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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远廉    更新:2021-12-27 07:57
  石臼被释放出来的那天,是玉兰亲自去接的。她打了一辆面的,把石臼拉到了一家洗浴中心,理完发洗完澡换上她拿来的干净衣服,石臼的面貌就焕然一新了。回到店里,当晚玉兰为石臼置办了一桌压惊酒,邀请新春、紫婉、锅巴、雪梨四个人都参加。宽胸舒气地吃喝了一场。原来想跳槽的锅巴和雪梨,看了玉兰在电视上的检讨,又见小店人气特旺,随后又返回店里来了。酒桌上少不了玉兰的说教和大家的感慨。锅巴、雪梨一边自责,一边频频向玉兰敬酒。玉兰宽容地说,回来就好。
  几个月之后,有一天玉兰爸罗大年突然打来电话,说石臼爸病倒了,得的是脑梗死,要他们回家看看。
  玉兰跟石臼商量,问:“咱俩谁回去?反正得留一个,不能都回去。”石臼哼哼唧唧不表态,看样子是不想回去,随后找托词说:“刚蹲过监狱,回去没脸见人,还是你回去吧。”玉兰说:“我回去可以,但你要留点心,绝不能再出现上回的事。”石臼说:“你放心好了,我不是猪,不会记吃不记打。”玉兰说:“等我回去之后,先看爸病得怎么样,如果严重,再通知你回去。”石臼说:“好。”
  火车坐了一天一夜,换乘公交车又走了个把小时才到了家。玉兰先见了爸妈和弟弟玉山,一边说路远,车上人多,回来得晚了,一边把买回来的礼品一件一件分发给他们,然后把捎回来的五千块钱递给爸妈,说钱不多,等我发了财再多给你们。罗大年乔盼水高兴得合不拢嘴,忙说家里不缺钱,去年寄回来的五千块钱还没花完呢。见玉山正在翻阅她刚给买的初中课程复习资料,玉兰凑过去,亲密地抚摸着他的脑袋,问:“姐买的是不是你想要的那种?”玉山说:“是,是。”头都不抬。玉兰又问他最近考试没有,考得怎么样。玉山说:“两门九十九,两门九十。”样子神气得很。玉兰就大加赞赏,抱住弟弟的脸亲了一口。
  “你公公病了,快看看去吧。”妈在一旁催促。
  “爸不是说他得的脑梗死吗,重不重?”玉兰问。
  “半个身子不能动,走路很困难。这些天都是我和你妈伺候他。”罗大年说。
  “我看看去。”说完玉兰柃上礼品就去了。
  两家离得并不远,拐了两个弯就到了。进了北屋,玉兰见石砭老汉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床上心里就一阵酸楚,凑到他耳边喊:“爸,我是玉兰,听说你病了,回来看看。”老汉睁开眼,嘴一咧就哭,话语不清倒可以听得明白。他问:“石臼回来没有?”玉兰说:“他忙,暂时回不来。”老汉听了就骂自己的儿子:“狗崽子,没良心的!”又哭。玉兰一边安慰,一边扶老汉坐起来靠住床头,端过一杯水一口一口地喂。喂罢水,老汉说想解手。玉兰就扶他下床,架到小院的厕所,老汉站好后解着腰带赶玉兰出去。玉兰说你自己照顾不了自己,还是我帮你吧。就给他解腰带,脱裤子,捉着胳膊让他慢慢蹲下。玉兰不敢离手,一直等老汉解完大便,帮他擦了屁股,提起裤子,系好腰带,又架着回了屋。老汉被儿媳的孝顺感动,喃喃地说:“玉兰呐,你真好,亲闺女也不过如此。”玉兰说:“爸,说什么呢!这都是当晚辈的应该做的。”
  傍晚,玉兰问石砭老汉想吃点啥。老汉努了半天嘴,说:“想吃肉,馋得慌。”玉兰说:“好,你等着,我做去。”到厨房看了看,没有肉。跑到大街上找,肉都卖完了。无奈她跑回自己家,问:“家里有没有现成的肉,俺公公想吃肉哩。”乔盼水说没有。玉兰扭头就往回走,说:“没有就算了,明天再说吧。”走到大街上又觉得不合适,这么点要求都满足不了他老人家,也显得自己这个当儿媳妇的太没有孝道了。她打算到邻村马庄看看,便回家推了一辆自行车,摸着黑就到了马庄。运气不错,临街的肉架子上还吊着一块不足二斤的猪里脊,她没有还价,就全部买了下来。回家的路上,因为天黑,心里急,车子骑得快,她一不小心前轮撞在一块石头上,车子晃了几晃,咣当一下就连人带车摔在了地上,车子压住了腿,疼得半天起不来。
  恰好这时后边来了个人,走到她跟前帮她扶起车子,然后抓住她的胳膊就往起拽。玉兰从地上起来,凑近了才看清,原来是同村的石砧,赶忙说:“石砧兄弟,我是玉兰呀。”
  “是玉兰?我当谁呢,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下午。”
  “这是去哪儿了?大黑天的。”
  “去马庄割了点肉。”
  “啥事这么紧,非要大黑夜的吃肉?”
