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与樱桃树所做的事情
作者:盛可以    更新:2021-11-01 22:06
  饱受便秘的折磨之后,阮村发现便秘跟恋爱的惊人相似,总结概括为三点:第一,两者都令人坐立不安,不断被想(便)的感觉干扰。第二,事后意犹未尽,每次一事无成从马桶上站起来,分外惆怅。第三是同样隐含痛苦,饱受折磨而无处倾诉。听说读闲书有助于精神放松,精神放松可辅助排泄,阮村弄回一堆漫画书籍。在进行精神放松的阅读前,阮村灵感突现,悟到既有利于排泄的阅读,必有阻碍流畅的书本,便秘有可能是阅读引起的原因。
  自从调到县文化馆盖戳,阮村时常收到作者的新书。不出半年时间,自费的、非自费的著作填满半边书柜,除了诗集,阮村一本不落全看完了。即便是坐上文化馆的办公椅,阮村也没弄懂文化馆到底管什么。某天一位叫许鹊的作者双手捧书奉送,请“阮老师指教”,令阮村当场噎住,囫囵吞枣,顿觉腹腔温暖饱满。人到中年,阮村在厂里摸了半辈子冰冷机器,当惯了“阮师傅”,一声“老师”彻底涮净了他手上的机油,他从“指教”一词中顿悟其工作的“指导”意义。
  这是阮村跟文化搞上以后获得的首次虚荣与光荣。那时候,阮村对许鹊绝无非分之想,对所有女作者女艺术家崇敬有加,埋头一本本“雅正”、“斧正”、“指正”,感觉自己日渐文化,抬头苍天在上,俯首芸芸众生,以至于看老婆叶绿都略不顺眼了。她买的黑包用了三天便搁起来,说太俗,情愿夹个纸皮文件袋,或者拿在手里,仔细让印着“县文化馆”的醒目红字朝外。
  叶绿是个小公司会计,擅长对数字调兵遣将,文字就是一堆浆糊,眼见阮村闲着就跟浆糊耗,洗碗做饭拖地带孩子又理得顺溜,有意见也只好憋着。
  阮村拿本几米的漫画进了洗手间,在马桶坐下片刻就把正事忘了。直到叶绿在外面吆喝,阮村才从几米的故事里走出来,眯上眼正儿八经地企图酝酿一次成功的排泄。叶绿靠在门框白他一眼,说道,“别不是躲厕所闹相思吧?甭装模作样了,生理功能几十年没出过故障,一到文化馆就有毛病,写书的女人也真够厉害。”
  “胡说什么呢?什么叫苦不堪言,我现在就是。”阮村双目微睁瞥一眼自己的女人,看见一张尖嘴猴腮的脸,生长被他宠坏的刁蛮和雀斑,心里有了一个比喻,觉得写书的女人脸蛋是花,老婆的脸则是果实。这果实不是苹果梨子,而是花后结出的苦瓜茄子。他知道老婆正在他的脸上搜索关键的错漏,索性又闭上眼睛。他真后悔娶一个会计,面对在感情问题上常精确到小数点后N位的女人,他阮村不敢有一丝马虎。
  “为啥同吃同喝同睡,你便秘,我就不便秘?我看你眯缝着眼,挺享受便秘的嘛!”叶绿靠到另一边门框上,咬紧不松。
  “让你给毁了。”阮村提起裤子分外惆怅。老婆说便秘(mi),他由她。
  “什么,我毁了你?”叶绿的声音盖过抽水马桶。
  “感觉快要拉出来,让你给搅和完了。”阮村拧开水笼头。镜中男人的脑顶头发越来越稀,脸在浮肿与发福间模棱两可,但终究胖了起来,养尊处优初露端倪。
  “我见过兽医手上涂满肥皂从牛的肛门伸进去帮助它排泄。我看你是读书读多了,消化不良。文化人也不是撑出来的呀。”叶绿变着法儿攻击,嘴皮子越磨越上瘾。
  阮村身体里打了气似的胀得难受,由得叶绿聒噪,多年前就服了她日常生活的口才。当初搞对象那阵,觉得叶绿口齿好,除了不怕食物冷热,吃肉不塞牙以外,也是聪明的表征。与这等口齿的女人生儿育女,必定不赖,若青出于蓝胜于蓝,可能会荣至全国各地唾沫横飞。阮村的视野没出过中国,只在本县打转,顶多远至郊区,基本上停留在工厂那一带,车间把曾经清澈的眼球磨得浑浊,窗外还是那片废墟。阮村讷于言,行动也不敏捷,对叶绿这种把汉语说得神采飞扬的女人由衷欢喜,娶回家依旧觉得悦耳。家里新添人丁后,悦耳渐渐逆耳,逆耳转成刺耳,到现在只是一团聒噪。女儿承其衣钵,五岁就懂尖酸刻薄,常把阮村堵得无话可说。
  叶绿说“书读多了消化不良”,阮村深以为然。结婚这么多年,竟然在对便秘的理解上达成共识,这惟一的一次心灵相通,令阮村心生感动。他极为温和地把叶绿安排在沙发坐下。失去弹性的沙发和冷板凳没有什么区别。叶绿不舒服地扭动,打落阮村留在她肩头的手,叨咕道:“假惺惺的,做贼心虚。”阮村垂下手略有尴尬,这时便意来了。便秘的折磨使阮村对于这种可能的机会十分敏感与珍惜。他颇为仔细地感觉了一下,千真万确。刻不容缓,他丢下叶绿奔向洗手间,这使他看起来气冲冲的。
