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作者:楠知北    更新:2021-12-23 03:47
  此次姜莺出门依旧戴着帷帽,刚刚到百安楼雅座尚未来得及脱下。这回出门,她与姚景谦兄妹二人先在城中逛了逛,不知不觉逛至百安楼便上来用晚膳。
  百安楼菜色极好,姜莺和夫君来过一两次。她将喜欢吃的一一报上名,又问:“表哥表妹不若再看看,我不知你们喜欢吃什么。”
  姚景谦对吃的不讲究,姚清淑更是好说话。三人环桌而坐,姜莺坐在中间,姚景谦眉目含笑:“表妹点什么我就吃什么。”
  他这么一说姜莺倒不好意思起来,他们是客,竟还处处迁就自己。不过这种发自内心的真诚是演不出来的,姜莺不免对二人生出几分亲近。
  菜上至一半,姚清淑拉住姜莺手亲昵道:“表姐我们许久不见,不如今晚你和我睡?我给你说说以前的事。”
  姜莺有点犹豫。她其实对过去的事很好奇,但又舍不得夫君。
  姚景谦自然知道她担心什么,不过他迟早要带走姜莺,还是想多些时间相处。况且以前他不在临安便罢了,姜莺一个姑娘,一直呆在王府不合适。
  “表妹以前和小淑关系极好,经常躲一个被窝说悄悄话呢。让表妹把以前的事说与你听,想必对病症也有好处。”
  他声音温和娓娓道来,完全让人招架不住。其实到这里姜莺已经动摇了,姚景谦又乘胜追击:“此番来临安我们住在广福客栈,那里临近江边,听说今晚放烟花,表妹不想去看看?”
  一听烟花,姜莺脸上闪过一丝惊喜。这个年纪的姑娘都喜欢烟花,她道:“那……一会我先回府问问夫君。”
  王舒珩在隔壁一听姜莺声音就出来了,不过偶遇守在门口的田七雄,了解事情来龙去脉这才耽搁了时间。
  出乎他的意料,不过昨日才接到姚家书信,姚景谦今日就到了。王舒珩瞪一眼田七雄,似责怪,又似生气。
  他大步来到姜莺身后,故作咳嗽,道:“要问我什么?”
  熟悉的声音乍起,姜莺转身,意外叫了声:“夫君?夫君怎么在这儿?”
  王舒珩没有立刻回答她,目光落在姚景谦身上。
  明晃晃的光线衬得他眸子锋利,犹如带血的刀刃,神色虽淡然,但体察人心似乎一眼就将人看穿。
  说起来,他与姚景谦还有些渊源。年初回京他去看望明海济,说起朝中文臣,明海济还说过翰林院新来的姚编修天赋一般但为人勤勉,努力几年大有可为。
  当时,王舒珩便留意过此人。姚景谦,泉州州同嫡长子,性子温和舌绽莲花,能被明海济肯定,学问人品肯定不差。
  他明目张胆打量的时候,姚景谦并没有退却,而是抬头无畏地迎上王舒珩眼睛。二人视线隔空交锋,暗中火花旁人自是不知。
  还是姚景谦起身朝他拜了拜,说:“久仰沅阳王大名,听闻殿下带兵连收北疆南境,护我大梁安宁,今日相遇实乃我之幸。”说罢又招呼妹妹姚清淑起身,“小淑,来见过沅阳王。”
  王舒珩神色虽寡淡,但还算客气,回道:“幸会。”
  寒暄完,谁也没提姜莺的事,空气中涌动着莫名情绪,还是姜莺打破沉默:“夫君,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这声夫君让王舒珩很是受用,他抓了抓姜莺小手,说:“和人有约,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你。”
  话音刚落,隔壁明泓明萱兄妹也来了,明泓正奇怪何事让王舒珩离开那么久,一见对方抓住姑娘的手,第一反应是自己眼瞎了。
  明泓再三确认,到这里气氛已经很尴尬了。不光明泓,明萱差点也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姑娘拐着弯想法子来临安,就想见见王舒珩。来之前她便想着,虽然沅阳王不喜欢她,但也不喜欢其他女子,因为祖父的关系两家亲近,自己主动些总该有机会的。
  长这么大,明萱就没见谁与王舒珩如此亲近过,当即呼吸一滞,袖子底下手指绞在一块。
  偏偏姜莺一无所知,指着明泓明萱问:“夫君,他们是谁?”
