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缝
作者:盛可以    更新:2021-11-01 22:05
  第01节
  蒙我素未谋面的父亲——那个凉薄无行之人的恩情,我来到这个世界。我妈薛蓉貌不惊人,心思深不可测,她提前两个月将我这个累赘从她阴暗的子宫里取出来,我在医院的玻璃箱里躺了一个月,从此命比石头还硬,从此我妈比以前更穷。我妈薛蓉的气味在遥远的巫镇飘荡。她干的是猪肠加工的活,系围裙,戴手套,把每一条猪肠子刮得稀薄透明,脸上和猪肠一样发光。我妈薛蓉在镇上举目无亲,她爸文革时死了,她妈疯了,在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天丢了命。薛芙姨妈两岁被春苗剧团的一对夫妇抱养,从小学唱戏。或许是没有一起生活的缘故,我妈和薛芙姨妈不亲密,也不友好,我妈薛蓉还有点仇恨的意味。
  黑夜里的玻璃,光洁的瓷砖、不锈钢托盘、容器中的水……我躲进反射出来的世界,跳出我的所在看着我自己,看着我和你们,我害怕掉人你们双眼的深渊——那些虚假的黑洞,游离、冷漠、无动于衷。我妈薛蓉也不例外。她的眼睛就是雨后的青石板街,泛着冷光。她生下我就藏起双乳,戴上胸罩,束紧腰身。她不抱我,拎起我的胳膊提来提去。我的手臂因此畸形,垂放时与身体保持奇怪的弧度。你可以把这个弧度看作我与薛蓉的关系。她拎着我,好似拎件物什。我悬地两尺,身体打横,事物在我的眼中倾斜,物体反射出两个滑稽的活物,我不知道那就是我和我妈。
  “青萝!薛青萝!”我耳边的这般狂风呼啸,大多来自我妈薛蓉肺活量充足的胸腔。即便事距数年,我与她身隔千里,我妈薛蓉的吼叫声丝毫不曾减弱。“薛青萝”这三个字就是我的肉身。她被认为患有精神分裂症。好吧,就让我开始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神游。我心中充满雏菊与风尾花。你看不出我内心的腐烂,你只看得见沼泽地上的芳草杂花。
  巫镇人咬牙切齿地夸我“婊子养的”。我珍惜这份殊荣,不屑与镇里的孩子凑堆。我发明了自己的游戏。我追逐小土蛙,在它精疲力竭时捉住它,扒光它灰褐色的皮,当它白皮嫩肉,筋脉纵横的身体开始跳跃,像镇里炫耀新衣的家伙一样恶心。我把它们赶到街上,人们看见嫩白的土蛙,表情惊骇。我很快乐。我现在明白,幸福的成长乏善可陈。想起从前的孤单,我颇为快活。痛苦不幸跟酿酒一样,放在时间的地窖里,慢慢就有了幸福的香味。
  自从剽悍的女护士把我逼到墙角,用圆珠笔插抵我的腋下,我老实了,安静得像一团漂浮物。我被她用圆珠笔戳挑起来,变成一件松松垮垮的衣服,她的眼睛好比玻璃鱼缸,我像条翻白的死鱼浮在里面。她肌肉发达的面部浊水泛滥,血红厚嘴开了闸。咬着我的耳朵说:“经我调教。没有不听话的。”她松了手,左侧的白瓷墙里,我软在墙根像只大虾,剽悍护士的红嘴唇从这块瓷砖,膨胀到那块瓷砖,被一道裂缝一分为一。
  黑皮鞋上的微型世界。人头如花生米粒。越近越模糊。每个人都是一个黑洞。不规则的黑洞。遮住皮鞋,捂紧世界,一切仍在风云变幻。广告牌里车辆来去不息。穿越等车的后脑勺。而车窗玻璃映射麻木的面孔,一闪即逝。不锈钢竖框将我的脸拉成柱形。我对着它挤掉一个成熟的暗疮。
  我如今置身中国南部的经济中心,要感谢巫镇邻妇的欺骗。邻妇说这儿的垃圾堆里能捡到黄金,我信了。但邻妇只是让我照顾一群孩子,当他们卖光打蔫的玫瑰,要我翻他们的口袋、裤兜、鞋底,还有屁眼。训斥、打骂完毕,给他们发面包,或不给他们发面包。孩子们在夜里像包好的饺子摆在通铺上,翌日揭开黑夜的锅盖,就下到商业社会的锅里。邻妇自己每晚数钱,可惜好景不长,不久被一锅端了。我开始自力更生。城市的趣味在于荒诞,虚幻不实的感觉符合我的口味。我乐意留在这儿。把我的重量放在我的身上,举目无亲的感觉妙不可言。
  想当年,我妈薛蓉在举目无亲的自由当中豪放不羁,放下了摆弄多年的臭猪肠,另觅作为,实在明智。有说是生活所迫,有说是好逸恶劳,无论如何我妈薛蓉迅速体面起来了,如今当我看见妓女们清汤寡面堪比良人,深感我妈薛蓉浓艳淫荡的粉饰严重错误,其实她可以更朴素一些,更隐秘一些,不必插上买卖的标签,她甚至还可以打着爱情的旗帜,把一个男人的积蓄骗光。这一点上我妈薛蓉是傻子。很遗憾我妈薛蓉生错了年代,她的遭遇停留在十元大团结的岁月,体会不到检阅百元大钞的快感。你看看这儿的妓女们啊,她们忙碌,她们职业,她们素面华光,她们神采飞扬,不在乎来者是嫖客、政客、掮客、观光客,还是初生牛犊。她们双手捏紧百元钞票的两端。扯弹两下听纸质音色辩识真假,白天化作良家少女逛街、吃饭,朝穷人翻白眼。
  知道今天星期几毫无意义。宠物狗在草地上拉屎狂欢。人行道上的浓痰生机勃勃。打横的车头,驼鸟一般,脑袋插入车流。报纸头条“应对全球金融危机的挑战”,方便面涨价四成,GDP蓬勃向上,人民生活丰富多彩,一派经济繁荣的景象。空气清甜,草霉柠檬鲜柚水蜜桃的味道觅春似的四处游移。我热爱这蒸蒸日上的糜烂。欣喜地看到红葡萄酒被无赖啜饮,邋遢诗人写蓝天白云,到处是斯文败类和鲁智深嘴里的腌臢泼皮,KTV包房里,《金瓶梅》中打步撩衣上楼找花光鬓影、荡人心魄的妇人,勾挑软昵劲在西门庆之上的人间尤物,到如今全部进化成毫无情趣的嫖客。
  流动的纸币,没有归宿的灵魂。它们在各种类型的手中辗转。民工、白领、商贾、明星,最后落到我的手里。只有我将这些漂泊的灵魂细心抚慰。面值伍角的纸币有种天生的卑微,甚至模糊了自己的长相。这些纸币像常年流浪的狗,身上有一种浓烈的混合气味。把电熨斗压上去时,那股味儿噗地蹿起来,鼻子便轻易地捕捉到其中的狗屎味,引发我作呕的生理反应。事实上我认真地吐过一次,不可否认的是,那股狗屎味就是幸福。幸福的确会引发呕吐,不需要科学的阐释。科学无法解释精神领域的问题,即便可以,也不能解释我对于幸福的特殊体验。举个简单的例子,怀孕——它最能说明呕吐是幸福的本质。
