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三章芊儿一千里,子瑜一百里
作者:阳小戎    更新:2022-03-02 16:14
  赵戎不想死。
  他约定了青君,要给她摘一轮明月回去。
  他许诺了苏小小,要用一轮天上仅有地上无双的明月换她入家门。
  他答应了芊儿,要永远爱护珍惜她下半辈子陪她数星星。
  赵戎不想死,但是。
  也绝不苟活。
  秦简夫拒绝了他视为底线的唯一妥协,不放芊儿走。
  这位来自大魏的故人要用他在意之人折磨他。
  赵戎还要如何?
  继续妥协?痛哭流涕的向这只老狐狸跪地求饶?
  用丧失男儿意气的方式,去求一线生机?
  这似乎是眼下这九死无生之局的唯一可能解。
  也是……秦简夫隐隐期待的画面。
  老人的所作所为,老人的迟迟不动手,和一直给他叠加的心理压力与某种暗示。
  就是在把他朝这个方向上引……屈服吧屈服吧,屈服了老夫就放了她。
  老人不仅要肉体毁灭他,还要精神打败他。
  所以。
  赵戎整装待发,挎剑正冠。
  默然冲锋。
  赴死。
  所以被赵戎行动藐视的那一刻。
  一直冷漠算计的秦简夫暴跳如雷。
  “抱歉,是戎儿哥无用……”
  年轻儒生那一刻亦是心里轻声道。
  所以。
  此时此刻,红叶落尽的竹林院内,面对朱幽容的摇头之意。
  赵戎没法答应。
  他不能辜负芊儿。
  也无法侮辱自己。
  便只能想到一条慷慨的赴死路了。
  赵戎默然的看着身前墨色逐渐淡疏的儒衫女子,耳畔突然响彻起了毁容老儒生不惊反喜的大笑声。
  果然,朱幽容的这个‘意外’亦是在这只老狐狸,或者说他背后之人的算计之中。
  赵戎转头,平静看去。
  秦简夫大手一摄,那只烟枪碎去后依旧安然无恙的灰色烟袋,细小的袋口微开,将这杆铜旱烟枪的碎片吸入其中。
  灰色烟袋飞回秦简夫手上。
  他一手捧着烟袋,一手指了指从山水画中走来的儒衫女子,冷笑道:
  “半步元婴的女修士?啧啧,看样子还是走咱们儒家大道的,不过她这是……书画之道?有点古怪……不过再古怪也只是一道元婴的身外身投影,短时间内无法找到此地并亲至。”
  老人重新收敛笑容,平静的看着被儒衫女子挡住一半身子的年轻儒生,点点头。
  “你小子后手果然不少,意外也挺多的,是不是还有几个?嗯?前几日那一辆马车失控,车厢倒下的‘小意外’,你有没有印象?那时就发现你小子身上藏着不少蹊跷。”
  赵戎垂目。
  原来,这老畜生和他背后之人在今日这场死局之前,暗暗做了这么多测试与准备。
  煞费苦心,只为万无一失的能杀了他吗?
  年轻儒生点点头,“荣幸至极。”
  他的手依旧放在剑上,五指紧握的失去了血色,指缝隙间是血红剑穗覆盖。
  秦简夫动了。
  他朝左走了两步,面朝赵戎与儒衫女子,继续淡然道:
  “还有什么意外,赶紧全放出来,看看能不能救你狗命……呵,其实老夫比较好奇的是当日那个跟在你身边,绿衣小厮似的随从汉子,有点让人摸不到底,不过……”
  老人话语不停,手捧灰色烟袋,又往院内东北侧走了几步,轻笑道:
  “老夫也给他留了点东西,话说这绿衣汉子今日怎么没来,要不给你个机会,去把他喊来?”
  赵戎又点点头,指了指芊儿,认真道:
  “也行,这丫头知道在哪,让她去找小白叔,我和你一起在这等。”
  秦简夫也点点头,皮笑肉不笑:
  “可以,就照你说的这么做。不过我要先废了她的修为,碎了她的剑仙胚子,然后划花她这张俊俏的小脸,再用火烧一烧,然后再放她去报信。你先耐心等一等,老夫马上就办好。”
  语落,毁容老儒生捧着烟袋,一手负后,面朝东西方向,不急不慢的朝倒在地上的赵芊儿走去。
  年轻儒生深呼吸一口气,转头看向身前护着他的儒衫女子。
  此前一直安静不动的墨色儒衫女子,没有看他,而是突然抬首,看向四面八方周围。
  归忽然警戒道:“不好,这老畜生在渡步布阵,他刚刚在拖延时间!全是假话!他是怕你跟着朱幽容跑了,要封住这片竹林!”
