也是来看望杨婉秋局长的,而且昨天就来了,比我还早一天。
  我是在G大厦见到李论的。G大厦是G省在广州的办事处,我和秘书蒙非下飞机后先来到这里,登记住下。蒙非在住宿登记簿上看见了李论和他秘书于小江的名字,在电梯里告诉了我。我脑袋嗡响了一下,说你没看错吧?蒙非说他们就住在八楼,李副市长在806。
  我在八楼出了电梯,径直去敲806的门。
  李论的声音在门背后问了两次,谁呀?我说警察!
  李论这才开门把脑袋露出来,却挡住不让我进去。
  我说:“你放心,你请我进去,我还嫌晦气呢。”
  李论说:“那你敲我的门干什么?”
  “我想证实一下是不是你来了。”我说。
  “你终于也知道来了。”李论说。
  我说:“是啊,可惜比你晚来了一天。”
  李论笑笑,“不晚,姜市长的夫人现在还清醒,还能知道你是谁。快去看望她吧。我已经去看望过了。你快去,不然市长夫人还真就……”
  我说:“对你来说,你看望的是市长夫人,而对于我,要看望的是教育局的杨婉秋局长。”
  “这有区别吗?”李论说。
  我愣了一下,说:“没区别。”
  “要我陪你去吗?”李论说。
  我看着李论光着的半边身子,说:“你什么时候变成三陪先生了?”
  “那晚上我找你,待着别走!”李论说,他关上了门。
  我转身的时候,发现秘书蒙非已经不在我身边,而是在走廊尽头等我。不该看的东西不看,不该听的话不听,看来他很会做秘书。
  我到房间洗了一把脸后,与蒙非去了医院。
  杨婉秋局长仍然清醒,在蒙非介绍我是新上任的管科教的副市长后,她点了点头,还说了一声谢谢。我说杨局长,我叫彰文联,表彰的彰,文化的文,联合的联。我前天刚上任,昨天才知道你病了,对不起,昨天没有航班了,今天才过得来看你。杨局长你别说话,啊?你听着就行。你放心杨局长,广州这边的医院条件很好,专家一流,你的病一定能治好的。我还等着你回去和我一起工作呢,啊?
  我像哄小孩一样说了一大套安慰的话,安慰着这位病入膏肓的市长夫人。我在嘴里称她杨局长,但心里却把她当作市长夫人——市长夫人哪,你的丈夫是市长,所以李论才捷足先登来看你,我才迫不及待地来看你。还有谁、已经有多少人来看过你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和李论这两位新上任的副市长争先恐后地看你,在很大程度上是冲着你丈夫的地位才来的呀,因为你丈夫是市长!我们来看你,是为了让市长看的,你明不明白?我想你心里也一定明白。假如你丈夫不是市长,李论是绝对不会来看你的,我也是没有这么快来看你的,这是实话。但是实话不能实说,不说你心里也明白。话又说回来,因为你丈夫是市长,你患了癌症,才能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条件和力量,不惜一切代价,对你进行救治。你得明白和承认,这也是事实。但愿你转危为安,幸运地回到市长身边,市长夫人。
  我默默地看着市长夫人,用眼神把我内心的阴暗暴露给她。让她看透来看她的我们这帮人,除了我们送的营养品和人民币是货真价实外,其余全是假的和虚伪的。
  我掏出一千块钱,偷偷摸摸地塞到市长夫人的枕头底下,但是被她发现。市长夫人的头脑居然像球一样敏感,触到钱后弹跳起来。她的手像捕蛇的叉子,迅速而准确地掐住要害,把钱从枕头下扯出来,像把毒蛇从石头缝里扯出来一样。她的确把钱当成了毒蛇,因为她既恐惧又厌恶地把钱甩还给了我。送出去的钱又回到我的手上,像刚烤熟的山芋一样烫手。这区区一千块钱不成敬意,但我发誓绝对是我个人的钱,通常我要熬七个通宵写两万字的论文才能得到等额的稿费。但此刻我的血汗钱正在被一个我敬畏的贵夫人视为粪土。“我是市长的爱人,”市长夫人说,“你们送钱给我,我要钱来干什么?我跟每一个来看望我的人都这样说,钱现在已经救不了我的命,我收了你们的钱,只能把市长给害了!如果你们不想害你们的市长,就把钱收回去!”市长夫人声色俱厉,在弥留的日子里,她要维护的竟然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自己的丈夫。多爱市长的市长夫人啊,她在我的心目中更加尊贵。
  后来,我把送钱被市长夫人拒收的事告诉了李论,因为我想他一定遇到了和我同样的遭遇。这个官场上的混子二流子,他不可能不送钱。
  那时候我们在广州的一家川菜馆吃饭,就两个人。我的秘书和李论的秘书代替我们留守在医院里,随时掌握着市长夫人病情的变化。
  李论哈哈大笑,笑我傻B。“你怎么能把钱给市长夫人呢?”他说,“直截了当她是不会要的。”
  “我是偷偷放在她枕头底下的,”我说,“但是被她发现了。”
  李论说:“这跟直截了当有什么区别?”
  “那我应该把钱放在哪里?给谁?”我说。
  “给她儿子呀!”李论说。
  “儿子?”
  “你没看见她儿子?”李论说。
  我摇摇头。
  “那个在病房门口站着,高高大大的,就是姜市长的公子,姜小勇呀!”李论说,“他的脸上还戴着一副墨镜。”
  李论这么一说,我想了起来。“原来那是她儿子,”我说,“我还以为是便衣警察呢。”
  “跟便衣警察也差不多,”李论说,“监视他爹手下,也就是市长部下的这帮人,谁忠心谁不忠心?忠心的表示是来探望患病的他妈,送不送钱?送了多少钱?”
  “你送了多少钱?”我说。
  “这你不用问,肯定比你多。”
  “是给她儿子的?”
  “那当然,我有你那么笨吗?”李论说,他喝了一口啤酒,“说了一通安慰的话后,告别市长夫人,退出来。然后,把姜公子叫到一边,”李论做了一个捻钱的手势,“把这个给他。”
  “然后他就收下了?”
  “不收我能这么乐观吗?”李论说。他独自干完了一杯啤酒。
  “那我要不要去……再把钱给姜公子?”
  李论擦了擦嘴边的啤酒泡沫,说:“我看算了,你一千块钱只是人家打牙祭的钱,不送还好,送了你不觉得丢份,人家还觉得丢份呢。”
  我直起脖子,说:“我送的是自己的血汗钱!有什么可丢人的?”
  李论笑笑,把手搭在我的颈根,按下我的脖子,说:“别激动,别急,你还有表示的机会,而且你机会比我好。”
  “什么机会?”
  “你想,你是管科教的副市长,对吧?”李论说,“市长夫人是教育局长,对吧?”
  我说:“对,这又怎么啦?”
  李论说:“这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留在广州,一直负责市长夫人的治疗、护理事项,直到市长夫人万一不治,她死了,你又可以负责处理市长夫人的后事,前前后后,方方面面,都由你操办负责。只要你鞍前马后,鞠躬尽瘁,市长必看在眼里,记在心头。你说,这不比我机会好吗?不比你送一千块钱强吗?不比别人送一万块钱两万块钱效果好吗?”
  我怔怔地看着李论,“留在广州?那我还工作不工作了?”
  “这就是你的工作!”李论厉声说,“教育局长身患绝症,你作为管教育的副市长,就要担当起治疗抢救的领导工作!而且义不容辞!或许你怕别人说教育局长是市长夫人,你才这么殷勤主动。对呀,没错!正因为是市长夫人,我更要殷勤主动。我说的是你。为什么?因为市长日理万机,每天操心着全市五百万老百姓的吃喝拉撒。难道我们能让日理万机、心中装着全市五百万老百姓的市长放弃工作,全身心地来守护自己的老婆吗?不能吧?杨局长是杨局长,但她毕竟又是市长的老婆,或许与市长还是恩爱夫妻。难道市长不想日夜守候在爱妻的身边么?他难啊!一边是老百姓,一边是爱人,你说市长要放弃哪一边?他痛苦不痛苦?所以,市长夫人的病情关系着市长的心情,也关系着全市工作的大局。治疗、照顾好市长夫人,就是为市长分忧,就是市政府工作的一部分!这工作谁来做?你是管科教的副市长,不是你做谁做?你当仁不让,彰文联同志!”
  李论的话让我为之一震,我考虑着要不要留下来。
  “你以为你不做就没有人做了?就没有人愿意留了?”李论看出我的心思,进一步刺激我,“告诉你,愿意当这门差的人多的是!”他的手往外一指,“你回去G大厦看看,整层整层都是来看望市长夫人的人,有各个局的局长、副局长,有跟我们一样是副市长的,还有市委常委,你没看见而已,不认识而已,但是我都看见了,那些人我全认识,他们巴不得你撒手不管才好。”
  “那就让他们来管好了,”我说,“或者我把这个机会给你?”
  李论笑笑,说:“我得把宁阳市的经济搞上去,这才是我最大的机会。但是你不一样,你是管教育的,你把教育局长的事情处理好了,你也就上去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说,“你把我当作是小爬虫吗?难道我是小爬虫吗?”
  李论说:“你不是小爬虫。你怎么可能是小爬虫呢?”他咽了一口口水,“你已经是大爬虫了!”
  “我留在广州的事情,要不要得到市长的同意?”我说,不接李论的话茬。
  李论说:“你来广州看望市长夫人,难道也得到了市长的同意吗?”
  “没有。”
  “什么叫感动?”李论说,“背着人做好事、善事,才能让人感动。”
  “难怪你没让我感动过,”我说,“因为你背着我,从来都不做好事、善事。”
  李论看着我,笑笑,“又怎么啦我?”
  “你殚精竭虑选的那部车,坐得很踏实吧?”我说。
  李论一愣,“啊?哦,那车的事情嘛,你以前并不常来广州吧?”他跟我打哈哈,“我知道一个好玩的地方,吃完饭我带你去。”
  “我不玩!”我板起脸孔说。
  李论说:“好,不玩,不玩。市长夫人危在旦夕,谁还有心思玩?不像话!是吧?”他朝服务员扬了扬手,“买单!”
