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作者:李存葆    更新:2021-11-01 22:19
  孙大壮连续高烧已经七天了。
  高烧是因背部的伤口化脓发炎引起的。
  他嘴唇发焦爆裂了皮,浑身关节疼痛难挨。可他不声不吭,一直咬紧牙关硬挺着。在家时磕磕碰碰破点皮流点血从没搽过红汞,有个头痛脑热也从没吃过药。山里的孩子经折腾,也没那份抓药的钱。他自信身子骨壮实,小病小灾,一挺就过去了。如果不是前几天彭树奎硬是把他从导洞中撵回来,在这种时候,他是不会躺在铺板上的。此刻,他倒是真感到自己病了。他想攥起拳试试自己的力气,可十个指头像木棒一样握不拢了,整个身子也好像不属于自己了。
  他后悔自己不该躺下。昨天晚上,他还独自卸了一车大理石,可眼下连坐起来的劲也没有了。
  他恨自己太不争气。近几天来,指导员连续表扬他,号召全连向他学习,轻伤不下火线。如今白白躺在这里算个啥啊……
  班里的同志都上工去了。他心里突然感到空落落的。他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拿出陈煜给他画的那张熊猫图。熊猫那憨态可掬的样儿,每每逗得他直想笑。他仔细端详着,努力从画上的熊猫找出和自己的相似之处。他还记得陈煜说的那句话:熊猫是美好和善良的象征。自打陈煜给他画了这张画,他就盼着将来能到省城动物园去看看真熊猫。只要复员时能到胜利油田当上钻井工人,那就有机会……
  看了会儿画,想了会儿心事,他觉得眼皮发沉。
  飘飘忽忽他像是走进一座大动物园。里面有树呀,花呀,鸟呀,猪呀,羊呀,牛呀,马呀,还有鸡和鹅……最后,他终于看见了一只熊猫,一大群人围着熊猫哈哈笑。嗽,熊猫抱着钻机表演节目!……突然,熊猫累倒了,穿白大褂的医生在给熊猫一勺一勺喂牛奶,还给熊猫打针……熊猫睡着了。就睡在自己身边……
  孙大壮手中的熊猫图飘落在铺下……
  “大壮,大壮!”
  孙大壮撩开眼皮,见指导员和刘琴琴站在床边。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可两只胳膊直打颤,支撑不住身子。
  殷旭升上前按住他的肩膀:“躺着吧。”待孙大壮躺下,殷旭升面带悦色地说,“大壮,昨天晚上你又带病卸了一车大理石,好样的!我又写了一段快板,号召全连向你学习!”说罢,他转脸对刘琴琴说:“琴琴,先说给大壮听听!”
  琴琴取出竹板,“呱哒呱哒”地敲响了:
  竹板打,连天响,
  革命战士最坚强。
  孙大壮,好榜样,
  刀山火海也敢上。
  发烧三十九度八,
  怀抱钻机隆隆响。
  病倒在床不休息,
  挺着腰板把大理石扛。
  不怕苦,不怕死,
  红心永远向太阳,向、太、阳!
  琴琴说完快板,殷旭升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大壮,好好休息。思想上有个准备,师里杨干事要来写你的报道。我还有点事,就先走啦。”殷旭升说完,匆匆离去。
  棚内只剩下孙大壮和刘琴琴。
  孙大壮铆足劲挣扎着坐了起来。他觉得在琴琴这样的姑娘面前躺着,有点儿不那个……
  琴琴倒了杯水,取出药,递给孙大壮:“大壮,先吃药吧。”
  大壮用感激的目光望了眼琴琴,喝了口水,吃了药。
  琴琴用手摸了下大壮的额头:“哎呀,这么烫!快躺下吧!”她轻轻地扶着大壮躺下,又从铺下拿出一个西瓜来,这是昨天她托人从山下买来的。
  她把西瓜一切两半,坐在床边,用匙子舀起瓜瓢儿送到大壮嘴边:“大壮,西瓜退火,快吃吧……”
  声音是那样柔,那样温,那样甜。
  几天来,一直是琴琴照看大壮:端水,送药,打病号饭、此时,大壮闭着眼睛,只觉得鼻子发酸。在这荒漠的大山里,自幼失去父母的他,心里重又体味到一种母爱的柔情,人世间的温暖。两串泪珠从眼角里滚落下来……
  琴琴掏出手帕,给大壮擦了擦眼角。女性独有的细致,使她能体味到离开父母的孩子,在生病时的心境。
  “大壮,听话,快吃吧……”琴琴说着,一匙一匙地朝大壮嘴里喂西瓜。她一眼瞟见地上那张熊猫图,忙弯腰拣起来,笑着说:“这熊猫画得真逗!”