  夫君?明家兄妹皆是一愣,却见王舒珩似是已经习惯了般,介绍说:“汴京明家三公子,五姑娘,是王府故交。”
  姜莺哦一声,正打算上前招呼一声,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带着帷帽。不等姚景谦制止,她已经摘下,甜甜冲众人一笑。
  那一笑如春光,灿烂至极,晃得人移不开眼。即便在汴京见过数不清高门贵女的明萱也必须承认,这位疑似沅阳王妃的姑娘……确实生的好看。
  既然遇上,就没有分开用晚膳的道理,两拨人只得在一张桌子前坐下。
  不过姜莺周围有姚景谦和姚清淑,两人好似左右护法挨着姜莺,王舒珩只得坐到姜莺对面,明泓和明萱坐在他身侧。
  落座后相对无言,女子之间对情敌的感觉是相通的。姜莺目光一直有意无意打量明萱的时候,明萱也在打量她,她总觉得这个叫明萱的姑娘……距离夫君也太近了。
  姜莺内心暗自泛酸,菜上齐了。原本出门心情好好的,姜莺这会莫名不太开心。
  她随便吃着面前的菜,姚景谦忽然凑近,小声说:“我记得出门时莺莺说,这顿你请?”
  姜莺一怔,点头:“那当然,绝不让表哥表妹花钱。”
  “那你再不多吃些,可就便宜那姑娘了。”姚景谦眼神意有所指,姜莺当即明白过来。
  一想到夫君和明萱之前认识,姜莺心里就不是滋味。但既然她请客,那自然要多吃些,更何况姜莺确实饿了。想到此,姜莺瞬间觉得胃口好了许多。
  菜品都是姜莺点的,她大快朵颐的时候,没注意王舒珩眸色渐深,盯着姚景谦,似乎要将对方盯出一个窟窿。
  姚景谦并不畏惧,反而朝他微微一笑,继续低头和姜莺说着什么。
  两人絮絮低语,完全不关心旁人。王舒珩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手指若无其事地折着两只木箸。不知怎的,只听咔嚓一声,木箸竟断成了两截。
  这清脆的一声很是突兀,惹得人人抬头望来。姜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懵懂道:“怎么了,夫君?”
  少女乖巧依旧,王舒珩也不好说什么,道:“无事。”
  姚景谦将一切看在眼里,气定神闲说:“没什么事,莺莺快点吃,醉花鸭凉了味道不好。”说罢招手唤来小厮,“给殿下换一双木箸,要牢固一点的。”
  经过此番,饭桌上火药味似乎更浓。不多时小厮重新送上一副银箸,王舒珩好不容易压下满心火气。
  偏偏这时,姚景谦看窗外似乎有什么好玩的,正要说给姜莺听,王舒珩率先叫住他,慢条斯理道:“年初回京早听闻姚修编美名,本王敬你一杯。”
  百安楼的酒烈,王舒珩常年行军自是不在话下,姚景谦一介文臣便有些吃不消了。一杯下肚面颊泛红,反观王舒珩倒跟没事人一样。
  他接着说:“姚修编年方二十,可订亲了?”
  两人互相试探,姚景谦也不虚,望一眼姜莺,迟疑道:“应该快了。”
  身侧姜莺已然沉醉在满桌珍馐,闻言抬头,说:“那我要有表嫂了?表哥订亲的人是谁?”
  姚清淑的脸色不是太好,倒是姚景谦微微一愣,又恢复笑意,故作神秘:“到时莺莺便知道了。”
  王舒珩哪会给人得意的机会,趁热打铁道:“表哥的喜酒莫要忘了王府,到时本王一定带莺莺前往庆贺。”
  不得不说,王舒珩这声“表哥”杀伤力极大。话音才落,姚景谦神色就绷不住了,姚清淑直接拉脸,倒是一无所知的明氏兄妹茫然。
  沅阳王与疑似王妃的表哥……关系似乎不怎么好。
  其实明氏兄妹有一肚子的疑问,前不久圣上在汴京还大张旗鼓地挑选沅阳王妃,怎么这会王妃就定下了。也不曾听闻沅阳王府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哪家姑娘。
  不过即便问题再多,明氏兄妹这会也不敢问,因为桌上气氛实在诡异,俨然不是问这些的时候。
  姜莺对夫君和表哥的交锋毫不知情,百安楼东西好吃她又确实饿了,几乎每样菜她都尝过一筷子,只有那道乾果四品还没动。那道菜距离姜莺太远,今儿人多她不好起身去夹。
  正犹豫的时候,只见王舒珩不动声色地抬起那盘乾果四品放到姜莺跟前,说:“听闻姚编修喜好书法,百安楼恰好有一副名作,不如随本王去品一品?”