  李论说的话有理,我应该留下来。
  我已经让秘书蒙非把回程的机票给退了。
  房间不断地有小姐的骚扰电话打进来,问需不需要服务。一开始我说不要,后来我烦了,就说好吧,请到806去。有小姐问你不是住1002吗?干嘛要到806呢?我说别废话,去的话,五分钟内敲806的门!不见不散!我接连对至少十个小姐都这么说。
  806住的是李论,今晚够他受的。
  10月11日晴
  上午,我把在广州看望市长夫人的宁阳市各部门人员召集来开会,商量成立杨婉秋同志治疗领导小组及其组成人选。
  闻讯而来的人挤满了我的房间,并且还源源不断地有人来。没办法,只好租用G大厦的会议室。
  会上,我首先自我介绍,我说,我是刚到任的副市长彰文联,主管科教工作。很感谢大家到广州来看望因病而来广州住院治疗的教育局杨婉秋局长。根据杨婉秋局长的病情,治疗需要一个过程,或许是一个月,或许是两个月,或者更长。因此有必要成立一个治疗领导小组,我任组长。成员嘛,就在我们在座的各位中产生。因为,在座有很多人我还不认识,我看是不是这样,愿意或有条件留在广州的,先举手报名,我们再根据实际需要决定参加领导小组的成员。
  我话音未落,一片手的森林就树立在我的四周。
  “我愿意!”众口一词。
  我一看这情状就像是狂热的信徒在教头面前宣誓,这还了得?急忙摆手让人们把手放下。
  “还是我来点将吧。”我说。闷头想了一会,我把头抬起来,“有财政局的人吗?”
  会场举起三个人的手。经介绍,他们是财政局的局长、副局长和办公室主任。
  “好,”我说,“卫生局卫生系统有……”
  我话未说完,又有人把手举起来。这次是四个人,有卫生局局长、副局长,市一医院的院长,还有G省医科大附属医院院长。
  “很好,”我说,“教育系统……”
  又有手抢在我的话讲完前举起来。
  最后,我在分门别类举起手的人里,经协商后选定了七个人,连我八人,组成了杨婉秋局长治疗领导小组,名单、职责如下:
  组长:彰文联——副市长,主管全面工作。
  副组长:韦朝生——组织部副部长,协助组长履行职责。
  组员:
  奉鲜明——财政局副局长,负责治疗经费及时到位。
  罗立冬——卫生局局长,负责协调、理顺广州医疗部门或机构。
  金虹——市接待办副主任,负责接待探望人员。
  唐进——教育局副局长,负责向杨婉秋局长(在清醒的状态下)汇报教育动态。
  蓝启璋——宁阳日报副总编,负责媒体关于杨婉秋局长健康状况的对外宣传及封锁保密。
  蒙非——市府办秘书,负责上下联络。
  领导小组成员获得大家一致同意通过。杨婉秋局长治疗领导小组的成立,标志着在过去半个月以来,关心杨婉秋局长病情的友好人士群龙无首的局面,以及杨婉秋局长治疗工作的一盘散沙状态,一去不复返了。会议在中午12时结束。
  中午吃饭的时候,李论打电话来。他说他回到宁阳了,刚下飞机就给我打电话,问我昨天晚上到他房间去的那么多小姐是不是我叫的?我说没有,不是。
  李论说:“我就知道是你,还敢说不是?”
  我说有人帮你拉皮条那还不好吗?你是不是都来者不拒了?
  李论说:“哼,来者不拒?我还要不要命了我?我又不是猴王。”
  我说我认为你是。
  李论说算了不说这个。你那里情况怎么样?我说什么情况?
  李论说你是否把市长夫人的治疗工作领导权拿到手了?我说如果无需经过党组织或人大任命的话,就算拿到了。李论说成员都有谁?
  我走进卫生间,把领导小组成员名单及每个人的职责告诉给李论。
  李论听了,啧啧称赞。“文联,你绝对有当官的天赋,方方面面,你考虑得太周到了!”他说。我不免也有些得意,说别忘了我读大学的时候,是当过班长的人,何况现在我只是当个组长。
  李论说:“你这个名单小勇知道了吗?”
  我说小勇?什么小勇?
  李论说:“就是市长公子姜小勇呀?我跟你说过的。”
  我说哦,有必要让他知道吗?李论说:“有必要,如果你想让市长知道你的忠诚,通过姜小勇就是最好的途径。”
  我说下午吧。
  下午,我见到了姜小勇。这是我第一次正式和他见面。昨天我来看望市长夫人的时候忽视了他的存在,现在我将功补过。
  我把由我亲自担任组长的“杨婉秋同志治疗工作领导小组成员名单及职责”的文本给他。并且,小组成员的一干人也站在我身边,像接受他检阅一般。
  姜小勇看看名单,看看名单上的人,笑了笑,把纸还给我。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因为他仍然戴着墨镜。
  我说怎么样?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姜小勇脸对着我,“委屈你了。”他说。
  我说不委屈,这是我应该做的。
  姜小勇把手抬起来,抓住镜架。
  我想这下姜小勇该把墨镜摘下来了吧,既然他觉得我委屈。
  但姜小勇没有把墨镜摘下来,而只是扶了扶,把手放下。
  他比我想象中的市长公子更加无礼和傲慢!
  “我想你们在广州应该需要有一辆车,”姜小勇说,“这么多人,有一辆车,进出往来,你们不觉得方便些吗?”
  小组的人面面相觑,最后把目光投向我。谁都听明白,姜小勇想买一辆车。
  我说:“说到有车进出往来方便的话,那就不是一辆的问题,而是两辆。”我看着姜小勇,“你也应该需要有一辆。”
  “我可以用我朋友的,”姜小勇说,“我在广州有的是朋友,车多的是,我跟他们借。”
  “既然你能借到车,那就很好,”我说,“首先,主要是你方便了,我们不方便,但我们能克服。”
  姜小勇的脸一僵,他终于把墨镜摘下来。我看见他鹰隼一样的眼睛盯着我。“随便。”他说。
  我想我把姜公子得罪了,毫无疑问。我不得不得罪他,因为我没有办法。姜小勇在暗示我们买车,一辆不够,而是两辆!买两辆车,不说在广州,就是在宁阳,我有买车的权力吗?
  回到G大厦,蒙非见我怏怏的,提醒我,说其实,我们可以从宁阳调两辆车过来,问题就解决了。
  我说能吗?路那么远?
  蒙非说:“司机少休息的话,两天就能到。”
  我说好吧,打电话给韦海,开我的那部车来。还有,从教育局再调一部,最好是面包车,可以坐十几个人的那种。
  蒙非说:“是,我这就打电话落实。”
  我说:“叫司机一定注意休息,两天到不了,就三天到。”
  蒙非的主意帮我解决了车的问题。但能不能解除姜小勇对我的心头之恨呢?司机韦海把我的专车开来广州后,连人带车就让给姜小勇用,他总不该还认为我跟他过不去吧?
  10月12日雨
  我看见米薇站在高架桥上,挥舞着手。她穿着红色的轻薄风衣,在淅沥的雨中和飒爽的风中,像奥运赛场上不到末日不熄灭的火炬。
  这是为我燃烧的火炬。
  我正在向她跑去,像百米冲刺的运动员。
  突然,我看见米薇身后冒出两名大汉,将她抓住,横腰举起。
  我愕然停步,站在高架桥附近的马路边上。
  托举着米薇的两名大汉将米薇一抛。
  米薇像一只彩釉的瓷瓶,弧线地飞向空中。
  我大喊着“不要啊!”跨越路边的栏杆,向正在从空中下坠的米薇冲去。
  一辆直行过来的汽车却将我撞向了空中,在米薇着地的时候。
  我高高地悬浮在半空中,像被钢丝绳吊住了一样。我面朝泥土背朝天,俯视着高架桥下已经玉碎的米薇。
  “嘭”的一声,吊着我的钢丝绳断了……
  这是我早晨做的一个梦。
  这个梦让我全身冒汗。我惊醒过来的时候,大颗大颗的汗珠还黏附在我的皮肤上,像是被烧伤起的水疱。
  窗外下着雨,居然跟我梦境中的雨一样。
  那米薇呢?还有那两名毁我所爱的凶手?以及让我饮恨、抱憾、扑空的高架桥呢?
  这些关键的人和物都不出现在我的眼里。而且,我还毫发未损地活着。
  于是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肯定是一个梦。噩梦而已。
  时间还早,我进卫生间洗掉一身的汗后,回到床上。
  我决心做一个美梦。
  与米薇在电梯里做爱,不知算不算是个美梦?
  ——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应该是宁阳市皇都宾馆或国际大酒店的电梯,总之我下了飞机和米薇一见面,转瞬就到了电梯里,比飞机飞行的速度都快。我们本来是要到房间去的,但是电梯坏了,停在了五楼或者六楼。电梯停的时候,我们已经在接吻了,从一楼就开始。吻到五楼或六楼的时候,我已经欲火难耐了,我想米薇也是。偏偏这时候电梯停了。但是我们接吻没有停。我们不仅没有停止接吻,而且开始进一步的动作了——电梯里怎样做爱?这还是个问题吗?这还需要教学吗?想想原野上那些发情的雌虎雄虎,想想那些不择时地交欢的母马公马,它们是怎样合二为一?怎样狂放不羁的?我们不是虎,也不是马,因为我们没有虎和马那么自由、勇敢、奔放,没有它们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追逐快乐的坦荡!我们,至少是我,总是那么谨小慎微、畏首畏尾,银样蜡枪头而且非常虚伪。我真是禽兽不如,畜生不如。但是今天,我终于做了一回禽兽,当了一次畜生!
  虽然是在梦里,但是我仍然感到了快活、亢奋。我酣畅淋漓地宣泄了!
  我跑进卫生间,洗了内裤,洗了身子,但是脑子里的梦境却没有洗掉,与米薇如狼似虎般的欢爱幻觉依然让我回味,让我珍惜。
  我决定把今天做的两个梦报告米薇。况且,我应该给她打电话了。
  我拿起房间已经开通长途的电话,拨通了米薇的手机。但至少过了三十秒,米薇才接听。
  “喂,谁呀?”米薇的声音厌倦而慵懒,想必正在睡觉,我的电话把她吵醒了。
  “在睡觉呢?”我说。
  “嗯。”
  “说话不方便吧?”我说,模仿电影《手机》里葛优的语气。
  “对。”
  “那我说你听。”
  “好。”
  “想我了吗?”
  ……
  “我想你了。”
  “嗨,文联是你呀!”电话里的米薇听出了是我的声音,脑筋也清楚了,“我还以为是广州谁骚扰我呢。哎?你怎么会在广州呢?”
  “我告诉你我在广州了吗?”我说。
  “我的手机上有来电显示呀。”米薇说。
  “哦,我笨。”
  “笨,你还知道给我打电话,”米薇说,“我还以为今后只能从电视上看见你听你的声音呢。”
  “我昨晚梦到你了。”我说。
  “是吗。”
  “梦见你两次。”我说。
  “你要做多少个梦才能梦见我两次?”米薇说。
  “昨晚我就做两个梦。”
  “是吗。”
  “一个噩梦一个美梦,”我说,“想听吗?”