  喝蜂蜜,吃香蕉,戒辛辣食物,阮村都在尝试。便秘使他这个原本粗糙的工人变成一个对生活十分讲究的人。每杯水加一勺蜂蜜,每天喝光一暖瓶开水。每隔半小时抬起屁股在办公室转一圈。有时去隔壁音乐家协会听李老头拉二胡。李老头一拉“二泉映月”他就想大便,尽管没有一次成功,他还是不断去寻找那种感觉。对于这位痴迷的知音,李老头十分欣慰,间或亲自去阮村办公室拉给他听,二人因此结下了深厚情谊。这是阮村第一次发现便秘与音乐如此紧密相连。李老头还会贩卖绯闻,有一次说起县里某个身为领导的画家“出事”了,神情诡秘。阮村起初以为是杀人越货之类的犯罪,听后才知道油画身价极高的艺术家搞了婚外恋。“出事” 是头一回听到,阮村有点稀奇,回去跟叶绿谈起。叶绿将他炮轰一通,说有啥稀奇的,领导就叫“出事”,放你身上,就是通奸、狗男女、奸夫淫妇。
  眼下,解决便秘问题是首要的。吃喝拉撒,吃在先,所以解决便秘问题,要从吃的问题上着手。一看桌上没青菜,阮村不吃饭,说缺维生素,女人和孩子尤其需要。叶绿说俺和孩子都不缺。阮村捏把零钱就要去买。叶绿说:“咋的呢,调到文化馆管个戳,就挑剔成这样了。从前多少天不吃蔬菜,上班下班,放屁拉屎,哪样儿不是畅通无阻?你这才当几天文化人,身体零件都换文化牌的了?”阮村道:“我去买,你叨咕啥。多吃青菜没坏处。”
  叶绿横在门口,不知怎么就蓄着两汪眼泪:“你看我不顺眼了直说,自从你到文化馆上班,除了吃饭,咱俩啥时面对面坐过?现在连吃饭你都要躲开,什么便秘(mi),都是借口!”阮村受到眼泪的惊吓,又不知如何解释,只得纠正叶绿:“是便秘(bi),不是便秘(mi)。便秘就是大便干燥干硬排泄困难不正常,搞得人心烦意乱。算了,吃饭时间不说这些。”阮村把叶绿请到桌边,自己在对面坐下。自从便秘后,他的饥饿感逐渐变淡,食欲变浅,肚子总是很饱。喝汤可以撒尿,饭菜填进去只会增加负担。他勉强吃了几筷子菜便慢慢喝汤。
  “上次去医院开的药没有效果?”阮村收拾碗筷,叶绿坐桌边剔牙,第一次认真看待阮村的便秘问题。“没用,反而像贴了封条似的,一点那个意思都没有。倒是我办公室隔壁的老头一拉二胡,就有点蠢蠢欲动。”阮村与老婆推心置腹。“真是要脱胎换骨成文化人了,我明天给你买几张盗版碟回来听,缓解一下精神压力。你说要听什么样的。天桥下的盗版便宜,两三块钱一张。”叶绿将牙签调转头继续剔。“不知道,抒情柔缓的。不要欢快,也不能太悲伤,要听起来像水蛇游江,或者春天下毛毛雨。李老头的二胡拉得太悲伤了,所以总差那么一点儿。”在一边玩拼图的女儿忽然插话:“爸爸,你和我妈离婚吧,反正你也不管我。”阮村一愣,望叶绿一眼:“你教的?”叶绿道:“电视里学的呗。”
  阮村的工作环境变了,重新划了一个生活圈。艺术家们蓄胡子留长发目光炯炯,多在外面飞翔,极少归巢。碰到时脸熟点个头,来盖戳时说两句闲话,有的甚至半句多话不讲,只是递过文件报告。阮村不管什么内容,看见有领导签字,就往上盖戳,彼此不做交流,跟商场购物一样,你付钱,我收款。以前的厂里换了新设备,阮村的那点价值也跟着淘汰了,再也没有人电话请教,或者下馆子小喝几口,和工友的共同语言没了,联系没了,也彻底脱离了群众。阮村只觉得前胸后背都是凉的。而日常生活就像永无尽头的凌迟刑法:孩子的教育、丈母娘的健康(肠癌动了手术)、暖气管道坏了、银行缴费、厕所堵了、水电涨价了……现在又是便秘。肉不敢多吃,米饭基本不沾,吃几筷子蔬菜就饱了。腹部气鼓气胀,屁都放不出来,憋得口气很重。感觉自己就像个小池塘,很快就会被泥土填平,失去最后一点空间,绝了呼吸。这时,阮村真的很想“出事”,像围墙内的枝丫儿,穿过墙孔,去呼吸桃红柳绿的空气。因此他在悄悄寻找便秘偏方的同时,密切留意媒体广告,收集治疗口臭的办法,毕竟县文化馆女艺术家活跃,也总会有年轻女作者光临。
  下个月文化馆要搞联谊会,领导吩咐阮村联络优秀作者,优先考虑作协会员,人数控制在二十人以内。阮村将半橱书柜的书又翻了一遍,作者简介如征婚启事,简明扼要,人基本长得像挑剩的瓜,鲜有周正顺眼的。男的类同偷盗成性的贼匪,女的神似刚刚入行的娼妓,这种心灵美与外表美的强烈矛盾冲突令阮村有晕眩感。他转身取杯喝水,绊到颇有高度的一堆旧报纸,哗啦倒下半摞,一本色彩淡雅的书蹦出来,调皮地盖住了阮村的脚尖。阮村撅着屁股慢慢地码旧报纸,夸张地表现出一个便秘者的行动不便,实际上因为书名眼熟,他正在努力回想。他并不想拿起书本去轻易地找到答案,固执地要证实自己的记忆力还很年轻。