  “姚某正有此意。”
  王舒珩和姚景谦先后出了雅座,姜莺便坐不住了。她早就看这位明家五姑娘不对劲,方才偷看他的夫君八次。明萱自以为无人发现,实际上姜莺眼光毒着呢。
  不过她也不能明目张胆地问人家你是不是喜欢我的夫君,只得胳膊肘碰碰姚清淑,小声道:“表妹,你觉不觉得那位明姑娘想勾我的夫君?”
  自从白沙镇回来,姜莺学到不少东西,这女子勾人便是其中一项。
  姚清淑看哥哥随沅阳王出门都快急死了,对方位高权重,官爵不知压姚景谦多少等级,她怕哥哥会吃亏。更何况,听姜莺一口一个夫君叫着,姚清淑心神不宁。
  她不知如何解释,来临安的路上姚景谦便交待了,贸然告诉姜莺沅阳王非她的夫君,只怕会引起双方信任崩塌,须得徐徐图之,最好由沅阳王本人告诉姜莺这件事。
  另一头,王舒珩和姚景谦出了雅座,来到后院一处亭榭。此处安静,正是说话的地方。
  四下无人,姚景谦也不客气了,恭敬一拜,道:“这段时日承蒙殿下照顾莺莺,某既已到临安,姜府的事也不该再麻烦殿下。烦请殿下与莺莺说明事实真相,某感激不尽。”
  麻烦?
  王舒珩细细品摩这两个字。刚开始他确实觉得姜莺麻烦,爱哭,动不动就撒娇,还黏人。以至于一开始,他为怎么和姜莺相处苦恼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不知何时,他喜欢被姜莺麻烦。少女真诚热烈,看他的时候眼里有光,亲近的时候大胆青涩,王舒珩十分确定,他不想放姜莺走。
  如此,他晒笑,明知故问:“真相?什么真相?莺莺在王府好好的,姚修编可带不走。”
  姚景谦一听,心知事情麻烦了。这是他一路最担心的,沅阳王不放人,他还能硬抢不成?
  “殿下,某与莺莺青梅竹马自小互生情愫,莺莺纯质,眼下虽失了记忆但某可以确定,她对殿下并无儿女之情。不过受伤,才屡屡冒犯殿下。”
  此时明月初升,挂在树梢格外明亮。王舒珩负手而立,逐字逐句道:“莺莺纯质,姚修编喜欢,本王也喜欢。姚修编并非莺莺肚中蛔虫,也无看透人心之眼,如何知道她对本王不存男女之情?”
  二人皆是进士出身,论口才不分上下。朝堂内外,王舒珩其实很少与人争辩什么,他喜欢用行动说话。头一次与人争辩,竟是为了姜莺。
  几番对峙,姚景谦有些急了,拔高声音道:“殿下莫非忘了您与姜府的关系?说起来,殿下算是莺莺的姐夫,若执意如此,殿下身居高位自然无所畏惧,就没想过世人如何议论莺莺,如何看待姜府吗?”
  “姐夫?”王舒珩哼笑一声,“本王与姜芷从来没有成亲,何来姐夫一说?本王年方二十有四,家中无妻无妾,平数十万敌寇都不在话下,还护不住一个姜莺?”
  “姚修编,念你与莺莺情谊本王不欲为难,也不怕夸下海口,等料理完姜府一事,自会八抬大轿迎她过门。再冥顽不灵,休怪本王无情。”
  这些话姚景谦只觉字字千斤,劈头盖脸砸下,差点让姚景谦找不着北。
  不过他姚景谦是谁,虽天资不足,但从小信奉的便是勤勉二字。“殿下有心娶,莺莺不一定愿嫁,一切看莺莺的意思。”
  以他与莺莺的情谊,姚景谦信心十足。
  这顿晚膳,用的着实不算愉快。王舒珩和姚景谦回来时虽看上去平和,但明泓还是感受到一丝不同寻常。
  他想再探探底子,便建议:“昨日我相中几匹骏马,明日若不下雨,诸位可否赏脸于碧波园林一聚?算我答谢今日宴请之恩。”
  明萱一听斗志昂扬几分,客气道:“还请诸位莫要推辞,我的马术一般,倒很想见识下王……王妃的骑术。”
  沅阳王喜欢精通马术舞剑的女子,明萱也是无意中听祖母提及。既然这位姑娘能得殿下喜欢,想必马术极好,明萱已经迫不及待要与之比试一二了。
  姚氏兄妹巴不得有机会同姜莺相处,立马答应下来。王舒珩明日府衙无事,自然应下。
  结账时姜莺欲掏钱袋,王舒珩制止了她。当着众人的面姜莺有点窘迫,小声说:“今日答应表哥表妹我请客的。”
  王舒珩上手捏了下姜莺的脸,掏出一琔银子付钱,“我付不就等同你付?”