  果然,就在赵戎面色下意识一肃之时,远处那个一直目不斜视的毁容老儒生飞快瞥了眼赵戎等人方向,脚步陡然加快。
  一座封闭空间的阵法,正在他的脚下生成。
  几息间就要完成。
  而原本目光凄然绝望的赵芊儿,似乎也发现了场上的这些蹊跷,但她此刻却是不忧反喜,因为她瞧见,戎儿哥好像也终于察觉到了这些。
  还来得及,还来得及,可以被那个像朱先生摸样的墨色女子带走!
  “唔唔唔……”你快走快走。
  小芊儿发不出声,嘴里呜呜咽咽。
  她通红的桃花眼睁的大大,开心的清泪横流,然而这双朦胧泪眼中,除了对他能活着的欢喜庆幸外……
  还有以后再也见不到他的遗憾伤心,与一点儿对于她被丢下后结局灰暗可怖的害怕恐惧。
  她不怕死吗?她不怕死吗?她怎么会,不怕死呢……
  就在院内气氛千钧一发之际,由一片墨色构成的朱幽容猛然伸手抓住赵戎的右手。
  一段很早很早以前就预留下的讯息,沿着赵戎手心墨字传出,迅速传递到了赵戎心湖外,‘扣门’。
  被心湖中的剑灵敏锐的‘开门’接收。
  刹那间,它惊喜出声:
  “一千里,子瑜,一千里!这是朱幽容给你安排的后手!一道笔画可以让你半息间任意方向跳跃一百里距离,两个字,十道笔画,可以让你连续跳跃一千里,刚好逃出这老畜生的气机锁定。”
  赵戎深呼吸一口气,低头看了眼手心的两个救命之字,呢喃。
  “刚好…够吗。”
  归急催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赶快选个方向,咱们逃!本座建议往北,离开祭月山,咱们别去找独孤氏他们,那边可能还有敌人……”
  赵戎同意的点点头。
  他的手拉了拉安静抬首四望的儒衫女子。
  她低下头,看着他。
  她面容模糊。
  年轻儒生也平静看着她,紧了紧她的手。
  他轻轻点头。
  似是达成了什么约定。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毁容老儒生突然停步,毛发被烧起的眉头出,今日第一次皱起。
  老人似是察觉到了这个‘意外’真的将要变成意外。
  即将发生,难以阻止!
  秦简夫忽然退了一步,停止了最后一道布阵。
  他摆摆手,点头笑呵呵:“也罢,就让这丫头去找你那个绿衣随从,先不伤她。”
  说着,老人瞥了眼面容模糊的儒衫女子与年轻儒生牵在一起的手。
  赵戎不语,他修长身子似是沾染了身旁女子的墨色,也隐隐模糊起来。
  似是下一秒就要消失。
  老人见状,看向旁边地上的那个俊俏丫头。
  就在这时,也不知是有意无意。
  “呜呜唔唔呜呜哇……戎儿哥,你走啊走啊,别听这坏人的话,快跟她走!”
  赵芊儿被堵住的嘴,重新放开禁制。
  楚楚动人的少女正面扑倒在地上尘埃中,身子不能动弹,她便努力的扬着脑袋,瞪大那双被清泪糊住的眼睛,目光尽力穿过身前佝偻老人的布鞋边沿,在秋日与竹林施舍下的阳光中,去再看一眼年轻儒生的身形与模样。
  她又哭又笑,奋声沙哑着嗓子呼喊。
  “呜呜呜戎儿哥,你别犹豫,会落入他的圈套的,这是好机会,你快走,去找小白叔…去找小姐……去找朱先生……”
  秦简夫闻言,面色如常,悄悄压住欲弯的嘴角,这就是他要的效果。
  某位剑灵亦是看出来了这明谋,轻声提醒:“赵戎,别犹豫……”
  赵戎点头。
  全程都没有去看赵芊儿和秦简夫。
  他依旧两眼平静注视着身前这个牵他手的儒衫女子模糊的面容。
  似是能透过模糊一团的墨色,看见她此时凝眉的表情。
  儒衫女子摇摇头。
  年轻儒生牵在她手,点点头。
  儒衫女子又静静看了看他,然后回过了头去。
  然后。
  竹林小院内。
  墨色的儒衫女子,身形消失。
  某个正又笑又哭又开心又伤心的少女,身形消失。
  半息一百里。
  年轻儒生低下头,看了眼再次空荡荡的右手,手心处的两个墨字,十道某儒衫女子留下的优雅笔画,正一道一道有序的消散不见。