  “说吧。”
  “你想先听美梦呢,还是先听噩梦?”我说。
  “这要看你是先做美梦呢,还是先做噩梦。”
  我说:“噩梦。”
  米薇说:“说吧,我听着呢。”
  于是我把噩梦告诉了米薇。
  米薇听了在电话里咯咯笑了起来。我说你笑什么?我悲伤难过得要命,你还笑?米薇说难过什么,有什么好难过的?我说看着你从高架桥上被人摔下来,我能不难过吗?米薇说梦总是和现实相反的呀,知不知道?我说不知道。米薇说亏你还当过大学教授呢,看过《周公解梦》没有?我说没有看过。米薇说我床头就有一本,我拿来翻开念给你听呵。电话静音了一会,米薇说听呵,首先,你刚才讲的梦里的事情,发生在风雨中是吧?梦见风雨,会得到意外的收获和惊喜。未婚女子梦见风雨,能与有钱人结为夫妻。我倒是常梦见风雨。未婚男子梦见风雨,会娶美貌的姑娘为妻,生活也会富裕。我说我可是结过婚了。米薇说你不是离了吗?没有再婚就是未婚。接着听呵,商人梦见风雨,会设法推销产品,发大财。旅游者梦见风雨,旅行会愉快。你一定很愉快吧?
  我说我不是来旅游的。
  “那你去广州干什么?”米薇说。
  “你先别管,”我说,“说说遇害是怎么解释?”
  米薇说:“遇害,遇害,找到了,听呵,梦见自己遇害,预兆很快要与一位有钱的姑娘结婚。梦见恋人遇害,他们会结为夫妻,生活很愉快,爱情美满。”
  “不会吧?”我说。
  “会不会,这可是书里说的,”米薇说,“信不信由你。”
  “那……梦见那个呢?”我说,含糊其辞。
  “哪个?”
  “那种事。”
  “哪种事?”米薇说,像是佯装糊涂。
  “就是和你做爱。”我终于直言不讳。
  “啊?”米薇说,想必她很吃惊,“是真的吗?”
  “在梦里,在电梯里。”
  “这是不是你要说的那个美梦?”米薇说。
  我说:“是的。”
  米薇:“在现实里你不敢和我做爱,在梦里你却和我做爱了。”
  “快看《周公解梦》,到底是怎么解释的?”我说。
  米薇说:“那要看我是你的什么人。是喜欢的女人呢,还是不喜欢的女人?是被迫的呢,还是心甘情愿?”
  “这还用问吗。”我说。
  “当然要问啦,”米薇说,“谁知道我是你喜欢的女人,还是你不喜欢的女人。”
  “喜欢是怎么样?不喜欢又怎么样?”我说。
  “那你听好呵,”米薇说,“男人梦见和不喜欢的女人做爱,会陷入敌人的圈套。听到了吗,彰大市长?你会陷入敌人的圈套。”
  我说:“还有呢?”
  米薇说:“没有了。”
  “还有和喜欢的女人做爱你没说。”我说。
  “我又不是你喜欢的女人。”米薇说。
  “谁说你不是?”我说。
  米薇说:“谁说我是?”
  “我说你是。”
  “是吗?”
  “快说!周公是怎么解释的?”
  米薇说:“周公说,男人梦见与喜欢的女人做爱,是祥瑞,很快要结为伉俪。彰大市长,你说得不对吧?”
  “要说不对,是周公说得不对,”我说,突然一愣,“咦,周公怎么会说白话文呢?不对!你蒙我!”
  米薇说:“我没蒙你,这是《周公解梦》白话本,翻译过的!它一直在我的床头上,我天天都看。你不信就算,反正书里是这么说的。”
  “好,我信!”我说。
  “可是……”米薇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
  “我觉得周公说得不对。”米薇说。
  “什么不对?”我说,“我觉得你很迷信周公的嘛。”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话,我是你喜欢的女人,”米薇说,“可是我们怎么又可能结为伉俪呢?我们是绝对不可能的。”
  “有什么不可能?有情人终成眷属。”我说。
  “我们俩至多只能相爱,不可能结为夫妻。”
  “为什么?”
  “因为我不配。”
  “说什么呢,要说不配,也是我不配。”我说。
  “我不配。”米薇说。
  “我不配。”我说。
  “是我不配!”
  “是我不配!”
  “我太任性了!”
  “我年纪比你大得太多,而且有过婚史。”
  “我觉得自己现在好脏好脏!”
  “我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天底下最丑陋可耻的男人。”
  “你现在是大市长,我不想攀龙附凤。”
  “你年轻貌美,鲜花怎可插在牛粪上。”
  “总之是我不配。”米薇说。
  “总之是我不配。”我说。
  “但是我爱你!”米薇说。
  “我也……”
  我脱口说了两个字,剩下的字“爱你”就被堵在了喉咙里,像是被卡在枪膛里的子弹一样。这是爱情的子弹,在击发之后却没有射出枪管,当然也不可能打中爱人的胸膛。这是我人为或故意制造的事故,目的是避免米薇受害。爱有时候比恨更能使人受伤、致命。至少对米薇我不能说爱,现在不能。
  米薇当然也知道我堵在喉咙里的字眼,但她没有逼迫或诱使我把字眼勾引出来。她以沉默对待或回应我的决断和无情。我能想象她在电话那头的失望和难过,她黯然神伤的漂亮脸蛋,颤栗的唇齿以及滴落在《周公解梦》上的酸楚泪珠。
  “对不起,米薇。”我说。
  “彰副市长,你要当心。”米薇说,“别陷入敌人的圈套。”
  “圈套?敌人?”我说,“什么圈套?谁又是我的敌人?”
  米薇说:“我也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提醒我别陷入敌人的圈套?”
  “因为你梦见和不喜欢的女人做爱了。”
  我这才恍然觉悟米薇的话中真意,她在判断她自己不是我彰文联喜欢的女人。前面的话是在套我,后面的一句才是要害。
  “这不是真的,米薇!”我说,“只是梦……”
  米薇已经挂断了电话。
  看这两个梦把我和米薇弄的。
  秘书蒙非打电话过来,接电话的时候我还以为是米薇反打过来,结果不是。蒙非问我今天要不要去医院看杨局长。我看着窗外的雨,说不去。
  今天一天基本上就待在房间里看书。书是我从宁阳带来的,是作家东西赠我的小说集《我为什么没有小蜜》。
  10月13日雨
  今天冒雨去医院看了杨婉秋局长。本来是不打算去的,在医院向杨婉秋汇报工作的教育局副局长唐进打电话来说,杨婉秋局长昏迷过去了。
  到医院的时候,杨婉秋局长已经在急救室里。我们只能从急救室的玻璃窗看望她。“我们”是指杨婉秋治疗领导小组的全体成员。
  大夫护士在杨婉秋局长身边和身上忙乎着,真正的治疗者是他们,我们只是看他们治疗。
  杨婉秋局长仍然在昏迷中,我看着与我们共同等待她苏醒的姜小勇,说怎么回事?前两天杨局长的状态还是蛮好的嘛。姜小勇看看一脸忧愁的唐进,说你问他。
  唐进说:“杨局长正在签字的时候,她突然就……”
  “签字?你让杨局长签什么字?”我说,责备的口气。
  唐进看看旁边的人,看看手里的包,想说不说的样子。
  我把唐进叫到一边,就在距离急救室较远的卫生间外,我说好了,说吧。
  唐进说:“上午,我来到医院,看到杨局长精神状态蛮好的,于是我就趁这个机会跟她汇报教育局的工作。工作汇报完后,我就拿出必须由她签的文件呀发票呀让她签字,签着签着,杨局长就突然昏迷过去了。”说着,唐进从包里抽出一大扎票据,“喏,就是签这个的时候,还有一半没签呢。”
  我要过票据,翻了翻。名目繁杂数额巨细的票据让我眼花缭乱。我指着一张只有五元钱的矿泉水的发票,对唐进说:“这么小的一张发票,也要杨局长签字?”
  唐进点头,“是的。还有比这更小的呢,两元的,都要杨局长签字同意,才能报销。”
  “为什么?”
  “因为她是法人代表。”
  “可法人代表现在病了!”我说。
  “病了也还是法人代表。”
  “她要是……病下去呢?”我说。
  “那也得拿到病床上,让她签。”唐进说。
  我盯着唐进,说:“你们有几个副局长?”
  “两个。”
  “两个副局长,”我说,“就没有一个敢签这种五元十元的买矿泉水、墨水的发票?”
  “不是不敢,”唐进说,“是不能。”
  “什么意思?”
  “因为不是杨局长的签字同意,发票是不能报销的,或者说是无效的,包括文件。除非……”
  “说吧,除非什么?”我说。
  “除非有杨局长的授权。”
  “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你们几个副局长,还没有谁获得签字有效的权力?”我说。
  “是这样。”
  我把发票还给唐进,说:“放心吧。”
  唐进看着我。
  “杨局长会醒过来的,”我说,“因为还有那么多发票等她签字,她一定惦记着,会醒过来,放心吧。”
  唐进听了这话,有点失望。但他还是挤出笑容,装做乐观的样子,夹着鼓囊囊的包,向急救室走去。
  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杨局长醒来的消息。
  10月14日晴
  今天上午,姜市长从宁阳飞来了广州,探视他的夫人。
  市长夫人仍在昏迷着,不知道市长的到来。
  而市长来去匆匆,在夫人身边待了一个小时,又打道回府了。
  临走,姜市长抓着我的手臂,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看着我。但通过他的眼神,我看明白了他的忧心和对我的信任。
  我说:“姜市长,您放心回去吧。这里一切有我。”我看看也在一旁的姜小勇,“还有小勇。”
  姜市长看看儿子姜小勇,说:“你要听彰副市长的。”
  姜小勇看了我一眼,对他父亲点点头。
  姜市长没有让我送他去机场,也不让姜小勇送。他打了一部出租车走了。
  随后,从宁阳开来的两部车到了广州。我把配属我的那部别克车连同司机韦海交给了姜小勇。
  姜小勇说:“司机就免了,我自己能开。”
  司机韦海把车钥匙给我,我又把钥匙给了姜小勇。姜小勇说了一声谢了,把车开走。
  司机韦海愣愣地看着他固定的车驾,被别人开走,就好像自己的饭碗被别人剥夺了一样。
  我说:“韦海,车子只是暂时让姜小勇用一用,等市长夫人病……好了,他会把车还给我们的。”
  口无遮拦的韦海说:“市长夫人的病能好得了么?”
  我说:“能好,不然我们来这干嘛?”
  韦海说:“我现在干嘛?没车开了。”
  “在广州玩几天。”我说。
  “几天以后呢?”韦海说。
  我说:“继续玩。”
  10月15日晴
  主治大夫今天跟我说,杨局长复苏的希望是零。
  我说大夫,您一定尽最大的努力救治我们的市长夫人好吗?治疗经费我们是绝对有保障的!