  “是你叔嚷着要吃,人病了,不想违他的愿。”
  “咳,你不早说,我家还有中午煮好的肉,回去我给你拿来。”石砧推上车子,叫玉兰坐上,驮着她就走。玉兰手抓着石砧的衣襟,问他干啥去了。石砧说一点小事,到马庄姑姑家去了一趟。玉兰问:“没骑辆车子?”石砧说:“路不远,没有骑。”
  论起来石砧和石臼还是远门自家兄弟,年龄比石臼、玉兰都小两三岁,初中的时候他们都是同学。因为穷,石砧到现在也没成家。当初石砧曾托人向玉兰提过婚,玉兰因为心里有了石臼就没有答应。
  “还打光棍呢?”
  “嗯……”
  “跟我出去吧,手里有了钱,找老婆就不用愁了。”
  “我正要问你,你们在外边都干些啥,能挣钱?”
  “我和你哥在荷阳市开了家饺子店,包饺子你应当会吧?”
  “会呀。”
  “你就给我包饺子,一个月开你一千块钱,可以吧?”
  “那敢情好。你啥时候走?走的时候记着带上我。”
  “可以。”
  说着话就进了村,他们先拐到石砧家拿了肉,随后一块又回到石臼家,打发石砭老汉吃完饭,说了几句话,石砧就走了。
  西屋是玉兰和石臼的洞房,婚后没住上几天就走了。这两年一直没人住,看上去虽然还是花花绿绿的,但毕竟两年了,宛若一位老姑娘的脸上涂了一层暗妆——四壁和家具上飘落着一层微尘,屋角的蜘蛛网上还趴着一只硕大的黑蜘蛛,倒像老姑娘脸上的一个黑痦子。
  玉兰打开门,拿起一把笤帚就开始拾掇打扫。她本打算住自己的房间,后来想到公爹恐怕夜里有事,就决定跟老人一块住在北屋。临睡前玉兰给石臼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到家了,路上一切顺利。石臼问起爸的病情,玉兰告诉了他,叫他不要惦记。还说准备带爸到县医院看医生,等爸好些了,她就回去。
  第二天,罗大年老两口一块过来了,想看看玉兰是怎么伺候她公公的。罗大年掂着一箱奶,乔盼水掂着一个鼓囊囊的塑料袋,进门把东西放到桌子上。乔盼水提醒玉兰说:“这是刚买的纯奶,还有蛋白粉、燕麦片和一些营养液,以后就让你公公吃这个,高蛋白低脂肪不含糖,对人身体好。像他这种病,尽量少吃肉。”玉兰说:“俺公公自己提出来要吃肉,不满足他这点要求,心里觉得过意不去。”乔盼水问玉兰是怎么伺候她公公的。玉兰如实说了。妈就替她为难,说哪有儿媳妇像你这么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公公的。不由就责怪石臼,说他的爹病了他不回来伺候,倒让你回来,亏他想得出。罗大年也心疼女儿,说:“不行你就回去,把石臼替回来怎么样?男的伺候男的方便些。”玉兰说:“没事,我不怕,自家的老人,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她没有把石臼因为蹲监狱不愿意回来见乡亲们的事告诉爸妈。
  玉兰问:“爸,给俺公公看过医生没有?怎么个治法?他还能恢复过来吗?”