  在码完报纸的瞬间,阮村终于记起一个叫许鹊的作者,是个女的,面容模糊,再回想,还是模糊,写的什么,更是全无印象。这才翻开书,原来是本自费出版的诗集。阮村依然懒得读诗,而书里只有简介,没有美女照,不免遗憾。遗憾中快速计算出自己比许鹊老十岁,她任教的那所乡镇小学,距离县里约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不算远。
  阮村甚为仔细地再作回想,印象中许鹊鸭蛋脸,长发,神情素淡。于是阮村内心变得柔顺,瞬间好比鸦雀全飞的树。他小心擦干净书封,泡杯蜂蜜,坐下来破天荒读诗:我会从山里给你带来欢乐的花儿/黑榛子/还有一篮一篮野生的吻/我愿和你一同/做春天与樱桃树所做的事情……
  看到“野生的吻”,阮村笑得眼角起了褶。
  什么是“春天与樱桃树所做的事情”?诗拐弯抹角,难以领会,而鸭蛋脸,长发,神情素淡的女诗人,开始活灵活现。这时阮村心有骚乱,隐约感到会和诗人 “出事”——更准确地说,不是“感到”,而是蠢动。阮村摸一把粗糙的脸,难以置信。和叶绿结婚后,这类“蠢动”就死了,死了多年,居然被几行诗挑拨起来,又活过来了。这不合时宜。阮村搬出老婆孩子,摆出婚后的爱情与婚后的日日夜夜,野蛮地镇住了内心的蠢动,额头浸出几颗虚汗。与此同时,大便的愿望突然降临。他谨慎不动,一来怕惊跑它,二是慢慢感觉它是否真实,三是希望配合酝酿,等待它来得更为迫切。好比突然碰到初恋(暗恋)的人,瞬间万物花开,断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便意没有如阮村期盼的变得迫切,反倒像女孩的心思捉摸不定,几乎是若有若无。即便如此,阮村还是上了厕所,顺便带上许鹊的诗集,他发现便意还与诗有关。
  阮村足足蹲了十分钟。从他出来的颓丧身体与惆怅神情可以断定,他失败了。他像个忧伤的恋人回到办公室,根本没料到办公室突然多了个人,一个女的,书柜前背影削瘦,短发,格子裙,穿着朴素,他被撞见心事般一阵尴尬。
  女的转过身,喊声“阮老师”,轻笑如易碎的瓷器。阮村面对短发圆脸的陌生女孩轻嗷两声。女孩瞥一眼阮村手上的书,说道:“您不记得我了吧,我叫许鹊。”阮村重“嗷”了一声,挥挥手中的书:“诗写得真好。”本想接着问什么是“春天与樱桃树所做的事情”,又怕暴露浅薄,便忍住了,只是趁热背了几行刚在厕所读到的诗。许鹊既惊且喜,免不了一番谦虚。
  关于那个鸭蛋脸、长发、神情素淡的女诗人印象从哪里得来,阮村没曾细想,眼见女诗人头发短了,脸圆了,当下心里便空了一块,不过很快就填平了。许鹊短发圆脸没错,终归是个诗人,更何况长得尚算周正,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令阮村心窝渐暖。阮村谈了本县文坛现状,恰到好处地列举几位作者的作品,略作圈点,许鹊目光炯炯,频频点头,很懂事地插上一句,作为补充。阮村逮住机会尽情发挥,自我感觉十分文化。
  这次愉快地交谈以许鹊抬腕看表戛然而止。许鹊自然转了话题,问她加入县作协够不够资格。阮村十分惊讶,说:“绰绰有余,你早该申请,只要两个推荐人。”其实,阮村可以马上私下底找作协的朋友给许鹊特批入会(这事儿他干过),但这种效果不会好,让事情远远大于本身的难度,许鹊才能发现他的重要性以及他对她的重视程度。许鹊说找不到推荐人,阮村叫她填好表格,他帮她找。许鹊的笑刚活泼起来,阮村又说:“不是县作协会员,下个月的联谊会,恐怕没办法参加了。”许鹊表达她想参加联谊会的热切愿望,小姑娘恳请机会的样子,楚楚动人。阮村若有所思,不急不躁,把迫切的许鹊折磨得奄奄一息时,才慎重地开了金口: “领导吩咐只有会员才能参加。作协每年只有一次入会讨论,这样吧,你抓紧填好表,我向领导反映情况,像你这样优秀的作者,应该会同意破例吸纳。”阮村擅自修改领导的意思,如此一来,他这个忙就帮大了。
  许鹊上半身水平状,趴在茶几上着手填表,落在沙发边上的屁股微微上撅,这个姿势充分体现了身体的曲线和柔韧度。阮村假装办公,眼里全是许鹊身体大小不一的弧度,从小腿肚子到脑袋瓜子,从耳朵到肩膀俯落前胸低滑至腰身。那是一个女孩儿。她叫许鹊。杯里的茶水从阮村嘴边漏下来,滴在腿上,老婆洗干净的裤子上现出一个图形,裤色灰白,茶水很浓,也许会留下污迹,这很糟糕。
  由于内心的“蠢动”,阮村拉出了一粒粪便,如黄金一样干硬与宝贵,不免心中狂喜。这预示着他近日有望结束便秘时代,跨入美好生活。然而,一粒过后,并无追随者滚滚而来。内心的“蠢动”级别足以使张仪设计的地动仪发生变化,却仍是便秘,阮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蠢动”的作用。更为沮丧的是,眼前老晃动许鹊身体大大小小的弧度,便意羞涩遁隐,那个区域彻底失去了知觉。