  大夫说这不是钱的问题。
  我说那是什么问题?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大夫反问我。他的态度不像医学专家,而更像社会学家。
  我说:“如果可能的话,但愿如此。”
  “你错了,”大夫说,“癌不是鬼,而是魔。在魔面前,人类暂时还无法控制它,包括钱。”
  “我知道,”我说,“那么,魔还能让市长夫人留在世上多长时间?”
  大夫不假思索,“顶多半个月。”
  大夫对市长夫人的判决让我心里打鼓。才有半个月,市长夫人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而我也需要半个月以后,才能卸掉肩上的担子,就是说,杨婉秋同志治疗领导小组,再过半个月,就可以解散。
  一个人生命的最后半个月,对自己有多重要?对其他人有多重要?
  这两个问题,我是不是都要思考?
  10月16日晴
  今天召集杨婉秋治疗领导小组开了个会。我通报了市长夫人的病情。我说根据医院主治大夫的诊断,杨婉秋局长的病正在进一步的恶化,十分危险。但是医院方面已经答应尽最大的努力给予救治,争取创造奇迹。我们作为杨婉秋同志治疗领导小组的成员,一定要继续坚守岗位,各负其责,不能出现任何疏漏。关于杨婉秋同志生命以及身份的重要性或重要意义,不用我说,大家也都明白。杨婉秋同志是宁阳市的教育局局长,是我们宁阳市政府的重要干部。她同时又是我们宁阳市姜春文市长的夫人,与姜市长是一对恩爱夫妻。所以杨婉秋同志的安危,牵动着市长的心,关系着市政府工作的大局!为杨婉秋同志的治疗全心全意地服务和工作,就是替市长分忧,顾全大局!大家的认识要充分提高到这一高度上来。前天,姜市长来看望他夫人,临走的时候,嘱咐我代表他,向各位表示感谢!我相信各位的诚意和辛苦,市长是不会忘记的!
  我像李论教导我一样说了一大番亦真亦假的话,没想到也能使在座的听众为之动容。我看到被我的话惊动、感动的人,无不闻声色变,他们的脸上挂上了乌云,有的人的眼睛还下起了泪雨。我知道他们的忧伤和激动,不是因为我的话,而是我的话中关于市长夫人急遽恶化的病情和市长亲切的问候!他们的表情绝对真实!我感觉我像是一名导演,但我却感觉不出他们像是演员。
  最后小组成员纷纷表态,像忠诚的战士一样向我请求:彰副市长,你下指示吧,现在要我们怎么办?
  我说:祈祷。
  10月17日阴
  今天在宾馆房间里看了一天书,读完了作家东西的小说集《我为什么没有小蜜》。小说回味无穷又令人忍俊不禁,想给东西打个电话谈谈感受,这才发觉电话号码本留在宁阳了,手机里也没存有东西的号码,只好作罢。
  又及,在医院值班的教育局副局长唐进来报,杨局长依然昏迷不醒。他还惦记着那一扎杨局长尚未签完的发票。我告诉他说,你就不能再等半个月么?唐进有些不解地看着我,说半个月?杨局长能醒过来?是医生说的吗?我说是我说的。唐进一愣,然后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点头说哦,我知道了,半个月,半个月……他喃喃自语,脸上是幻想的表情。我说你知道什么?唐进一怔,说,啊?我祈祷,祈祷。
  唐进是在祈祷自己获得在发票上签字权力的那一天,我想。
  10月18日晴
  我必须对下面四个人刮目相看:蒙非、金虹、奉鲜明、蓝启璋。因为他们成为了我打牌的导师。
  昨天睡得较晚,今天上午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十点钟了。因为已无书可读,我想去书店买些书。
  路过蒙非房间的时候,我想何不叫他跟我一起去。蒙非是学中文出身的,想来读书志趣与我一样。于是我敲蒙非的房门。
  蒙非问谁呀?他的声音很有些警惕性。
  我说我,彰文联。
  蒙非把门打开,一脸的惊惶。
  我说你忙,那我不打搅了。
  蒙非说不,不忙。
  我的目光越过蒙非的肩膀,只见房间里有几个熟识的身子和脸孔,在忙乱地收拾着什么。
  蒙非见瞒不过去,坦白说彰副市长,我们几个在打牌。
  “是吗?”我说,“我看看行吗?”
  蒙非说:“请进。”
  我走进房间,看见宁阳日报副总编蓝启璋正在把扑克牌往被窝里塞,其他人则是紧张地看着我,仿佛大祸临头的样子。
  于是我就对他们笑,“紧张什么?我又不是警察,”我说,“再说你们打牌只是娱乐,不是吗?”
  宁阳市财政局副局长奉鲜明说:“对,是,我们纯粹是娱乐。不是等市长夫人……苏醒吗,该做的准备我们都准备好了,闲着没事,玩玩牌,消磨时间。”
  “好,没事的,”我说,“你们继续玩。”见他们没动,“打呀?我来了你们就不打了,可是我的不好。”
  蓝启璋说:“不不,彰副市长,是我们的不对,我们不该在这个时候打牌,我们错了。”
  “谁说你们错了?”我说,“我没有反对你们打牌!我还想跟你们玩呢。”
  大伙又惊又喜地看着我,面部紧张的肌肉都松弛了下来。
  “哎,刚才你们玩的是什么呀?”我说。
  市府接待办副主任金虹说:“拖拉机。”
  “拖拉机?”
  金虹说:“彰副市长,跟我们一起玩好不好?你来接我!”她的声音很甜,像人一样甜。
  我说:“想玩,但拖拉机我不会。我只会斗地主。”
  蓝启璋说:“那我们就斗地主!”
  “斗地主也不是怎么好玩,”我说,“拖拉机好玩吗?”
  “好玩!”金虹说,“彰副市长,真的,不信你试试!”她殷切地看着我,“我教你!”
  我说:“恭敬不如从命,那我试试!”
  四个人一听,像遇到知己或找到同谋一般高兴起来。蓝启璋转身去从被窝下掏出一手又一手的扑克牌,递给身后的奉鲜明。奉鲜明就像捧着捡得的现钞一样乐滋滋地把牌往茶几上放。茶几上的扑克牌已经有一大堆了,蓝启璋还在掏个不停,手在被子下摸来摸去。最后他干脆把被子掀开,把余下的牌搜罗清楚。
  我说:“怎么这么多牌呀?几副?”
  金虹说:“四副。”她扶了扶一张凳子,“彰副市长,来,你坐这。”
  我在金虹指定的位子坐下,“这是你原来坐的位子吗?”我说。
  金虹说:“是。”
  我看其他的几个人都不坐,说:“你们坐呀?”
  金虹说:“你要选谁和你做一边,他们才好坐。”
  原来是这样。“谁愿意和我做一边呀?”我说,“我可是初学者哟。”
  三个男人异口同声:我!
  看三个人那么愿意和我同盟,反而让我为难。
  我对金虹说:“刚才谁和你是一边?”
  金虹看着蒙非。“蒙秘书。”
  蒙非说:“是我。”
  我说:“好,我们两个一边。”
  蒙非坐在我的对面,成为我的盟友。奉鲜明和蓝启璋一个坐东一个坐西,成为我和蒙非的对手。
  在蒙非过牌洗牌的时候,金虹向我讲明拖拉机的规则和方法,奉鲜明和蓝启璋在旁边进行补充阐释。
  不到两分钟,金虹问我懂了吗?我说懂了。
  奉鲜明说:“那我们开始?”
  我说:“开始吧。”
  于是开始摸牌。
  金虹站在我的身后,不时指点和引导我插牌。在摸到二十几张牌的时候,我的手就已经夹不住牌了。金虹说我帮你拿。她把主牌抽了过去。我摸到主牌的时候,就交给她。
  牌摸完的时候,我和金虹互相看了看,都喜不自胜,因为我们手上主牌副牌都不错。是一手好牌。
  在金虹的指点下,加上蒙非默契的配合,第一局我与蒙非旗开得胜,顺利地通过3,打4。
  蓝启璋说:“想不到彰副市长出手不凡啊!”
  “哪里,”我说,看了看金虹,“是导师水平高。”
  金虹受到赞美,嘿嘿地笑。“哈,我哪敢成副市长的导师呀!”
  蒙非说:“你不仅是副市长的导师,还是硕士生导师的导师。”
  金虹说:“是打牌的导师而已。”
  我看大家,“你们都是我的导师。”我说。
  在洗着牌的奉鲜明抬眼看我,说:“嗳,彰副市长,你现在还带研究生吗?”
  我说:“还带。”
  “带几个呀?”蓝启璋说。
  我说:“五个,不,四个,有一个已经走了。”我想起已回国的曼得拉。
  “那明年我考你的研究生怎么样?”奉鲜明说。
  我说:“好呀,如果我的资格不被取消的话。”
  奉鲜明说:“什么资格?是带研究生的资格吗?”
  我说:“我已经不是东西大学的人了,估计呀,我的职称很快就要被免掉,也就没有资格带研究生了。”
  蓝启璋说:“职称不是终身制吗?”
  我一愣。“是吧。”我说。
  奉鲜明说:“对了,我们省委组织部牛部长仍然挂林学院的教授,现在也还带着研究生呢。”
  “是吗?那你考他的研究生不是更好吗?”我说,又觉得这话有点刺耳或伤人,“我的意思是,牛部长是教授,而我只是副教授,所以你要投就投教授的门下。”
  奉鲜明说:“牛部长的门可不是那么容易进喔。”他看了看金虹,“金虹还差不多。”
  金虹瞪着奉鲜明,“你什么意思?牛部长是谁呀?”
  奉鲜明也瞪着金虹,“你不知道牛部长?牛部长到市里来,哪回不是你接待?”
  金虹说:“我还接待过中央首长呢。”
  奉鲜明说:“中央首长,中央首长的门你是进不了的,牛部长……
  蒙非见奉鲜明说得过火,忙打断说:“摸牌!摸牌!”
  各自摸牌。
  金虹仍然帮我拿着一部分牌,因为五十多张牌我一只手实在是夹不了。我见她仍然站着,就说你找张凳子来坐吧。金虹说不坐,一会再坐。她立在我身边,关键的时候指导和纠正我出牌。我注意到每次奉鲜明出的牌,金虹都指示我出大牌去压,实在压不了,也要用话刺激和挖苦一番,把奉鲜明弄得很毛躁,频频出错牌,又不能反悔。
  我和蒙非接连取胜。我们俩升到10的时候,奉鲜明和蓝启璋他们俩才打到5。
  蓝启璋见盟友奉鲜明总是出错,责怪说:“你的手今天怎么这么臭呀?”