  烫好纸币,放进钱包。人头一律朝上,面朝同一方向,它是一本圣经,纸币页面平整光滑,绝对不会折角,大章小节一清二楚。我内心时刻经受着贫穷暗示的折磨。钱的妙处在于,它彻底改变我对幸福的看法和对幸福气味的最终鉴定。我的伟大理想每天随粪便排进下水道。我是它地底下拓荒的蚯蚓,挖洞因身的鼹鼠,把欲望养得肥大臃肿,历史埋进泥土,经验破土而出,浑浑噩噩长成清凉解毒的苦瓜。
  猪肉价格一路飙升。习惯了排队的脊椎动物,知道世界将这样拥挤下去,终究等不到毁灭的那天。这些文明的人,凭靠一些妒忌、私生活的污点、精神上的虱子,以及对日常生活的共识达到彼此了解。人们相信自己不用剃光体毛,便能证明身体及大脑的进化。没有人会向美好事物的裤裆里踹上一脚。人们对一切深信不疑。
  我言语偏激,有时对自己深恶痛绝。我会抒情,也会歌颂祖国。我总能看见另一个薛青萝,蕾丝花边白袜子套黑皮鞋学弹钢琴、拉小提琴、跳芭蕾舞,她有一个渊博的父亲和娴静的母亲,在熨烫过的美好环境里活得像个天使。
  第02节
  要造就好的女人,可爱的女人,父亲至关重要。村上龙的话解放了我。我早该将我的不好归之于那个没见过面的男人,然后轻轻松松,过偷鸡摸狗的日子。不过我从没打算做什么好女人。所谓好,无非是男人的评价。我可不想在男人面前像个麻风病患者那样颤栗,我喜欢四周的气氛中充斥着雄性的躁动,被压制与隐匿的欲望在树尖上翻飞。人们扯起遮羞布盖上一团糟的生活。眼神躲闪,内心淋病泛滥,楼上的男女抛下用过的纸巾,落在阳台的雨蓬上,空调滴水让人整个活在梦幻的雨季。每一个楼层都有一张大床,每张大床上都躺着雌雄二物。底层的人有福了,美妙的下水道交响曲起伏颠狂。我从不错过对任何音乐的审美,包括放屁的音调,咳嗽的穿透力,公交车驶过的轰鸣。出门时,我边聆听边收拾自己,我穿着夜市里淘来的花布裙,带弧度的手臂挽起绣花手提包,另一手曲起来放在腰际,看上去犹如一只翅膀微张的发情母鸡。这个姿势恰到好处地掩饰了手臂的短处。我希望赶上八点十分去海域的火车,我并不是要参加会议或者约会。仅仅因为,我喜欢“八点十分”。
  我在街头碰到本市几个相夫教子的富贵娘们。她们挺着良好家教的虚假身板,笑容像溺毙的尸体漂浮,浓烈的香水味并未体现其高贵的气息,我倒闻出了廉价。从她们的眼神可以看出她们的男人夜归,或不归,总之忘了把她们滋润。她们把渴望憋在膀胱里,在SPA馆把皱褶的缝隙洗得干干净净,与服务小姐谈幸福的家庭和自己的男人,胸脯却想着不影响家庭的荡魂外遇。
  我扁平的身体散发少女的纯洁,头发后笼扎成马尾,戴了一条七彩项链企图转移别人的视线,忽略我脖子上早现的皱纹。除此之外,我还有一双忧郁的眼睛,天知道它怎么那么漆黑,既单纯,又狡黠。这不是装的。看到自己这副样子我都禁不住发笑,这完全不像一个风雨铸就的坏人,倒似一个期期艾艾等着男人放倒的柔弱雌儿。我想对女人们说,最好的消遣莫过于坐火车。尤其是当你把气色养好,把黑眼圈干掉,又正值排卵高峰情欲巅峰,你能听见硕大的卵子呼喊,“我熟透了”。如果你不打算像鸟类那样用尖叫、炫耀和做出猥亵姿态吸引雄性,那就去野外。去人群,去坐火车,把自己打扮成外表极为华丽的雌兽,两眼秋波慢条斯理。
  拿到票记下车次车厢坐位号,在某个视野很好的角落,看酥胸美腿——事实上不尽如人意,幸好我的期待不在于此。两个交谈的韩国小伙子长相婉约,鬓角长撇,风卷浪涌。我胃口大开。其中一个多望了我两眼,高山流水,鼓声急躁,可惜语言障碍,只有隔着玻璃橱窗,勒紧裤腰带,看奶油蛋糕流光溢彩。那一刻我最大的心愿是满口韩语,一汪秋波,明眸皓齿,杀人见血。有几双不相干的眼睛盯着我,盯着我脖子以下的部位,我虚张声势的胸部全赖以海绵为主的“戴安芬”。
  人们携带器官挤向检票口。各式各样的肉体。气味。这是一个进退两难的陷阱,每个人都成了馅饼的核心。女工作人员有着一副可爱的粗大嗓门,扩音喇叭将她的嘴替换成巨大的洞穴,从那里发出令所有旅客蠢蠢欲动的声音,闸门一开,人流如泄洪的欲望,涌往通道。所有入朝自己的目标赶去,而我为自己的漫无目的与空虚无聊深怀感激,我感到一种新的生活随早上的阳光升起。五分钟后便看到景色宜人的乡村,香蕉树、甘蔗林、渔塘和田埂上的狗,伴随车厢里操方言大声谈生意的聒噪,空调适宜,歪头打盹的大肚皮男人也不打呼噜,来自巴基斯坦的大眼黑肤的人警觉地守护自己的财产。
  我在自己的国家,甚至说在自己的火车上,有种不可言说的幸福。
  有时候,我并不打算在火车上遇到什么,甚至会放弃唾手可得的皮夹子,从人们的眼里,从反光的物件里,从自己的面容上看见童年,就像一场模糊的电影,只等我到场,便一幕接一幕的开始放映。
  我的童年啊,就像安迪,沃霍尔的“撒尿画”《巴斯基亚》,随着尿液的蒸发,颜色逐渐被氧化,只是《巴斯基亚》成了风格特殊的艺术作品,时隔多年的童年被尿水冲走了植被,裸露荒土。是谁向我的童年撤了尿,使它氧化成如此宝贵的艺术珍品,如今安放于薛芙姨妈那粉红羊绒铺成的温暖怀抱之中。其实薛芙姨妈和我的童年没什么关系,她来镇里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只是偷偷抱过我一回,余下都是我在台下看她唱戏。
  岁月已经以理想的方式过去,薛芙姨妈的唱腔总在我心里头回响。我不得不说,我仍是十分怀念巫镇,它穷得只剩下美,那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宁静秀美,今天看来纯是自欺欺人。
  巫镇有几百年历史,巫镇架通南北的桥也是明代某个官人为方便吃喝嫖赌的杰作。如今桥头上立了一块碑,碑上雕刻的颜体字说明此桥为国家二级保护文物。镇里气派的戏院,不断翻修以保持原貌。我就是在这个戏院里看了薛芙姨妈的演出。我那时大约有四、五岁。已经到过镇里所有的地方,野狗一样闯过不少祸。街头巷尾的人对我格外友善,眼睛里藏着自鸣得意的高贵,笑容里拧得出沾着蜜汁的刀子来。他们大都长着一头稻草,我敢说虱子在里面筑了风景秀丽的窝,那时候我期待某一天虱子们开口对我说:“嗨,婊子养的,我们一起玩吧!”