  叶绿这几天格外忙,每回见到阮村就“啊呀”一声,忘买盗版音乐碟了。要抒情柔缓的,不能太悲伤,要听起来像春天下毛毛雨,或者水蛇游江。阮村的话她都牢记在心,可就是忘了。阮村并不在意,他心里有一种奇怪的舒服。隐秘的。那些弧度,从小腿肚子到脑袋瓜子,从耳朵到肩膀俯落前胸低滑至腰身。那是一个叫许鹊的女孩儿。她填完表非要请他喝西米奶茶。于是他去了,但坚决不同意女孩子买单。
  外面的环境比办公室自由,被捆绑的一些东西很快活了。看她吮着塑料啜饮,他心里的蠢动升级。第二天中午,他的办公桌多了一盆漂亮的干花,她留了个纸条,又悄悄回到了镇里。这所有的事情好似一个小面包,阮村细细撕扯,慢慢咀嚼,也能没完没了。这种滋味真是新鲜,阮村没想到半截入土的人,心里还有这活蹦乱跳的鱼。
  这天见叶绿没有“啊呀”,阮村就知道叶绿把碟买回来了。二话没说就接通DVD电源,拧开落满灰尘的劣质音箱。叶绿说:“哎,你捣鼓啥呢?我没买盗版碟。”她边说边从包里翻出一个小盒,继续说:“我寻思好了,花钱买盗版碟听还不一定管用,不如这个直接。”阮村说:“啥玩意儿。”叶绿说“效果很好”。其实就是泻药。“我在药店买的,人家说这个管用,不要过量就行。”阮村并不积极:“现在不吃,吃完就拉,我可是什么也干不了。”叶绿说:“赶紧吃吧,省得你什么事儿都拿便秘挡架。”阮村知道叶绿暗示床上的事情,不管那玩意儿跟便秘有啥关系,便秘总算有它的好处,它使诸如此类或轻或重的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阮村吃完药,低头静候,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罪犯。法官正在列读他的罪状,四周鸦雀无声。叶绿在厨房的身影,遥远而模糊,弄出锈钝的声响。裂了皮的黑茶几上散乱零食、积木、彩笔以及叶绿的发夹。结婚时买的廉价油画仍挂在对面墙上,芦苇没有改变弯腰方向,海鸥正飞过浮出海面的太阳。岁月如烟,健壮的青年变成便秘中年,并且腹部隐痛,发出冷水已经煮沸、或者撕扯布帛的声响。紧接着,一种无法控制的感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到来,阮村脚踩火轮,冲向厕所。他在厕所仰天长啸。
  “喊啥呢你,犯得着那么大声音么。”厕所与厨房一墙之隔,叶绿对药物的效果十分满意。“喊着舒服,舒服了还憋着不吭声,你做得到吗?”阮村似乎身心舒畅。叶绿敲着锅边快乐地抗议。这个家庭出现了久违的和谐气氛。片刻,阮村如首长猫腰走出机舱,满面春风,神情举止都有凯旋之意。不妙的是,几分钟后,新一轮袭击毫不客气地来了,阮村又如一声哨令之下的士兵匆匆归队,重新蹲回厕所。如此反复数次,叶绿摆好碗筷准备晚餐时,阮村已是大病初愈般,有气无力。碗边的曲线,宛如许鹊身上的弧度。那碗米饭丰满而弹性。阮村眼睛发直。叶绿见他那模样,便挖苦他一副相思苦相,继而不失关切地问他感觉如何。阮村只是晃脑袋,脸霎时瘦了许多。叶绿问:“是否有其它不适,要不要去医院。”阮村晃着脑袋说:“以前肚子里像装着块大石头,这下好,轻松得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
  桌上有红豆粥和其它软和易消化的东西,叶绿配合阮村吃药做了精心安排。女人用起心来真到位。阮村不免为心中那些弧度些许歉疚。当他在小情绪的驱使下变得温存,叶绿总是以嘲讽将之消解。他说给她买一盒面膜,她说都老娘们儿了,皮糙肉不嫩,贴啥也白搭。他说乳白色的真丝睡衣不错。她说那么好的布料睡觉糟蹋了,还不如给女儿买点什么东西。他再说了些别的,都被她粗糙否决。温存之心渐渐淡去,他屁股被蜇似的弹跳起来,疾步冲进了厕所,很久没有出来。
  阮村连续拉了几天。周一上班时,皮肉松垮,衣服晃荡,一幅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情种样。单位总是冷清,偶有人简单说一句“你好像瘦了”便没有下文,只有李老头对阮村的巨大变化在洗手间做了细致跟进。李老头顶着一个虚衔,意义跟阮村手中的戳差不多,进李老头办公室的人极少,进去的都腰杆挺直。依平时与阮村的交情,李老头决不愿草率马虎阮村的憔悴问题,他先表现一个领导者的关怀(尽管他根本管不到阮村那块):“家里出事儿了?”见阮村摇头,更低声道:“你没事儿吧?”