  奉鲜明辩道:“我手怎么臭啦?是牌不好嘛。”
  金虹说:“财政局副局长,能管着几个臭钱,手能不臭吗?而且还嘴臭!”说完自己先噗哧笑了起来。这时她已找了张凳子坐下。
  蒙非、蓝启璋也跟着笑。
  我想笑,但见奉鲜明的脸涨得通红,赶紧把笑收回。
  奉鲜明看看我,看着金虹,厉声说:“金虹,你不能再指导彰副市长了!”
  金虹说:“指导怎么啦?我就指导!收拾你!”
  “到底是彰副市长打还是你打?啊?”奉鲜明说。
  金虹说:“我打、彰副市长打都一样,痛打落水狗!”
  奉鲜明一听,怒了,“金虹,你别欺人太甚!我跟你说。”
  “谁欺负谁呀?”金虹说,“是你先欺负我还是我先欺负你?”
  “我欺负你?”奉鲜明冷笑了一下,“我敢欺负你,你再在领导耳边说我一句坏话,我看下回我得回社科院当会计了。”
  “喂,奉鲜明!”金虹站起来,“你当不成财政局局长,就怀疑是我在领导面前说你坏话,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奉鲜明说:“你是美人,大美人。领导和你跳舞,能跳出三条腿,你跳出矿泉水!”
  “你……”金虹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见状不妙,赶紧圆场道:“打牌就是打牌,别往政事上扯。来来,摸牌!”
  牌局继续进行。
  我不再让金虹帮我拿牌,也不让她指导我。金虹在我身边憋闷地坐了一会,看看表,说我去给你们打饭。
  金虹一走,蓝启璋就批评奉鲜明,说:“老奉,你刚才那样说金虹不对,金虹是个多好的人啊,受这么大的委屈,还去帮我们打饭。”
  奉鲜明说:“是帮你们打,不会有我的份的。”
  蓝启璋说:“你敢不敢赌?”
  奉鲜明一怔,不吭声。
  蓝启璋说:“你不敢赌的。我告诉你,金虹是个善良的人,她不会在领导面前说任何人的坏话的。她漂亮、热情、大方,谁见谁都喜欢。你不喜欢,说明你狭隘,不正常。”
  “我狭隘?不正常?”奉鲜明说,“你不如说我变态得了。”
  蓝启璋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错了行吧?”奉鲜明说,他打出一组三带对,“三个6带对10。”
  我敲敲茶几,说:“不要。”
  奉鲜明看了看我,说:“我可能真的错了,我怀疑金虹没有道理,瞎猜而已。其实我知道,我当不成局长的原因。”
  我看着奉鲜明。
  奉鲜明说:“就因为我少一张研究生文凭呗。早知道我也去买一个。我靠,赶明儿我就去买一个!”
  我愣了,“买?文凭能买的吗?”
  奉鲜明说:“不,不是。”他打出一张黑桃2,看着我,“要不要?”
  我说:“要!”
  我打出一张小王。
  金虹打来了盒饭,还有啤酒和饮料,分发给我们,包括奉鲜明。我们暂停打牌,吃起午饭。此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奉鲜明吃饱喝足,看了看收拾拉杂的金虹,对她说了声对不起。
  金虹嫣然一笑,说:“我早放下了,你还没放下呀?”
  在欢乐的气氛中,牌局继续。双方鏖战如火如荼。愉快的战斗让我们忘乎所以。看着玩得十分开心的我临时的部下,我想起前天开会的时候,在提到市长夫人急遽恶化的病情和市长的亲切问候时,他们所表现出来的难过和感动,对比今天的超级娱乐,简直是天壤之别,恍若隔世。那天我还感觉我的言行像一名导演而他们却不像是演员,我误会了。今天我的感觉才是真的,我不是导演,他们也不是演员。我们都是性情中人。一种简单的牌局使我们的本性表露无遗。
  可话又说回来,在留守已经没有救治希望的市长夫人的日子里,我能让这些留守的志愿者做什么呢?
  除了祈祷、打牌,还有什么?
  10月19日晴
  今天依然在蒙非的房间里打牌。我和金虹一边,蒙非和蓝启璋一边,战局是2:3。
  打牌的时候有说有笑。蓝启璋和金虹是搞笑的高手,因为他们接触人多,搜集的段子也就很多。由于我们一起打牌的是四个人,因此以“四”为题的段子值得反思。记录如下:
  四大叹——小姐太贵,情人太累,老婆没味,自摸遭罪;(蓝启璋)
  四等儿女——一等儿女有福气,二等儿女走时气,三等儿女靠运气,四等儿女干生气;(金虹)
  四大隐衷——股票被套,小蜜被泡,赃款被盗,伟哥失效;(金虹)
  四大扯淡——靠工资买房子那是扯淡,靠老婆满足性生活那是扯淡,靠工作政绩升官那是扯淡,靠战争让世界和平那是扯淡;(蓝启璋)
  四小发明(又名某些官员的豪言壮语)——给苍蝇戴手铐,给老鼠戴脚镣,给蚊子戴口罩,给蟑螂戴避孕套。(金虹)
  10月20日晴
  今天战绩还不错,3:3。我和金虹配合已经相当默契了。再有,五十多张牌拿在手上已经游刃自如。
  蓝启璋还说,彰副市长,你的牌技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但愿这不是恭维话。
  打牌的时候依然说说笑笑。蓝启璋和金虹说的段子,很多是我没有听过的。
  小段子里其实蕴藏大道理。比如下面这些笑话:
  一位夫人打电话给建筑师,说每当火车经过时,她的睡床就会摇动。
  “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建筑师回答说,“我来看看。”
  建筑师到达后,那位夫人建议他躺在床上,体会一下火车经过时的感觉。
  建筑师刚上床躺下,那位夫人的丈夫就回来了。他见此情形,便厉声喝问:“你躺在我妻子的床上干什么?”
  建筑师战战兢兢地回答:“我说是在等火车,你会相信吗?”
  这个段子是蓝启璋说的。它说明了这样一个道理:有些话是真的,却听上去很假;有些话是假的,却令人深信。
  英国绅士与法国女郎同乘一个包厢,女人想引诱这个英国人,她躺下后就抱怨身上发冷。英国人把自己的被子给了她,她还是不停地说冷。
  “我还能怎么帮助你呢?”英国人沮丧地问道。
  “我小时候妈妈总是用自己的身体给我取暖。”
  “小姐,这我就爱莫能助了。我总不能跳下火车去找你的妈妈吧?”
  金虹说的这个段子,我的理解是:善解风情的男人是好男人,不解风情的男人更是好男人。
  麦克走进餐馆,点了一份汤,服务员马上给他端了上来。
  服务员刚走开,麦克就嚷嚷起来:“对不起,这汤我没法喝。”
  服务员重新给他上了一个汤,他还是说:“对不起,这汤我没法喝。”
  服务员只好叫来经理。
  经理毕恭毕敬地朝麦克点点头,说:“先生,这道菜是本店最拿手的,深受顾客欢迎,难道您……”
  “我是说,调羹在哪里呢?”
  我的觉悟:有错就改,当然是件好事。但我们却常常改掉正确的,留下错误的,结果是错上加错。
  10月21日晴
  3:2,我和金虹胜。
  段子越说越多,也越来越黄和放荡,连几天来不说段子的蒙非也开了尊口。
  蒙非说,我说一个最黄最黄的笑话,可以吗?他看着我,像在请示。我说可以。
  “那我说啦,”蒙非说,他清了清嗓子,“我这个段子的题目是《最黄最黄的笑话》。”他又清了清嗓子。
  金虹没耐性,说你快说吧。
  蒙非说:“有一天,我碰到高中同学曹某,寒暄一阵以后,他说有个史上最黄的黄色笑话,问我想不想听。我说:这样吧,太黄的地方你就跳过。好吧!他说,接着说道:你听着,故事是这样的,跳过,跳过,跳过,跳过,跳过,跳过,跳过,跳过,跳过……完了!”
  大家都愣了,没有一个人笑。过了一会,我笑了,但只有我一个人笑。
  蓝启璋说:“这有什么好笑的?这个段子一点都不好笑!”
  我说:“机智,有张力,我觉得挺好笑的。”
  蓝启璋说:“但是没内容。我来一个有内容的!”他看着金虹,“各地方的新娘在新婚之夜如何叫床,听说过吗?”
  金虹摇头。
  蓝启璋说:“你都没听说过,那彰副市长更加没有听说过啦?”
  我说:“是的,没听过。”
  “那我说啦,”蓝启璋说,“东北的新娘,在新婚之夜最想念自己的母亲,她们会不停地叫:‘啊呀妈呀……好,真好,啊呀妈呀……’”
  蓝启璋声情并茂,逗得我们听的人都笑了。
  金虹边笑边说:“还有呢?”
  蓝启璋说:“北京的新娘,也很有亲情观念,所不同的是她们在新婚之夜最想念的,是自己的旁系亲属,而不是直系亲属;她们会不停地叫:‘叔父……宝贝,好叔父……’”
  金虹疑问:“叔父?为什么叫叔父?”
  蓝启璋说:“你不明白呀?”
  金虹摇头。
  蒙非点拨说:“叔父就是舒服。”
  金虹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她这才笑出来,“还有呢?”
  蓝启璋说:“上海新娘,她们认为:爱情是不受年龄的限制的,只要有了爱情的经济基础,新郎岁数再大也无所谓。因此,她们在新婚之夜会不停地说:老好……老……好!湖南新娘最细心,新婚之夜她们会不停地提醒新郎别忘了解腰带:腰带……腰带……”
  金虹又生疑了,“腰带?”但她马上就想明白了,“我知道了,要得!”
  蓝启璋接着说:“安徽的新娘最朴实,虽然入了洞房,还是放心不下地里的活。因此她们在新婚之夜喜欢说:快活……快活……快干活!四川新娘喜欢吃火锅,所以她们在新婚之夜会不停地叫:“锅锅,快点上……好锅锅(哥哥)!陕西新娘人高马大、身强力壮,但她们的腰似乎普遍都不太好,所以她们在新婚之夜喜欢大叫:腰……腰……饿(我)还腰!”
  蓝启璋说完笑话,听着的我们已经笑得前仰后翻。我的两张牌还掉到了地上,要被罚二十分。
  金虹不服,说不许罚,原先没有规定掉牌要罚。蓝启璋说这是常规,要罚的,一张牌罚十分。金虹还想拒罚。我说罚吧,二十分换来一个爆笑,值。
  蓝启璋突然想起什么,“哎呀坏了!”他看着金虹,“我忘了问你是哪里的人了!东北?北京?上海?还是湖南、安徽、四川、陕西?”
  金虹说:“我都不是这些地方人。我是浙江人。”
  “幸好,不得罪你,”蓝启璋说,他拣了二十分过去,放到他和蒙非获得的分牌里。“浙江新娘是怎么叫床?”