  巫镇冻死过人的冬天是柔软的,那种骨子里的温情几乎无人可以领略。当巫镇积雪的屋顶冒出炊烟,我就会幻化成那股烟的形状,云游空中。我在南部的烈日之下,常不自觉地竖起衣领,感觉北风贴面,心肠凛冽。空气里有股浓烈的金钱意味。拿这两个地方相比委实无聊,我只是希望能谈论一下巫镇,这对我是一种慰藉。有时候巫镇是既聋又哑的,惟一有生命的地方,惟一的消遣处就是戏院,舞台上的仙子和那灿烂的灯光。
  有天下午,我妈薛蓉体面地出了门,我坐在烤火箱中自己玩牌,听到雪粒儿敲响了屋瓦,接着飘起了雪花,眨眼功夫就变成鹅毛大雪,不多时外面的青石板街就白了,镇子里一片死静。我从烤火箱里爬下来,穿上棉鞋,依门看了看白茫茫的世界,三两下蹦到街心。街上一个人都没有。飞扬的雪调皮地钻到我的脖子里。你想象那个小人儿在无声大雪之中愣了五分钟之久,突然撒腿奔跑,摔了一跤,被街角拐弯处的石墩磕破了头皮,她在雪地上滚了几圈,爬起来,抓起一把雪擦拭额头的伤,雪就红了。老实说,想到这一幕我顿觉心力交瘁。以后我再也没有比那时更快活的时刻。我甚至很多年没见到雪,没见到下雪的巫镇。我好像是从那个雪地里摔了一跤,巫镇没了,我直接长成现在的样子。
  我进了戏院,舞台正在落幕换景,那些黑压压的人头借机说话咳嗽放屁伸懒腰擤鼻涕上厕所。接着换了一种曲调,帷幕拉开。舞台上空空荡荡。后台传出一种冻得哆嗦的唱腔,我站在舞台侧边,使劲靠近音箱,声音逶迤,比北风灌到脖子里还冷,响声震麻了我的耳朵,二胡打头的某个锐利音符突然在我心上锯了一下,千百种乐器一起砸向我的脑袋。戏子醉熏熏地奔到舞台中心,天旋地转地绕了几圈,最后撩起前摆,厚底靴八字步歪站,眼神直视前方,昏昏欲睡地唱“啊……我柳梦梅……”。
  我笑起来,踮起脚尖趴在舞台边沿,骄傲地看着光彩夺目的薛芙姨妈,唇红齿白的薛芙姨妈。我知道她在做戏,小声地笑了起来。薛芙姨妈很投入,眼泪在灯光下闪亮,我趴在那儿认真地看薛芙姨妈摇摇晃晃,绸缎戏服颤颤巍巍,一双三套云高靴宛如醉酒东奔西走,绝望地,薛芙姨妈一拂长袖,洒下一串鳞光,消失在幕布后面。
  我被一只鹰爪揪住了扔出门外。
  第03节
  脸上积了经验,眼里有大量欲望,十指圆润,言语温婉,眼睛高度近视——火车对面那人模狗样的斯文家伙让我大倒胃口。倒退几年,恋父情结使我很容易对这种人芳心暗倾,在他们的怀里麻疯病患者一样颤栗,恍惚间命运放进了内镶红色绸缎的宝盒。觉得自己是颗珍珠在野生的蚌壳里长得润白与价值连城。
  眼下,我只想确定他的钱包在哪只口袋,选择接近的方式,估摸下手的时机。
  对面的男人朝我一瞥,我便明白这是一个压抑型的成功男人,这种人出门就渴望做一头猛兽。我给了他漆黑的一眼,含混暧昧。他那张上等人的脸表情丰富极了。我看见他的裸体,被可爱的食物、啤酒和知识撑起了小腹,遭挤迫的肚脐眼流露窒息的绝望,犹如他夹缝求生的灵魂。妻儿在勒索他所剩不多的精力,他像个懦夫在深夜里涌起出逃的冲动,天亮前恢复萎靡、一室之主、我爱我家。
  他用君子之态和我搭讪,后炫耀地谈起了通货膨胀的热门话题。我又替我妈薛蓉惋惜了,她错过了一个好时代,她只睡过巫镇的男人。我总是毫无理由地想起她,这真伤脑筋,我一点也不爱她,就像她对我。我们是两块不同的石头。
  我妈薛蓉后来开过小照相馆。找她拍照的多是男人。那些男人都比平时笨,需要她亲手教他们把手怎么放,头发怎样梳,眼睛往哪里看。他们任她摆布,她用手指弹掉他们落在黑衣服上的头皮屑,问要不要试穿西装照相。她把男人带到楼上的试衣间,在他们穿上那种后面开叉的鸟尾巴套装前,她已经谈好价钱,亮出白肉。完事后面色不改,呼吸平稳地走下楼来。她有好腰身,臀部大幅度地扭动,她把胶卷带到县里去冲洗。她很少按时交付照片。照相馆慢慢只剩一架老式的相机和墙壁上油烟熏过的香港景色,我们在这里炒菜吃饭,炒锅挂在香港中银大厦的窗口,海湾上堆积锅铲、漏勺和油腻抹布。
  我对我妈薛蓉在巫镇从不掩饰的生活充满敬意。为了生存,她提前两个月将我扔到这个世界。“我”现在所遭遇的,并不是我所遭遇的。我坐在这儿,我是我妈薛蓉,我把裙摆往大腿上方提了两寸,含住矿泉水瓶嘴,啜饮一大口,腥红的嘴唇十分活泛……想到我妈薛蓉那一套不合时宜的做法,我差点笑场。我是这么做的,收拢双腿,把裙摆往下扯了扯,遮住膝盖。然后像雏儿淡性一样。羞答答地请教君子什么是通货膨胀,如何抑制通货膨胀。我抓住“膨胀”不放。君子露出经验丰富的自信,说通货膨胀就是指流通中货币量超过实际需要量所引起的货币贬值、物价上涨的经济现象。
  我扫了他腰围附近一眼,黑色鳄鱼皮带严肃、贞洁地套牢下半身,他臀部左侧鼓起的地方,应该藏着一只饱满可爱的皮夹子,里面有整齐的人民币,甚至美金。我对君子抑或君子的钱包露出崇敬之情,白痴似地问为什么会膨胀。君子调整身体,为消除危机四伏的紧张,他笑了起来,脸上淌过不可捉摸的情绪。他十分乐意表现自己,说货币过度增加,物价持续上涨,钱不值钱了,照我看来,中国今年的通货膨胀应该大于百分之十五了。
  我说,我喜欢膨胀,反正国家经济是好是坏。都不影响我当穷人。我和睡在天桥底下的人一样,只关心身上的虱子、中午的面包,顶多再关注一下与收入密切相关的天气。
  君子摘了眼镜,掏出镜布擦了又擦,仿佛我什么也没说。我忍住兴奋,内心快活得一团糟,就像男人攻克了良家妇女的堡垒。君子的动作欲盖弥彰,他那颗比女人容量大三分之一的大脑绝对没体现任何优势,他的祖先从猿人演化至今,为了交配、繁殖,延续种族命脉,四出游荡、找寻理想的交配对象,练大了大脑,于此时竟也一无是处。
  列车服务员推着小车吆喝过来。她是一位黝黑壮实的妇女,用一种会几国语言的狂妄语调,操多种方言数报推车里的食品,声音像一群五颜六色的鸟。
  君子买下两瓶橙汁,说。从这里也能看出通货膨胀的痕迹,像这种饮料,比上个季度上涨了百分之二十。他递给我一瓶。看来他一直没间断思考膨胀的问题。握瓶的手指挺年轻。我能读出它们进行抚摸运动的轨迹、节奏与喜好,我知道对我妈薛蓉来说这些无所谓,甚至器官。我痛恨我的审美习惯,她只求囫囵吞枣或被囫囵吞枣。我妈薛蓉错过了这个好时代。她作为物品的价值被淹没了。
  接下来我故作矜持,装作欣赏窗外的风景,心里惦记君子的皮夹子,举止青涩。君子对我颇具好感,邀请我下车后去百年大礼堂听演讲。呵,倒退十年我会抓牢这样高雅迷人的机会,义无反顾爱到丧尽天良,如今我只想告诉人们别谈什么爱情,只管颠鸾倒凤地睡,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要善于探索与发现敏感地带。
  我并不急于拒绝君子的邀请,我讨厌音乐会、展览、讲座等一切道貌岸然索然无味的活动,但我喜欢欣赏那些衣着考究的物群在特定的环境里进行礼貌与修养充分的自我折磨——为了这个知识分子的丰富皮夹子,我倒是不吝表演天赋,诚挚地表达对艺术的向往与热爱,炫耀我的音乐天分,小学三年级就指挥全校学生齐唱《学习雷锋好榜样》。
  君子不打盹,不读报,我无可乘之机。
  风景单调,棉花堆的云朵白得纯洁,云朵边沿泛黄,是阳光污了它。
  我内心的灿烂因而布满瑕疵。
  当火车匀速滑进海域车站,我突然涌起一股很操蛋的伤感。我顽强地抵抗这股莫名其妙的情绪,咬牙切齿,为“伤感”这种东西感到羞耻,可我竟未能把持自己,这一刻我问自己怎么到了海域,我是什么东西,我是我吗?在对面的君子眼里是一堆肉吗?一堆好看的,可以小炒、清炖、红焖,可以用任何方式烹饪的肉吗?他是否看见我的脑袋。黑发蓬勃的脑袋,里面装的不是大便,是一堆没被凿通的天才的脑浆,它可能是柏拉图、爱因斯坦、莎士比亚、拿破仑、希特勒。我要一直这样混下去吧?倘若不幸活到八十岁,我还有漫长的六十二年,了无生趣的22630天,平淡无奇的543120小时,即便我怀着美好心情每天坐一趟短途火车,往返四小时,还剩下45260叫、时的空洞。挖一个家庭的墙角已经微不足道,墙内墙外都不再有人对性和出轨这样的小事愚蠢地全力以赴、倾家荡产。我多么想去杀一个人,烧一栋房子,或者干脆把自己捆成人肉炸弹扔进火车站,以表现我的非平庸之处。可我天生只勇于小偷小摸,安于一只皮夹子的成果,享受与猎物周旋的可爱机智。想想当年我妈薛蓉作为一个坦荡的婊子,她身上的那种无耻与勇气是多么的高贵。