  姜莺思考了下,好像是这个道理。
  两人先行,看上去很是般配。身后姚景谦蹙眉,姚清淑也无奈地拍了拍哥哥肩膀。
  不过姜莺和王舒珩的亲昵,在出百安楼后遭遇危机。明萱走路不小心,一个趔趄摔在王舒珩身上。王舒珩下意识扶她一把,姜莺瞧见便不高兴了。
  王舒珩哄人回家的时候,姜莺撅着小嘴怎么也不肯走,她道:“我不喜欢明家五姑娘。”
  “我也不喜欢。”王舒珩道。
  姜莺有点委屈了,“那你还扶她,一整天你们都眉来眼去的,若我不来百安楼你们岂不是私下见面?”
  少女质问的模样,当真是可怜可爱。王舒珩初来觉得冤枉,后来又觉得好玩,大街上他掀开姜莺帷帽揽住她,说:“怎么,这就酸了?”
  她与姚景谦说悄悄话的时候,王舒珩差点掀翻饭桌。
  姜莺嘴硬,“哪里酸,我不过觉得你……不守夫道。”
  王舒珩气得磨牙,正要教训她姚清淑上前,说:“表姐,今晚和我睡吧。我初到临安不习惯,咱们还像以前一样说说话。”
  姜莺犹豫了一瞬,可她确实很想知道以前的事。过去一片空白,这是她本能的渴望。再加上江边烟火魅力实在太大,姜莺便悄摸摸挪到姚清淑身侧,说:“那我今晚就不回王府啦,有田七雄叔叔和小鸠跟着,夫君不用担心。”
  说罢,一溜烟上了姚家马车。马车扬长而去,王舒珩站在原地,气到手抖。
  月明星稀,盛夏夜风徐徐。回王府的路上,王舒珩都在和福泉念叨:“姜莺脑袋里都在想什么?头一次见面就这么容易建立信任?若姚景谦欲图谋不轨怎么办?多大的人了,竟没一点防人之心。”
  福泉帮姜莺说话:“二姑娘这不是觉得有田七雄跟着不会出事么,再说听闻今晚江边有烟火,小姑娘都喜欢这个。”
  说起田七雄,王舒珩火气更甚,“本王瞧田七雄是和姜莺一样,心野了不着家了,今日就不该让姚氏兄妹进府见姜莺。”
  闻言福泉都替田七雄委屈,明明是殿下说的,姜莺只在王府短暂住一段时间,等姚家来人就把她送走。如今姚家的人到了,田七雄不过按规矩办事。
  但话虽如此,殿下那点心思,福泉早看透了。姜莺留在王府,他是乐意的,劝说:“要不咱们去客栈把二姑娘接回来?二姑娘与姚家兄妹在一块,听到些不该听的怎么办?”
  这时候两人已经到达平昌街,王府近在眼前。王舒珩翻身下马,一言不发回了玉笙院。
  可一进屋他便心神不宁,躺在床上闻着熟悉的味道,愈发……不放心姜莺了。
  王舒珩闭眼,不禁回想起往日和姜莺的每一次见面。
  他少年时期便见过姜莺。与姜莺印象最深的一次见面,其实不是在姜府祠堂,也不是那次抢夺佩囊,而是六年前王府刚出事的时候。
  那时正值七月,临安雨幕连绵。江南寒烟到处一片雾色,他忙于父亲丧事被困在雨中,躲在一处屋檐下避雨。
  那时的王舒珩,年少成名恃才傲物,鲜少有狼狈的时候。但王府出事他四处奔走,曾经明亮的少年陨落说心中无愤是不可能的。他躲在檐下,冷眼等着雨停。
  雨中人人行色匆匆,黛色霜青的江南,唯独他没有伞。雨水成汩淌下的时候,屋檐下跑进来一个小姑娘。
  一身粉裙腰系铃铛,眉眼间满是稚气。她抬眸冲自己一笑,浑身灵气溢出,伸手对他道:“你要吃糖吗?”
  他接过放进口中,是甜的。
  许是出于感激,才有了后来抢佩囊一事,可惜弄巧成拙,倒让姜莺记恨了他好些年。
  他过去二十四年岁月里,有很多值得纪念的时刻。但过去的事王舒珩其实很少回想,每每回忆,便会记起当年那颗糖的味道。
  很甜……
  王舒珩起身出了玉笙院,吩咐福泉备马。
  深夜外出,下人皆不解何意,王舒珩淡淡道:“去接姜莺回家。”