  金虹一听,扬手打了蓝启璋一下,“叫你个头!我还没结婚呢。”
  我怕金虹像两天前与奉鲜明那样又起口角,忙说:“好了,出牌出牌。”
  金虹出牌。
  蓝启璋说:“饿(我)要!”
  大家又笑。
  金虹说:“我也讲一个,”她看蓝启璋一眼,“让你笑掉牌,罚你!”
  蓝启璋挑衅地说:“你讲呀!”
  金虹想了想,说:“老公鸡和小公鸡。有一个农夫觉得自己家的公鸡太老了,决定买一只年轻的公鸡来,这样,可以让母鸡们都满意。小公鸡买来后,老公鸡认为小公鸡会取代自己的地位,就对小公鸡说:这样吧,咱们围着院子跑十圈,谁跑赢了,就证明谁身强力壮,母鸡们就归谁。小公鸡同意了。一开始,老公鸡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小公鸡在后面紧紧追赶。母鸡们都在喊加油。三、四圈一过,老公鸡力气不支,小公鸡逐渐赶上。眼看就要超过老公鸡了,忽听砰一声枪响,小公鸡一头栽倒在地。只见农夫手里拿着一杆枪,气愤地说:他们又卖给我一只同性恋的鸡!”
  我哈哈笑了起来。看看蒙非蓝启璋,他们却不笑。
  蓝启璋说:“这个段子我听过了。”
  蒙非说:“我也听过了。”
  金虹叹了叹气,说:“真没劲。”她情绪低落地出着牌。
  蓝启璋看看金虹,看看我,说:“彰副市长,要不你来一段?补救一下?”
  “我?”我指着自己,“不,不不。”
  金虹说:“对了,彰副市长你来一段!我们都讲了那么多了,你也该讲一个。”
  我说:“我懂的段子不多,而且也不好笑的。”
  金虹说:“你先讲嘛。”
  看着他们期待的样子,我说:“那我讲一个大学的段子。”
  金虹说:“好!大学的段子我们很少听的。”
  我说:“有个东南大学哲学系的硕士,因为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又不想待在家当米虫,只好到动物园去应征管理员。虽然已经念到硕士了,但是识时务为俊杰,他也只好硬着头皮乖乖地安分工作。某天,动物园的猴子因为集体腹泻,全被送到医院去了,动物园的园长就吩咐这个硕士:今天动物园没有猴子像什么话?这儿有件猴子的假皮毛服,你就委屈一下?!如果你不肯,只好请你走路了。这个硕士虽然觉得很不甘心,为了一份薪水,他也只好听话装猴子陪小朋友开心。就在他尽心于他的工作时,他忽然看见有一只狮子向他走来,他吓得直发抖。当狮子越来越靠近他,他简直就快屁滚尿流,当那只狮子来到他旁边时,狮子忽然对他说:嘿,同学不要怕,我是上海交大数学系研究生毕业的。只听到后面树丛中传出一个声音。树A说:我们是北京科技大学企管系的。树B说:呜呜呜,民办学校的只可以演植物,你们现在站的草皮就是北京财专的。这时地上一坨‘排泄物’也出声了:你们研究生算不错了,像我们本科毕业只能扮大便。呜!”
  我讲完了,见金虹、蓝启璋、蒙非沉闷地坐在那里,更别说笑了。“我说过,我的段子不好笑的。”我说。
  蓝启璋说:“是笑不出来,这个段子让人心里难受。”
  金虹说:“想不到大学生现在找工作这么难。”
  我说:“我有一个堂弟,也是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现在就在老家的渡口划船,当艄公。”
  蒙非说:“想来,我们这一代大学生算是够好的了,毕业国家包分配。”
  蓝启璋说:“我一个中专生,都能分进报社,真是万幸啊!”
  金虹捏着手里的牌,半天不出一张,难过的样子。蓝启璋说你出呀?
  金虹出了牌后,看看我和蒙非,说:“打完这一局,我们不打了好吗?”
  蓝启璋说:“干嘛不打?这一局我们输定了。至少再打一局,让我们扳回来。”
  金虹说:“这几天我们老吃盒饭,也该到外边去吃一顿了。”
  我说:“是呀,好的。打完这一局,我们到外面吃饭去!”我想了想,看着蒙非,“把小组的人都叫上。”
  一个小时后,除了在医院值班的奉鲜明,杨婉秋治疗领导小组的成员,还有我的司机韦海,都出现在了广州街边的大排档。我们兴高采烈、晃晃悠悠,像一群进城的乡村干部。大排档的玻璃缸里活动着很多种生猛的海鲜,令我们馋涎欲滴、迫不及待。金虹说彰副市长,你来点菜!我说你点。金虹欣然去玻璃缸边,点了起来。
  “基围虾一斤,生蚝一斤,白鳝一条……”
  服务员一面写着单子,一面用笔杆在身后挠痒。蓝启璋见了就笑,说我想起一个段子,叫医生点菜。说,有一个医生去一家餐厅吃饭,点菜时,发现服务员老是下意识地挠屁股,就关切地问:有痔疮吗?服务生指着菜单说:请只点菜单上有的。
  我们听了,没有一个人叫好。组织部副部长韦朝生指责蓝启璋,说吃饭的时候说这种臭屁的笑话,存心要败我们的胃口呀?
  蓝启璋赶紧缩着舌头,不再吭声。
  吃喝的时候,大家的胃口出奇的好。鲜美的酒肉穿肠而过,使得我们的人一个个叫爽。
  华灯绽放的广州街上车水马龙,金碧辉煌。一辆辆名贵豪华的汽车从我们的眼前飞奔而过,已几天没有车开的韦海不禁叹道:真是啊,不到广州不知道自己的车不好!
  韦朝生接着说:“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的官小。”
  金虹说:“到了上海才知道什么叫时髦。”
  蓝启璋憋不住了,说:“到了海南才知道自己身体不好。”
  蒙非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酒,说:“到了加拿大才知道比中国还大的地方人口比北京还少。”
  我也冲动了,张嘴说道:“到了印度才知道人还得给牛让道,到了中国才知道只生一个好。”
  大家一听,像打开了想象的闸门,七嘴八舌编凑起来:
  “到了日本才知道死不认账还会很有礼貌。”
  “到了韩国才知道亚洲的足球让上帝都差点疯掉。”
  “到了泰国才知道见了美女先别慌着拥抱。”
  “到了新加坡才知道四周都是水还得管别人要。”
  “到了印尼才知道华人为什么会睡不着觉。”
  “到了阿富汗才知道冤枉都不能上告。”
  “到了伊拉克才知道污染会让你死掉。”
  “到了中东才知道分不清楚到底是人的生命还是民族尊严重要。”
  “到了阿拉伯才知道做男人有多么骄傲。”
  “到了澳洲才知道有袋子的鼠肉也很有味道。”
  “到了德国才知道死板还有一套一套。”
  “到了法国才知道被人调戏还会很有情调。”
  “到了西班牙才知道被牛拱到天上还能哈哈大笑。”
  “到了奥地利才知道连乞丐都可以弹个小调。”
  “到了英国才知道为什么牛顿后来都信奉基督教。”
  “到了荷兰才知道男人和男人当街拥吻也能那么火爆。”
  “到了瑞士才知道开个银行账户没有10万$会被嘲笑。”
  “到了丹麦才知道写个童话可以不打草稿。”
  “到了意大利才知道天天吃烤Pizza脸上都不会长疱。”
  “到了希腊才知道迷人的地方其实都是破庙。”
  “到了斯堪的纳维亚才知道太阳也会睡懒觉。”
  “到了俄罗斯才知道有这么大块地也会有人吃不饱。”
  “到了梵蒂冈才知道从其境内任何地方开一枪都会打到罗马的鸟。”
  “到了美国才知道不管你是谁乱嚷嚷就会中炮。”
  “到了墨西哥才知道佐罗为什么现在不出来瞎闹。”
  “到了巴拿马才知道一条河也能代表主权的重要。”
  “到了古巴才知道雪茄有N种味道。”
  “到了巴西才知道衣服穿得很少也不会害臊。”
  “到了智利才知道火车在境内拐个弯都很难办到。”
  “到了阿根廷才知道不懂足球会让人晕倒。”
  “到了埃及才知道一座塔也能有那么多奥妙。”
  “到了撒哈拉才知道节约用水的重要。”
  “到了南非才知道随时都可能被艾滋病亲吻到。”
  “到了很多非洲国家才知道人吃人其实有时候也是种需要。”
  …………
  精到、诙谐的句子从我们这些宁阳人的嘴里滔滔不绝地迸出,像过往的名车川流不息。它们飘洒在广州街上,让这座灯红酒绿的城市之夜,增上了怪异的色泽,却让我们驻留在此的外地人,乐意融融。
  10月22日晴
  米薇的到来让我始料未及,当然说是喜出望外也未尝不可。
  当时我和金虹、蓝启璋、奉鲜明正在我的房间里打牌。今天轮到蒙非去医院值班,所以就把牌场移到我的房间来。韦海在一边陪同观战,兼为我们倒茶、洗牌。
  照常边打牌边说了半天的段子后,渐渐地我们就觉得没趣了,笑声越来越少。金虹见状,说这样吧,我出一道测试题,考验你们。
  蓝启璋说:“不会是一加一在什么情况下等于三吧?”他一定想到了赵本山的小品《卖车》了。
  “是这样,”金虹说,她诡谲的眼睛看着我们几个男人,像是准备下套子要让我们钻。“假想你们四个男人去非洲旅游,误入了食人部落。你们没命地跑,来到了一条湍急的河边。现在,有四种方式可以过到河的对岸去,摆脱食人部落的追逐。一,抓着滑轮从钢丝绳过河;二,划船通过;三、骑上鳄鱼的背过去;四、游过去。还有就是,坐在那里等死。请问你们各位,选择何种方式?”
  韦海说:“金主任,你想考我们什么呀?”
  金虹说:“先别问,请回答。”
  大家看着我,好像我级别最高,礼先让我死里逃生。
  “好吧,”我说,想了想,“我从钢丝绳上滑过去。”
  金虹没有立即作答,转眼看着蓝启璋,“你呢?”
  蓝启璋说:“我坐船过去。”
  奉鲜明说:“我骑鳄鱼背过去。”
  韦海说:“那我游过去。”
  金虹复述了一遍,确定我们的各自选择后,说:“这是一道性测试题,检验你们的性生活状态。”
  我们几个男人面面相觑,有一种上当的感觉,但又忍不住好奇,看着金虹。
  金虹看着韦海,“先说你,”她说,“你游过去,表明你是刚强型的男人,你性欲旺盛。”
  韦海听了,点点头,“没错,对。不瞒你们说,只要在家,我每天一歌。”
  金虹接着看看蓝启璋,“你坐船过去是吧?”她说,“表明你是享受型的男人,喜欢浪漫、铺垫,不把性当发泄。”
  蓝启璋听了很欣慰,说:“那当然,咱把人当人。”
  奉鲜明急了,说:“那我呢?我骑鳄鱼怎么啦?”