  阮村笑如一颗干枣。
  李老头腾出一只手,郑重地拍拍阮村的肩。
  “我吃错药了。”阮村向李老头坦白。“人总有吃错药的时候,关键是悬崖勒马,做好善后工作。”听阮村言自肺腑,李老头颇觉欣慰。阮村觉得李老头有些误解,这误解击中了内心那团秘密,不免心中微颤,还有些骄傲。心想李老头应该是那种想“出事”而出不了事的男人。因此也懒得纠正李老头,理好裤头就回了办公室。
  叶绿这辈子都不可能知道,由于她的一剂泻药,催发了阮村与许鹊的亲密接触。阮村不可能对青年女诗人许鹊说他便秘。难以启齿的便秘问题在叶绿的捣鼓下变成腹泻,这是天意。许鹊的耳朵比听诊器还厉害,一下就判断出阮村生病了,反映强烈得让阮村意外。她颤抖的声音显得兴奋,反复追问了阮村的病情,似乎她就是个妙手回春的良医。阮村说基本好了,没什么大事。没想挂了电话没多久,许鹊就来了。她从镇里带了水果和滋补药材,风尘仆仆。
  “瘦成这样了,病得不轻啊!”许鹊花容失色。她身着束腰小衫,前胸一次比一次真实,与家中盛满米饭的碗大小相近。从前他每餐都要吃那么两满碗。可现在,唉!阮村干咳两声,身体小疾实在愧对女诗人的热情,他恨不得真的“病得不轻”,最好让她知道这病隐约与她有关。春天和樱桃树做什么事情?这的确是阮村的心病。
  “真没事了,嗬嗬,年纪大了毛病多,年轻时一定要爱惜身体。”早上还拉过两次,这会儿阮村特别担心要上厕所,预先开始紧憋狠忍。许鹊摸着自己的身体(手臂部分),点头赞同,但不同意阮村年纪大了的说法,她认为阮村正是各方面都达到巅峰状态的黄金时期,并列举了他这个年龄段的一些人物。阮村对许鹊的观点心有默契,他感觉舒坦,露出巅峰状态中黄金时期的笑脸:“你来得很巧,县作协经过讨论研究,你的入会申请已经通过,会员证也办好了,我原本打算寄给你。”阮村打开抽屉,摸出一个绿壳本,“现在我正式通知你本月28号参加联谊会。”
  拉虚脱的阮村声音听起来格外温柔,似乎在和许鹊谈论婚嫁的事情。于是许鹊暂且搁下一个作协会员的喜悦心情,又问阮村到底得了什么病。她已没把自己当外人了。这时李老头过来讨茶叶喝,见阮村和一小姑娘低声细语,不似一般的相熟,便多看了姑娘两眼。阮村先介绍了李老头的头衔职位,接着背诵了许鹊的简介。李老头握着许鹊的手赞美了一下诗人,取了茶叶走了。片刻,他在隔壁拉响了“二泉映月”。在相当凄美的二胡声中,阮村告诉许鹊他肚子坏了,已经拉了三天,今天略有好转。神情如配乐诗朗诵般庄重。许鹊花容再次失色,说:“怎不弄药吃,会把人拉坏的。”阮村忽然很胆大地说道:“你就是药,见到你就好了,真的。”
  好一阵凄凉不绝的“二泉映月”。
  许鹊走前给了阮村意味深长的一瞥,阮村感觉腹泻彻底停了。
  叶绿不信活人能让屎尿憋死,所以阮村便秘,她根本不放在心上,瞅准机会还会损他几句。阮村腹泻后,身体得到叶绿超人道主义的关怀。活儿细致,不仅充分征求阮村的意见,注意粥水的稀稠,米粒的松软,菜肴的咸淡,甚至连厕纸也换了名牌,柔软体贴清香飘溢。叶绿本人则比厕纸还要柔顺,让阮村仿觉享受回光返照的幸福绝唱。这个周末,他们一家三口重游了本县的几处名胜古迹,公园以及服装商场,破天荒吃了一回全聚德烤鸭。叶绿贴过面膜的脸闪现爱情的光泽,真丝睡衣使一个中年女人的身体出现了少女的羞涩。眼见糟糠之妻的动人之处,阮村暂且抛开什么“春天与樱桃树所做的事情”,温馨十足地过了几天腹泻的美好时光。
  便秘跟婚姻有特殊关联。身体不正常的畅通以及和谐的婚姻生活,随着便秘的再次来临草草结束。阮村仍旧为便秘所苦。叶绿对于他的便秘远远逊于对腹泻的热情,甚至连买盗版碟这样的事情都不愿承担了。她最想了解阮村便秘的真正原因,她肯定症结来源于心理。于是有天晚上,叶绿和阮村破天荒聊起文学。叶绿把当下最火的网络小说以及本县写小女人散文的女作家扯了出来,他们的作品被她的张冠李戴蹂躏得狼狈不堪。阮村讽刺叶绿不看书,没文化。叶绿说如今你眼里也只有文化女人了,抱着人家的书啃,是不是和啃人一个滋味呢?坐着半天不动,连上厕所都忍,这不都忍成便秘了。