  有没有行李需要帮忙?君子问我。我问他我看起来有多大?他有点惶惑,取下黑色密码箱,说现在不宜妄作猜测,他要掌握更多的信息,才能科学地下结论,倒退几年,他的幽默以及他说话的样子会使我的灵魂打摆子。现在我讨厌这种尽乎卖弄的调情术,我天才的脑浆开始沸腾,我胃口倒尽的紧随着他,希望他把我拉到暗处扇我两嘴巴直截了当地把我奸了,我作为一个受害者理直气壮地垂败双手回到该去的地方,忘掉这只皮夹子。
  君子十分绅士地带我到了百年大礼堂门口。我知道有不少名人洗了桑拿换了内裤挖了耳屎剪了鼻毛割了包皮来这里兴风作浪,唾沫横飞。底下座无虚席的观众也为此沐浴熏香净身吃素恭候莅临被知识熏黑鼻毛。这栋鸟屎一样灰白的建筑物门口。塑着胡适、鲁迅、爱默生等人的雕像。天上蓝天白云,地下绿草青青,空气清爽得身体里暖流暗涌。
  君子将一张印刷精美的门票塞给我,并附了一张名片,嘱咐我演讲结束与他碰头。我几乎对这只皮夹子失去信心,他老江湖似的谨慎令人生厌。已经陆续有人进场了。我在门口想了两圈,压根儿不想听别人废话,也不打算再浪费时间。正要把门票扔进那个器官状的垃圾桶。忽见君子的头像印在票面,下面一行美术字体写着“著名经济学家朱希真”,演讲题目是《也谈中国股市及海域房地产市场的走向》。我被咬了似的缩回手,把门票举到眼前再看了一遍,的确是他。照片十分严肃,眼神介乎精神病与哲学家之间,表情是那种大便不通畅的凝重,我断定他当时穿的是屁股后面开鸟尾巴叉的西服,平角内裤,皮鞋透气良好,没有脚气。
  我边想边朝大礼堂门口走,脑子里浮出一锅滑嫩嫩的水煮鱼,豆芽莴笋打底,炸枯的花椒红干椒与白肉拥挤,性感迷人。于是我进门寻座时显得十分急切,在沸腾鱼乡、巴蜀风之类的餐馆常常看到这样排队等候的人群。我一看座票,前排正中间,心里好不骄宠。好餐厅的服务生都忙得像陀螺,东西好吃,顾主自然就不会计较了。更何况我得了这种有助于食欲的理想座位。
  店主介绍今天的主厨和所烹饪的莱名之后谦坐一边,著名经济学家朱希真头戴白高帽在一片热烈的油爆声中登台献技。大蒜、生姜、胡椒、料酒、白糖、油盐酱醋诸多配料准备齐全,大碟小碗陈铺一堂。
  今天天气真的不错。社会稳定,街上热闹,校园枪杀案发生在遥远的美国。昨天喝的咖啡现在嘴里还乏苦味。也许那只是一杯加了过量镇定剂的白开水。我身边尽是些一边说着温情话语一边下毒的人。她们担心我把小便拉到床上,也怕我识破她们的诡计有时候对我小心翼翼。我对她们说我不是我,我只是我的替身,真正的薛青萝比我小两个月,她在另一个时空,正穿着晚礼服弹钢琴台下掌声雷动。她温和、渊博的父亲正满目慈爱地望着她,她知书识礼的母亲薛蓉此刻也是容光焕发,激动得泪水盈盈……未等我说完,那些穿白大褂的女人们亮出针筒把我扎得老老实实。
  我饿极了,天知道我是谁,我扎了马尾巴坐在桃花江畔痴望江中空泛鸟类凌空对岸楠竹茂盛。我是白雪世界里的一粒黑蛹,春天来临时变成黑蝴蝶隐入树林。我是一条居无定所的水蛇,不习惯泥土与芳草。我谩骂人间。
  被生活滋润或对人生充满迷惘的体味散发,大礼堂里有股说不出的荒唐气氛。舞台灯光使台上那些和薛芙姨妈一样做戏的人油亮的额头更见光泽。我砸毁塑料餐具,屡次被剽悍护士收服,她知道我的软肋其实不在两腋,而在对自我的幻觉。
  第04节
  我的语文老师魏或生是复杂的人物,脸瘦瘪如猴,他当过兵,干过农活,人到中年仍是无妻无子。朗读课文时他喜欢舌头乱卷表示自己在“外面混过”,不惜将“秋雨打着人们的脸”哆嗦成“愁雨打着人们的卵”。他对我们的德智体以及厚颜无耻的修养教育功不可没,全班同学几乎全部成为巫镇心狠手辣的江湖仁义之士。我后来明白男人的犯罪和艺术都是为了抑制勃起,渴望被先好后杀的女人灵魂上插着胸针。我对他印象极好,想着有机会和他干一桩杀人越货,令巫镇人肃然起敬的勾当。
  巫镇长在半山腰,一年四季云雾不绝,夏凉冬寒,姑娘的皮肤被这种气候浸得润白打滑。巫镇的体内不生浓疮,仅有的毒素基本被后山的竹海稀释,这片美妙的穷山恶水流淌平静。
  魏或生在课上教我们写景,他形容后山的竹林“雾山滴翠水溶溶”,我当时听不出任何言外之意。他耐人寻味地瞅着我,我脑子里河水流淌。他还动辄写什么“楠竹四季常青,傲寒凌霜,兼顽强、坚贞、刚毅、挺拔、清幽于一身,与松、梅并称‘岁寒三友’,具有高尚气节的象征”之类的烂俗言语,只有他完整地遗留先人蚩尤的古怪面目,我看得出他努力按捺对女同学们兴兵作乱,侵吞邦国的野心,我们都想着有一天把他擒杀了,砍他的头颅,肢解他的身体,用他的骨头缠上布头擂鼓,这应是件他殷切期盼的事情。
  竹林是巫镇著名的野合之地,是小鸟天堂,也是催情幽发的处所。想到此处,我恍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们小学老师抽人的竹鞭,如果说仅仅是得到大自然的润泽,断不会那么柔韧、结实,抽起屁股来绝不会那么疼。我们巫镇的竹子由根纵深土层繁殖,竹笋在顽石的重压下破土而出,在世世代代那么多沉重的、悲怆的身体和情感的重压之下,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正值我含苞欲放的时期,它们茂盛得乱了世界。
  遇上春色泛滥的季节,翻云覆雨的竹林里还开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野花。那些毛茸茸的春笋,从腐叶与杂草中崛起挺立,被黯褐色皮肤紧裹的内核,生命奔涌。潮湿的春夜,能听见窗户外竹笋拔节的声音。
  巫镇脚下的桃花江在阳光下灿烂,在云雾天散发幽光的江水,深不可测,像夜晚的竹林一样,隐藏着对人类发起突然袭击的怪物。我通常在洗衣码头的青石板边,抠水底石板上滑溜的绿苔,捉盘吸上面的水螺。从河面仰头看巫镇,它像荒废已久的灰色城堡,里面居住着巨大的蝙蝠与蜘蛛。尤其是当群鸟从竹林里飞出,盘旋在巫镇上空,更是令人深信不疑。
  现在,我坐在百年大礼堂里头疼得要命。我坐在这儿安静地体会头痛感到轻松如意。过道里站了一排人,像等待清除的废物。著名经济学家朱希真嘴冒青烟,双手挥舞菜刀,做出剁砍的姿势,脸上已没大便不通的凝重,仿佛正为找到了某个诀窍窃喜。
  他正在说什么膨胀的问题,我记得他在火车上说中国的通货膨胀已经达到百分之十五。现在他说中国并没出现通货膨胀,经济在可喜地发展,物价上涨代表人民生活水平显著提高。讲堂内数百人同时吐口气,顿时形成一股强大的气流,那里头夹裹着剧烈的小笼包、大蒜、麻辣火锅以及上等牛排等怪异杂味,冲击并撩拨朱希真教授油黑的头发,他用手摸了脑袋一把,捋发,露出国王般的微笑。
  你认为膨胀了吗?我左边是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他羞涩地回答他不懂,他是学计算机的,是个软件工程师,但他认为朱希真教授讲得很精彩。
  我低声说膨胀就是欲望的巅峰状态,如果不得到合理有效的梳理与发泄,身体机器内部就会病症不断甚至瘫痪不起,一个国家、甚至一个灵魂,都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大约有两秒钟,我从小伙子放大的瞳仁里看见冷静的自己,又从自己的瞳孔里看见他变形的面容。他那双褐色清澈凡事信赖的眼睛一眨巴,几乎是惊慌地离开了座位,另一个屁股迅速填了过来,面朝讲台,虔诚引颈。
  我凑过去低声说道,假话,全是假话!我认为朱希真教授对你我以及在座的听众进行了一次预谋周全的强xx,为了这次机会他兴许准备了几十天几个月甚至几十年,就像魏或生从我出生起就盯上了我。看不出来么,朱希真在做戏,在说谎、行骗!东西胀了,兜里的钱瘪了,我们院里的钟点工明嫂提百分之三十的酬劳也只能吃劣质花生油、死猪肉、烂菜叶、糙大米、臭鸡蛋,电影票八十块钱一张,爆米花十块钱一小筒,能看得轻松、吃得愉快吗?撑着吧,隐瞒吧,粉饰吧,崩溃,迟早都会崩溃!