  金虹盯着奉鲜明,咧嘴一笑,说:“你是个性变态!”
  奉鲜明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赶紧转移视线,说:“那彰副呢?抓钢丝绳过河?”
  金虹看看我,“彰副市长嘛,是个饥饿型的男人,表明长期处在性压抑中。”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这真他妈的准了,我想。
  金虹仍然看着我,“对不对?”
  我不置可否。
  奉鲜明说:“肯定不对,彰副怎么是饥饿型呢?不对!说我也不对!”
  我说:“我与妻子分居多年,而且已经离婚了。”
  金虹一听,高兴地蹦了起来,“哈,我厉害吧?”她转向奉鲜明,“我个个都说对了,难道只有你不对?你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奉鲜明低下头,像是找地缝钻,但嘴还在替自己辩护:“我不就喜欢换位和被绑起来嘛,怎么就成了变态呢?”
  韦海说:“那坐在河边等死是怎么回事?”
  蓝启璋抢着说:“这还不明白?是性无能!”
  金虹像《开心辞典》的主持人王小丫似的,对蓝启璋说:“恭喜你答对了。”
  就是在这时候,米薇来了。
  米薇敲门的时候,我根本没想到是她,还以为是送水的服务员。
  韦海说我去开门。
  我盯着牌,出牌。
  一个熟稔的声音飘入我的耳朵:“你好,彰文联是住这儿吗?”
  我一个激灵,转眼向门口望去。
  一身红衣的米薇正在被韦海请进来。她活力四射,像是一团火焰,跟我梦境中的她一样。
  我怔怔地站了起来,“米薇!你怎么来了?”
  米薇也怔住了,因为看见了房间里的其他人。他们都坐在牌桌边上,手里还拿着牌。我的手上也还拿着牌,像拿着一把小扇子。
  “也许我不该来。”米薇说。她的手上还提着行李。
  我说:“不,不是。”我走上前,到了她的身边,转脸对着牌桌旁的几个人,“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学生米薇!”
  蓝启璋、奉鲜明、金虹连忙向米薇点头。
  我对米薇说:“这都是我的同事。我们正在打牌。”
  米薇看看陌生的我的同事,说:“大家好。对不起,打搅你们了。”
  金虹这时对蓝启璋和奉鲜明使了使眼色,率先把牌放弃在桌上。蓝启璋和奉鲜明会意,也把牌丢弃。他们站了起来,知趣地向我告退。我嘴里说着没关系别走呀!但却没有阻拦的动作。他们争先恐后离开了房间,最后出门的人还顺手把门带上。
  房间里剩下我和米薇。
  米薇说:“我现在告诉你,我是怎么来的。”
  “你怎么来的已经不重要,”我说,“重要的是你来了我很高兴。”
  “真的?”
  “真的。”
  “你的同事或者说牌友,好像可不高兴。”米薇说,她看着我手上还拿着的牌,“你也舍不得他们走。”
  我忙把牌丢开,去拿她手上的行李。
  米薇攥着行李,不松手。
  我说:“把行李给我。”
  米薇仍然攥着行李不松手。她突然身子一扭,“我走了!”说着向门口走去。
  我一跃过去,把她抱住。
  “放开我!”
  我自然不会放。
  “不放我喊了。”
  我把她抱得更紧了。我从她身后搂在她胸前的手,像是一副重型的镣铐。
  米薇不再声张,也没有动弹(我抱住她的时候她就不动)。我轻轻地把手松开,她也没有动,像是不会动了。
  于是我把她的身胸扳到我的前面来。
  顺从的米薇已是泪水婆娑。
  我抬起手,去擦拭她脸上的泪水。刚才的镣铐变成了温柔的海绵。
  米薇突然狠狠地咬了我的手一口!
  我“哎呀”叫了一声。
  米薇看着痛快的我,一头扎进我怀里,像找奶的孩子使劲地蹭着我的胸膛。
  我顿时欲火中烧。激情的米薇把我融化,也把她自己融化。
  就在我们即将交融的时刻,一个电话犹如冰雹般砸来,把我和米薇砸开。
  电话是在医院值班的蒙非打给我的。他说,市长夫人醒过来了。
  放下电话,我看着米薇,说:“我得去一趟医院。”
  米薇说:“你去吧。”
  我说:“市长夫人……”
  不容我解释,米薇把我的衣服丢给了我。
  我撂下米薇,赶到医院的时候,蒙非就在医院的门口等我。他显得很着急,像是等钱来做救命手术的患者家人。我说人不是已经醒了么?你着什么急?
  蒙非把嘴凑近我的耳边,说:“是回光返照。”说着又把嘴挪开了,“市长夫人一醒来,就说要见你,有话和你说,单独。”
  在医院重症室,我单独会见了苏醒过来的市长夫人,而她的亲生儿子姜小勇却只能留在门外。市长夫人究竟有什么重要的遗嘱要对我交代?她让我握住她的手,确实回光返照的眼睛看着我,“彰副市长,我要走了,”她说,“真的要走了,我知道。”
  我说:“杨局长,你已经好起来了,不要乱想。”
  市长夫人的手在我手中动了动,“我走后,让黄永元当局长。”她说。
  “黄永元?”我说,脑子一闪,想起我上任第二天来汇报工作的教育局副局长,我就是从他嘴里知道市长夫人患病住院的事情的。“哦,黄永元,我知道。”
  市长夫人的手又在我手里动了动,说:“他当局长,我放心。”
  我点点头,说:“你放心,杨局长,我会把你的意见跟市领导汇报。我尽量争取让你的愿望实现。”市领导其实就是你丈夫,为什么不把你的遗愿告诉你当市长的丈夫而要告诉我?我想,还有,为什么被推荐当局长的人是远在宁阳的黄永元,而不是每天都在医院守候你的唐进呢?
  市长夫人说:“黄永元当局长的事情,不要说是我的意见,就说是你推荐的,行吗?你是管科教的副市长,你推荐的人选会被接受的。我是市长的爱人,你知道,说是我的意见,影响不好。”
  “我知道,”我说,“还有什么要交代吗?”
  市长夫人看着我,不再说什么。但她的眼睛里,却似乎还有千言万语,只不过不是该对我说的话罢了。
  从重症室出来,迎头就看见了姜小勇。他一直在外面等我。我明了告诉他说,你母亲在跟我交代教育局的人事安排事情。
  姜小勇笑笑,“我请你吃饭。”
  我一愣,说:“不,谢谢了。”
  姜小勇说:“我不是只请你一个人,留在广州照顾我母亲的人,我全请。”
  “是吗?”我说,“什么时候?”
  “就今天晚上,”姜小勇说,“酒楼我已经订好了。你们的人我已经让蒙秘书去通知。我是在这里等你,接你过去。”他看看表,“哦,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我想起还撂在宾馆房间里的米薇,说:“对不起,我今晚还有事。”
  姜小勇说:“给我个面子,别让我失望。我是真心地想答谢你们。再说,你的人都去了,你不去,你又是他们的头,这好吗?”
  看着不容置疑或不怒自威的姜小勇,我说:“我去。”
  几分钟后,我坐上了姜小勇的车,准确地说,是坐上了我送给姜小勇使用的车。它被姜小勇开着,载上我去赴宴。
  到达酒楼的时候,被宴请的人都来齐了。包厢里的位置,只有两个空。我知道那是留给我和姜小勇的。
  金虹看着我,突然说:“彰副市长,你的学生呢?怎么没来?”
  米薇被金虹提及,让我尴尬。“哦,不管她,我们吃我们的。”我说。
  姜小勇看看我,想起什么,对金虹说:“叫来呀!”
  我摆手说:“不用。”
  金虹看看姜小勇,说:“是彰副市长的一个学生,今天刚来的。”
  姜小勇说:“那一定要叫来!”
  金虹说:“我去接她。”
  金虹说着站了起来。她走到包厢门口的时候,被姜小勇叫住。
  姜小勇说:“你有车吗?”
  金虹说:“我打车去。”
  姜小勇又说:“会开车吗?”
  金虹说:“会。但广州的路我不熟。”
  姜小勇没有犹豫地说:“我跟你去。”
  我拦了拦姜小勇,“算了,让金虹打车去就可以了。”
  姜小勇说:“那怎么行,你给了我面子,我要给回你!”他不容我再阻拦,与金虹离去。
  我想起该给米薇打个电话,让她做好准备。一摸口袋,才发现手机不在身上,一定落在房间里了。
  一个小时左右,金虹、姜小勇接来了米薇。
  米薇的到来,让没见过她的人“触目惊心”,而对我刮目相看。彰副市长竟然有这么漂亮的女学生!我想见了米薇的人都这么想。她理所当然被安排坐在我的身边。
  姜小勇也坐下了。他鹰隼一样的目光看了看我,说:“原来彰副市长金屋藏娇呐!”
  “想藏来着,”我说,“可惜藏不住啊。”
  姜小勇说:“我一看金虹把你的学生带下楼来,傻眼了。哟,是女学生呀,还这么漂亮!知道这样我就不勉强你来吃饭了,对不住呵。”
  金虹说:“我就是考虑小米可能还没吃饭,所以才提醒彰副市长的。”
  我说:“你考虑得很周到。”
  米薇这时开口了,“我是来广州找工作,顺便看看彰老师的。没想刚见着,彰老师把我撂下就跑了。”她看看姜小勇,看看金虹,“你们要是不去接我,我不知道要饿到什么时候。”
  姜小勇看着米薇,说:“彰副市长是因为看望我母亲而让你受冷落的,要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我向你道歉。”
  米薇说:“大市长的儿子亲自开车请我来吃饭,这还算冷落吗?”
  姜小勇笑,他抓起酒杯,“来,大家举杯,我敬大家,谢谢你们!”
  大家逐一和姜小勇碰杯,然后共同饮尽。
  晚宴进行了三个多小时,十个人醉了七八个。
  显然醉了的姜小勇坚持开车,并且还要搭上我、米薇和金虹,将我们送回住处。
  一路上,米薇缠着金虹,一口一个金虹姐。“金虹姐,我跟你住行吗?金虹姐?”