  叶绿终于流露对阮村便秘的妒忌。阮村始料未及,低着头无话可说。他也曾寻找便秘的原因,叶绿的话提醒了他,便秘似乎就是忍耐的惯性。就好比结婚后,有许多东西需要忍耐,需要憋,包括叶绿的缺点。他多希望她能有一丝江南女子的婉约温柔。还有自由和空间,但这些全没有,连和工友们下盘棋都要被叶绿叫唤数次,诸如洗尿布、换煤气、打蟑螂。口袋里常被掏得一干二净,抽包烟都要申请。有时候他憋不住发火,局面会有短暂改观,就好像吃一次泄药,过几天流畅生活,和解的过程也会回味无穷。正如便秘的时候,除了略有不适之感,身体一切都能正常运转,婚姻生活一转就转到了中年。
  阮村在室内踱着很文化的方步。叶绿不否认他是文化人,他还是有尊严的,且心中有许鹊横陈,于情于理都该继续忍耐,忍得更为完美。叶绿她忙小公司那点账,操家里这份心,应该没有闲情出轨。更何况男女有别,用许鹊的话说,男人中年是“巅峰状态的黄金时期”,能吸引18至80岁的女性。中年女性就不同了,据说前不久一位离异独身的女诗人,酒后欲与身强体壮的男诗人缠绵,男诗人不同意,遂遭温柔强暴。个中细节不表,总之这种事实证明中年女人面临各种危机。但这种危机与叶绿无关,阮村对她放心。阮村以一贯不较真的态度,笑眯眯地平息可能爆发的争吵,又与叶绿探讨盗版碟的问题。叶绿说除了天桥上或者马路边的流动兜售以外,有些正版CD店也会暗中销售。具体哪家有,叶绿没细说。
  阮村并非专程买盗版碟。领导临时决定召开联谊会的同时,颁发本县优秀艺术家双年奖,他转到这条拥挤的街上买证书封皮,订做奖杯,并且一路都在想如何让许鹊获得荣誉。该办的事很快办完了,CD店的音乐淌到大街上,阮村就寻着声响进了门。五花八门的CD令他眼花缭乱,光看标价,背着手不敢触摸。店面不大,中间还排着一溜柜子。有三五个人在淘碟。收银台后面的小伙子黑不溜秋,肌肉结实,有老板姿态。阮村在中间那排民乐专柜里看见二胡和《二泉映月》,高兴自己对这个熟悉,但仍是不摸,似是对碟思忖,实为犹豫不决——文化人买盗版碟,终究让他觉得丢脸,不免将头埋得更低。
  阮村再抬头时,看见叶绿一脚跨进店门,他心里一暖和,这婆娘毕竟还是把他便秘的事放在心上。于是春风满面地迎上去。见叶绿大吃一惊,他心里便掠过一丝浪漫感。不过叶绿似乎惊吓过分,那种脸色阮村从没见过。阮村没太在意,说他在附近订做奖杯,顺便逛逛,她才镇定下来,拽着他便往外走,说前面那家碟多,更便宜。走了几步,叶绿问做什么奖杯。阮村说月底联谊会上颁给优秀艺术家的。叶绿道开会的女的多不多,奖都颁给谁。阮村说奖正在评,联谊会肯定有男有女。说到这儿他心里有点打鼓。
  “你可别沾腥,我鼻子好得很。”叶绿神色恢复发出警告。
  晚上回来连续听完5张盗版碟,没有一首洗肠的曲子。夜已深,阮村满脑子苍蝇飞舞。卧室传出叶绿的鼾声。她从前是不打酣的,或者轻微,没这么悠扬。在叶绿的鼾声中,阮村收拾好CD,放进抽屉,发誓不再动它们。上床前,他尝试性地蹲了会儿厕所,连屁都没放一个。
  阮村到底把便秘的事儿告诉了许鹊。说便秘时他感到自然与平常,不像以前难以启齿。阮村对自己的微妙变化心知肚明。他甚至把整个的便秘历史都告诉了她。许鹊除了责怪他胡乱吃药以外,推荐了祖传几代的民间偏方,她说她马上回乡下去取,明天一早就给他送过来。阮村回到家便洗脸刮须,熏香沐浴,第二天早早到了办公室。清除垃圾,洗净茶杯,整理桌面,摆好书本,许鹊的诗集放在醒目处。也不知为啥,他莫名其妙就觉得会“出事”,还在路上买了一包口香糖嚼个不停,并在这个特别的早晨明白嚼口香糖是一种预谋和冲动。他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许鹊,他的目光只是一只苍蝇,在她身上或脸上落个脚便飞了,正经人不能像一只蚊子叮住不放。
  阮村关好办公室门等待。每分每秒都惊心动魄。
  如期望的那样,许鹊进来便反手将门合上,动作沉着老练。毫无疑问,这种默契是“出事”的前兆。许鹊格子衣裙不少。阮村看清她的两条细腿带罗圈,鼻子塌方,下巴外凸,两颗门牙中间塞得进米粒,不过肤色极好,眼睛清澈,更重要的是,她不辞劳苦送来良药。