  大壮睁开眼,微笑着说:“是陈煜给俺画的。”
  服侍大壮把半块西瓜吃完,琴琴又再三嘱咐大壮好好歇着,这才起身离开席棚。
  吃完西瓜,孙大壮心里清爽了许多。
  他躺不住了,觉得有点对不起人。全连都在向他学习呢。他坐了起来,拿起了学毛著笔记本。指导员曾跟他谈过几次,告诉他要用锥子精神学毛著,苦学苦钻,文化低难不倒,要天天写心得体会。他提起笔,歪歪扭扭地在笔记本上写起来……
  “卸车啦!”又是昨晚那个司机把头探进来喊着。他大概把孙大壮当成闲散劳力了。
  孙大壮放下笔记本,从铺上下来。他觉得两条腿像两根木椽似的不打弯,脚下像踩着棉花团子,身子有些打晃。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了一会儿,踉踉跄跄地走出席棚。
  半边月亮挂在山顶,一切都影影绰绰。只有备料棚的那盏一百瓦的灯明晃晃亮着。
  运来的是一车水泥。
  司机在车上,把五十公斤的水泥袋子,搁在孙大壮的肩上。大壮腿一打软,险些被压倒在地。若在往常,两袋水泥放在肩上,他面不改色气不喘。可此刻,一袋水泥竟像一座山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试探着一步一步向前挪动,汗水溻透了衬衣,他紧紧地咬着牙关,坚持着,坚持着……
  一趟,两趟,三趟……
  十几趟下来,整个肩部麻木了,脖颈僵硬了。汗水流到嘴里,嘴里是咸的。他想抬起胳臂揩揩汗,却抬不起来了。
  当又一袋水泥落在他肩上时,他已感觉不到重量压在身上的哪个部位。他昏昏悠悠地上前挪动,只觉得七窍像是在冒火生烟,胸中有滚烫的热流在向上涌……
  天在转,地在旋。备料棚中那盏明晃晃的灯,在他眼前化做无数点金花,跳跃着,跳跃着……
  他终于未能再走进备料棚,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他,“咕咚”一头栽倒了……
  龙头崖上,出现了第二座坟。
  《宁为“公”字前进一步死,不为“私”字后退半步生》——杨干事察看了孙大壮牺牲的现场,灵感顿生……当他带着这题目向秦政委汇报时。秦浩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几步。郑重地说:“只改一个字:把‘公’字改为‘忠’!”真乃一字千金!
  通讯很快见报了。它为“渡江第一连”增添了新的荣耀。可是一连的战士没有一个人能高兴、激昂得起来。相反,倒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委屈、悲哀和愤怒。
  据医生诊断:孙大壮死于高烧引起的肺炎。
  战士们却在心里说:不,他是因劳累过度而死。
  那一天,“锥子班”的战士们利用倒班的间隙,到医院向孙大壮做最后的诀别。过分的悲恸,使大家已没有眼泪祭奠亡魂了。大家只是想着,大壮和班里的同志们一样,快一年没洗过澡了,想在换衣服之前,给他擦洗一下遗体。孙大壮的衬衣上全是水泥粉末,经过汗水浸渗,冷却,凝结,衬衣和肉体已紧紧粘在一起,怎么也脱不下来了……
  彭树奎的手指僵住了。半晌,这个班集体里的老大哥竟第一个失去控制,一头扑到大壮的遗体上,放声嚎啕起来!全班哭成一片……他们眼下已不是为大壮的死而哭,只是为他的衬衣揭不下来,为不能给他洗洗身上的污垢,为不能给他换一件干净的衣服而哭。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来到部队,竟让他这样去了。我们当班长的,当兄弟的没尽到责任呀!……
  止住哭声,大家给孙大壮穿上了一身崭新的军装,遮住了那目不忍睹的“水泥衬衣”。过了会儿,他们把大壮的遗体抬到一张活动床上。
  洁白的床单上,草绿色的军服里裹着一个年仅二十岁的生命,那双眼睛似睁似合,仿佛还在等待着什么……
  医护人员走过来,推起活动床,就要把孙大壮推到冥冥世界中去了。
  望着渐渐离去的活动床,彭树奎的脑中又掠过大壮参军时那扒掉的两间房子,那送给公社武装部长的十八斤重的沂河大鲤鱼!……
  此刻,最痛苦的还是陈煜。他太爱想问题。有思想的人才有痛苦。
  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会累死?他为什么会被累死?陈煜想问问谁,他知道谁也不能问。
  从医院回来,是他替大壮整理的遗物。他和他,可以说是“锥子班”里的“两极”,但他和他最好,最知心。他看见了大壮精心保存的那张熊猫图……大壮啊,你惟一念念不忘的是有朝一日能看一看真熊猫,你全部的奢望就是复员后能到胜利油田去出死力。可是就连这样一点微不足道的索求,你也没能得到。想到这,陈煜潸然泪下……
  陈煜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大壮的学毛著笔记本,下意识地在那歪歪斜斜的字迹里,寻找着战友最后的心音。他竟意外地发现了这年轻的生命是怎样被推送着走向极限的——
  ×月×日
  今天俺包(抱)钻机云(晕)倒了。班长用(硬)把俺干(赶)回来了。指导员表扬俺,说要轻伤不下火线……
  ×月×日
  今晚上俺写(卸)了一车大里(理)石,指导员说俺带病干活,是好样的……
  ×月×日
  今天晚上,指导员带琴琴来看俺,把俺的事变(编)成快板表扬,俺的(得)好好干。牢记最高指示:一怕不
  苦,二怕不死。
  陈煜的心猛一颤动。他眨眨眼睛,又把最后一行仔细看了一遍——在生命留言簿的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上,孙大壮把两个字写颠倒了。
  是他写错了?
  是他记错了?
  还是发烧昏迷时的下意识捉弄了他?
  然而,人的切身感受与理解是最准确的记忆。“下意识”,那应该是未经掩饰的“反应”啊!难道,这位总是拼命干活,总是自觉找苦吃的文盲战友,一直是颠倒着理解这两句话的吗?……
  陈煜不敢想下去了。他感到了剧烈的心跳。仿佛从一个人昏迷状态的呓语中,听到了多少哲人才子都为之汗颜的千古绝句;又仿佛冒犯天条偷看了天书……他悄悄把大壮这最后一篇心得体会从笔记本上撕下来,装进了衣兜里。他要永远保留着。有什么用处吗?没有。但这只是属于他和孙大壮——一个活着另一个死去了——两个人的秘密,至少不能让殷指导员和杨干事这些人看到。
  良久,他还在苦苦地思索着,询问着:
  秦政委呀,
  指导员啊,
  龙山工地的日日夜夜呀,
  ——你是怎么使我们的孙大壮,把这两个字弄颠倒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