  我似乎激动得要跳起来大喊,其实我一直嘴唇紧闭,投吐一言半语,与他人表情一致,幸福地望着朱希真,完全沉浸于一个经济界权威的真知灼论里,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大师不可多得,聆听天籁瞻仰圣容的荣幸必将数月不洗颜面,经年不掏耳屎。
  讲台上的灯光因某种情感愈显炽热。朱希真教授喝水、擦汗,脸色红润,脂肪温和,如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慢条斯理。
  我没有忘记他的皮夹子,它是惟一使我保持理智的东西。它只是一个皮夹子而已。我突然觉得朱希真教授有一场更大的阴谋,他在窃取比皮夹子丰富万倍的东西,因为堂而皇之与权力威信蒙敝了所有人。事实证明,对权威的迷信只会使人类越来越愚蠢越来越易受摆布。瞧这些人,瞧这些需要他者来阐释自己人生的人们,瞧这些无头无脑的墙头草!我深幸自己没有卷入其中。我差点哈哈大笑起来。
  我不懂元神出窍的法术,却总是如梦初醒般,被眼前的事物惊倒。发现自己待在这么多动物中间,却永远不可能遇到真正的我,满心失落,昏昏欲睡的惆怅把我带到僻静之处,那里波光粼粼。
  魏或生和我妈薛蓉曾是同学,因为这层原因,魏或生对我理所当然地照顾有加。我今天四肢健康地坐在这里幸运地听朱希真教授谈膨胀问题,足以证明过去竹林里发生的一幕是“我”此生的甜点,痛苦这只球于我擦身而过,落在不知明的地方。我没有受到损害,世界没受到损害,魏或生也没有受到损害。
  竹林是人生必经的幸福林荫,在那儿秘密“成人”的巫镇姑娘不计其数。
  淋了几场春雨,后山的竹笋就膨胀泛滥。如果巫镇人不抓紧时间拼命掰笋吃笋,笋就会长到巫镇的街头,长到你的家里,从你的卧室地下顶破你的床。我热衷于掰笋,切片晒作干笋冬天炖肉外卖或者扔进垃圾堆都无所谓。竹林里的时间与空间迷乱怪诞。每一棵竹子都在生长自己。我在里面消磨时光,给我妈薛蓉足够的时间把好不容易到手的男人搞完。
  我往竹林深处走,鸟吱吱地叫。密集的竹子遮天蔽日。我身背竹篾篓子,裤脚湿了一截,腿上冰凉。一想到被我妈薛蓉提前两个月拎到人世间,我得按照现有的生命轨迹走下去,我单薄多病的身体便对她充满厌恶,我愿意死在竹林里尸体被狼虎叼去。我居然很想念我素未谋面、不知死活的父亲,我妈薛蓉却对此守口如瓶。
  我在竹林里拐弯抹角,专走无人踩过的地方,竹林幽暗,腐泥潮湿,鞋子踏湿了,下肢冰凉清醒。我快活地吹起了口哨,模仿鸟叫。春笋没心没肺地泛滥。我没心没肺地收拾它们。我弯腰从胯下看见了魏或生,瘪脸憋得像猴屁股,样子十分滑稽。魏或生冲过来,憋红着脸把我按在地上。我一动不动,认真地说,魏老师,你是不是我爸?你见过我爸吗?魏或生惊异地爬起来,样子难看地跑了。
  我把竹笋背回家,我妈薛蓉头发蓬松面色红润地从楼梯上走下来,眼里一股霉味。我拉亮灯泡,屋子散发一圈昏黄的屎光,虫子在木墙上啃出的图案花纹相当丰富,给我一种说不出的温暖,散发出来的朽木气味像竹林里的腐叶,自由散漫狂妄自大。
  我仇恨的眼光发现,我妈薛蓉老了,她裹着那种床单一样的大花睡衣,那些大花已经一朵接一朵地萎蔫了。
  天知道我那时心情多么复杂,一边动了恻隐,一边又要测试我妈薛蓉对我的心肠,心底里升起痛快的邪恶。我缓慢地捡拾头发上的树叶草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用力抠划湿衣服上的泥土,低声说魏或生是个畜生,他强xx了我。
  我斜觑我妈薛蓉,只见她脸色苍白,身体在大花朵里起伏,像是突然胖了。胸部猛地大了起来,好像要从屋子里弹出去。
  为了装得更像,我开始抽泣,最终哭得悲伤欲绝。
  我追悼似的哭泣没持续多久就被我妈薛蓉吼断了,她叫我闭嘴,今天的事对所有人闭嘴。她上了阁楼,弄出很大的响声,夜再深一层时,她收拾打扮妥当出去了,并从外面锁好门。我知道她要外宿,去慰藉那孤单无偶的男人,翌日将随晨曦而归。
  清晨,我在巫镇奇怪的吵闹声中醒来,门仍被我妈薛蓉反锁。空气潮湿,淡雾在巫镇上空弥漫。乌鸦叫声粗鲁地掠过。一群更小的鸟往林子里扑腾。我从窗口望见深绿色的桃花江鳞光闪闪,探向雾际。江边聚了些人,也有人正朝那儿奔去。
  不多时,我妈薛蓉头上沾着雾星回来,说,魏或生淹死了。
  我大惊,我毫不怀疑是她把魏或生推落桃花江。我妈薛蓉为我杀了人,她是在乎我的。我妈薛蓉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孔后面隐藏着对我的柔软心肠,我心底涌起一股暖流,
  朱希真教授真正进入演讲状态,热气腾腾地汗水与情感交织,在大礼堂上空如巫镇的云雾缭绕。朱希真教授字正腔圆的高亢声音令台下如桃花江一般碧绿哑寂:
  照我说,海域的房价1.5万元一平方米,一点儿也不商,一手房均价1.5万真的不算高,大家根本用不着慌张,也没有必要人云亦云惊慌失措。房价上涨好不好?当然是好事!1.5万不是一个可怕的数字,要看人民的幸福指数。房价大涨。这是经济发展的必然规律,犹如大江东去,绝对不是谁呼唤来的。倘若要跌,就凭我一介书生怎么能挺得住?炒房没有罪呀!房价上涨导致一些企业外迁产业转移,是历史的必然,是由穷变富的必须经历的过程啊!我不妨再豪放一点,如果明年海域的房价比现在低一分钱,我向全海域人民道歉。
  说到这儿,朱希真教授站起来,辅以有力的肢体语言。
  他高xdx潮了。
  静默。还是静默。终于,观众骚动了。
  有人大声喊道,请朱教授对自己的言论负责,下一个严峻的赌注!我扭头看见软件工程师那张代表中低收入的工薪阶层的脸涨得通红。
  打赌自宫吧!后面有人喊,还要涨?太荒唐了!
  呸!为什么你们这些经济学家,不关心广大老百姓的真实需求和痛苦,却这样赤裸裸的和那些利益集团狼狈为奸?