  金虹说行。
  姜小勇说:“金虹,你也不问彰副市长同意不同意,就说行。”
  米薇说:“我才不管他同意不同意,金虹姐,我就跟你住,你一定要让我跟你一起住,金虹姐。”
  金虹说:“好,你跟姐一起住。”
  到了G大厦,金虹果然把米薇带到她的房间里去了。两个貌似姐妹的人一个攀着一个,看不出谁比谁醉得更厉害。
  我回到自己房间,拿了米薇的行李,要送去金虹的房间给米薇。
  刚开门,看见金虹站在门口。
  我说:“我正要把米薇的行李送去你的房间。”
  金虹说:“对不起,彰副市长,大家的眼睛都盯着你。我想米薇是为了你好,我也是。”
  “原来你没醉。”我说。
  金虹笑笑,从我手上接过行李,跟我道了晚安,走了。
  这两个漂亮女子都不寻常。
  10月25日晴
  市长夫人去世,已经第三天了。
  这几天我忙得日记都没法写。
  杨婉秋同志治疗领导小组变成了杨婉秋同志治丧领导小组,我仍任组长。
  追悼会定于明天上午在广州殡仪馆举行。将由我来念悼词。
  悼词今天下午才拿出来,是教育局副局长黄永元撰写的。当时我还在殡仪馆检查灵堂和追悼会的布置及筹备工作。
  这位市长夫人临终前嘱托我推荐的教育局局长接班人把悼词拿来的时候,眼睛布满了血丝,既像是悲伤所致也像是睡眠不足形成。这篇悼词让他心力交瘁,我想。
  下面是悼词原文:
  杨婉秋同志追悼会悼词
  今天,我们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深切悼念宁阳市杰出的教育家、改革家,宁阳市人大常委会委员,宁阳市教育局局长杨婉秋同志。
  杨婉秋同志因患肝癌,多方医治无效,不幸于二○○三年十月二十三日凌晨四时十八分在广州逝世,终年五十一岁。
  杨婉秋同志是广西桂林市人,一九五二年九月三日出生,一九六四年考取广西艺术学校,一九六六年毕业参加工作,历任桂林市话剧团演员、桂林市榕湖小学音乐教师、宁阳市第三中学音乐教师,一九八八年考取东西大学中文系干训班,一九九○年毕业获本科文凭,一九九一年起任宁阳市第三中学副校长、校长,一九九五年任宁阳市教育局副局长,一九九六年考取东西大学研究生,攻读中国当代文学专业,一九九九年毕业,获文学硕士学位,一九九九年十月至今,任宁阳市教育局局长,第九届宁阳市人大代表,第十届宁阳市人大常委会委员。
  杨婉秋同志一贯坚持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和邓小平理论,忠实实践“三个代表”的重要思想,时刻以普通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尊重组织,关心群众。为了宁阳市的教育事业,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奉献了毕生的精力!
  杨婉秋同志是宁阳市杰出的教育家、改革家,在她担任宁阳市教育局局长以后,宁阳市的教育事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全市教育员工在杨婉秋的领导下努力工作,朝气蓬勃,团结合作,创造出教育界前所未有的新风气和新局面。
  杨婉秋为提高各中小学校长的办学水平,常率领他们到省外、国外的先进学校参观学习,了解和掌握进步、科学的教育思想和方法,培养了不少有思想、有能力的中小学校长,成为宁阳市教育界的支柱。
  杨婉秋同志有着扎实、勤奋、严谨的工作作风,她公私分明,事必躬亲,在她患病期间,仍然关心着宁阳市的教育事业,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杨婉秋同志一生追求进步,努力学习。她读书好学,不断地加强和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一九九九年,她获得了东西大学文学硕士学位。
  杨婉秋同志与世长辞了。我们党失去了一位好党员,我们宁阳市失去了一位优秀的干部,教育界失去了一位杰出的专家和领导者。此刻,我们的心情非常沉重和悲痛。
  杨婉秋同志的不幸逝世,是宁阳市教育界的重大损失。我们要学习杨婉秋同志扎实、勤奋、严谨的工作作风,积极、向上、科学的治学态度,无私奉献的人格魅力和培养后辈、甘为人梯的高贵品质,化悲痛为力量,加倍努力工作,为推进宁阳市教育事业的发展而努力奋斗!
  杨婉秋同志永垂不朽!
  看完这篇充满了溢美和不实之词的悼文,我立刻叫回了作者黄永元。
  在殡仪馆的一棵大树下,我抖动着手里的悼文,说:“这篇悼词你给谁看过?”
  黄永元说:“就你,没给其他人。”他惶惑地看着我,像意识到悼词有什么问题和错误。
  “你觉得这篇悼词准确、合适吗?”我说。
  黄永元说:“彰副市长认为有什么不妥或错漏,请指正。”
  我说:“首先,杰出的教育家、改革家,这是不是实事求是的定论?啊?”
  黄永元说:“那……杰出改成著名好啦。”
  我说:“教育家、改革家呢?要不要改?我不否认杨局长工作有能力,也有功绩,但是冠其为教育家、改革家,称得上吗?”
  黄永元说:“彰副市长,我觉得杨局长人已经过世了,她的身份又特殊,所以在盖棺定论上,拔高一点也未尝不可。”
  “包括她的学历?”我说。
  黄永元一怔,“学历?”
  “杨婉秋同志是什么时候考上研究生?又是怎样获得硕士学位的?”我说。
  黄永元说:“悼词上写着呢。”他指示我再看看悼词,“喏,一看就很清楚。”
  “黄副局长,”我说,“我当上副市长以前,是东西大学的副教授,中国当代文学的硕士研究生导师,而且在一九九六至一九九九年间,我是这门学科的惟一导师。如果杨婉秋读研究生的话,我就是她的导师,那么,我作为导师,却为什么不知道有杨婉秋这个人?也没见过她这名学生呢?”
  黄永元搪塞说:“我是根据档案写的,档案里就是这么写的,一九九六至一九九九年在东西大学攻读中国当代文学专业,毕业时获得文学硕士学位。不信你可以去查!真的!”
  “真的?”我说,“如果杨婉秋的研究生学历是真的话,那我这位导师就是冒牌的,假的?”我不禁冒出一个冷笑。
  黄永元有些激动,因为我的揶揄,“这不关我的事!反正就这么写了,已经这样了,爱咋想咋想,爱念不念!”他手冲动地一扬,又轻慢地放下,看着我,“杨局长都已经那样了,还追究这个那个做什么?这未免不近人情了吧?”
  我愣愣地看了黄永元一会,“是不关你的事,”我说,又看了他一会,“你可以走了。”
  黄永元走了。炮制伪悼词的人走了,而批驳悼词的人却留下。我呆呆地站在树下,还背靠着树,看着殡仪馆周围哭哭啼啼的人群,像一个矛盾而痛苦的死者亲人。
  后来,我站在殡仪馆一号悼念大厅。巨幅的杨婉秋同志遗像已经悬挂在灵堂的中央,犹如一张宽阔的虎皮,震慑着我。上百个已经贴上标签的花圈摆满了大厅的四周,像是威风八面的锣鼓,让我打抖。
  我看着让我不寒而栗的花圈和遗像,又看看在我手上哆嗦的悼文,心里哀痛而又诚挚地求告:尊敬的杨局长、杨婉秋同志,明天,你让我该怎么念你的悼词呢?你是不是一个杰出或著名的教育家、改革家?你知道你就告诉我。你又是不是一个真正的文学硕士?你不用告诉我我已经知道,因为你不是。如果你是东西大学中国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那么我就是你导师了。我怎么可能是你的导师呢?我在东西大学当副教授带研究生的这八年里,我什么时候带过你?给你上过课或给过你指导?你什么时候就成了我的研究生了呢?你怎么就变成了东西大学的文学硕士了呢?你的学历和学位是如何来的?尊敬的市长夫人,明天我不照这篇悼词上写的念,行吗?我最多把你称作优秀的教育工作者,你同意吗?满不满意?还有,你的研究生学历和学位,我是不会念的,因为毫无疑问这是假的。我不能看着你带着虚伪的身份上天堂,因为我相信天堂是圣洁的,我相信你也希望天堂是洁净的,因为那将是你永久居住的天庭!我的这些决定和信念你同意吗?满不满意?如果你同意,你就对我笑。如果你满意,你也对我笑。好吗?
  我慢慢地抬头,看着遗像,发现杨婉秋同志果然在笑。她笑不露齿,像是观世音菩萨。
  又及,这几天忙得顾不上米薇,她或许走了,或许还在。
  10月26日晴
  追悼会像是个团拜会。
  宁阳市各部、委、办、局来了大大小小近两百人,鱼贯进入悼念大厅。而他们敬献的花圈在昨天就已经捷足先登。他们与其说是来悼念英年早逝的杨婉秋同志,不如说是来慰问或拜见丧妻的姜春文市长。他们与其说是灵堂前的香客,不如说是团拜会的代表——代表单位、代表别人、代表自己,接受姜春文市长的会见。他们把来参加市长夫人的追悼会都当做一种荣幸,尽管这些人的脸上都写满悲伤和沉痛。
  黄杰林也来了。这是我当上副市长以后首次见到他。他是代表东西大学来的,当然也是代表没来的书记校长、二百多个处长科长和两万多名在校师生,还代表他自己。
  但我和他只是握握手,没说太多的话,这不是谈感想的场合和地方。
  李论没来。他居然没来。但是他花圈来了,还排在前列,因为他是副市长,四大班子成员之一。
  悼文我改了,按照昨天我在杨婉秋遗像前的决定改的。我不把杨婉秋称为杰出的教育家、改革家,而称之为优秀的教育工作者,当然我也绝口不提她文凭的事,她的研究生学历和文学硕士学位被我删掉了。
  但是在悼文里,我给杨婉秋加上了:她是位好妻子、好母亲……
  没想到悼词经我一念,作为丈夫的姜春文市长和作为儿子的姜小勇竟同时痛哭失声,幡然落泪!也许是死者好妻子好母亲的形象触动了他们的心弦,让他们醒悟什么、悔恨什么。
  姜市长父子和亲属的眼泪让在场的人为之动容,许多人泪光闪烁,抽泣不已。
  这是悼词的力量。这力量来自于我的勇气。
  当然也来自悼词的内容。
  没有欺骗和谎言的悼词,也是让死者安息、让活人感动的方式。
  我觉得我做对了一件事情。
  追悼会散后,金虹悄悄对我说,米薇走了。她擦了擦眼角上的泪痕,想起什么,“不是走了,是离开广州回宁阳了。因为你忙,所以让我告诉你。”
  我说:“对我来说,她是走了。”
  “彰副市长你说什么?”金虹嗔道,“我说走,是离开广州回宁阳的意思,你想到哪去?东想西想不吉利的事。”
  “那我们走吧。”我说。
  金虹一怔,“去哪?”
  我说:“你刚才说走,是什么意思?”
  金虹会心地笑,看看人还在殡仪馆,赶紧不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