  短短五息。
  手心处幽容的两个字全部熄灭。
  远方的远方,某个傻楞住的俊俏少女脱离了秦简夫的气机锁定。
  竹林小院再次恢复了一片宁静。
  毁容老儒生转头,颇为意外的瞧着北边方向。
  一直沉默不语,作壁上观的张会之目光斜了斜,看着那个不久前饮酒笑语‘不负卿’的男子。
  继续留在秦简夫眼皮子底下的年轻儒生轻轻颔首,对归认真道:“我没犹豫。”
  紫衣剑灵:“………”
  它啊了啊嘴,又无语闭上。
  本座说的犹豫是这个吗?你他娘的就不能给自己留意几道‘笔画’!?你赵子瑜用一个字,赵芊儿用一个字,分头跑,或者你三道笔画,她七道笔画,也行啊,虽然难以担保,但是二人都能有不少生机,也算是对她无愧了……
  结果,你他娘的竟然全给那个小丫头了……
  剑灵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真的没法过了,爱谁谁。
  它瞧了瞧外面寂静的院子和那些人投来的一道道奇异目光,想了想,认真朝剑主道:
  “能不能把本座也送走?赵大善人。”
  赵戎摇摇头,“不能。”
  “本座日你大爷。”
  竟然是一句新骂,而且不阴阳,十分爷们。
  赵戎微楞,然后笑了。
  这时,秦简夫轻哼一声,缓缓收回了目光,看向赵戎。
  没有去追那个俊俏少女。
  这个毁容老儒生瞧了瞧年轻儒生。
  然后,他也笑了。
  这个结局虽然意外,但老人也挺满意。
  赵戎亦是抬头看着他,脸上笑得愈发灿烂。
  于是这一老一小两个儒生,都是笑容洋溢。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对亲近的前辈与晚辈呢。
  殊不知二人之间是血海深仇,今日必死一个。
  老儒生点点头,笑语:“这样也行。”
  语落,他之前欺身而上,朝赵戎大手摄去。
  年轻儒生已经十分知足了,他先是在心湖与破口大骂的归笑着道了句‘等会儿好好听好好学’,然后直接开心笑骂:
  “老儿想打爹?你爹我要是皱一下眉,那就下辈子继续当你爹好吧……”
  说着,他欲去抽腰间剑,然而手刚碰到剑柄,下一秒便被一直五指枯瘦的手,扣住了手腕。
  赵戎右手被反扭成一个惊人的弧度,然后,是一阵骨裂声。
  毁容老儒生轻描淡写来到了他身前,先是捏碎他手腕骨,然后将他反抗的几招全部卸去,五指抓着赵戎骨折的手腕不放,继续用力,将那已经碎了的手腕骨捏成了比指甲还小的细碎骨。
  “啊……唔!!”
  赵戎目眦尽裂,却死死咬牙,鼓着腮帮,忍着不叫。
  文剑脱手落地。
  这只写字的手,彻底废了。
  秦简夫瞥了眼他大皱的眉头,赵戎手腕的碎骨刺破了皮肤血肉,鲜血淋漓一片,都染红了老人如鹰爪似的枯瘦五指。
  秦简夫这只手慢条斯理的左右摆了摆,于是赵戎碎去手腕骨的右手,也跟着在秋风中左右无力的摆动了起来,就像被小孩子弄坏的破布娃娃。
  血腥味在院子内弥漫。
  老人笑容更甚了,这才是开始而已。
  他先是又挡住年轻儒生‘软绵绵’挥来的另一拳,然后一根枯指用指甲轻轻将手腕这团模糊血肉中的手筋挑了出来,捏着它,往外抽拉。
  鲜红血液,不止的溅出。
  赵戎痛彻心扉,牙齿咬出血来,他身子以废去的右手为中心,痛苦扭曲着倒了下来。
  老人温柔拉着倒地男子的手,觉得还是不过瘾,他瞧了瞧赵戎死死忍住的面色,笑着点头。
  然后,轻轻帮赵戎把右臂生生拔了出来,随手往肩后一丢。
  “啊啊啊啊啊——!”
  一声嘶哑的吼声。
  年轻儒生的断臂落在地上,溅起一片血与尘。
  老儒生置若罔闻,伸出布满鲜血的枯手,在赵戎雪白的衣领上仔细擦了擦,然后伸手拿起一杯旁边桌上的茶水,润了润嗓子。
  他瞅了眼地上捂着断臂痛苦扭身的赵戎,轻描淡写道:“再叫大点声,呵,这才刚开始呢,要不等会儿试试火?”