  你是狗,最听话的哈叭狗。一根骨头,一块肉,立刻就迎上去了!
  不对,是猪!被地产商喂养的猪!
  原先安份的听众拱动了。有理性的质疑,有起哄的无聊人,也有舔老板屁眼却得不到回报而借机发泄的混蛋。总之,朱希真教授讲了一番比中国足球更臭的话,引发了矿泉水瓶、可乐罐、污言秽语的集体轰炸。人们的文明与修养统统见鬼去了。朱希真教授不得不匆匆谢幕,进了后台贵宾室喝茶压惊。
  我对混乱的场面兴趣不大。不明白人为什么总是聒噪不休,简直是一群发疯的病人,我真想给他们每人注射100mg杜冷丁,让他们头痛、头昏、出汗、口干、恶心、呕吐,对个别猖獗的给予极量注射150mg,让他瞳孔散大、惊厥、心功过速、血压下降、呼吸抑制,最后昏迷。并非因为与朱希真教授的交情或朱教授的皮夹子我才站到他这边,我实在是对于这种敢为自己的胡言乱语负责的知识分子刮目相看。都说流氓易作,君子难为,难为朱希真教授。这些起初心怀崇敬的市民毫不留情地架起高射炮掏出鸟枪搭上暗箭夹裹愤怒朝朱教授嗖嗖发射,终于发现自己买不起豪宅阔宅的原因,竟是由于朱希真之类的妖言惑众,煽风点火,推波助澜。对别人说话太在意本来就是病态,把别人放的屁当作救命稻草来抓就更是病得不轻了。我委实没有想到,看上去那么健康红润的市民,一到这种时刻便表现出粗暴的弱不禁风。
  我以为局面会严重失控。令人失望的是用不着保安员维持秩序,人群骂骂咧咧嘻嘻哈哈地离开了百年大礼堂。这是一群多不执著的人啦,说不定那骂得最凶的私下底谦卑地握着朱教授的手,恨不得舔他患了多年的老痔疮。
  毫无疑问,在无情的、冷酷的海域,玻璃建筑物高耸,光污染使人们的言行都带一点狂乱的意味,它讲究速度,动作频率越快,精神越颓丧越无所依,每一具物质充裕的肉体顶着空虚的面孔四处寻欢作乐,城市内在的杂乱无章与表面的井然华丽毫不相配。然而,这也正是我深爱它的原因。我到这儿来,为的就是怀着仇恨与它亲密相处,寻找饱满的皮夹子。
  后来,我到了朱希真教授的豪华套房。倘若不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我早就撇下他去追随另外的皮夹子了,令我五体投地的是,朱教授竟然毫无挫败感,他精神焕发严肃活泼对我纯洁的青春温情脉脉。
  酒店房间那种明白的暧昧能省去不少废话。朱教授情绪不坏,显现良好的心理素质,他泡了两杯安溪铁观音,我看得出他在极力扮演君子的角色。我很合时宜地想起我妈薛蓉,她错过了一个好时代,错过了这应有尽有的高级房间与2米乘2米的大床。此刻,倘是她在著名经济学家的身边,她没有崇拜,从不景仰,惟一想做的只是解开他的裤腰带,把它弄起来尽快完事揣了钞票走人,当然她必定学会了把纸币对着灯光照出那真实透明的水印来,海域的假钞比任何地方都要泛滥,她要的就是这个水印。在她看来,谈几句知心话猥亵话以示人畜之分,这种讲究和文明礼貌的下流招术只有上等货色才用。我妈薛蓉还说,婊子对城市的作用,有如阴沟对宫殿的作用。她对自己的贡献十分认可。
  朱希真喝口茶,叹声气,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乐意配合他的抒情,不想前功尽弃,耐着性子说,朱教授。你的语气像是舞女。朱希真的一身好膘笑了,说。倒也真有相似之处,只是她们卖笑,我卖的是学问知识。我说我是私生子,我妈把我拉扯大,我是搞医的,关注入的精神疾病,在康复医院工作,那地方离市区不远,有好几栋白色的房子,院墙很高,墙顶扎满玻璃片,长了爬山虎。我还是早产儿,早产儿比足月儿聪明,这得感谢我妈,提前两个月将我拿出来了,才赶得上今天荣幸地遇到您呐。
  朱希真教授含蓄地微笑,说,这丫头片子!
  我从光洁的衣柜上看见朱教授意满自得的样子。热气腾腾的水雾缭绕不绝。我们的身体有点变形,像幽灵一样举止轻盈,我倒床仰面嬉笑,朱希真教授扑上来脱光我,像张劣质棉花弹做的陈年棉被那样盖了下来。他说你这个小狐狸精,我会爱上你的。我笑得眼泪直流。我拍了他皮夹子一巴掌,说你在百年大礼堂说谎,你骗老百姓,你不是好鸟。朱希真教授大约以为我对禽类了解不多,他表情自信,仿佛他是全世界的最大最漂亮的那只鸟,正滑翔在青天白日之间,俯瞰人民水深火热的幸福生活。
  他说,丫头,你不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说我见过的鸟的确不多,洞庭湖的麻雀,竹林里的黄鹂,高原上的雄鹰,甚至田间的野鸭子,这才是真正的大鸟,我有生之年算是能一眼辨认出来,其它如野生鸟、观赏鸟、尤其是国家重点保护鸟,我很惭愧只能初步认识那都是长毛会飞的禽类。
  我的脸部和下肢映在银色透明的冰箱门上,朱教授倒水的手偶尔进入画面。似乎在玩某种魔术。我抿嘴微笑延续矜持。床上用品平整如新。壁纸浅灰,灯具粉红,我在想如何速战速决。
  朱希真教授因打呵欠向我道歉。我说朱教授您累了,您休息,我走了。他说你去哪里。我看了一下时间,说,朱教授,您歇着吧,认识您很高兴,能和您聊天更是莫大的荣幸。老百姓素质太差,您别和这群乌合之众一般见识。
  我假装站起来,朱希真教授一把拽住我的手,旋即松开,怕它跑了。又轻轻捉住它,试探性地拿捏了几下。我始终看着光洁如镜的衣柜,朱教授像头直立的大熊那样手脚愚笨,我是一株开花的树正千朵万朵。
  我说,洗澡可以解乏,我……您……今天的演讲真的很精彩呢。
  嗯,我真该洗个热水澡,等我一会,我带你去吃饭。朱希真教授说完和衣进了浴室。我心里正骂得高兴。他又走出来,解开鳄鱼皮带,说,我在这儿脱,你不介意吧?我低下头,心中狂喜。
  冰箱门里装着风景。朱希真教授脱下装有皮夹子的外裤,露出多毛的白肉和方格平角短裤,和我预见的一模一样。他拎着长裤犹豫着往哪里搁。沉甸甸的钱包往下坠。我说您把裤子挂浴室里去吧。朱希真教授一听,便十分豁达地随手搭在椅背上,微笑地进了浴室。
  我倾听里面妙不可言的哗哗的水声,敏捷而准确地摸向皮夹子。
  第05节