  罗大年说:“只让咱村的罗医生来过,开了几样活血化瘀的药,说先吃吃看,能不能恢复他也说不好。”
  玉兰说:“我想拉着他到县医院检查检查,需要住院就住上几天。”
  老两口要陪她一块去,玉兰不想拖累爸妈,说自己一个人就行。第二天一早,玉兰用三轮车把石砭老汉拉到村口停车点,就一块乘公交车去了县城。
  他们下了公交车拦了一辆出租就到了医院。验了血,做了核磁共振,检查结果确诊就是脑梗死。玉兰问医生老人的病能不能恢复过来。医生说先住下,能不能恢复只能观察治疗一段再说。
  依医生的要求,玉兰就答应住下了。没有单人病房,只好住大病房。一个屋子六个病人,加上陪床的,十几个人挤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好像一堆难民,又仿佛一列车厢里拉着一群老弱病残的伤兵。护士给输上液,随后又送来三个小纸袋包的药,啥药怎么喝上面都写得一清二楚。玉兰掂了个小凳子,坐在床头一侧的小夹道里,一会儿问石砭老汉有没有感觉不舒服,一会儿又看看跑没跑针,小心地服侍着。
  医院没食堂,每顿饭都要到街上去买,老汉想吃啥,玉兰就给买啥,回来还要一口一口地喂。有时候正输着液,老汉要解手,玉兰就给他扒掉裤子,拿尿盆接了,完了系好裤带,再去倒尿。遇着解大手就麻烦了,老汉躺久了连那条好腿也不听使唤了,不能走路,玉兰只好背着老公公去厕所。输液瓶子还要求别人帮着举在手里,跟着去。一同住的人都以为玉兰是老汉的女儿,后来知道是儿媳妇,一个个都肃然起敬,夸赞不已。
  一天,玉兰突然接到黄市长打来的电话,说想去店里吃饺子。玉兰忙说:“欢迎欢迎,好长时间不见市长了。只不过今天我不能亲自陪你,老家有点事,我现在在老家。”黄市长有点灰心地说:“那就算了,等你回来吧。”时隔一天,居委会的芮迪华主任也把电话打来了,没说来吃饺子,只说时间长了没见她,想她了,问有没有什么困难,小店经营得怎么样。玉兰表示感谢,说等她回去以后,一定请主任吃饺子。
  几天之后,玉兰突然感觉肚子不舒服,跑到洗手间,对着洗脸池哇哇地吐,吐了一阵还要吐,吐得脸都变了色。她以为是累的,就没有当回事。
  接下来的几天,吐得越来越厉害了,一直止不住,玉兰就去看医生,医生为她诊了脉,说是妊娠反应,她怀孕了。
  平时虽说也听到过这样的事,可毕竟这次是轮到了自己的头上,玉兰心里不免有点紧张。
  玉兰和石臼天天都盼着有个孩子,可结婚都两年了,玉兰的肚子一直没有反应。正常说婚后一年多就该怀孕生子,可她没有。过了这个时间点,就觉得不正常,怀疑是生育能力上有障碍,俩人就相互埋怨。石臼怨她这块“地”不是好地,是盐碱地,不出苗;玉兰说他“种子”有问题,是秕子,不发芽,种上也是白瞎。商量着想去检查,但一直没顾上。
  知道怀孕了玉兰打心里高兴,打开手机就拨给了石臼。
  “老公,你要当爸了!”
  “哄我高兴不是?”
  “真的,医生刚说的。”
  “你现在在哪儿?”
  “在县医院。爸住院已经好几天了,没顾上跟你说。最近这两天我突然呕吐不止,以为是心里紧张睡不好觉累出了病,谁知让医生一检查,说不是病,是怀孕了。”
  “真的?”
  “真的。”
  “太好了!太好了!我们终于盼到这一天了。老婆,看来你不是盐碱地,我也不是秕子。你真伟大!”石臼高兴得在电话里唱起来,“……总喜欢把你捧在手中,享受那份难得的轻松;习惯了有你的陪伴,你总给我莫名的感动;有你我总不愿意醒,睡在用柔软织成的梦中;用微笑制作一颗星星,挂在甜美走过的天空;小星星,小星星,快快孕育成长,快给爸妈一个久违的梦……”唱完就喊:“孩子有名字了,就叫他小星星吧,不管男孩女孩。”
  “看把你高兴的,像疯癫了一样。”
  石臼又问起爸的病,玉兰说住院要二十天,最后看怎么样吧。
  离开家的时候石臼就不想让玉兰跟他一块出来打工,现在他爸病了,玉兰又怀了孕,正好有了借口。加上玉兰在时管他管得严,就更不想让她回荷阳了,便说:“你就安心地在家,把老人伺候好,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荷阳这边的事你尽管放心,我会把小店经营好的。钱不用发愁,回头我会寄给你。谢谢你玉兰,本来该我服侍爸,却让你带着肚子受累,真不好意思。”
  一次要住二十天的院,是玉兰始料不及的。到了最后三天,医疗费差一千多块钱。家里其实还有钱,是来时没带够。虽说公公的病起色不大,但她还是想治疗完这最后三天。同室陪床的得知她有了困难,纷纷要给她凑钱。玉兰婉言谢绝,跑到大街上当掉了手腕上的一只金镯子,才勉强渡过了这一关。
  三天一过就办了出院手续,临走时医生告诉她,老人年纪大了,完全恢复已不可能,回去继续吃药,能维持住现状就算不错了。玉兰想也只能这样了,就买了药,陪着公公返回了罗兰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