  年轻儒生笑容扭曲的鼓着腮帮,死死憋声。只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声音有点小。
  毁容老儒生放下茶杯,弯腰凑近去听。
  “……老……老儿用点力……是没吃……吃饭吗哈哈……”
  老人点点头,下一刹那,砰的一声,脚结结实实踩在了赵戎高昂的脑袋上,让他的右侧太阳穴死死贴地。
  地面都陷出了一个凹坑。
  是赵戎脑袋的形状。
  秦简夫垂目往下瞥去。
  然而被踩着头颅的年轻儒生却笑了,满嘴血水,眼角裂开,鼻梁断去,却笑得格外灿烂。
  “……没……吃……饭吗?”
  某个心湖中,某个别过头不忍看的紫衣剑灵闻言后,蓦然笑了,它在湖旁高楼上,捂着肚子,大笑不已。
  秦简夫冷笑,想着下一个折磨他的法子,得让他痛不欲生才行。
  年轻儒生脑袋被踩,眼睛视野已经模糊起来。
  他心里十分不甘,若是光比拼体质,赵戎的异类蛟龙体魄不是打不过这老儒生的体魄。
  这老畜生有一颗四品金丹,有灵气修为。
  这些加持着秦简夫的肉体,同时灵气还让他能使用各种儒家法术与境界威压,于是,赵戎便如现在这般,被折磨的毫无还手之力……
  毁容老儒生踩着他的头,缓缓蹲下,听到脚下传来的一道呢喃声。
  “赵氏子弟……流天命玄鸟之血……当持剑……赴……赴死。”
  断臂的年轻儒生低着头,缓缓伸出另一只手,五指爬行似的,欲去抓住不远处的那柄娘亲留下的文剑。
  秦简夫饶有兴趣的看着,没有阻止。
  他微微仰头,无比满足的深呼吸了一口气,这是脚下儒生的痛楚酝酿出的味道,是复仇的味道,赵戎的痛苦就是老人眼里最美味的食物。
  “吾……与吾儿,都是你害的,赵子瑜,吾要让你也体会一遍……”
  脚下。
  那只带着血水辛苦‘爬行’的左手,终于触到了文剑剑柄。
  血红的剑穗在阳光下更加鲜红了。
  秦简夫重新睁开眼,这一次,眼神带着冷漠与暴虐。
  与此同时,地上那只手终于颤抖的握住了剑柄,轻轻拔出。
  刚要冷笑的秦简夫表情忽僵。
  只见,这柄不久前才被某儒衫女子重新插回剑鞘的文剑剑身上,有一道……淡淡的墨色浮现。
  眨眼间,毁容老儒生踉跄了一下,脚踩了个空。
  断臂的年轻儒生消失不见了……
  老人面色微变,不过旋即脑袋猛的一转。
  这一次是朝南边方向。
  “……一百里吗,只有一百里……嗬嗬……小畜生真以为跑的掉?这样也不错,更有意思了,逃吧逃到彻底绝望为止……”
  毁容老儒生不禁露出了残忍的笑容。
  然后他表情忽敛,恢复了平静。
  先是不急那猫捉老鼠的有些,悠哉的拍了拍袖子,然后朝一旁伸出手去。
  张会之面色复杂的起身,走上前。
  他中途脚步顿了顿,避开路上那根某人留下的断臂,饶了一小圈,走到秦简夫身旁,将那枚林麓士子玉璧递到了老人手上。
  老儒生手指掐诀,朝这枚离开主人百米后红光大闪的玉璧施加了一道禁制,压住了传讯书院的红光,然后将它丢入灰色烟袋中,彻底屏蔽。
  “干得不错,会之。”
  秦简夫轻轻点头,转身欲走。
  “老师……”青年儒生忽道。
  老儒生脚步微顿,“何事。”
  “那人……那人真的能办到吗……”语气犹犹豫豫。
  “听那人说,这大离的水很深,涉及很多很多陈年老黄历,不过有那人在,你尽管放心,静静等着即可,他会再找上你的,就和当初突然找上老夫一样……会之,保大离皇室平安只是简单之事而已,你有什么展望与抱负,大胆的与他说,大胆的去做,他…会帮助你,只要答应一些微不足道的条件即可。”
  语落,毁容老儒生身形骤然间消失院内。
  一息十里,朝南而去。
  只留下院子内一地的血尘狼藉,和一个默然垂头垂手的孤独儒生。
  孤独儒生的脚旁,是一根静静躺着的男子断臂。
  北屋传来的伏案少年抄书声依旧。
  那木讷少年两耳不闻窗外事,低头一遍一遍写着: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
  “私德……公德……私德……公德……”
  孤独儒生呢喃的弯腰,捡起断臂,低头,袖子擦了擦,身子摇摆的走了。
  ……
  ————
  ps:对不起兄弟们,晚了点,五千六百字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