  我沿着玫瑰大街往前走,像广场的鸽子那样扑腾着翅膀,两眼黑亮浑身洁白,肚子里咕噜咕噜叫声祥和。善良的小鸽子,无辜的小鸽子,红烧的小鸽子,统统啄着玉米粒与面皮屑。皮夹子沉甸甸的。公交车嘎嘎驶过。喷泉池里泡着矿泉水瓶与塑料袋,清洁工正在满腹牢骚地打捞。此时,我想象从浴室里出来的朱希真教授,不觉满怀同情,这一刹那我与薛青萝合二为一,我接着大骂朱希真是头虚伪的蠢猪,我与薛青萝又一分为二。
  我拐进了一个破旧的小区,我打算在某个僻静处清点朱教授的皮夹子。一个身系黑色宽腰皮带的保安员,手里电棍乱晃,对拾破烂的半老徐娘污言秽语猖狂谩骂,显然是半老徐娘侵犯了保安的王国,没有听从他的指挥放下手中的烂纸壳立即消失,他嚣张得一塌糊涂,一点也不担心过度上火损毁自己的心肝。而在垃圾堆里跌打滚爬过岁月的半老徐娘也是当仁不让,以我最不欣赏的大嗓门咆哮河南方言,面对电棍却又节节败退。保安员仗棍欺人,黑皮鞋喑哑无光。半老徐娘既不识时务默退,并不悲壮地扑向电棍。两人纠缠得难解难分,完全陶醉在语言唾沫的喷洒中。
  对峙的场面热烈抱憾无入围观。
  海域人总是在赶时间,都有自己的问题需要解决,只有我野狗一样闲逛,我义不容辞插在二人中间,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大家十分熟悉的俗话: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大家都是背井离乡……我话未说完,半老徐娘就嚎啕大哭起来,保安员赶紧把电棍插进腰间面色惶恐地走了。
  我无意触碰了半老徐娘伤心处,脱不开身,她拉着我哭诉遭遇:年纪不到四十未老先衰,丈夫瘫痪多年,家中田地荒芜,儿子又得了白血病……都说海域经济太发达,废品也值钱,就随了老乡在这边风吹雨晒,厚颜无耻,你瞧瞧,捡破烂活都这么难……
  我见她皮肤焦黄多折,两眼浑浊生悲,嘴角泡沫源源不断,毫不夸张与生活肉搏的真实处境,她站在那儿,锻炼语言能力那样没有停止的意思,我摸出朱希真教授的皮夹子,鳄鱼品牌,光泽耀眼,里面大约有两三千块现金。我捏出几张递给半老徐娘,她眼睛一亮,速度之快,几乎是劈手夺去。
  徐娘在点数,我转身走了。经过与朱教授耗尽精力的周旋,以及半老徐娘的声音酷刑,我感觉一身膘油都抽干了,肚子里尤其空荡,只想大吃一顿潮州牛肉丸、冬笋炒肥肉,再来一大碗白米饭。
  我身上虽有药物混杂的气味,但你们不应该像朱希真教授那样相信我是医生,还掌握了护士的那一套。你们是不犯病的聪明人。我比你们在于宫少呆了两个月,这是个明显的差别——很抱歉我又提起这件乏味的事,我太快活了。
  上帝知道,我是多么善良!倘若看见目光悲戚,在寒风中毛羽瑟瑟的小鸟,缩在于枯的树丫间,周遭一片挡风的树叶都没有,我会有一种强烈的慈悲想将它放进温暖的鸟窝,不管它是国家重点保护动物还是一只普通的麻雀。我愿意是一颗呼啸而出的子弹,穿越所有障碍冲到需要我的地方。
  我脑海里想着冬笋炒肥肉、潮州牛肉丸,脚却踏进了长沙米粉店或者拉面馆。我总是这样。心里想的与做的很不一致,医学家们是否分析出这是精神分裂的一个特征,我不得而知。
  我以半昏睡状态走着,我感觉体内被抽去某种东西,感官越来越迟钝,我靠着马赛克墙,顺着雨水攀爬的痕迹延伸到一个恍惚的梦境,我陌生又古老的巫镇,青石板街闪着冷光,人们装束怪异,身上头上裹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身着襦裙弱不禁风的姑娘头上堆起乌云,小鸟一样梳理自己的羽毛,因为街对面峨冠博带面如鸡蛋的男人羞得满脸通红。我的几个流氓同学整个冬天不洗澡摇着纸扇风流倜傥专干调戏妇女的营生。晚上偷鸡摸狗吸白粉腾云驾雾日复一日。没有人认得我了,我大喊大叫大声骂娘也没有一个人答理我。我兜兜转转回不到那个黑魃魑的家,最后坐在戏院门口嚎啕大哭。魏或生面色苍白浮肿。和我妈薛蓉穿着戏服在街上相扶相搀,好像在演梁山伯与祝英台。他们从我面前凌波仙子似的滑过去,身后扬起漫天尘沙,到处都是亲切的呼唤:“嗨!婊子养的!”
  鬼使神差,我已经排在“长沙米粉”的队伍中,饿得更厉害。队伍慢慢被收银机吞噬。我埋头计算十三亿中国人每天吃掉多少东西拉出多少吨屎,眼睛在脚尖上做算术题。不知出于什么的干预,总在最后快算出来的一刻被打乱。我手中的十元钞票被提前收走。当我与收银小姐的粉脸正面相对。她又以母仪天下的姿态等我出示钞票。我说你已经收了钱。她轻蔑地说不可能。我仔细看她,她的脸上除了粉底和雀斑,没有任何说谎的蛛丝马迹。我十分讨好地说,我的十元人民币是熨过的,干净平整,我认得。收银小姐哧地一声冷笑,说,你叫一叫,看看哪一张钞票会从抽屉里跳出来,想白吃是不?没门儿。
  随着收银小姐高亢的音调一起,四周蓦地变得杀气腾腾。坐的站的吃的等位的挤满了米粉店的人齐刷刷望过来。酱猪手、臭豆腐、剁辣椒、酸豆角、炸油条、冬笋干、人多口杂气味混杂。我竟无法替小角色的无耻开脱,痛恨把我烧着了。
  收银小姐的态度正是我期望的,我低声下气正是为了让她更加趾高气扬。我十分喜欢看别人那副欺软怕硬的嘴脸,而我又天生喜欢和这些所谓的强者较量。如果你知道我在巫镇的历史,你会明白这种情况下,面对长着一对嫌贫爱富的眼睛的粉面雌儿,我小拇指都不想弹一下。我的目的是把自己变成低声恐慌的虫子,主动爬到这只迷人小鸟的嘴里。将她的气焰喂肥一点,再看她怎么把自个烧成灰渣子。
  我在粉面雌儿的脸上展开的回忆时间过长,她竟有些迷人的不自信,敲键盘的十指也不那么雀跃了。我慢慢露出笑容,就像从腋下抽出匕首,凑近她压低声音说道,天气还不错,是蓝的,不是血色,注意到了吧?你呢?听朱希真教授的演讲了吗?房价1.5万元一平方米也不算高,要看人们的幸福指数。你爱国吗?为中国足球做点贡献吧……瞧瞧我们,活着就为了吃这种鸟事丢人现眼……通货膨胀得厉害,知道吗,所以大碗排骨米粉涨了两块,哈哈,你衣服挺漂亮,双排钮扣,噢,我敢打赌你属猪!你能一次生下一支足球队,有足够多的xx头喂养他们!