  许鹊拿出一个暗色小玻璃瓶,里面装有状似老鼠屎的颗粒,见阮村面露疑色,说道:“放心吧,我不会害你。一日三次,一次三颗。”她捏着他的手,把药倒进他手掌心,再把他的手掌心推到他的嘴边。于是阮村张口吞下药丸,一嘴泥腥味,接吻的可能彻底毁了。出乎意料的是,许鹊飞快地抱住他,脸贴脸,又迅速松开,退到办公桌边,两只眼睛灯泡一样明亮。阮村似个大姑娘垂眼微笑,用茶水把嘴漱干净,问药到底是什么做的。许鹊说是马舔土,也就是马舔过的泥土。阮村似乎听过马舔土的药用功能,但不确信能治便秘。怀疑马舔土就是怀疑许鹊,怀疑许鹊就对不起她一番苦心,因此阮村收藏药瓶时格外体贴。
  很遗憾事许鹊要赶回去上课。她走时嘱咐阮村按时吃药。阮村腼腆送她几步,心想要是送她回学校,估计能“出事”。整整一天,阮村脑海里都是有关“出事” 的幻想。
  许鹊说乡下人吃了马舔土,整个冬天光吃土豆和地瓜都不会便秘。阮村一日四次,一次四颗坚持吃了两天,一无所获,心想这马舔土不适合城里人的肠胃。许鹊耐性十足,说马舔土确实不是百分百有功效,世界一流的医生对一桩手术也敢说百分百的安全。她勤来勤往,先是带来轻松的厕所读物,阮村摇头,说读那个使他忘记上厕所的真正目的。许鹊从不吃香蕉,一吃就腹泻,她动员阮村其它啥也别吃,饿了吃香蕉对付。阮村一天干掉七八斤香蕉,腹胀无比,就是没有便欲。撒泡尿,再走动走动,肚子里的七八斤香蕉就不知所踪。多种方法无一有效,许鹊黔驴技穷,尴尬沮丧,除了偶尔给阮村带来电影新片和音乐CD(盗版碟)以外,再也不提便秘的事。
  但有一天许鹊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老婆知道你便秘吗?”“知道。”“她不管吗?”“试过一些办法,后来习惯了。”“不影响生活?”“不影响。”“噢,你们感情不错。”“看在孩子份上。”“什么意思呢?”“你结婚生子后就会明白。”“我现在就明白。”“你明白什么?”“你觉得婚姻和便秘是一回事。”“女孩子别太聪明。”“你喜欢我对吧。”“……”“可我也解决不了你的便秘问题。”“许鹊,我的问题和你没有关系,我认识你之前就便秘了。”“但是,认识我之后你仍是便秘,那就是我的无能。我原以为我能使你身心舒畅。”
  许鹊泪花闪闪。阮村体内泛起一股蠢蠢欲动的便意。他笨手笨脚地箍紧她,乱七八糟地吻了一通,说道:“倒退十年多好。”这句话使许鹊满面通红,她十分羞愧,作为全县著名的诗人,竟然不具备阮村这样的抒情文采。转身前她对阮村说:“给你的CD里,有我最喜欢的一首《In My Secret Life》,译成中文叫做《我的隐秘生活》,里面有汉译歌词,很忧伤的诗。”
  阮村将许鹊送的碟锁进抽屉。听英文歌是史无前例的事情,他得想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自从阮村当上文化人以后,叶绿慢慢对他“关怀备至”,任何吹进家庭中的新鲜气息,都得经过叶绿的安检。她敏感的神经绝不会在这种微妙变化上表现迟钝。譬如阮村带她去一家新餐馆吃饭,就被她拷问得九死一生。他说一则新闻,她一定要追问新闻的来历,是电视还是报纸,如属口头传播,一定要弄清传播者的性别,若是女性,则有更为深入的探究。连丈母娘都用那对经验丰富的眼睛扫射他。阮村不敢轻举妄动。不过,联谊会马上要进山庄的度假村召开,并且要住一晚,进入丈母娘的扫描盲区,叶绿也鞭长莫及。
  度假村老板是个诗人,自费出版过诗集和随笔集,联谊会场地以及食宿都由他提供,每个人各住一套,开窗便见苍天云海,十分奢侈。
  当天下午结束了简短的会议与颁奖,余下的时间就是参观度假村或者自由活动。
  许鹊的格子裙恰到好处地挡住了她的罗圈腿,看起来亭亭玉立。许鹊就住在隔壁,探出头可以看见她的阳台。漫长安宁的山中夜晚,房间里寂寞的大床,令阮村的心一整天都在神经质地抽搐。作家们自由搭配各自玩活去了,阮村在房间里呆着,心抽得厉害,眼看天色黑下去,良宵即将虚度,怎不心急如焚。他走到阳台边,扶住栏杆探头张望,风景迷蒙,没想到许鹊也在阳台左顾右盼。
  一会儿,许鹊靠近隔墙,说:“你不出去玩吗?”阮村回道:“不想去。”许鹊便说:“想我过来和你聊天不?”阮村从头软到脚:“我去给你开门。”