  啪!我挨了一个大嘴巴。你神经病!疯子!尖锐的女高音刺破耳膜,在米粉店里绕粱狂奔,夸父逐日般追赶难听又空虚的词语。所有人屏住了呼吸,所有气味停止了扩散,所有物体身陷真空。一切都在静候我的回应。无数目光期待我给他们百无聊赖的生活精彩的一击,给他们贫乏的精神世界扔去一个新鲜热辣的肉包子。
  电视新闻里男主播的解说成了世界惟一的声音:本月20日,23名韩国人质被塔利班绑架,要求韩国军队撤出阿富汗,并释放关押在阿富汗监狱中的所有塔利班成员,否则将处死人质……
  我的心忽地变得柔软可欺。我十分乏味地垂手走出米粉店,一边打着空洞的饱嗝。我回头望一眼米粉店的玻璃墙——我正走进狭窄的老街,经过鲜花拥挤的花店——只消半块砖头就能哐当砸毁这可恶的一切。
  第06节
  地铁口,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妇人拉着二胡唱“常回家看看”,麦克风连着音箱行头齐备,身上的天蓝色戏服波光粼粼,她目不斜视,像脚下装有零钱的小盒子那样毫无表情。我背靠灯柱坐舒服了,想到我姨妈薛芙,再想到我妈薛蓉。我毫不怀疑是我妈把魏或生推进桃花江。人们把泡得白肿的魏或生从水里捞起来之后,我妈薛蓉患了厌食症,慢慢地瘦成一具骨架,风干在她躺了四十年的木床上。我有点不由自主地抒情,疲惫与倦怠将心搓揉得十分脆弱,眼睛慢慢地湿了。但我警惕这种时刻。这可恶的噪音。这不伦不类的歌手。我的手压着满不在乎的皮夹子,一个酬谢的子儿也没有给。
  我打开皮夹子数钱,里头有几张弄不到密码的银行卡、“天上人间”夜总会的VIP卡、山姆店的会员卡、健身卡、购物卡,还有那头蠢猪的身份证。我把钱取出来,将剩下的东西扔到垃圾桶,一时又后悔没留下来,借机敲诈他一下,再弄上几千块,甚至在酒店时,我应该拍下他的裸体,做成光碟贩卖。当然,这确实太伤朱教授的感情了,他是信任我的,他对社会和媒体撒谎,惟一对我说了真话,我对他多少该有点待朋友的意思。
  我饿得不行,但完全想不出吃什么,我什么也不想吃。我靠着拐角处的灯柱,打算从脑海里甩掉可怜的朱希真教授,盘算怎么花掉这笔钱,只听得豪放的笑浪滚过来,夹杂我熟悉的河南方言,响亮放肆,我背后的灯柱也震颤不已。不错,正是那位河南徐娘,她精力充沛意满志得像头牛那样健壮,正向同行高谈阔论,吹嘘她只消几句话,一个蠢货就给了她四百块钱,张张都是货真价实的人民币,她打算趁人的良心还有点柔软,改卖嘴皮编悲惨故事谋生。啊,人类无坚不摧的进化,那古老的,经历侏罗纪、白垩纪年代的智慧的仓库密码无意间就被徐娘这种人才掌握了,她们将进一步为人心越来越冷越来硬越来越麻木不仁做出不朽的贡献。她们全是天才。
  无论如何,今天运气不错,人生花絮飘飞,我打算再去火车上干一次,但听得一段二胡之后,那上了年纪的妇人忽然唱起了戏曲:
  虽则俺改名换字,俏魂儿未卜先知?定佳期盼煞蟾宫桂,柳梦梅不卖查梨,还则怕嫦娥妒色花颓气,等的俺梅子酸心柳皱眉,浑如醉……
  我定眼看去,妇人脸上早已入戏,水袖往外拋出老远,动作绝不偷懒。我走近妇人,将她打量。妇人面前有份百来字的笔墨纸张,说是因为剧团解散,唱了几十年戏被分到工厂,工厂倒闭下了岗,只有继续在大街上唱戏。因为什么在大街上唱戏无关紧要,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戏唱得好听就行。我像小时候趴在舞台边听薛芙姨妈唱“我柳梦梅”那样,忍不住窃笑。薛芙姨妈两眼秋波,嗓音美得杀人。假使我这样和薛芙姨妈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相遇,人生将会是多么的可爱。当你以为人生在世无亲无故的时候,突然跳出一个比馅饼还香的姨妈,你作何感想?
  我问妇人是哪个剧团的,她说是益阳春苗剧团,我问她认不认识薛芙,妇人说认识。我说她是我姨妈。那妇人惊得不行,捉住我的手,很夸张地喊了一声“青萝啊”——
  薛芙姨妈还活着,并且活得这样自由,一个人在地铁口唱戏,那么大的舞台,那么多来来往往的人,间或有几个硬币落在她面前的小盒子里,多么美妙的金属声啊。
  可怜的薛芙姨妈,我陪着她在那儿唱得口干舌燥,行人寥落,把她拉到麦当劳,边吃边喝,源源不断地说话。说的却是海域的生活,哪儿干坐都得付钱,妙龄妓女正在发育的胸脯。酒店里头一只鲍鱼超出一个家庭的一个月的伙食费。啊,薛芙姨妈,几十年杳无音讯,我们太欠交流了,这些年遇到的新鲜事情实在太多。决不能轻易被一块汉堡包堵住思维,所以我们要拼命地吞咽,直到噎得眼泪双流。
  薛芙姨妈的样子,那完全是戏里头的表情,很夸张,也许她早就分不清戏里戏外了,她又捉住一根薯条,像握住一只蟋蟀。她面部肌肉抽搐,嘴巴嗫嚅两下,我似乎听到了二胡的演奏,感到薛芙姨妈就要悲戚地唱出一段往事和心里话。但妇人什么也没说,她完全被数不清的薯条迷住了。
  漂亮的薛芙姨妈,脸上的褶子全是风情,每个毛孔里都藏着戏。吃饱喝好,我随她去她的住处,打开了城中村某所房子的某间房门,很小的地方,收拾得干净齐整,墙上的戏服标本一样,落了些灰土。我不敢想象还有谁让一个胸部萎缩步入老年的女人独自生活,这实在太不近人情了,我妈死后,我的良心活了,我无比仁慈的良心每遇这类事情就犹如刀割。
  我妈生前对我无话,死时告诉我她的秘密。无非是薛芙姨妈抢走了她的男人,而那个男人就是我的亲生父亲,他们不知道我妈已经怀上了我。我自娘胎开始就有如此精彩的经历,实在是非同寻常。你也看到,我与众不同的生活。薛芙姨妈说,其实她一直把我当自己的女儿,但我妈薛蓉不许她和我亲近。薛芙姨妈说,你妈那个人,很倔。我说这我知道。我妈对自己比对别人更狠。
  薛芙姨妈进厨房给我烧茶,茶杯配有垫盘,到这份上了,还穷讲究。我翻看她的影集,薛芙姨妈在舞台上的光辉形象真是无与伦比,这样的角色,古今中外无论男女都会有些风流韵事的,薛芙姨妈怎么可能例外,所以,当我看见薛芙姨妈和一个男人相拥的照片并不惊奇,我惊诧万分的是搂着薛芙姨妈的那个男人,多像朱希真教授啊。
  但是,薛芙姨妈收回相册,茶杯中的有张嘴淡淡地说,这个男人,死了多年了。
  很高兴薛芙姨妈一点也不悲伤。我也笑了起来。
  我看见另一个薛青萝,在她知识渊博的父亲腿上念估届聱牙的《四书》、《五经》撒娇学习糜费时日。父亲身材高大,戴圆框眼镜,两眼有神,冷静理智有条不紊,他慈爱、温和,在学习上又不乏严厉,督促薛青萝习画练字,带她去公园坐船观鸟,假期游名山胜水增广见闻。薛青萝在父亲的肩膀上看到更远的地方。她长成健康貌美的女孩儿,拥有所有足月儿具备的好肺好心好肝好脾好肠胃。她总是被男生包围,女生嫉妒。她考了名牌大学,英语过了八级,托福考了满分,飘洋过海镀了金,做了“海龟”,知名企业的大总管,跨国公司的CEO……她回巫镇时,巫镇也光彩照人。镇长请她的客,邻居们送来桃花江里捞起的新鲜活鱼,乡下打来的野鸭子,饱满的艳羡,昔日对她心生爱慕的男同学躲在暗处偷看她曼妙的身姿,心里头陈醋泛涌。
  我没什么好抱怨的,世界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我正过着陶醉无负担的人生,绝不踌躇满志,做梦都巴望提拔、尔虞我诈;也不为脚气、狐臭、鸡胸、病菌之类的东西忧心忡忡。我酷爱啊与海域的真实生活,尤其是那龟xx一样饱满的火车头,拖着人类的欲念狂奔。我并非试图向你灌输什么观点,像我这种心态良好的人绝不会教你堕落。夜幕降临时我心里会有爱情,如饥似渴的爱情翌日清晨随日出消沉幻灭。
  我对巫镇的感情,比夏季露出河床的桃花江还浅。据说巫镇已经开发为旅游景区,他们挖空心思从腐烂的棺木中掘出几位历史名人,修建了名人们狎妓赏月的水榭楼台、艺术长廊,已经有不少附庸风雅的人慕名前来,其结果变成食客,贪婪地吞噬巫镇的地瓜、臭豆腐、田螺、狗肉、田鸡,以及远近闻名的松花皮蛋,各种垃圾在桃花江上漂流,鱼虾们尽其所能往遥远的地方迁徙,纷纷累死途中。竹工艺品和茶叶销往世界,财源滚滚。人民生活的幸福指数猛然上升。很抱歉我没有请教朱希真教授关于幸福指数的计算方法,在不甚了解的情况下将“幸福指数”送给了巫镇人。
  晨曦中那一个薛青萝云鬓高耸长袖飘渺一目十行:肉体是灵魂的形式,灵魂是肉体的形式。灵魂孕育肉体。我纯洁的灵魂,包含着天堂之光,美丽的肉体也想得到这光,快乐的风度和可爱的外表多么和谐,啊,多花必早落,桃李不如松。桃李出深井。花艳惊上春。新人如花虽可宠,故人似玉由来重。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空余床。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犹闻香,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相思黄叶落,白露点青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