  像进办室那样,许鹊敏捷地反手关上门,眼神变得含混不清。阮村也畏手畏脚,想抱她,又不敢抱她。许鹊在沙发坐稳,阮村屁股搭在床边,一条腿撑着身体。说了一堆废话后,阮村终于记起一件正事,说道:“你的获奖名额被副县长的儿子取代了。”许鹊说:“无所谓,能来这儿和你呆着就行。”
  许鹊说完便贴到阮村面前。
  此等光景中,那些大大小小的弧度因为实际的接触,变得模糊不清,却是柔软而温暖,幅员辽阔而土地肥沃。阮村乱七八糟吻了一通,接着赤裸,接着进了被窝。床被干净新鲜,床垫弹力很好,枕头应该是羽绒,叶绿总说家里的硬枕头睡得耳朵疼,床也不够宽,打个滚就掉到地下的磁砖上,这里地面是红花地毯,比家里的被子还软乎。叶绿和女儿做梦也没想过在这样的地方睡觉。他晚上吃的龙虾,她们只看过酒店门口的龙虾木雕,更无法想像那洁白嫩肉的滋味。动手术那年,叶绿把最祖传的玉镯子卖了才凑足了钱,后来伤口又被感染,她忙里忙外累得没个人样。
  许鹊的肩胛骨和叶绿很像。
  “我,我这是第一次,结婚后第一次和别的女人。可能太紧张了。”阮村缓慢地推开许鹊。他说的是实话,但这并非他套上裤子的真正原因。
  事关女人的个人魅力,许鹊岂肯轻易罢休。她很快发现,阮村将裤腰带系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你不喜欢我。”许鹊恼怒。“我很喜欢你。”“那你为什么系个死结。”“许鹊,你是小学老师,是真正的文化人,我配不上你。”“别给我戴高帽子,你们文化馆的才是文化人。”“你会写诗,更是个知识分子。”“你好没用。”“你别恨我,我真的,想起老婆的种种好处。”
  许鹊背朝阮村沉默片刻,重新滚到阮村怀里,说:“让我安安静静地躺会儿。”
  走廊外有人走动。两人似乎睡着了。
  “你诗里写的春天和樱桃树所做的事情,是什么事情?”阮村突然问道。
  “就是这样的苟且,或者苟且未遂。”许鹊穿好衣服走了。
  许鹊走后,阮村给叶绿打电话,话多而温存,叶绿问他是不是干了亏心事受良心折磨。阮村说:“亏心事是没良心的人干的,没良心哪有折磨。这里风景特别好,下次带你和女儿来度假,你放心,老板是朋友,免单不说,特惠没问题。”
  叶绿问什么时候回来,阮村说下午,最迟晚上到家。
  这个电话让阮村稍有舒坦,但并没有解决阮村内心的问题。他一夜未睡,甚至有几次想敲许鹊的门,对她说他真的很喜欢她。他整晚都犹豫不决,不得不将全部精力用来解开裤腰带上的死结。
  第二天阮村10点钟就回来了,打算先蒙头睡上一觉。出乎意料的是,叶绿没去上班,更不可思议的是,那个卖CD的年轻小老板也在家中。阮村立刻想到许鹊的诗:“春天与樱桃树所做的事情。”
  诗句是优美的,事实却非如此。
  阮村面不改色,问CD小老板:“你怎么解决便秘的问题?”原本镇定自若的小老板脸色陡变,说声“我们什么也没做”,脚底抹油溜了。
  “我们真的什么也没做。”叶绿与小老板口供一致。
  阮村一声不吭,从抽屉里翻出许鹊送的CD,寻找许鹊喜欢的那首歌曲,依稀记得歌名叫《我的便秘生活》,但没找到,倒是有一首《In My Secret Life》(我的隐秘生活),便秘是隐秘的,便秘生活与隐秘生活区别应该不大。阮村把CD放进去,沙哑的男低音冒泡似的,从水里浮起来:
  I saw you this morning(今晨见你)
  You were moving so fast(一闪而过)
  Can't seem to loosen my grip(往事历历)
  On the past(不能淡漠)
  And I miss you so much(想你到深处)
  There's no one in sight(无人在眼前)
  And we're still making love(我们依然蜜爱)
  In my secret life(在我秘密的生活)
  低到极限的嗓音从阮村脚板底往心里头挺进。旋律像水蛇游江,柔韧起伏,或者如春天下着毛毛雨,忧伤而不哀痛,一股莫名的力量将他往地底里扯,怪异的鼓点将关节逐一敲通,身上的骨头慢慢散了。只觉霎时春天,瞬间樱桃树儿开了花。
  2005年2月6日完稿
  2005年3月2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